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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遗憾的总和
来源:《青年作家》 | 张定浩  2024年07月08日15:22

是星期六深夜的怅然若失

与此生遗憾的总和

这是栗鹿一首诗里的句子,讲的是词语,却似乎也在总结自己的小说。在她的小说里,人物通常都不处在向前的行动中,而是处在停滞乃至回顾中,或者说,他们即便奋力赴约,也是为与不安的过去重逢,并盼望某种和解,在讲述此生遗憾的总和之后。

通常的表达会说,这又是一颗年轻的老灵魂。然而,所谓老灵魂,又何尝不是年轻而善感的写作者的普遍风貌?年轻的写作者对即将到来的日子并无把握,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和智慧去探索,他们唯一可以依赖的就是过去,自己的尚且短暂的过去和许多人的漫长过去,他们必须先讲出那些属于自己过去的故事,并且在这样回忆性的讲述中渐渐确立自身、理解自身。艾略特说,“老年人应该是探索者”,在年轻时哀感迷惘频频回首并不可怕,假如能换来在年老时“静静地继续前进”,恐怕也是某一类写作者可以达臻的完美一生。

栗鹿很年轻,所以她的主人公们总是在参加葬礼。《所有罕见的鸟》也不例外。就小说结构而言,葬礼是所有过去得以重逢的恰当空间,对栗鹿的主人公来讲,就是回到岛屿上,回到在喧腾的城市和同样喧腾的海洋之间的小小岛屿,它曾是童年一切生机的源头,如今则在一片迷离凄惶中,像极了他们本不愿意面对的成年之后的自身。

死亡本身是有能量的,这大概也是很多年轻写作者偏爱书写死亡的缘故。但在《所有罕见的鸟》中,栗鹿并没有滥用这种能量。我们看到她耐心地将这一特殊时刻融合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有一个细节说到年轻的殡葬师告诉“我”和妻子,去世的岳母口中还有一些云片糕。

姆妈确实嗜甜,吃烧肉、吃粽子也要蘸着白糖才过瘾。早年来看妻时,她常带一些崇明本地的糕点,崇明糕、云片糕,每一样都甜得不行。其实妻不爱吃,吃不掉总是送人。

“有云片糕给姆妈?”妻转头问大姐。

“有的有的。”大姐赶紧从兜里摸了一把糖果出来,里面真有云片糕。

妻将云片糕一片一片掰入棺木中。

这时妻才畅然哭起来。我递纸巾给她,发现她哭得粉扑扑的,像映照在晚霞里的人。

这里面,妻子和她母亲的不和与最终和解,是借助一种本地食品偶然完成的,更值得注意之处在于,这云片糕并不是特意准备,而是从大姐兜里的一把糖果中随意觅得的,而人的哭泣又和晚霞这样的自然风景奇异地贯通。这里面可以见到作者的细密、扎实与飞扬。

“我”随妻子参加她母亲的葬礼,并借此重温妻子母亲一次次逃离婚姻和家庭的往事,与之对照的,是“我”与妻子无力摆脱的近似于僵局的婚姻。妻子在与入葬的母亲和解之后,似乎也开始重新尝试理解“我”的境遇,但相较于修复与死者的关系,活人之间关系的修复,大概要艰难许多。

作者尝试给出的解决之道是变形,母亲可能并不是死去,而是重新变成岛屿上常见的鹤,小说最后,离开的妻子或许也变成了鹤。这种变形,或许是岛屿居民特有的想象。岛屿在大陆和海洋的夹击下,不断变化的界线,海陆温度差异造就的终年鼓荡的季风,以及沼泽的流动与深陷,这一切都在鼓励变形的发生。对栗鹿来讲,将一个讲述感情的故事最终诉诸于这种变形,或许也恰恰是感情的诚实。

因为此生遗憾只能不可逆地积累成总和,并没有什么办法能消除,即便死亡也不能消除,它们只能被变形,转化在词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