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天是越走越亮的
小时候,我的妈妈曾去支教。那时我的认知里,“支教”就是泥泞颠簸的小路,扑面而来让我睁不开眼的风沙,是简陋的校舍。学校里没有舞台,每周升旗结束后,校长总会站在旗杆旁的平地上,叮嘱孩子们:“雨丁路乏(雨天路滑),注意安全。”
长大后,我的支教记忆是绕不开的一弯又一弯山路,是清晨走过的无人道路,是夜晚在学生人流中前行,是刚来时因为水土不服,接连生病一个月后一长排的就诊记录。同样还是这里的女孩们带给我的感动与遗憾。
2023年8月,我踏上了去百色市那坡县的路途。作为广西大学第25届研究生支教团的成员之一,我来到广西那坡县民族初级中学,正式开始了我的支教生活。
与多数县城中学一般,学生的成绩两极分化,在最高那栋楼的是“好班”的学生,而在靠近校门右边的那栋仅有四层小楼里的,是单科平均分只有三四十分的孩子,他们就是我的学生。因为师资力量不够,我负责教授初一11班和14班两个班的语文科目。
我的学生里有一个坐在教室最右边、总是怯生生地看向我的小女孩,名叫金妹。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长度参差不齐,我一度怀疑是出自从未剪过头发的人之手。她的试卷上永远写满无关的文字,可能是抄几句题干,有时候是一些看不懂的话,看得出她想把试卷写满,但却回答不出答案。
其实在此之前我也有心理准备,因为学校的老师告诉过我们,我们所教的班级学生基础不算好。我曾将她同其他作文低分的同学一起叫到办公室,逐个分析他们作文的问题,但由于班级里的学生作文普遍都是弱项,这样的单独辅导机会不多,我没能及时关注到她的最新情况。
直到有一次在作文课上,我给他们布置了一个作文题:描写一个令你印象深刻的人。我发现她交上来的作业里,居然用通顺的语句写了一段话,尽管其中有不少错别字,但在她写的文段里,完整地描写了我当天的穿着,在最后还写出了我的性格。我感受到了一种惊讶与喜悦,这对她来说是很大的进步。我激动地找到金妹,平复了一下心情,恢复老师的口吻,对她说:“非常好,人物描写就是这样。”她腼腆地点点头,嘴角上扬。这是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看见她笑。
金妹在无人的角落悄然生长,我不知道她背后偷偷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能进步得这么快,但我知道她一直在前进,每次作业与测试上越来越多的“红勾”,都是属于她前进的里程碑。后来她参加了我们研支团举办的“云游西大 彩笺寄情”活动,写信与广西大学师生交流。金妹在信中写道:我只希望你们在广西大学里要开开心心的,不开心时也要做让自己开心的事情。开心与快乐是这个女孩最质朴的祝福。
一次下课,一个小女孩走进了我的办公室,“老师,有几个地方我没听懂,我想问问您。”在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她开始问我刚刚在课堂上教授的语文阅读题答题技巧。她是第一个课后向我提问的学生,我有些惊讶。女孩咬着下嘴唇,看起来有些紧张,说话声音也很轻,但提出的问题逻辑清晰,也很有针对性。
此前在我的印象里,这个女孩上课认真,成绩处于及格的边缘线,不算拔尖。她叫春玲,我看到她总想到绿色,因为绿色是春天的颜色,充满生机,而她身上总有一种倔强的感觉。课堂上她总能屏蔽周围同学的讲话声,认真地做笔记。我“巡堂”时看过她的课本,不同颜色的笔工整地标出了知识点。当时我就心想,她有潜力。第一次进11班我就注意到了一个女生,她的眼睛大大的,有些深邃,这与她尚且稚嫩的脸庞格格不入,从她的眼神中我能读出些许“敌意”,这也在后面得到了印证。我有些头疼,青春期的男生我可以较为严厉地批评,但女生的心理脆弱敏感,我还真不知道如何应对。
后来我发现她的字写得很好看,每次看到她工整又带有笔锋的字迹,我都感到心旷神怡。于是我在她作业后写上了批注,告诉她我很欣赏她的字,同时也告诉她,字好看是她的优势,希望她能继续努力。后来在课上,她开始认真听课做笔记,在课堂纪律差时还会大声维持纪律。“黄英,你可以做我的语文课代表吗?”在课上我当着全班的面询问她,她看着我,点了点头。我郑重地在班干部表格上的语文课代表一栏写上了她的名字。
后来黄英(化名)和我说,她对语文老师这一职业的反感来自小学,小学老师很凶,有的时候可能会用脚踢桌子。“越凶我越不服,因为你温柔所以我喜欢你。”下半学期开学的第三周,周二,有语文早读。我走进11班教室,熟练地叫班长上讲台领读,“语文课代表这段时间请假,班长就代为领读一下。”“老师,你要不要重新选一个课代表,她好像不想读了。”
我不知道我是否很好地掩饰了听闻这个消息时震惊的神情,她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一个很有潜力的女孩,语文成绩不错,做课代表也尽职尽责,我想不通她不来上学的背后是什么原因。
看着黄英空空的座位,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一直都不擅长告别。对于这个女生,我总是骄傲地和我的同事提起,并称呼她为“我的课代表”,在得知她不来上学的前一周,我还和同事说起我与她的故事,但没想到离别提前来临了。本以为会按计划的那样,一学期后离别的主角会是我,但现在,我却成了送别的那一个。
学生们把因为违纪导致停学回家的行为称为“封号”。那天课后我拉住11班的班长,问语文课代表为什么不来上学了,他挠挠头说:“前几天不来上学是因为被‘封号’了。”“后来是因为她不想读了吧。”听到这里我心情十分沉重。我依旧想探究清楚她许久不来学校的原因,于是在微信上询问了11班的班主任马老师,几分钟之后我收到了回复。“她闹情绪,不愿来学校,还有早恋等原因。”
看到这样的原因,我心里充满了失望与惋惜。沉默许久之后,我回复了马老师一个叹气的表情。后来班干部表格变成打印版了,语文课代表那栏也换成了另一位同学的名字,那份手写的表格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后来也了解到,学校老师从没放弃过她,一直在做她的思想工作,进行控辍保学工作,相信不久之后,黄英就会回到课堂。如果还有机会见面,我多想告诉黄英:女孩,天是越走越亮的。
其实在我初中的时候,班主任曾告诉我的妈妈,我好像有畏难情绪,遇到一点困难就退缩。身边的人知道我要去支教都十分惊讶,“这份苦你能吃得下吗?”“你能坚持下去吗?”这也是妈妈知道我要去支教当晚失眠的原因。
可是真正来到这里,我发现我可以做到。即使生病,也没影响我的教学进度。身上多了一分责任,也就多了一分动力。在公开展示课上,我可以自信大方地面对陌生班级的学生教学,获得老师们的赞许。而在此之前我是一个害怕在公开场合大声说话的内向女孩。我惋惜黄英没有继续走下去,在半路上就放弃了。
回想起我在班里放那首我最喜欢的歌曲《普通》时,随着歌声“如果我注定普通,也要仰望那片星空……哪怕有亿万分之一也往前冲”响起,我看到春玲眼睛亮亮的,仿佛有光。那天距离期中考试成绩公布还有两天,那次考试春玲的语文成绩获得了班级第一。
(廖子毓,23岁,广西大学第25届研究生支教团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