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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访谈 |杨知寒:不爱打游戏的作家不是好厨子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杨知寒 虞婧  2024年07月12日08:36

《人民文学》“新浪潮”栏目自开设以来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现已成为杂志的品牌之一。此栏目的作者均系首次在《人民文学》发表作品。今年,将召开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中国作家网与《人民文学》杂志共同推出“新浪潮”作家观察专题。鉴于栏目优秀作者众多,经过认真考虑,兼顾地域、民族、体裁等因素,我们选出第一期12位青年作家:朱婧、江汀、李晁、羌人六、栗鹿、沙冒智化、杨知寒、康岩、三三、蒋在、杜梨、焦典。作家访谈和相关视频将陆续在中国作家网网站和各新媒体平台、《人民文学》杂志各媒体平台推出,敬请关注。

杨知寒,生于1994,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当代》《花城》等,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丁玲文学奖、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等。出版小说集《一团坚冰》《黄昏后》《独钓》。

虞婧:知寒好,从你开始转场纯文学写作,到2023年获得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再到现在,写作状态和心态是否有所变化?

杨知寒:变化一直在有,虽然内心希望它不要到来,我非常珍惜自己的舒适圈。变化最好慢慢地,不叫你察觉,就已完成。目前看来也是这样。和前一日比没有大的区分,倘若落在一个时段里回看,改变则会确实,它大概有一个趋向,向着越来越慢的节奏在走,从先前狂飙突进的兴头,转变得更谨慎了,但并非更为从容。对自己的生活多了专注,不同以往的专注,兴趣也在发生转移。

虞婧:我常看到别人用“坚硬”“冰冷”“荒寒”“残酷”“沧桑”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你的作品风格,甚至有人用“冷艳”“孤傲”来形容你,你觉得是这样的吗?

杨知寒:我们无法掌握别人眼中自己的形象。不过如果形容我是一个十分热情主动的人,也许更加南辕北辙。什么样的特质都好,都可以作为对我的了解,而真正的了解需要时间,需要双方都打开一道门。在这一点上,人和人的关系与人和作品的关系其实很像。我想我大概是个简单的人,写作的时候才必须动用复杂。

人也好,菜也好,或许都被人暗中珍惜着

虞婧:读你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小说《水漫蓝桥》时,我忍不住停下来好多次,打开小红书搜“鲇鱼炖茄子”“雪衣豆沙”“酥黄菜”的制作视频,一方面是因为必须知道这是什么才能更好地理解内容,一方面也是颇具特色的地方饮食引起了我的兴趣,增加了阅读趣味。这几道菜都非常少见,食材普通但做法刁钻、精细,你选择让神秘的、寂寥的客人点这几道菜,是否有更深的寓意?

杨知寒:它们都是我喜欢的菜。嗯,鲶鱼炖茄子,我喜欢吃鱼。江鱼做得好了,土腥味减少,鲜嫩至极,入口一抿能化为汁,得我偏爱。雪衣豆沙和酥黄菜是小时候去饭店吃饭,家里必给我点的菜,两道都是甜菜,但不腻口,尤其雪衣豆沙,我最爱那层蛋清打发的外皮,绵软如云,甜味很淡。后来少见这两道菜了,问了才知道,因为做法麻烦,食材又不贵,所以小饭店做的少了,嫌耽误功夫。现在借助网络推广,它们再被人想起来,感觉出现得还挺多,成为了一种地方美食。当时会写它们,因为觉得比较自然,这样的小说里应该出现这样的菜,如果主角是个寂寞的厨子的话。人也好,菜也好,都有寂寞的一面,但他们暗中被人珍惜着,他们哪里知道。

虞婧:文中做菜的段落非常有画面感,你在生活中是否也很喜欢下厨?拿手菜是什么?

杨知寒:会呀,做饭是一种爱好,虽然做的都不是很有难度的菜,家常为主。自己做,更偏向自己的口味,且在烹调的过程里,有创作的东西在,没什么食谱的,经常随心所欲,会尝试冰箱里的瓶瓶罐罐。我的拿手菜是我的家人觉得好吃的菜。他们觉得好吃,我会觉得开心,有时能体验到父母为我做菜的感受。不想先动筷子,先目不转睛地观察吃饭的人的表情,忍不住问,行不行,到底怎么样?

虞婧:《一团坚冰》和你的许多小说中都有一个叫做“李芜”的女性角色,你曾在访谈中说过,希望这些你喜欢的女孩儿都有特别的个性,希望她们看着落落寡欢,似乎和哪儿都不兼容,但生命力强,扎哪儿都能生长。我想知道你说的“和哪儿都不兼容”,具体是和哪些东西不兼容呢?你希望这些女孩子去抵抗什么,展现什么?《水漫蓝桥》中描写女性角色的篇幅并不多,抑或你表现她们(老板娘、前妻美光和瑞莲)的方式是一种隐性写作?

杨知寒:说不出她们具体在和什么进行对抗,答案太多,列举任何都会带来遗漏,就当她们在对抗所有吧。欣赏她们身上野性的活力,狂热的生命力,落落寡欢的劲头,落落寡欢也是有劲头的,就像孤独自成力量。我喜欢她们身上不兼容的一部分。不是刻意要和这个世界庞大的机械运作相龃龉,而是她们接受自己是一块儿不规整的零件。她们不觉得自己是残次品,从不这样想。她们无心铺设另外的轨道,来适应自己在人世上更好地穿行,但她们保持行走,保持流动,不会因为受到卡顿而停止。这是我心里的李芜们,她们是我的礼物。在小说《水漫蓝桥》里,李芜没有出现,她不需要总是出现,短篇小说文体决定,不可能说清许多问题,从一面切入,最好找准一个点来。这篇小说要讨论的不是这样的事。

虞婧:就我个人的阅读体验而言,老板娘和“我”在一起的情节,似乎有些突兀?

杨知寒:写到这里之前,我也没有料想他们会在一起。直到这个情节出现在面前的屏幕上,我缓缓从“老杨”的身边回到自己的空间,重新去打量小说人物的心理。对“老杨”而言,这是一段突兀的恋情,或者说恋情的结果是突兀的,过程中的起伏跌宕完全没有,不同于任何青年人的恋爱,这个年纪的人走到一起,有时能看见的就只有果子。在写作中有一件事,是要始终提防自己的,如果小说是虚构的艺术,它不担负对现实生活反映镜像的责任,它该映照出的,是故事中人准确真诚的感受。

越是贫瘠的地理和心理,越容易滋长坚定的花朵

虞婧:小说中的刘文臣是被时代筛出去的“老艺术家”,像是“活在过去里的人”,是被日渐遗忘又在固守自己内心的人。这种“浪漫病”充满了悲伤的意味,但我能感受到文末你还是隐含了一种希望式的欣喜。

杨知寒:最后刘文臣等到了蓝瑞莲吗,我也不知道。也许这样的设置反而带来残忍,如果给了希望,他会继续等下去,又或者,等待等同于希望,那么这是一个令人欣喜的结局。无法代刘文臣来回答,哪一种是他更想要的,我选择把两种可能都封闭在盒子里,盒子在小说中没有打开,所以我们不会知道猫的死活。这是文字好玩的地方,它宽容,它说了桌子上有一个苹果,你不能确定那是什么样的苹果,除非它被描绘出来。但图像不是的,文字不做和图像一样的工作,它指引出了一半的内容,另一半由读者的经验和预期决定。

虞婧:你曾在访谈中谈及“心理节奏”,说生活在小城的人,心理节奏也慢一些,而都市生活仿佛只是动作快了些,但内心常空落,比起前者有时感觉更不像有灵的人。这点我很有共鸣,不过我在想,除了悲伤感和病感的表达方式,还有没有别的表现手法。我有亲人还生活在村里,我感觉村里的人其实活得相对真实,面容表情清晰,不是城市化“面具”,也并不像许多乡镇文学写得那么emo ,反而很有“朝气”。不是都市人用会议、项目、聚会刻意激活的朝气,而是一种务实的更靠近土地和四季的,活在自然秩序里的朝气,绑缚和舒展的区别吧。我也很期待有人能来写写这种城镇、乡村模样,包括很多留在村里工作的“00后”,他们作为新一代守村人,内心的期待和困扰是什么。

杨知寒:我对乡村生活的了解太少,与熟悉的都市生活相对照的,是我同样熟悉的小城生活。有时我回到东北老家,破天荒起一个早,和妈妈一起逛逛早市,买早餐回家,路上经过的基本都是老年人。他们很早就出现在公园,打拳练剑,撞树拍手,跟着广播听新闻,练习各种乐器。你会觉得小城的白天是他们带来的,七八点钟的太阳是他们召唤升起来的,他们身上的朝气无法忽略,同样无法用简单的一句年轻人都躺平掉荒废掉了来作为对照和补充。他们的朝气属于他们的人生脉络,他们年轻时的享受吃苦、忍辱负重也是一生中的坚实部分,只不过在晚年的时候,他们绽放出的战斗活气,更过目难忘。他们的生活已被都市忽略,被儿女忽略,但没被他们自己忽略过,他们自己忽略不了。我常观察这些留在小城里的老年人,年轻人。他们和所谓走出去的那一批人,困惑的事情并没大的区分,走出去,回故乡,对他们而言也不是解决这些困惑的标准答案。我相信越是贫瘠的地方,无论地理,还是心理,越容易滋长坚定的花朵,这一点,是我对他们格外关注的原因。

虞婧:我非常喜欢这段回复,不那么二元对立,包容而动态。每一个人可能就是一片叶子,个性不同、命运不同,但其生命脉络如此真切。我想作家要做的正是触摸、书写、留下这些容易被忽略掉的,但真实存在过的痕迹。

求同存异不再是一句口头上的客气话

虞婧:像《水漫蓝桥》这样一篇小说,“构思+写作+精修”你一般会花多长时间?我认识一位作家,一篇短篇小说他最少会修改三四十遍,多的上百遍也有,当然这其实是一种近乎偏执、难度也很大的做法。不过随着年龄增长,我发现自己在看小说、看影视作品的时候,越来越关注和在意的一点是,一个作品的废细节(闲笔)、废台词多不多,凝练度如何,已经出现的细节和对话是否必须,运用是否巧妙,这会成为我评判一个作品好坏的标准之一。当然看总是要比做容易得多。

杨知寒:我和这个问题作战的时间还挺长的,目前没有胜负,能感觉到双方都在松口,包围圈扩大了,战友增多,求同存异不再是一句口头上的客气话。我们可以求同存异,因为没有那么多的分歧,共鸣的内容又始终在变。凝练的小说很好看,罗里吧嗦的小说也有好看的,我可以举出一些例子,但这些都不该成为文学上单一的标准。所以不妨就找一个不费神的答案,作者也好,读者也好,作者想写出好看的东西,读者想看到好看的东西,我们致力于一个好字,它那么混沌,哪儿有标准?就像一片森林里,有许多生活其中的动物。它们好好活着,让森林更显生机,万种千类方能构成世界。

虞婧:你写的故事都是自己经历过的吗,或者部分经历?我一直有个问题,没有经历过的场景和故事,要怎么去写好呢?只靠想象能写出几分意味呢,还是从写作技巧上来说有别的调度方法?

杨知寒:只能是部分经历,不可能全经历。写作的人在写作时或许有了神的身份,但平常生活里,还是经历差不多的事情,充其量是心性的敏感带来了更多情绪上的变化。给不出技巧上的回答,或许只能回答一点儿心理猜测?我想,我们每个人的差别实存,也许还不那么相悖。在面临一样的情形时,许多感受是共通的,情景可以想象,环境可以杜撰,情节可以设计,只有情感是非依托于真实不可。那么我们都有了信心,因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有真切的感受。在需要这一块儿拼图的时候,从心底慢慢检索出来,情感的趋近会让平面与平面相连,让凹槽找见吻合它的棱角。

虞婧:你曾说过自己如果没有走写作这条路,应该会成为一名全职游戏主播,你喜欢打什么类型的游戏,为什么会喜欢打游戏?我一直观察网络文学作家的写作状态,许多年轻的作者也会把许多游戏的思维、元素用到小说创作中,甚至有评论家曾经说过“游戏是故事的终极文本”,你怎么看这一观点,游戏会融入自己的小说创作吗?

杨知寒:最近在打艾尔登法环新出的dlc,黄金树幽影。玩的时候自己会给自己加戏,想象在开直播,有时得意,打得真好,更多时候自己都想给自己屏幕遮住,死的次数实在太多。当全职游戏主播,暂时还是我美妙的幻想,这不是件容易的工作,我非常感激他们做出的各类游戏视频,帮我走过那么多的难关,如果我来制作,恐怕会把更多玩家带进沟里。喜欢的游戏类型很多,有些之前觉得不能接受的,像遇到一本读不进的书,看不进的电影一样,搁置一阵,游戏没变,你的状态变了,就能玩得进去,所以游戏时长还在增加。游戏相比电影和文学,它带来的沉浸感更全面,有时你也真掌握着剧情的走向、人物的命运,倒是和写作的感觉相似。我不知道游戏是否能被当作故事的终极文本,我不知道还会发展到什么程度。但我希望答案是否定的。文学和各种艺术都好,不想看到它们的终极地带,怕看到和游戏一样,人物走着走着会遇到一堵空气墙,一道怎么都泅不过的海峡。就让它无界吧,最好无界。游戏不太会融入我的小说,它们不是素材,它们是一篇篇已经成形的小说,我会偶尔想到它们,让它们成为一段情节的注解。

虞婧:对许多作家而言,奖项或发表永远只是创作路上的一个站点,未来的方向和下一篇新作又会变成他们新的执着。你最近有跟自己在较劲吗,较劲的点是什么?近期的写作计划是什么?

杨知寒:在较劲,好像没法不和自己较劲。你永远会看到自己做的不好的一面,会有新的向往,希望锻炼新的技能。哪怕什么都没有向着更好去推进,依然要做一个推进的动作,来安慰那些层出不绝的焦虑和妄想。较劲最大的方面,是情绪上,怎么和自己更舒适地相处。有些自以为已经十分熟悉的体验,其实我并不真正了解,它们背后的信息总是不断变化,而非呆板地停留在一个节点。所以写作体验会层出不穷,有许多新的枝干在抽条、延伸,开出花或开不出花,能结果或无法结果。随着年龄增长,我在逐渐发现陌生的陆地,重复着被打倒的沮丧,但或许从来没有不会被打倒的人。我享受那种在地上躺倒,被一拳KO的感觉,它可以让我心安理得休息。写作上,还是不想有太具体的计划,在不同的时期,写我关心的不同的、相同的事。大概也是一种计划吧。

虞婧:谢谢知寒,通透而愉悦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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