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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看南海 ——写在7·11中国航海日
来源:长江日报 | 刘汉俊  2024年07月11日08:18

不到南海,不知道最美有多美;不到南海,不知道自然有多神奇。

美丽的西沙,蓝色的世界。无数的岛屿礁滩,神秘的海洋生物。点点渔舟唱晚,排排海浪写谱,冲天的海鸟像高扬的指挥棒,点红了沸腾的火烧云,浪在礁上敲金鼓,海在扬波作和声。珊瑚在海的一角唱颂歌,红花照碧海,红云来遮盖,红焰出水来,红树春常在,美得忘了歌词。遥远的曾母暗沙在等待,等待深不可测的海底沉船,沉船上的千年瓷光,用那坚存的碎心残掌,拍出雷鸣般的欢声……这些让我憧憬得有些残黄了的画卷,终于有了泛青的机会。那个酷暑盛夏,我一头扎进了蓝色的白色的红色的海洋。

船从厦门鼓浪屿出发,沿中国南海九段线考察,走走停停,续航漂航,最远抵达祖国的最南端曾母暗沙,18天后回到三亚凤凰岛,一个桅杆如密林的港湾。

是的,祖国的南海是多彩的海洋。航行在东沙群岛、中沙群岛、南沙群岛、西沙群岛,如在画里走,我是画中人。每一方水域都有鲜亮的风光,每一处岛礁都有深沉的故事,碧波风情万种。东沙群岛离陆地最近,自古有“石星石塘”之称,是沿海先民最早抵达的南海岛礁,晋代人在这里“海中捕鱼,得珊瑚”;中沙群岛东南方向约200海里处,黄岩岛以奇特的造型,凸现在墨蓝的底色上,从雷达扫描的屏显看,恍若宇宙深处的某个星球;南沙群岛230多个岛屿、沙洲、暗沙、暗礁、暗滩,连线成片,如珠含玉露,叙述着南海的故事,故事里的章回,章回里成串的分解;共和国最年轻的三沙市,把首府设在美丽的西沙群岛,群岛中最美丽的永兴岛,它以最美的姿势,守护这一片最美的领土,一个描在蓝色画布上的城市。巡航一圈下来,只觉得南海诸岛的美丽,堪比马尔代夫群岛。

南海的美,散落在星罗棋布的岛礁沙洲之中;南海的奇,隐现在云舒云卷、波起波伏之间。

南海最美的是海水。伫立舷旁,低头看海,真切而生动。南海的水清澈纯净,透明度远远高于地球上其他海的水,目视能达三四十米深。宝石蓝、烟波蓝、孔雀蓝、天蓝、浅蓝、深蓝、墨蓝,让你惊叹蓝色原来有这么丰富、海水有这么纯粹,让你知道什么叫晶莹剔透,什么叫纤尘不染,什么叫空明澄碧,直想把心掏出来浣洗。无风的时候,微澜不兴,平畴千里,宁静而妥帖,像一只柔美的手抚慰你皱巴巴的心,把你安顿在柔顺平滑的巨幅丝绸缎面上,睡一场好觉。

整个航程中,我经历了三次台风的袭击。威力一旦发作,顿时风起云涌波高浪急,海天之间只写满一个字:浪。海水扑向船头,激起的白帘直挂船桅,一遍遍地冲刷船窗,一次次刷新你对“惊涛骇浪”“排山倒海”“一叶扁舟”“汪洋中的一条船”这些词句的记忆。极目海天,没有一处平静与安宁。人站立不稳,晕眩感随即而来,心房有怪兽在奔突,汗从皮肤的各个毛孔向外浸、渗、涌。晕船是大海对人体平衡系统进行的破坏性试验,平衡性越好的人反应越强烈。所有的晕车药、晕车贴统统不管用。

船长趴在海图上向我讲解航线、方位,我心里突然涌出一种异样,急急地冲出驾驶室奔进房间,提桶就吐,早餐、午餐吐了个干净。只好睁眼躺在狭窄的床上,想找到某种平衡,但一切都是徒劳。感觉自己像一只趴在漂木上的蚂蚁,一会儿被送上波峰,一会儿被抛下谷底,随时有被甩进深渊的危险。在越来越没有规律的摇晃中,越来越找不到舒适的睡姿,斜直立、斜倒立,左侧翻、右滚翻,像在做总也落不到底的高台跳水。抬上来,抖三抖,沉下去,停三秒,只能靠数着节奏、感受韵律来压迫呕吐感。但这种呕吐感,大概是人体机能面对剧烈晃动时,最无法控制、无法掩饰的本能反应。刚喝下半杯水,瞬间又喷薄而出。被迫低头弯腰直脖,在虔诚与忏悔、屈服与无奈中,把一腔污秽吐得干干净净。忍无可忍,欲吐又止,吐而不尽,吐无可吐。一次搜肠索肚的倾吐换来片刻舒坦,瞬间又酝酿起下一次倒海翻江的冲动;一阵剧烈的头疼,只能挣得略微短暂的宁静。疼痛是幸福,因为会有片刻的解痛;舒缓是恐惧,因为不知道下一秒有多痛。在等待每一次的呕吐中,我听到心空的秒针,在咔嗒咔嗒地,做着无力而钝滞的挪动。整个船舱,除了机器的声音,听不到人的动静。我知道,不少人都因晕船而像我一样,在挣扎。船长推门进来,关切地问候我,并叮嘱我固定好房间里所有的可移动物品,说船马上要在巨浪中做大角度的掉头,怕东西砸伤人。船果然颠簸得更厉害了,躺在船上似乎能直立起来。

一连20多次的呕吐,肚子空了,满嘴是胆汁的苦味,让你知道什么是生活的味道,满脑子却涌出奇奇怪怪的、拂之不去的,体验痛苦的灵感,那感觉可欲却难得。夜不成寐、日不能寐,度日如年、度夜如年、度秒如年,让我对南海有了刻骨铭心的认识。大海不因人的可怜而消停,继续以规则或不规则的摇晃,剧烈或不太剧烈的抖动,疯狂地固执地,摧毁和解构着人体固有的信息序列,再以自然的密码予以重构,让你在无可奈何中选择适应。大海以这种挑战人体生理极限的残酷方式,让你见识什么叫自然的考验、风浪的洗礼,什么叫无可抗拒、无计可施、无可逃遁;让你深刻地体会到南海的壮美、南海的力量。

雷达照样在转,船舵依旧端正,机舱内的轰鸣声仍然像欢歌。船长、政委们,大副、二副、三副们,轮机长、水手长、管事、机匠们,还在坚守岗位,尽管他们几乎都晕船,反应强烈。躺着就是工作,站着就是冲锋,年复一年,船长、水手们以血肉之躯筑成保卫中国海疆的一道钢铁长城。

那是整个南海最美的风景、最美的姿势。

风平浪静的时候,大海便显示出她的内在美——平。海平线是一切航船的方向,海平面是一切高度的起点。平展是海的外形轮廓,平静是海的本来面目,平凡是海的基本属性,平坦是海的永恒追求。对平的无限趋近,构成每一滴水,乃至整个海一生的任务。

水底是鱼的天堂,海水是鱼的天空。鱼是海中的鸟,鸟是带翅的鱼。南海有丰富的海洋生物种类与群落,仅曾母暗沙就有浮游植物150多种,浮游动物130多种,鱼类50多种。海参、鲍鱼、扇贝、鹦嘴鱼、梅鲷、刺尾鱼、红鱼、石斑、巴沙鱼、金枪鱼、鱿鱼、飞鱼、遮目鱼,游荡嬉戏其间,构成一个热闹绚丽的水下世界。船在无风的海面静静前行,偶尔惊起十字形飞鱼三两只,或一片一群,沿海面飞翔,如燕翩跹,像飞机掠过崇山峻岭,几米、十几米、几十米,有的飞过近200米。有海鸟在海空盘旋、追逐,冷不防一个猛子扎进浪里,像捉迷藏让你半天都找不出来。海鸟与飞鱼以南海为舞台,在天地之间试图做交换场地的嬉戏,看得你如醉如痴,艳羡三分,恨无双翅天地间。

凝视深蓝色的海水,忽然发现有亮点在水下疾行,约5米深处,一点,两点,无数点。上下窜动,徐疾不定,一点儿也不怕人。这头顶蓝灯的是什么?水手长告诉我,是水母。海是自由的世界,一切物种都可以找到自己的生存空间,自己的作息时间,自由生长的方式,不受侵扰。

突然间,有水手飞奔过来,喊我去看鱼。我拿起相机,冲到驾驶室右舷瞭望台,顺着二副的手指望去,前面一片200米见方的水域,像开了锅一样,无数的鱼儿在跳跃,俨然一个庞大的鱼群在集会。不时有三两处、七八处水波翻腾,有鱼跃出水面,想发言。水手感叹,这一网打下去,该有多少鱼啊!

但是,还有比这更壮观的场面。那天,右舷前方突然冒出一片数不清的海豚,黑色的脊背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船长说,数量应当在几百条左右。偌大的阵容,不时有三五条海豚跃出水面,翻滚表演高难动作,煞是壮观。令人称奇的是,海豚在集体翻滚时,不管距离多远,动作几乎完全一致,仿佛训练有素。船长说,有海豚的地方没鲨鱼,海豚是鲨鱼的天敌,是人类的朋友,如果有人落水,海豚会把人顶起来送上来。怪不得有水手告诉我,刚才有一只鲨鱼尾随我船好一阵子,现在不见了。

海上什么奇观都有可能发生。我正在舷边沉思,突然听到背后有声响,像是高音喇叭发出的电流声。回头一看,只见右舷后约几十米处,腾起一股1米多高的气浪,一段硕大黝黑的鱼脊正露出水面。我赶紧喊大副,他用望远镜看了看肯定地说:“是鲸鱼,在喘气!”呵,南海的鱼,喘气都那么壮观!大鲸鱼游速并不快,远远地伴在我们右后,每隔几分钟从背上吐出一股气浪。想必,它们也是人类的朋友。

南海海底茂密的珊瑚丛林,不光是鱼的天地,也是历史的年轮。珊瑚成林,便有了暗沙;珊瑚虫及其他生物的遗骸聚集于此,堆积于上,渐渐生长;一旦露出水面,便成了礁;栖息礁上的海鸟带来物种、粪便,就会有植物,于是形成了岛。从暗沙长成岛礁,需要漫长的等待。我凝视船舷下潜伏的曾母暗沙,要露出水面,得等三千年。令你在简单的乘法运算中,领悟到什么叫沧海桑田、光阴荏苒,什么叫海枯石烂、峥嵘难现!珊瑚是岛的根,连着海的心。

海面平展,水底嶙峋,震撼于千年万年的造海运动,形成了海底的高山、峡谷、平原、盆地。南海北部是一个锅形海盆,最深处可达5000多米,盆中隆起的山脊、高原呈东北至西南走向,如蛟龙潜行气势磅礴。南海海底的沟、槽、堑、脊如陆地一样丰富,挤压断裂的皱褶形成岁月的年轮,让人惊叹于海底是陆面的镜像,陆地是干涸的海底。一架飞机或者一艘轮船坠入海底,像一粒石子掉进深山,这叫石沉大海。

沉降有序,潜流无常,震撼于千年万年的台风和海水运动,在劲吹与旋转中塑成千奇百态的南海岛礁。途经一座座有形可见的岛屿礁盘,一处处无痕可觅的暗滩暗沙,风光无限,遐想无边。船过仙娥礁,水面上见不着一点礁石,却远远望见礁盘激起一片片绵延的雪浪花。从雷达屏幕上看,一丝白色的细线,勾勒着一张仙子的脸,清秀、柔美的下颌,在深蓝的海色中作优雅的颔首。

感谢上苍,赐我中华如此瑰宝。

南海是中国的聚宝盆,位于祖国的南端。东北口经台湾海峡、巴士海峡、巴林塘海峡通太平洋,西南口经新加坡海峡、马六甲海峡连印度洋、大西洋,南海是海上丝绸之路主要航线的集中区。明显的海上交通优势、丰富的海洋生物和油气资源,引来觊觎蚕食和蛮横干预,原本平静的南海而今如热锅沸油。船过弹丸礁,这一方被誉为“鸟之天堂”、潜水胜地,形如弹丸的美丽岛礁,如今已落入他人囊中。船过景宏岛、费信岛、马欢岛,这几处以当年郑和下西洋时随员名字命名,长满茂密热带植物的美丽小岛,业已被人侵占。

风起天地,浪翻古今,南海诸岛形似足印,记载了中国先民的勤劳与勇敢,岛上的一陶一罐一币、一井一碑一石,无不留下南音粤语。我们不能忘记,史记、汉书中对南海的记述;不能忘记,晋代先人对南海岛礁的命名;不能忘记,宋元时期对“万里石塘”的美丽记述;不能忘记,大明王朝郑和七下西洋途经南海,足迹遍布南海诸岛,如今诸国岛民还在立碑建庙纪念郑和。历史有据可考、有信可采。

我们不能失去记忆。美丽而富饶的南海,是中华的宝儿,我们不能放弃,不能丢失。

大自然的禀赋,成就南海之美。最壮观的景象,莫过于日出日落。

落日无影,红彤彤的云,涂染了天的赧色,羞掩了海的心思。天把种子藏进海的肚子,海就开始一夜的孕育。长天大海都在等待,等待明晨,那喷薄而出的分娩。

天边红晕微泛,亮色初现,海水深黑如黛,像调好的一盆墨汁。天色几秒钟一变,突然冒出一线日牙,像一钩红线头扔在海之角。红线头慢慢绕成了红线团,渐渐滚动出来,势不可挡,一秒一景。彤云舒展,像扯来一块为新生儿抹亮身子的布,清亮、清新,充满朝气。有一线线、一团团红云来游,但很快被红日超越。旭日冉冉上升,顾不得看孕育、分娩了她一夜的海,顾不得红云姐妹的牵绊和依偎,顾不得还有远处的阴云仍未透亮,只管升腾,升腾……一瞬间,像一条火红的鲤鱼跃出水面,刹那间竟离海面一丈高了。没有云块压得住,没有霓裳红衣挽得住,被海水一洗,云衫一抹,竟鲜亮得有些耀眼了。

一同看海的水手说,太阳完全出来了。果然,展眼正前方,被太阳照亮的天边云已是一层层、一片片的白色,如沐浴在草原晨光中的羊群。

环顾四周,今天的海无浪无涌,只有碎波万顷,柔水无边。每一缕轻扬的微波细浪,都被朝阳和裹着她的朝霞锦被勾勒出一条条闪亮的边,恍如镶金嵌玉。如果说,昨晚隆重道别、温婉相约的落日,是一位柔姿万种的少妇,那么此刻的朝阳,像一位清纯无邪的少女,无所忌惮地奔放而来,投向比海更辽阔的天。她把迸放的金边银线慷慨地撒向人间,毫不吝啬,落落大方。她只踩着碎步,履着柔波上升、上升、上升。此刻,我的心也被镀了一层金边。

与日出相比,日落的景致似乎更壮观、更震撼。

落日渐进海平面,西天积聚起大片的红云。无云处,天依然那么蓝、那么纯、那么高远。海色变得越来越深,向黑色渐变,为夜打好了底色。日头不那么刺眼了,收敛些许的余晖,点染了本是灰白的云。云也就有了些微醺,红遍了西海的天。不知何时,本无牵挂的夕阳忽地坠入了红云、紫云、灰云、黛云联袂铺成的厚厚的海绵垫,把海水都溅红了。展眼望去,海是彩色的水,在调色。

被云和海托住的残阳,反倒显得干干净净、利利落落的了。像一团火种,只顾下坠,云被点燃了,海水被煮沸。再往上看,天倒是被刷蓝了些许,远处的云被漂白了几丝。趁你目光打野的工夫,半个身子已躲进海里的落日,扒开几缕云栅,给你一个闪亮的眨眼,像昨晚、前晚一样,道一声“See you”。等你再眨眼,努努嘴想说声“晚安”,却发现她已完全匿迹了。只有长片长片的红云,层层缕缕,从海平面铺到你的头顶。再眨眼,天全暗了。

那样的满天红彩,那样的铺锦盖缎,像礼仪一般隆重而神秘,令我心生庄严与敬畏。日落日出,天地轮回,自然之道,万物之常,人类无法抗拒、无法改变、无法超越,只能目瞪口呆。

经天行地一整天,只为了那壮丽的一刹那。黑海沉底一整宿,全为了辉映长天的绽放。轰轰烈烈地来,轰轰烈烈地去,这是太阳的性格。

南海观云,亦是好景致。

南海是中国海区能见度最好的海,云则是最好的云,而且是低层云,就悬浮在你的头顶。

如果说日出日落,带给你的是激动、兴奋、期待,甚至是惆怅、眷恋,那么看海中云、天上云,则有一种轻松舒畅与长空浩荡之感。你会觉得天很近,触手可及,有一种灵魂振翅高飏的欲望。在这场时序轮回中,云彩是固定的司仪,爱岗敬业的模范。她们总是早早来到现场,准备着隆重而庄严所需要的一切祭具、祭品、祭物,营造着一切神圣、神秘、神奇的氛围,连朝阳或者夕阳进场或者出场的红地毯,都铺好了。还有膜拜者、观众都邀齐了——那是她们自己,大大小小,成团成卷,裹着霓裳云衫,姹紫嫣红的,浓墨重彩的,白里透红的,也有轻妆素颜、一色清纯的。等你把注意力从鲜红的太阳上移开,才发现漫天云霞竟是刚刚登场的主角。这时你不得不感叹,人生角色不长有,人生风景时时变,这是自然铁律。

海上看落日,需要平视。一尊经天行地普照苍生的造物主,愿意放下身段让你平等相视,是一种伟大。看云,却是必须仰视的。当你目送完壮丽的落日后,才发现,红霞还在,云阵依旧,她们一直铺到你的头顶、你的后脑勺。等你猛然转身,会发觉自己早已处在云的包围中,心如飞机,在云中翔。云是那么近,那么贴切,或舒或卷,就在你的额前,你随手扯下一把,既可以擦一把满脸的风尘,拭干一眼角的相思泪,也可以揉巴揉巴塞进你的心袄。海上早晚有些寒意,凉生思,暖生情,你得煮一锅海水,用云彩做味道,喝下去,温暖你餐风饮露、疲惫苍凉的心窝。

你这么想着,可云不这么想。

她依然静观、默视着你。浮云生根,长天无语,远远近近,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稀稀密密,薄薄厚厚,她们既不簇拥你,也不离弃你,任你情生万万种,心有千千结,云依然布阵如初,守望如初。以为可以亲抚,却发现她正眺远方,一朵朵独立的云柱,一尾一尾地悬挂在西天,像水里游弋的水母。以为淡然若游丝,却发现那正是你最妥帖、真切、生动的一缕。她就这么淡定从容,处变不惊,千年万年如此。以为云定气静,却发现密云阵脚已变,翻覆腾挪,吞吐呼应,时过景移,而这一切竟然发生在分秒之间、眼皮之下。

其实并非如此,是船在位移,心在位移。

吟赏不尽的烟霞,流连不够的云景,彤云满天霞光万道,乌龙翻滚风起云涌,万马奔腾群羊牧天,闲云野游孤云静坐,它们的无边无际变幻无常,让你蘸尽南海的水也描摹不尽。

但是徐悲鸿可以。他把蓝天当纸,海水当墨,无须用笔,只抓起几团云彩随意挥洒,天空中就出现了他的《八骏图》,神来之笔奔放但不狂狷、精微而不琐屑。再向天边猛一张臂,满天立即涌起奔马万千如阵,咆哮嘶鸣如雷,怒卷的狂飙把个完整的晴天碧海踏了个粉碎,旌旗猎猎,惊尘翻卷,入诗成画。

黄宾虹可以。那样的构图,山峦叠翠,林木扶疏,水流潺潺,又有仙风道骨深居陋室入定;那样的着色,既有泼墨重彩,黑密浓厚,又有焦黑渴笔,纤毫若现,每一笔都是自然与贴切;那样的笔意,既取势雄浑而高远,又笔趣意象万万千,勾皴染点之间,虚实轻重繁简浓淡有致,向远处横亘,一直绵延到天际。

吴冠中可以。他把张家界从仙境搬到了天界。站在舷旁看云,如倚立天阶看山,仿佛置身喀斯特地貌山形之间,岩层分明,沧桑斑驳,云山叠嶂,天外有天。又如火山突然间爆发,岩浆流了半个海。忽有大片云床铺开,倏地扫荡出一扇冲积平原,坦白无奇,纯净无奇,有村庄坐落其间,田园风光盎然。远处有梅里玉龙珠峰并列耸立如军阵,那冰砌玉雕雪堆满地一片圣洁与庄严。转眼间,丹霞中耸起另一座冰峰,有金銮殿翼然其中,金碧辉煌,高洁神圣,整个云景像海市蜃楼,缥缈在海平面之上。

圣桑也可以。他把一曲《动物狂欢节》回放在南海上空,搅得风云翻滚乱云飞渡。谁家的翻毛狗儿白的黑的没看住,全都蹦上了天。虎狼出洞,张牙舞爪,声势夸张,一脚踩翻一海云水,泼金流银,一泻千里。金鱼披头散发边幅不修,水母漂游随意张合有致。骆驼昂起干瘦的颈,竭力辨寻干漠里远方的月牙泉。神女轻摇细细的鞭,长裙飘舞抖落缠绵的牧羊曲。龙腾虎跃,狮怒兔脱,搅起周天雪;章鱼潜行,蜻蜓点水,不露半点痕。憨象迁徙,笨龟缓行,孤雁独鸣,各有各的意境。北极熊粗腰憨坐,一脸无辜,傻考拉两耳痴张,不知所云,还有直立的袋鼠挺着沉沉的大肚子,不知跳向何方。唐老鸭拉长扁长的嘴巴,米老鼠拽大阔大的耳朵。群鸡相斗,疯癫撒泼一地飞毛;对虾互戏,轻描淡写无须深墨。天鹅凫水,倒影里清洗满湖的羽毛;野鹤无聊,拆了自己的一双翅膀在晒。其实,狂欢节上的动物太多太多,就是把整个动物园搬来,把非洲大草原的动物都捉来,还比不上南海一只角的热闹。今天的圣桑,变幻神奇,拉出一支诙谐的旋律,洒满了南海的天,还邀请来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李苦禅的鹰、黄永玉的火烈鸟。整个南海,就是他们的集体出演。

最后,他们把自己的作品一股脑儿交给铁匠史密斯,和他那永远通红的铁匠铺子。史密斯的铁铺是红色的集合,因为夕阳在每个黄昏把自己交给铁匠。老铁匠也不懂啥叫经典佳作,只夹了火球,点了火炉,把锤子蘸了海水,一钉一锤,叮叮哐哐,打造了一大堆红彤彤或长或短或方或圆的啥,半浸在海水里,直到炉火黯红,余烬消退,细看却也是一幅传世之作呢。所有的浓云淡云,一律凝成墨汁般的海水,等待明天白云的漂洗。

南海的云,有最丰富的表情,却只是南海故事集封面上最生动的题词。翻开它,只能算掀开了美丽中国的一角。

再往里翻,却发现了一首长短句——

你那喧嚣中的一身娉婷,你那众芳里的一声绽放。你在海边晨曦里的一袭牵挂,你那最为生动的一撇细细的芽儿,和那一抹赧色的遮挡。常常的相思拧成,拧成一支长长的纤。驮起过一江重重的帆,一湖密密的罾,一河长长的排。

苦苦的相守,像不依不饶的风。酿成甜甜的酒,浇开你那一脸的灿烂,灿烂的笑,灿烂的哭,灿烂的春,灿烂的秋。像一只航船,无论怎样的刚强,只能在你的柔波里挣扎。无论怎样的强劲,只能在你的海声里解构。

仰望你朝阳般的眸子,我亢奋地,胸波如海;守着你的满天星子,我疲惫地,随波逐流。你是一面海啊,爱是一面海,你的辽阔,你的深邃,你的巨澜,你的细浪。我愿做一介渔夫,摇一双烂桨,拍遍你的肌肤,或化作一尾游鱼,一直游在你的波心。

是我的心,流进了海里,化成了诗。

走,一起看南海,一个美得让你想落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