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4年第6期|李佳怡:苏唱街
李佳怡,1985年8月生,《芒种》杂志社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从事文学创作,诗歌、散文、小说、评论见于各大期刊、报纸。近年来编辑的小说、散文、小小说、诗歌被国家级选刊转载百余篇。获第九届冰心散文奖;获第二届“禧福祥杯”《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获第十一届辽宁文学奖以及2024年辽宁最美青年。
我在一个雨夜走进了苏唱街。街道蜿蜒又寂静,雨水落在地上,发出幽微的光。昔日的繁华,毗邻而居的昆曲班子,衣香鬓影的梨园总局,华灯璀璨的小酒楼,“扬州瘦马”的幽怨唱腔,借着醉意指点江山的盐商……他们都去哪儿了?如今的苏唱街像一个曲终人散后的舞台。清冷,衰败。
苏唱街,一个诗情画意的地名,每轻轻念一遍,仿佛就能看见一位长袖翩然、歌声呜咽的女子从朱红色油漆剥落的木门深处向我走来。她是谁?是那个在《我的生平事略》一书里写下:“后来,我又向尤庆乐先生学打‘日戏’,所谓‘日戏’就是‘扬昆’里甸子《花荡》《三档》《十面》等昆曲”的,叫颜琦的女子?或是那个背井离乡,孤苦伶仃,被牙婆买下来豢养着,在师傅的皮鞭下学唱昆曲,弹古筝,没有名与姓的“扬州瘦马”。
雨,从苏唱街的夜空滴滴答答落下,缠缠绵绵,如一位从亘古岁月里灰褐色的马头墙下,轻轻走来的“扬州瘦马”的思念之泪。夜的香息氤氲和她无与伦比翩跹身影于街巷。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衣裙翩翩,身段修长,纤弱,眼睛里有一颗孤独的星光闪烁于世。她甩水袖,走莲步,一步三回头,歌哭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她的水磨唱腔婉转、曼妙,如泣如诉,直抵我灵魂深处。她凤眼半弯,清眸流盼,纤长的手指在长袖下划出一道弧线,直抵我心底最隐秘的那根弦。一阵凉风细雨钻进我的衣衫,心尖儿微颤,像她离去时,在风雨中飘舞的水?。
“扬州瘦马”是牙婆的待售商品。牙婆在挑选她们时,会仔细检查她们的身段,皮肤,头发,嗓音,手,足,牙。牙婆说,姑娘抬头,姑娘低头,姑娘走几步,姑娘转身,姑娘唱一小段,她们都一一照办。她们容颜哀伤,眼睛里涨满深水。她希望牙婆把她带走,给几两银子以解家中燃眉之急,她又不希望牙婆挑中她,那样,她便从此远离父母,任人宰割。
“扬州瘦马”们在苏唱街学习期满后,有的就卖给戏班子,从最低等的唱曲艺人做起,被老板分配到了酒馆、码头、菜市口等各种场合演出;有的被卖到瘦西湖上做了船娘,泛舟湖上时,她偶尔也会唱几嗓子;最不济的就是做了盐商的小妾,战战兢兢地生活在大房的威仪之下,豪门商贾们为舞台上风姿旖旎的“扬州瘦马”一掷千金,没有谁会去关心她在台下是怎么个活法。
苏唱街有一口古井,石头凿成的圆形井口边缘有数十道绳索勒出的深深辙痕。我打着雨伞,听雨点落在伞面噼啪噼啪声,在井边朝岁月深处驻足凝望。人消亡了,记忆散了,唯有这一道道圆润光滑的辙痕提醒着人们,苏唱街昔日的高光时刻。井水清澈透亮,井边还放着一只挂着长绳索的水桶,它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苏唱街人。它当然也滋养了那些几百年前生活于此,娇美可人的“扬州瘦马”们。她们在唱了一天、舞了一天之后,相约来到古井边,女儿家的心思扑通扑通飞出来,软糯的平翘舌音里,夹着几声吴侬软语,井水映出她们清亮的脸。
乾隆年间,盐商徐尚志从苏州请了十几个艺人来扬州,成立了老徐班,接着,老黄班、老张班、老汪班、老程班、大洪班、老江班相继在苏唱街成立,苏唱街几乎囊括了当时昆曲界的全部精英。盐商们成立自己的曲艺班,很大一部分是为了乾隆皇帝下江南时,自己有拿得出手的项目,讨皇帝欢心。“扬州瘦马”这个香艳的品牌就因此而诞生。《红楼梦》中,贾蔷买了一只会唱曲的鸟儿放在笼中,给龄官提来,龄官触景生情,哭着说:“你们家把好好儿的人弄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干这个浪事!你分明弄了来打趣形容我们……”贫苦人家卖儿卖女,富贵人家银子花起来如流水。
苏唱街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小街,位于扬州城南的渡江桥附近。街东头,是上海富商袁炳南建于1928年的“扬州浴室”,正向外散发出袅袅蒸汽。当年,它洋气的建筑,昂贵的浴资,轰动整个扬州城。浴室的大理石立柱上还挂着当年的一副对联:“特别汽水盆汤,卫生白石池塘。”浴室设备之先进,浴水之考究可见一斑。厚厚的帘幕掀起又放下,有人不断进进与出出。春寒料峭且阴雨连绵,进去的人缩手缩脚、缩头缩脑。出来的人,额头微微沁汗,袖子撸得老高,他手里提一个小收音机,里面传来咿咿呀呀的昆曲水磨唱腔:“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他跟人打招呼时,声音洪亮:“泡把澡,听个曲,舒服的哎……”他有轻微的眩晕感,仿佛身处云端之上。数十年的光阴中,哪怕生活再不易,到晚,泡把澡,敲个背,听个曲,还有什么大事过不去!是一种绽放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每一处骨骼,高于日常与实用的舒畅。他看我在拍照,摆出剪刀手配合,叮嘱我,把他拍得好看些,“代表我们苏唱街的形象呢,上次央视记者来,我就这么跟他讲的!我还请他为我们苏唱街呼吁呼吁,老传统,老建筑,要保留哇……”咔嚓,我按下快门,相机中留下他的笑脸。“早晨水包皮,晚上皮包水”,老扬州缓慢的生活细节,在苏唱街得以完整保留。这仅存的几家老浴室。当年,也只有那些身处末世荣华的盐商们才能频繁出入于此吧。
《扬州画舫录》中,有一段关于苏唱街的记载:“城内苏唱街老郎堂,梨园总局也。每一班入城,先于老郎堂祷祀,谓之挂牌,次于司徒庙演唱,谓之挂衣。”老郎神是传说中主管演艺的神仙,各路戏曲班子进入扬州城后,都要先来拜祭老郎神,然后再去隔壁的梨园总局登记注册,最后才能到司徒庙公演。
清代,两个城市设立梨园总局,一是扬州,另一个就是苏州。而这两座城市又颇有渊源,苏州是昆曲的发源地。当年,苏唱街上的苏州籍艺人络绎不绝,有的来教曲,有的来唱曲。一时间,城南这条旧街上,吴侬软语此起彼伏,温婉撩人。久而久之,扬州人就把这条街称为苏唱街。
鼎盛时期,曾有“扬一益二”的美誉。郑板桥有诗:“千户生女当教曲,十里栽花当种田。”他们要的是超越现世的享乐,要那些无形却又不会幻灭的精神寄托。史料记载,苏唱街的一家戏班子,为了排演《长生殿》,花16万两银子,相当于现在人民币2480万。这是散财的,还有舍命的。明朝万历年间,有一个名叫金凤钿的扬州少女,读了《牡丹亭》后,入戏太深,爱上了汤显祖。她给汤显祖写一封信,倾诉自己的情思,大胆写下“愿做才子妇”。书信在途中辗转耽搁,汤显祖收到信时,金凤钿已离开人世。她的情思得不到回应,身体日渐消耗,最终一命呜呼。她留下的遗愿就是求家人葬她时,放一本《牡丹亭》入棺。
从西到东,苏唱街不过二三百米,而我却感觉沿着时间的刻度逆流而上了一次。我站在雨夜的苏唱街上,看岁月更迭、人间沧桑,看情思绵绵、香消玉殒。在青砖灰瓦间,参天古树下,不光能听到流丽悠远的唱腔,还能听到一声声幽微的叹息。一个白发的老妇人从木格花窗下探出头来,她的脸被光线分割,一半露在微光中,一半藏在暗影里,微光里的那半张脸,端庄、大方、整洁。她问我:“你是柳梦梅吗?我是杜丽娘啊……”她跷起兰花指,隔着浅浅雨丝,朝我盈盈一笑。
驼铃巷
东有“南柯一梦”的发源地,西有唐太宗御赐匾额的“西方禅寺”。一条不到200米长的小巷,是唐代扬州城的交通要塞。各地商贩云集,他们用骆驼来载人载物、走街串巷,巷子里经常传来叮叮当当的驼铃声,因而取名“驼铃巷”。从汶河路的岔道口右拐,进入这条具有传奇色彩的小巷。春雨绵绵,湿漉漉的水泥小路映照出人影,车辙清晰可见,墙面攀爬着绿色的植物,砖与砖的缝隙间开出星星点点的蓝色小花。小巷从容、静默,面对沧桑岁月,略有兀自绽放的孤独感。
一进入巷口就见到了那株生长了一千多年的唐槐。正值低温的早春,枝头的叶子都落光了,远远看去,地上落满深紫色的小浆果。仰望这棵参天大树,想到这一生的时间都将包含在它的年轮里,心里不禁涌起一阵人生如寄的感慨。
经过一家取名为“南柯一梦”的小酒馆,我站到了这棵千年槐树前。老槐树树干枯槁、衰败,看上去岌岌可危,大大小小蛀了好几个洞,最大的洞足以容纳两个成年人一齐蹲进去。这个洞是不是李公佐的《南柯太守记》里广陵人淳于棼进入“大槐安国”的入口?槐树的树冠如盖,直上云霄,在每一个春天,抽枝发芽,开一树槐花。
都说人生何所乐,人生何所忧,终不过是南柯一梦。生命之美在于细节,细节之中散发着摄人心魂的气息。淳于棼在“大槐安国”体验过生命的极致:权力的细节,荣耀的细节,享乐的细节,金钱的细节。梦,透支了他一生的高光,以至于,梦醒后细思极恐的他不得不把自己交付于一盏青灯。淳于棼大梦惊醒后,顺着梦里的印象一路找过去,他看到自己梦中进入的槐树洞穴口的边缘爬满了蚂蚁,原来自己这是进入了蚁窠啊!梦里的金钱、权力、爱情,在梦醒前又一一被收走。他在梦里见到的友人,在生活中相继死去,仿佛是借助他的梦,友人们返回到消失的光阴里。一想到梦中事,他就胆战心惊、坐立不安。后来,家境颇丰的他,在大槐树旁建了一座槐古道观,自己也出家为道,静心修行。这座道观,在史料上是有记载的,它始建于唐,直至民国时期,都有关于这座槐古道观的踪迹。而今,道观夷为平地,昔日的一切人和事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这棵衰败、枯槁的唐槐茕茕孑立于驼铃巷的上空,沉默无言。它深深的年轮里,暗藏了时间的秘密。
老槐树南侧有一户人家,门牌号码:驼铃巷8–1号,斑驳的马头墙下,青瓦屋檐,木门半掩。山墙角下,一只泡沫箱里种了几排绿油油的小青蒜,另一只泡沫箱里种了几株水仙花。旁边放了一把扫帚,一只簸箕,一只空鸟笼,一个废弃的三轮车。门前支起一把遮阳伞,伞下有一张石头小圆桌,配几把石头小凳,一把藤制的老秋千在风中吱呀吱呀晃荡。虽然主人不在家,但依旧可见主人的匠心,种青蒜,也要种水仙花,鸟笼,秋千,石桌,石凳……这些远离实用性的物件里蕴藏着老扬州的诗情画意。
《南柯太守记》中写道:“东平淳于棼,家住广陵郡东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与文章所描述的如出一辙,淳于棼家的旧址应该就是这驼铃巷8–1号的位置。这户人家有没有一个爱饮酒、爱交友,生性豪放、爽朗的主人?他早就明白人生不过是大梦一场,只把自己一生的审美与追求托付于落日、飞鸟,托付于光影交错、潮汐涌动。
有一个年少成名、春风得意的诗人,曾数次徘徊于这棵具有哲学与幻想学双重意味的槐树下,他仰望苍穹,终不能顿悟,依旧夜夜笙歌,他叫杜牧。直至进入人生暮年,有一日,杜牧坐在家里喝茶,手中一颤,茶水泼了出来,弄湿他的衣袖。他仿佛被某种神迹召唤了。突然顿悟到:自己曾经放浪形骸的扬州十年,恍如李公佐笔下的南柯一梦。此生浓墨重彩的一页永远翻过去了。放下茶盏,他满心悲戚,铺纸,研墨,提笔,《遣怀》一挥而就:“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唐槐的西侧,微雨中的“西方禅寺”经过重建后,更名为“八怪纪念馆”。纪念馆的崭新与壮丽,淹没了时间的痕迹,完全看不出门前长满青苔的碑石上所记载的,这座寺庙,曾经遭遇过战火的焚烧,有多处房屋坍塌、损毁。“扬州八怪”的石雕群像,他们或站,或坐,或摇扇,或作揖,或沉思,每一个人都面容温和,神情恬淡,凝固的笑容里,仿佛生命从来不曾有过挣扎。八怪之首——画师金农晚年寄居于此。金农性情豪爽,靠变卖书画维生,有钱时,秦楼楚馆,一掷千金,没钱时就寄居破败不堪、蛛网绵密的“西方禅寺”的方丈室中。彼时,这座寺庙已空无一僧人。他的好友,寓居扬州的郑板桥,经常提着一壶老酒来找他。俩人坐于古槐树下,一碟花生米,两杯水酒,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不谈志向与抱负。醉眼中的世事如水中月亮的倒影,恍惚、虚无。他们日夜绕着这棵树干在时间的灰尘中渐渐衰败,树冠却依然占领了半片天空的唐槐饮酒、划拳。人生如梦,富贵如何,荣华如何,都是幻影中的泡沫而已。喝酒吧!“杯酒言欢,永朝永夕”。小巷里,叮当叮当的驼铃声此起彼伏,一队队骆驼载着商贩与货物,从他们身边走过。
历史烟尘散尽,驼铃巷里不会再响起叮当叮当的驼铃声。唐槐的对面,一小段古旧的灰石青砖的围墙静立在细雨中,它陪伴这棵唐槐已有几百年了。抚摸那潮湿的墙壁,仿佛抚摸过时间暗墙上的一个又一个陌生而平凡的名字,他们有各自不同频率的呼吸与叹息。细雨落在墙角的枯枝败叶上,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幽幽诉说着那些从未曾落地的往事与遗恨。
唐槐东侧,推开“南柯一梦”小酒馆的门,仿佛走进梦里。这里高朋满座,热气蒸腾,与门外的寂静形成两极,砖墙上雕刻着一组囚笼里的狮子,头戴盔甲的蚂蚁士兵,以及宫殿、流水、沙漠,基本还原了“南柯一梦”的场景。站在朱红色的油漆剥落的柜台前,拿过老板娘递来的菜单,点一份清炒安豆苗,一份鱼香肉丝,又要了一壶老板娘自酿的槐花米酒。我对老板娘说:“你这酒馆名字取得好,进了你的门,就走进南柯一梦里了……”老板娘站在柜台里,修长的手指在算珠上纷飞、起舞,她用绵软、甜糯的扬州话对我说:“哎呀呀,我倒是希望你们永远都在南柯一梦里,不要醒呢……四十五,谢谢……”我打开手机微信扫二维码付了款,跟她开玩笑说:“不醒好,三餐都在你家解决了……”老板娘娇媚的脸像一朵杏花。
一壶甘醇的槐花酒快见底的时候,我才感到酒精的热力灼人,槐花的香气在我的体内荡漾。仿佛我与世上的一切都没有关系,我坐于人群之中,心却在梦里,那些潜伏多年的往事,故人,伤口,全部醒来,争先恐后地想要脱离我的身体去远行。邻桌的人在大声谈论着昨晚的牌局,一个人对同桌的人说:“昨晚我手气太差,好不容易有一把,我听牌了,哪知对家清一色!”另一个人问:“老李,昨晚你输了多少钱?”老李说:“两百块。”一个人举杯对老李说:“来,喝酒,喝酒,钱财都是身外物,来得快,散得快……”老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夹上一筷子菜放进嘴里慢悠悠咀嚼,嘟哝着:“就是这么个道理,打从我爷爷的爷爷起,我家就住在这驼铃巷8–1号,没挪过,谁还不晓得荣华富贵,不过是蚂蚁窠里梦一场!人啊,一辈子,就图个平安,图个开心……老板娘,再上一壶好酒,今天我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