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4年第7期|姜若光:一个二十五岁女孩的一生
去年夏天,我在圣彼得堡出差的时候,遇见一个中国男人。他自称孔雀,说大家都这么叫他。真名当然也是有的,然而是个很复杂又没有意义的名字,我现在早就忘了。他原本也没有希望我记得它。孔雀的职业是卖潜水衣。他在宁波附近联系了个加工厂,给他做廉价的潜水衣,然后卖给全世界各地的潜水俱乐部。他也顺便帮别人倒卖潜水镜。这次来圣彼得堡,就是为了来和两家潜水俱乐部谈生意。
在这种地方潜水吗?我表示怀疑。即使是夏天的时候,芬兰湾看上去都阴沉沉的。很难想象会有人愿意这么黑乎乎冷飕飕地潜到水底。
那只不过是因为你不喜欢潜水罢了。很多人专门来圣彼得堡附近潜水,白夜嘛。在芬兰湾和拉多加湖,或者去更北一点的白海,那里能潜得更深点。
我确实对潜水没有兴趣,而且甚至不会游泳。遇见孔雀的时候,我正坐在冬宫门前涅瓦河对岸的河堤上喝啤酒,一面欣赏涅瓦河夏日的美景,一面听不远处一棵大树下几个俄罗斯女孩子弹吉他唱歌。孔雀坐着一艘小快艇,浑身湿漉漉地上岸。他看了我一眼,便在我身边坐下,问我还有没有啤酒。我从背包里又拿了一罐,递给他。
一个人来玩儿?他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这个人长着一张不像中国人的脸,肤色青白,头发像枯草一样又干又黄,鼻子高高地突出来,眼睛深陷下去,仿佛一位面貌清秀的原始人。
不等我开口,他又接着说,我这是第一次来圣彼得堡,原本想好好四处走走,结果马不停蹄忙了几天,明天就走了。
我不习惯和陌生人长篇大论聊天,没有接他的话。
但事实上,我也是明天就走了。无非是走马观花,自从过了三十岁以后,不管去哪里,总是没滋没味。大学的时候我曾经来过一次圣彼得堡。当时在北方读大学,临近毕业那年冬天,和几个同学一起坐火车在俄罗斯旅行,着实体验了一下圣彼得堡冬日昏天黑夜地日子。同行的有我暗自恋慕的女孩子。此时坐在涅瓦河边,遥望冬宫,我想起当时和那位长发女孩子并肩绕着河堤踏着厚厚的雪散步的情形,仍然怀念不已,仿佛仍能看见圣彼得堡阴沉的天空下,她苍白而清秀的侧脸,红润的嘴唇呵出的白色水气,摩挲着浅灰色手套时候的沙沙声。我始终不曾有勇气把她的手接过来,给她以温暖,然而那也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重游圣彼得堡,少年游的美好记忆仿佛干燥的雪粉一样扑簌扑簌落下,什么都没有留住。倒是充分品尝了那时候吃不起的鱼子酱和西伯利亚白三文鱼。
今晚要不要一起出来逛逛?孔雀问。
去哪里逛?我倒不介意和这人一起度过剩下的时间。
通俗地说吧,就是妓院,但并不是很粗俗的那种。我知道就在普希金广场附近有一家。
我诧异地看着他。你经常这么邀请第一次见面的人一起逛妓院?
倒也不是,只是觉得你看起来比较投缘,应该是不介意一起做这种事的人。
那倒是荣幸之至。不过谢谢,我倒还是宁愿找个酒吧喝点酒。
那就一起去喝酒。这家伙颇为随遇而安。
快艇放在这里不要紧?
孔雀摇摇头,反而转身把背包器材什么的都放在小艇上,用一块布盖好,然后从袋里拿出钱包。
离河岸不远有叫Restaran的餐馆,里面雪白干净,正是适合喝酒的地方。我们找了个靠窗的座位,点了两盘热气腾腾的鹿肉、两罐鱼子酱、一些新鲜蔬菜,还有一瓶沙皇伏特加。夕阳落下的时候,餐馆白色的拱形顶亮起一圈明亮的小灯泡,仿佛白夜里的星星。我酒量很差,而且想着回家的路未必认识,喝得很少。孔雀却仿佛在沙漠里长途跋涉了一个星期没怎么喝水的人一样,一杯接一杯,很快一瓶伏特加就底朝天了。他朝服务生招了招手,转眼又端上来两瓶。
你倒是说说,为什么觉得一起喝酒比一起逛妓院是更有趣的事情?孔雀酒足饭饱,突然又回到了之前的念头,仿佛有些没好气似的。
倒不是觉得喝酒更有趣。做什么都谈不上多有趣,只是有些是必须做的。至于逛妓院,我已经结婚了,虽说也不是什么道德标杆人物,但想着在家里等待的人,如果抱着别的女人,心里过意不去。你还没有结婚吧?
结过,离了。只结了四年不到的时间,然后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借着一件合适的事情,就离了。
在合适的时机,借着合适的事情?我重复了一遍孔雀的话。
因为一个女孩儿,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因为我的缘故,她突遭横祸死了。于是我觉得婚姻无论如何无法继续下去,至少对于自己,婚姻生活很荒唐,就坚决提出了离婚。因为你的什么缘故呢?我看了孔雀一眼,想象着一个女孩子因为他而死的样子。
并不是如你所想的恋爱这种事。我只见过她一面,连牵手都没牵过。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在学校,做数学博士后。在纽约做博士后,说起来,简直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读数学好好的,为什么又卖潜水衣?
谈不上读得“好好的”。一直也没多大兴趣,但既然本科选了数学,其实也是被调剂到数学系的,我比较懒散,又找不到别的工作,于是就一直读下去了。我前妻也是数学博士,现在还在大学里教数学。我是在那个女孩儿死了以后,才决心转行做别的。做过快递员,还当过导游,后来因为经常潜水认识很多朋友,又有认识的人做服装厂,才开始卖潜水衣。
那女孩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你真有兴趣听?
反正也没别的事,自然有兴趣听。我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我说的是实话。我身边抱怨现实嚷嚷着要辞职加抛妻弃子去山里做和尚或者种地的大有人在,但真这么做的倒是只有面前这家伙一个,而且还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
那就随便说说吧。孔雀看着我笑笑。
我那时候跟前妻分居一年多了,读博士时结婚,但毕业之后就一直在不同的地方做博士后。开头两三个月还好,之后就觉得无比孤独。我不喜欢找学校的女孩子上床,憋得死去活来之后,有一次在中国城一个有名的餐馆吃饭,和老板娘混熟了,她暗示我能找到姑娘解决我的问题。知道渠道以后,我就开始在中国城找妓女。这事儿做了十几回,我发现,如果要找女孩子上床,找妓女是最不用动脑子、最简单的办法。但是久而久之开支太大,而且很难碰见让人心动的姑娘。
做这样的事情,又要什么让人心动的姑娘?
我说的“心动”,并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这个人,很难对人和事产生浓厚的兴趣,就是说,如果生活中缺乏什么心动感情之类的事情,我无所谓。这么多年我一直一个人,虽说不缺少人上床,但从来没有跟谁有过长期的亲密关系,和父母的关系自从离婚以后也基本形同陌路。但和我二十八岁以前的生活相比,现在毫无疑问是最轻松愉快的。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喜欢长期的亲密关系?
也可以这样理解吧。我追求的,是“初见”的感觉。就是见面之前,想象这个人是什么样子,然后见了面,聊聊天,知道这姑娘长什么样,喜欢什么,然后感觉到她对我产生某种形式的好感,然后上床。可是我的兴趣就只能到此为止了。与其说我喜欢上床,不如说我只喜欢初见的感觉。
那又为什么结婚?
之前不是说我连数学博士都一口气读下来了吗?连这种普通人最最无法忍受的枯燥的事情都做了,结个婚又有什么不可以理解的?何况我前妻那时候身材真不错呢。
说着,孔雀眯起眼睛,仰着脖子喝光了一大杯伏特加。
接着说刚才的吧。相比花钱在中国城找妓女,如果稍微花点心思,比如注册各式各样的聊天网站和网上社区,每天就花半个小时跟人聊天,随便说些重复无数次的甜言蜜语,就能轻易约到质量不错的姑娘上床。有时候甚至能碰见让人一见之下相当心动的姑娘。比如我说我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这倒是实情,但同样的话我对不下两三百个姑娘说过,总会碰见十来个也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姑娘,那时候对方就会产生不一样的化学反应。我知道我做的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我从来都很坦率,老婆的事情也如实相告。对老婆也老老实实承认找妓女和不同姑娘上床的事情,如果她问起来的话。从来没有人受到很大的伤害,除了这个女孩子,虽然不是我伤害了她,但她是因为我而死的。
那天晚上,我在craigslist上发帖子找一夜情。你知道craigslist吗?就是美国一个杂七杂八什么都有的网站,在上面有卖家具的、卖宠物的、找一夜情的,挺有意思。我几乎每个礼拜都有两三天晚上在craigslist上找女孩上床。当然真的约出来的不多,在纽约一整年也不过二十来个。大多数就一次,个别的能连着约两三次,之后就得想办法摆脱掉。
二十来个里面什么人种都有?我只是好奇。
当然,白人、黑人、墨西哥裔、亚洲姑娘,都有。但都是些很不怎么样的姑娘,那里太鱼龙混杂了,经常上当受骗,我只有实在找不到别的姑娘时,才会和craigslist上给我回信的上床。
那天我发完帖子,看见还有一个女孩子几乎和我同时发帖子,于是就点开看了一下,只有一句话,说她是一个亚洲女孩,今天是她的二十五岁生日。她从来没有和人有过性关系,因此想在生日这天找一个人和她做一次这件事。
我觉得很好笑。骗谁呢,什么姑娘会干这种事儿呀。随手就关了,估计就是个穷极无聊的男人或者女人开的玩笑。但不知道为什么,帖子里那个短短的句子,却让我一直忍不住在脑子里回味,因为那句话读起来就是非英语母语的人写的,而且不是我这种虽然英语很差,但经常在色情网站上逛,约炮常用语写得流利地道。没准真的是个处女呢。谁知道呢?反正时间不浪费也没有其他意义,我于是给她回了封信,说我是从中国来的,是PhD,还贴了一张我的照片。
难道不怕被警察抓吗?贴照片什么的,通常不该这么做吧。
我从来不想这么多。如果不贴照片,很难约到质量好的女孩子。她们都很谨慎,平时生活里机会又多,不会随随便便出来。我刚发出去不久,就有回信进来了。这回是个人邮箱,是一个什么cat之类的邮箱,一看就是女孩子的。她问我今晚什么时候见面,在哪里。我当时想,这么直截了当,可别真是警察。但也没想太多,就跟她说两个小时后在格林威治村附近的地铁站见面。我当时的公寓就在那儿附近。
那时候是夏天,天黑得很晚。我们约在九点。八点多的时候,我就先到地铁站附近的酒吧喝了几杯。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种奇怪的帖子,心情难免有些紧张。过去那些帖子,即使偶尔有女学生或者白领女孩儿什么的,帖子或者聊天对话也都很千篇一律,无非是说自己孤独难耐,然后聊聊八卦和电影,很快就聊成了色情电影之类的,然后约出来上床顺理成章。这个人说自己二十五岁,直截了当地表示要发生性关系,而且在邮件里也一句不多说,时间地点,见面上床,相当地干净利落,简直就像电影里毒贩子交货一样。我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情。可能是警察也说不准,或者是什么变态狂。但我也难免暗自憧憬着,或许确实是个二十五岁的腼腆又美丽的处女,想找个陌生人帮助自己结束处女身份。理智上说,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当然微乎其微。但就是这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对我这种总是忍不住想寻找点什么的人来说,是有很大诱惑力的。喝了几杯酒以后,我觉得心定一些了,于是去地铁站等那女孩子。
她九点不到就到了。我是在地铁站对面的路口看见她的。我原本打算先观察一下形势,万一出现不利情况还能走。但我看见一个女孩子从地铁站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四下张望,似乎在确认出来的是不是正确的地铁站口。
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真的。即使过了那么多年,和几百个形形色色的女人上过床,我也无法忘记她的样子。她就站在繁忙的马路边,梳两条长长的麻花辫,穿着一件宽大的袒露着胳膊和胸口的粉红色纱绸上衣,下身穿着浅蓝色的紧身牛仔裤,两条腿纤瘦笔直。在淡淡的夜幕里,她雪白的皮肤和睁大的黑眼睛显得光彩夺目。我在她对面站了一会儿,看着她走向路边的一个电话亭,过了一会儿,我的手机响了。
这么好看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在网上找人上床?总会有男朋友什么的来结束处女身份吧。说起来,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我觉得孔雀的故事匪夷所思。
她确实是个很奇怪的女孩子。见面以后,我问她为什么想起来要结束处女什么的,而且还是和陌生人。她说,今天是她二十五岁生日,但是她一个人在纽约,刚硕士毕业,找不到工作已经一年了,恐怕就要回国了。父母为了她能出来读书,借了很多钱,她不敢告诉父母她没有找到工作。她也没有朋友,因为交朋友需要花钱出来吃饭,而她连吃饭的钱也没有。
过生日能理解,但这和处女或是上床之类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我当时也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姑娘脑子里在想什么。她说,过去一年,她都一个人窝在中国城一对台湾夫妻租给她的小房间里,每天吃方便面,对着电脑找工作。可是什么机会都没有。她打过几份零工,也面试过几次,可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今天是她的二十五岁生日,她一个人在家里,看了一天的各类招聘网站,没有等到一个电话和邮件,没有新的面试机会,没有人祝她生日快乐,除了父母给她发了一条短信,为了省钱,字数还刚刚好是凑满一条短信的。而偏偏只有父母,是她无论如何不愿联系的人,因为她不敢面对他们,如果她给回复短信,或者打个电话,就要编无数的谎言。
她说,已经等了一年了,从毕业到现在,一年的时间,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遇见能赏识她的人,给她一份工作。她每天早上起床,就开始上网,看论坛,找工作,中午吃方便面,下午昏昏沉沉睡过去,晚上吃点饼干充饥。眼看着,二十五岁的生日,就要同样如此度过。所以,她决定必须做点什么事情,一件能让她未来记得二十五岁这天做了什么的事情,即使不是吃蛋糕收到礼物去游乐场什么的。她想来想去,除了自杀,就只有找人上床这件事了。
这孩子得了抑郁症吧。找个男朋友什么的,有这么难吗?而且,要想在二十五岁生日做点特别的事情,很多都可以做,不见得非得自杀或者随随便便找个不认识的人上床吧。
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吧。孔雀不以为然地说。大多数特别的事情,都或者需要很多钱,或者需要很多朋友,刚好她两样都没有。我只是奇怪她长得这么好看,也能把日子过成这样惨。可能她是特别要强的人吧。这种人尤其不愿在困境里接受别人的好意,哪怕这种好意是男人因为她长得好看给的。
那么她想找人上床,就是为了做一件出格的事情,留下点记忆?
倒也未必完全是出格的事情。我觉得她是想寻求某种特别亲密的关系,但处在她当时的境遇下,她不知道如何与人平等而又不伤自尊地建立这种亲密的关系。在网上找人上床,至少在我看起来,可能是最平等的,无非是男人和女人平等交换对方没有的东西而已,同时也是最不容易遭到拒绝的,特别是她又长得很好看。这姑娘可能找工作已经被人拒绝得害怕了。之后发生的事情,也表明这确实是她想寻求的东西,只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
于是你和她上床了?
孔雀看了我一眼,喝了一口伏特加,接着说,我问她要不要去酒吧里喝两杯,还是回我家里。她毫不犹豫地说去我家。我当时心情非常愉快,因为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而这件奇妙的好事竟然是真的。她甚至不想去酒吧。我的公寓非常小,只是一个单室间,放一张书桌、一张床,加一个厕所,就那么大的地方。博士后薪水微薄,纽约的房租又很贵。我让她在床上坐下,我的屋子里只有书桌前面一把椅子,上面还堆满了下午刚到的书。然后我打开电脑,给她放歌。我一般约女孩子回家的时候,都会放Lou Reed的歌。不管是不是知道欧美摇滚乐的姑娘,都喜欢他,大概因为这家伙声音听起来很温柔吧。然后我去拿酒,和她一人一杯。我把书端开,坐在椅子上。
她知道Lou Reed,连歌词都背得出来。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那时候我二十八岁,结婚三年多,并没有现在这样了解自己。当时我想,可惜我已经结婚了,不然能和这样的姑娘坐在一起,听听摇滚乐,喝喝酒,聊聊天,做做爱,是何等美妙的事情。我的前妻并不是这样妙趣横生的女孩。当然最重要的是能上床,否则前面的一切铺垫都没有意义了。我很小心地把握着谈话的方向,希望不要在形而上的道路上走得太远。那女孩和我说话的时候,黑黑的眼珠注视着我,台灯橘黄色的光线洒在她柔软的发梢上,真是让人怦然心动。
喝了几杯以后,我说屋里太热了,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她可以把衣服脱掉。她当时正在说她喜欢读的小说,听到我的提议,一下子就停止了说话。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歪着脑袋,转过身,似乎在打算做点什么,应该是打算脱衣服吧,我暗暗希望。这时候,她看见我书桌上摆的东西。我的书桌上很乱,唱片、算数稿纸、名片,到处都是。在不显眼的地方,有一张我前妻的相片。我从来没有把我前妻的照片在约姑娘来家里的时候刻意拿走。
这是谁?她指着相片问我。
我太太。我不打算瞒着别人。
为什么有了妻子,会要做这样的事情呢?她迷惑地看着我,浓密的眉毛蹙在一起。
她似乎是真的感到困惑。而我不知道如何跟她解释我这么做的原因,那些我自以为深层的东西。于是干脆老实地承认,是因为和老婆分居两地,有那方面的需要。
她明显开始感到不安了,用手指转动着左手手腕上一支精致的银镯子。
你这个人,刚才不是还说着维特根斯坦、陀思妥耶夫斯基什么的吗?文学也好,哲学也好,样样都明白,还是数学博士,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
我不想和她解释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男人的性欲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不说点什么,似乎她的淡淡的怒气无法平息,而今晚所期盼的事情就可能无法实现了。但我无论如何不想花心思安慰她,我一向对女性复杂敏感的情绪反应没有同情心。而且她似乎忘了,今晚在craigslist上发帖找一夜情的人是她自己,要说什么哲学也懂、古典文学也懂,却做出这样事情来的人,恐怕是她自己才对。何况她并不是像大多数做这事的男人一样,是出于天经地义的生理需求。要指责起来,她怎么都是更不占理的一方。
但她又接着说,这样坐在一起,和别的女孩子喝酒聊天什么的,她心里会怎么想呢?难道不会很难过吗?自己明明有了那么亲密和信赖的人,却做这样的事情。她转头又一次注视着我前妻的照片,乌黑的眼中竟然一下子涌上了泪水。
我坐在那里,对这种局面既吃惊,又无能为力。从来没有一个来赴约跟我上床的姑娘对放在我书桌上的那张照片这样评头论足。大多数人根本视而不见。有的姑娘还会大度地说“你老婆长得很不错哦”之类的。这就是对这件事情表达出的最大关注了。而这姑娘,眼看着就要脱衣服了,却坐在那里数落我,眼看着又要哭了。我只能坐在那里等着,看她的心情能否平复下来。毕竟费了那么大工夫,大热天的,还是二十五岁生日的晚上,从中国城跑过来,又只是想解决自己的处女身份问题,总不至于为这种与她的人生毫不相干的事情,就打道回府吧。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想通了,身体慢慢放松下来,靠在床边的墙上。唱片循环了一圈,又开始放那首Perfect Day。她闭着眼睛,跟着歌轻轻哼起来:完美的一天,在动物园里喂动物,又看了一场电影,然后回家……我放下手中的酒杯,慢慢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搂住她的腰。她闭着眼睛的时候,浓密的睫毛能遮住整个下眼睑,嘴唇丰满而红润,让人心动不已。我把嘴唇轻轻贴上去的时候,她浑身颤抖着,仿佛不受控制。
我托着她柔软的身体,正要进一步把手伸进她的衣服,她突然坐了起来。
你读过《罪与罚》吗?她突兀地问。
我正满脑子沉浸在性欲里,却突然被人问有没有读过什么世界名著,几乎崩溃了。我先说没有读过,之后又说读过。其实读过或者没读过,都无所谓,我只想说出她想要的正确答案,使她不要改变主意。
她接着开始说自己中学时候读这本书的感受,似乎完全忘了眼下的事情。她温顺地任由我搂着她,乌黑清澈的眼珠恳求地望着我,期待我能像刚才一样和她聊天,说说对书本的看法。然而我已经完全没有兴趣了,当时我全部的脑细胞都集中在如何使她脱下衣服,和我完成今晚本来计划的事情。除此之外完全没法思考别的事情。她一直不停地说着,酒早就喝完了。我不敢打断她,害怕她生气走了,但也不想接她的话,从而又陷入无休止的我根本不感兴趣的谈话中。到最后,我失去了耐心,只想她的话赶紧结束。
在她滔滔不绝地说了十几分钟之后,似乎终于发现了我的心不在焉和焦躁,语无伦次地蹦出几句话之后,最后停止了。她望着我,眼中一下子滚落了几颗泪珠。她用手背立刻擦干净,从床上站起来。
对不起,我不能和你做这样的事情,你……你的太太,她在看着。她一定还在想念你,有一个人能想念你,希望你一心一意和她在一起,是多好的事情。我不能这样……
我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一下。然而她让开了。
事情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我说,也许你现在不明白,我也没法解释清楚,但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每个人都有对生活不同的想法,我并不想骗你,但我既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也不认为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她摇摇头,慢慢走到门口,从墙上的钉子上拿下小包。
我送送你吧。我知道已经无可挽回,尴尬地恳求她等我一会儿。等我终于觉得能控制住自己,才陪着她一起走出房门,下楼。到了门口的时候,她不让我再送她。我告诉她这个地段很危险,现在晚上十一点多了,她不应该一个人走,至少让我送她到地铁站。但是她坚持不肯,说她想自己一个人走走。
我不喜欢强迫别人,于是就这样目送她走了。现在想起来,当时我确实是非常沮丧,否则我一定会跟在她后面,直到看见她平安上地铁的。她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夜里独自走在纽约街头非常不安全。
难道她没有平安上地铁吗?我突然想起他在刚开始吃饭的时候,说有人因他而惨遭横祸的话。
没有。孔雀摇摇头。我第二天就在报纸上看到,一个年轻中国女孩子,在那天凌晨在Battery Park附近被一个黑人强奸,然后用酒瓶砸了脑袋。当时她没有死,第二天才被发现。送到医院以后,抢救了两天,最后还是去世了。她去世以后,报纸上登出了她的照片,我才认出来是她。她父母后来来了纽约,就是普通的乡镇工人和无业妇女。我想起她说的,父母借了很多钱供她出来读书。这个案子检察官起诉了两年多,她父母靠着华人社区的接济,一直断断续续地在美国参加庭审,然而最后那个人只被判了二十年。估计过几年都快出来了吧。
警察找过你吗?我问。
没有。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不开玩笑,你是第一个人。这件事情以后不久,我就和前妻离婚,然后结束了博士后,先去南美玩儿了一圈,到处潜水,把几年博士和博士后攒的一万多美元全部花光了。然后回到中国,在深圳当快递员。我当时在美国已经待了八年,回到国内又找了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做谁也不认识我的工作,总算过上了自己想过的生活。我现在拥有的自由和愉快,是她促成的,我非常感激她。
她恐怕并不需要这种感激。我看了孔雀一眼,不以为然。
孔雀似乎没看见,连着喝了两大杯,相当爽快,喉结上下滚动。喝完,他放下杯子,低着头,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你知道吗,我心里最过不去的,是她费了那么大工夫,要在二十五岁生日这天用一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把自己的第一次交出去,以便给自己三十五岁、四十五岁的人生留下点记忆。而我本来是可以温柔对待她,满足她的心愿,给她留下美好的回忆的。有多少不值钱的处女,把自己的贞洁待价而沽,等着机会卖个大价钱。而她这样美丽纯洁的女孩子,原本可以拥有一切,拥有一个男人全部的温柔和爱护,而她只是想留下这么点记忆。我早就学着对世间万事放宽心,唯有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
这段往事就这样说完了,孔雀也喝完了第三瓶伏特加。
不如出去走走吧。他提议。
你还能走路吗?喝了那么多酒。
完全不在话下。他满不在乎地说,立刻站了起来。
我们沿着涅瓦河,走过丰坦卡河,路过尤苏波夫花园,穿过深夜圣彼得堡古老的街巷。有的路还铺着青石板,几个世纪都没有变过,一群群的鸽子被我们惊得飞起来。
经过一条小巷子的时候,孔雀指着一栋建筑对我说,你看,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住过的地方。
我抬头,看见旁边一栋墙壁刷成粉红色的建筑。最靠近拐角的墙面上,挂着一个金属碑牌,上面还放着两束花。
孔雀在旁边说,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写《罪与罚》的时候住的地方,这个牌子上写的是这个,我前几天用俄文字典查过。
你来过这里?
孔雀点点头,来过好几次了,过去几天每天都来这里。我们走的这条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犹豫要不要执行杀老太婆的计划时,一路沉思走过的路。还记得《罪与罚》吗?
年轻的时候读过,不太记得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是书里的主人公,是个读法律的大学生,因为贫困而休学了。为了资助他继续读书,他的母亲在家乡日夜干活,而妹妹自愿嫁给不喜欢的人。这个性格骄傲的人,一会儿满腹对社会的想法,一会儿绝望得自暴自弃,一会儿冷酷无情,一会儿悲天悯人。因为长期吃不饱肚子,身体也很虚弱。于是这人下决心去抢劫一个同样贫穷的放高利贷的当铺老太婆,最后还不小心把老太婆和她妹妹都杀了。这书写得,真绝望啊。当时陀思妥耶夫斯基正住在这里,穷困潦倒。书里老太婆住的地方,是他平时常去买东西的地方。这几天在圣彼得堡,我白天去各个潜水俱乐部谈事情,晚上就在这一带逛,想找出当时书里的路线,直到昨天才完全整理出来。
何至于如此?我虽然也觉得《罪与罚》是伟大的书,但也不至于要把并非真实发生的小说情节当作历史事实那样去研究。
那个女孩子,她是个《罪与罚》迷。那天晚上,在她看见书桌上我前妻的照片后,我被性欲冲昏头脑,没法再享受和她一边听摇滚乐一边聊天,一心只想和她把那件事做了。可她还想再和我聊天,恐怕那时候就下定决心不能彻底实现生日的心愿了吧,但她还是滔滔不绝地和我说话,说她最向往的就是圣彼得堡,想去看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墓和故居,想走一走书里的路,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定无数次走过这条路,拉斯柯尔尼科夫那些长时间的沉思,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条路上思考的。她说她现在没有钱,以后如果还能找到工作(她说的是“如果还能找到工做”,这孩子当时确实是绝望了),一定要第一个来这里。
我当时心不在焉,恨不得她立刻住口,转而开始宽衣解带。但这么多年过去,我印象最深的往事,就是她最后说的这些话。不瞒你说,我来圣彼得堡之前,几乎天天都梦见她那时候的样子。穿着浅色牛仔裤,盘腿坐在我的床上,黑眼珠亮晶晶的,那么津津有味地说着自己的梦想,仿佛已经有一辈子没说过话了。
这几天,晚上一个人在这里逛着寻找她想走的这条路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她为什么去了Battery Park,当时那么晚了,她是不是想去坐Staten Island的免费夜间轮渡,在离岸的船上看看曼哈顿辉煌的灯火。还是就只是想理清楚自己的思路,想自己未来要怎么办,是继续通过各种卑鄙的方法(她和我说起过这些)留在美国,还是回到中国,面对失望的父母,从此背着沉重的债务生活。我在想,她在二十五岁生日这天想做的事情,是不是只是想做点什么来改变看不见出路的生活,不管是什么。
像拉斯柯尔尼科夫一样?
孔雀没有回答,两个人默默走着。身边出现一条河,明亮的月光照在河里,波光粼粼的。这条河,叫格利波耶多瓦河。孔雀说。沿着这条河走,就是书里被杀的老太婆的家了。我默不作声,望着前方的路。河水看起来很长,道路也似乎一直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