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4期|离离:树洞里的光
上车之前,我就没打算下车,除非这车爆胎。车上有很多人,有的靠窗坐着,有的站着,挤在一起,下一站,还有更多的人等着上车。车站的光照着他们,那些未知的、充满诱惑的光,给了他们憧憬,却掩去了中途可能出现的意外。车一路行驶,不知要开往哪里。车窗外的树木嗖嗖地往后退去,路上的行人也是,在他们极速退去的那一瞬,我又有点后悔了,还没问清楚要去哪里,就跟着人群上了车,我突然有点紧张,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是不是上错了车,我想下车,可车里的人太多了,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一个挨着一个,我想往后车门口挤,但挤不过去。他们都对我不理不睬,窗外的景色逐渐模糊,我心里越来越着急,一着急,自己的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我感觉快要窒息了,就找就近的车窗玻璃,但推不开,就拼命地砸,也没人劝我一声,更没人拉我一把,旁边都是一个个冷漠又沧桑的面孔。我大喊“停车,停车”!可还是没人理我,我急得一头撞上去。
我终于把自己撞醒了。
我的头晕乎乎的,一看窗帘都没拉上,窗外灰蒙蒙的,我什么都看不清。一看手机,快十二点了,发现家里的人都还没回来。我忍不住起来在阳台上看了几次,马路上的灯光孤独又清冷地照着,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有一辆车经过。儿子的手机因为打游戏被我摔了,他现在在哪儿我也没法儿联系,连着打了他几个同学的电话,他们都说没在一起。给这个家里的男人打电话,听见他们一帮人口齿不清地还在酒桌上瞎扯,我就把电话挂了。
还是我自己出门找儿子吧,这又不是第一次。
沿着一条长长的街道走下去,开始感觉自己还走在路灯的光里,后来走着走着,就没有光了。我眼里的光和耳朵里的光也越来越少了,我渐渐地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就那么茫然走着。已经快凌晨一点了,我又沿着环城路走了大半圈,越走心里越凄凉,我不知道这样能走到啥时候,会走到哪里,走着走着,就感觉不是在找儿子,而是在找我自己,各处的灯光和我一样,安静地照着它们能照见的地方,似乎有点力不从心。感觉自己无助的时候我都会抓一下头发,就感觉有了头绪,我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发现掉了一大把。最近,我的头发大把大把地开始掉,心里更是烦躁又恐慌,想起那天理发的时候,理发师在手舞剪刀给我剪发的同时说,你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皮肤都成啥样了,本来底子这么好,女人应该对自己好一点,别舍不得为自己花钱……她叽里哇啦说了一大堆,说得我头都晕了,本来就只是每个月修一下短发,结果被她整了个爆炸的款。不过被她那么一说,回到家后我还真仔细看了看镜子,发现我几乎不认识里面那个女人了,皮肤蜡黄,眼袋乌黑,鱼尾纹法令纹横七竖八。不过她还真提醒了我,随后我找了个文眉的,先把自己稀稀疏疏的眉毛给捣鼓好看了,然后买了一大堆面膜,每隔一晚就贴一张,拼命给皮肤补水,没想到一个月下来还真是有很大的转变,皮肤是比原来水润多了。但那种没有光泽的暗黄还在。
闺蜜说,你那不是缺水,是缺男人,你花那么多冤枉钱干吗,有这闲工夫,先把自己的男人抓回来。
一想到这些,我就想哭,眼泪吧嗒吧嗒开始往下掉,我想趁着四下无人,放声大哭一场,这么多年来,就这么一直憋着,心里委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连个哭的地方也没有。当初我妈死活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她说,到时候别后悔得连个哭的地方都找不到。现在还真是的,没处去哭,也没法儿哭,哭什么呢,哭给谁看呢?哭完了日子还得继续啊!这一想,我感觉哭都是羞耻的,我哪里还敢放声哭呢,泪都不用擦了,让它们悄悄地流,满脸地流,泪流过时,就感到自己还是温热的,潮湿的,就感觉自己里里外外还是相通的,而不是只被一副苍老的外表包裹着。泪流在脸上,流着流着就开始往下掉,滴滴答答落在衣服上,最后连衣服都是湿的了。泪不停流着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身体里的那条河开始涌动,有了美丽的水纹,和一层一层的小波浪。
走了太多的路,实在走不动了,我在体育馆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那里至少还有灯光,太黑暗的地方实在不敢去了,万一再跑出来个啥吓人的东西,那我更完了。快凌晨两点的时候,我的手机终于没电关机了。
我的世界又静下来了。
我的心也静下来了。
喝醉的男人回家了。门口的灯开着,一双鞋慌乱倒在一边,钥匙也丢在地板上。我把倒了的鞋放好,把钥匙捡起来,放到鞋柜上,先去儿子的卧室,看看他回来没有,一看空荡荡的,心里又是一阵难过。儿子也不是第一次离家出走,之前几次都是去了同学家,不知道他今晚睡哪里,床还习不习惯。我真是后悔死了,打游戏就打游戏吧,我干吗要摔了他的手机,可以和他好好说啊。我这是怎么了?再看另一个卧室,男人衣服都没脱,就那么趴在床上睡了,像一只大虾,即使我开门,走动,他也听不见,即使听见了,也是装作听不见吧,他怕我又跟他闹。他每次喝完酒回来就是各种装,装醉、装吐、装睡。可是,你再怎么装,能装得过生活吗?生活已经是它的样子了,晚上再怎么装,还能继续装过明亮的白天吗?
我在儿子的卧室里睡了,走了一个多小时,倒把自己整累了,洗都没洗,就上床睡了,洗干净给谁看呢?洗水嫩给谁看呢?不知不觉中,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中感觉有人进来,一睁开眼,发现是儿子,他在收拾书包。我翻身起来把他抱在怀里,我嘤嘤地哭。可儿子说,妈妈,对不起,以后我不打游戏了,再不惹你生气了。我说,是妈妈不对,儿子,我给你买个新手机。我使劲抱着儿子,就怕他又逃了似的。儿子说,妈你再睡会儿,我上学快要迟到了。我嘴里嗯嗯地说着,可还是跟着他到门口,看着他背着书包下楼,到楼梯拐角处看不到了,我又跑到阳台上去看,看着他过马路,向着学校的方向走去,我才安心。
九点多的时候,我正在单位编一篇当天的公众号推文,儿子班主任打来电话,说孩子今天还没到校,问我啥原因。我说,去学校了呀,我看着他出门过马路的,和每天一样。班主任说,真没来,也没请假。赶紧联系找找吧,看能去哪里。我一下子就蒙了,这孩子,早上不是好好去学校了吗?现在又能去哪里呢?我赶紧给家里的男人打电话,想让他一起找找儿子,结果他挂掉电话,微信发过来两个字:开会。开个他爹的头啊,天天开会,不就是个破镇长吗?天天开会开会,儿子不见了还开个辣子。但是,我又能去哪里找呢?急匆匆从单位出来,到大街上,我两眼空茫茫地走着,想不到他能去哪里。同学都在学校,他会去哪里呢?他身上应该没什么钱吧?我得赶紧给儿子买个手机,我把他的摔了,估计还在跟我怄气呢。我走进一家手机店,给他选了一款,贴了一个四十块钱的膜,说是摔不坏的,一出门就感觉被忽悠了。我想,再也不摔他的手机了,摔了还得我花钱再买。
我又开始在大街上空茫茫地走,我一想儿子早上走的时候穿了校服,我就找他们校服那种蓝色的,袖子上有两道红条的。从南街走到北街,又到西街,其实等于大海捞针,在人群里找一个人真不容易。快到中午了,人还是没找到,我突然想起来,他应该会找同学借手机登录微信吧,就赶紧给他微信上留言,把新买的手机拍了照发给他。路上也没心情买菜,到家里时只想着煮点面条凑合一顿算了,又不知道几个人吃饭,所以又在沙发上坐了会儿。听见有人在开门,听钥匙转动的声音,就知道不是儿子,儿子每次回来开门,都像后面有狼追着一样,只两三秒时间,人就已经冲进卫生间里了。看他经常那样,我有一次问,学校的厕所门锁着吗?这事你都得回家办,憋坏了咋办。结果儿子说,怕挨打啊,不敢去,好多同学都在厕所挨过打。我说,那干吗不告诉老师?儿子说,给老师一报告会被打得更严重,谁都不敢说。我真是心疼呢,所谓的校园霸凌,原来就在儿子身边呢,从那以后,每次瞅着时间看他从楼下走过来,我就赶紧把门打开等着,怕孩子着急。今天我又忍不住到阳台上看,他们学校的学生已经三三两两骑车上来了。我一直盯着骑车的男同学们,生怕错过一个,但也怕看着看着人都走完了,没有我要等的那个。
男人说,怎么还没做饭,下午两点半还有会呢?开完就得下乡。见我没吭声,他又说,今天吃什么,要不点个外卖吧,吃完还能躺会儿。我管你吃什么?我心急如焚,看楼下马路上的学生都快走完了,真没等到儿子。我说,你自己点吧,我不吃了。他说,儿子呢,怎么还没回来?我说,你还知道你有个儿子啊?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他还没回来?你不会打他电话问问吗?他嘴里嘟囔着开始打电话。打不通电话又转过来说,你怎么不问问他的老师和同学?就差那么一刻,我感觉自己被尖利的东西触着了,气球一样就要炸开,长久以来挤压在自己心里的那些怨气,早已把我撑得快要爆炸了,我正要张大嘴,用我最坚硬的被磨得像刀子一样锋利的骨头喊:你怎么不去找呢?儿子是我一个人的吗?这时,我突然听到儿子开门的声音,还是急匆匆的样子。我赶紧往门口跑,要给他开门,结果门已经开了。儿子说,妈妈,赶紧让一下,我急着呢。说完,人已经冲进卫生间了。我转身看男人,他正往这边走,气呼呼的,我想他肯定又要骂人,我赶紧做了个手势,让他别说话。我心里一疼,既然儿子装作一切没发生,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吃完饭,我跟着他到卧室,把新买的手机放到他的书包上。我悄悄说,儿子,对不起,妈妈不该摔你的手机,别给你爸说手机的事,这是咱俩的秘密。儿子说,好的。等这个家里的一切终于宁静下来的时候,我在阳台上看着楼下急匆匆赶路的人,每个人都走在一样的光里,午后小城的街道又恢复了拥挤和热闹。我牙疼得厉害,因为有好几颗蛀牙,之前去过几次牙科诊所,他们建议我把坏了的全拔了,因为那几颗大牙都已经没救了,还影响旁边的牙齿。那几颗坏牙,就像人群里的几个坏人一样,搅得我吃不香睡不好。我又去了一趟康美牙科,女牙医声音很温柔,可能是私营的那种模式,顾客就是上帝,就是衣食父母,你不能对上帝凶,更不能对父母凶。女牙医越温柔地劝,我就感觉她已经瞅中了我满嘴的空缺处,她似乎能穿透我,能看清我有多少颗牙,其中多少颗是已经坏了的。在她眼里,坏掉的越多越好,那些坏掉的都金灿灿亮晶晶地闪烁着她喜欢的光,我一张嘴,那些光就稀里哗啦往出掉,具体掉多少,她可能已经计算好了。
女牙医说,准备好了吗?你看看,肌肉已经开始萎缩变形了,今天给你做治疗吧。前两天,一个七十二岁的老太太都还花了两万多,做了一口全瓷牙呢。我建议你也做全瓷的,以后万一要做个CT或者核磁共振啥的,甚至做个手术你都不用再折腾去掉假牙,你还这么年轻,要对自己好点,这钱是花在自己身上的,只有牙好了,你才能吃得好,吃得好身体就好。
这已经是第二个对我说“你要对自己好点”的人了。我一算,我离退休还有好多年呢,我要每天在同事和领导面前晃来晃去,要在亲戚朋友面前晃来晃去,随着年龄增大,和他们面对面聊天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以后还要在儿媳妇和亲家面前晃,和他们在同一个桌子上吃饭的机会越来越多,我离七十二岁还有一大截呢,想到这里,我说,治,我想好了。我彻底败给了那位陌生的七十二岁的老太太,或者说,我是彻底败给了她两万多的一口全瓷牙。所以,有时候被打败只是分分钟的事,可能就是那些无形的东西,并不需要真刀真枪地来。随后他们给我拍了个口腔切片,然后敲定左下右上左上右下某某牙需要被拔掉。我问,牙根也是坏的吗?她说,已经坏掉了,得拔。她又问我早上吃了没,有没有在生理期,有没有心脏病高血压等,我说其他一切都正常,开始吧。
他们不费丝毫之力就给我左上左下一共拔了四颗坏牙。我咬着一口药棉回家了,因为打了麻药,我的左半边脸都是木木的。回家后给儿子点了外卖,我钻进卧室再没出来,我感觉自己哼哼唧唧得都有点娇气了,实在是想要一丝安慰。
儿子回来了,又是急着开门,跑步入厕,然后问,妈,今天啥饭?他听见我在卧室里,就进来看。我说,我拔了几颗牙,有点不舒服,给你点了外卖,今天你自己吃,我想躺会儿。他“噢”了一声,我期盼着他会问我一声,你疼不疼,或者说,那你能不能吃点什么,结果啥都没有,就一声“噢”。我的眼神里有明显的失落和失望,但儿子没发现,就已经去餐厅了。男人从镇里回来了,说第二天又要去开会。他见我躺着,说自己吃过了,放个东西还得出去一下,几个朋友约了喝茶打牌,我说“嗯”。他也没问我为什么躺着,而不是在厨房或者别的地方忙,就出去了。
经过几次折腾,前前后后两个多月,我的牙总算捯饬好了,真是钱花在哪儿哪儿就好,我以前从来不吃各种硬的食物,因为嚼不动,我说话都不敢张大嘴,怕别人发现我的大牙缺了几颗,我不敢靠近别人说话,怕别人闻见我的口腔里有异味。因为几颗坏牙,我一直都是胆怯的,不自信的,现在好了,我终于可以开怀大笑,可以大口吃肉,嚼得吧嗒吧嗒的。我想发出一点声响,证明我把坏掉的牙都给除了,我嘴里的声音清脆,口气清新,我的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欢笑,我不再担心下巴的肌肉萎缩而导致自己提前衰老。这一切发生了之后,我整个人都好多了。但好了那么一阵之后,我才发现其实也没几个人关心这个,对我来说这么重要的事,对他们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只有我妈那天问我,你补牙花了多少?我说,一万多。她说,你烧钱啊,补几颗牙能花那么多?你大姨做了一口假牙才四千多,你补的是金牙吗?我说,嗯。
接下来我还想给自己做个手术。
我胆结石查出来有好几年了,医生建议做手术,我一直硬撑着。发病疼的时候那叫一个要命,蜘蛛一样缩成一疙瘩趴在床上,疼得人想打滚儿,但最终也只是把屁股撅起来偷偷哭。那天男人说,大夫让你平时多跳多运动,是因为石头们挤在一起把胆管堵住了,活动活动它们就错开了,在楼梯上多跳几下就不疼了。我真想对他吼,跳你奶奶的,我疼得气都上不来,腰都直不起来,怎么跳?但我还是忍了,继续撅着屁股趴在床上,咬着牙流泪。多少次都那样挨过来了。儿子上小学时我忍着,因为做了手术没人做饭,孩子没饭吃,儿子上初中后我继续忍着,因为怕耽误儿子中考,现在他上高一,已经长大了,至少可以自己独立去找吃的,肚子饿不了。我听说我一个同学的妈妈就是因为胆结石拖成了癌,命都没了,我一个朋友的父亲也是胆结石转癌症,后来连三分之二的肝都一起切掉了。我一想到这些,后背都发冷,我还年轻呢,这个手术现在必须要做,不能再拖了。我马上联系了县医院的外科主任,他说,你这个手术早就该做了,下周正好有一个省里来的专家,你准备好周三来医院先做检查。
做手术的时间是定下来了,但家里怎么办?家对很多女人来说都是一个坚硬又沉重的壳,走哪儿背哪儿。那天晚上,男人喝完酒回来,因为是周末,第二天不用早起上班了,他说,该交一次公粮了,最近太忙,有点对不住老婆大人。看着他大腹便便嬉皮笑脸的样子,我突然很反胃,是他想解决生理需求了吧?我说,外面的人这几天不方便了吗?你能不能别总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他一下子蔫了。我知道,只这一句,就能把他的兴致全给搅没了。我说,那你找温柔的去说,我就这样了,没兴趣,不稀罕。他瞪了我一眼,开始上床。我说,我这周三去医院检查,得做胆囊切除手术,有省里来的专家。他看了我一眼,说,我后天去外地培训,得两周,等我回来再做,几年的旧病了,又不是等不了这几天。男人取出来一支烟,要找打火机。我说,卧室里不抽烟不行吗?他翻身下床,去了阳台。抽完烟进来,他说,要不找你弟签字,我不好再跟领导说不去了,机会难得,完了我争取早点回来。我说,好。
周三我去了医院,周四他去了外地参加培训。周四晚上是手术前的清肠,之前做过一次手术,我知道这是必须的,但让我意外的是,这次的做法又不同于上次的,一个看似装了肥皂水之类的东西的袋子挂在输液架上,让人侧身躺到床上,护士用一根管子往肠子里面输液体。我就感觉自己身体里突然涌进来很多泡泡,把各处的空隙都填满了,那些泡泡越来越多,后来又一直想往外挤,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挤得痛苦不堪,我都听到自己身体里咕咚咕咚的声音,由小变大,由远及近。然后,我们都开始往卫生间跑,第二天做手术的一共十个人,听说有一个因为太紧张血压飙升,晕过去了,临时退了场,剩我们九个人共患难。弟弟代表家属帮我签了字,他说感觉责任重大。我笑了笑,说,我得趁还没进手术室的时候录一个视频,把一切都交代清楚,万一出现啥意外,证明与你无关。
我笑着笑着就想哭。
那天晚上我因为紧张无助,整整一夜没睡,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天亮,护士拿来了手术服让换好,然后等通知。我被排在第三个,我想这个位置应该是最好的,排第一个的,万一医生还没进入状态,手里那把手术刀划深了或者切偏了咋办,排到后面,万一医生疲惫了,让某个徒弟练个手呢。我坐在病床上等,感觉床轻飘飘的,我自己也轻飘飘的,有点压不住,就想飞起来。时间过得很慢,终于等到我了,我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紧张起来,感觉自己走路时身子都变得僵直,晕晕乎乎跟着护士进了病人专用电梯,直接上到九楼,然后在手术室门口继续等,五分钟,十分钟……心里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眼睛里死死盯着的那扇门被缓缓打开了,我惊恐万分。这辈子最害怕的就是在自己身上动刀子。有人拿刀子一下一下地划,新鲜的血想奔流出来,鲜红的肉想紧紧裹在一起,有人想破坏它们原来的存在秩序。我多想逃,想躲开这一切,可又能逃到哪里去。麻醉师让我放松,我的嘴上被罩了什么东西,他们盖住我的身体,蒙住我的脸,全程都是冷冰冰的,一句话都没有,没有丝毫的关心和安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极远,像隔着一座山。我还在身体之外游离,开始一件一件找能让我全身停止下来的事,他们已经打开了三个洞口,我甚至听见了手术刀咝咝游走的声音,那么细微,那么果断,很快就取走了他们想要的。我还在遥远的地方找寻一个人,想让他在手术室外面焦急地等,不停地在门口张望,我一睁开眼看到他时,就能哭了。
醒来时,我的身体里插了一根管子,另有两处已经被包扎好。他们推我进观察室。我侄女说,她看到我从手术室推出来时眼睛紧闭着,但眼角留下的两行泪痕,让她很难过。也许我在昏睡中没忍住就已经哭了,醒来之后又得继续体验活着的艰难。其实,人最怕的是清醒地活着,你总要想东想西,总要思前想后,总觉得啥都放不下,麻醉后真好,啥都可以放下了。那一刻,我就宁愿自己永远不再醒来,因为有人在你身上划刀子你都不觉得疼,有人在你心上划刀子,那肯定也感觉不到疼。
观察室里人越来越多,一个个被推出手术室的人还在昏睡,病人睡着,陪护的家属都在说笑,不像在病房,倒像是从各处赶来聚会。我全身软软的,没有一丝力气,眼皮都抬不起来,就那么一直躺着,可能麻药有点过量,我感觉有些心慌,烦躁,身体想动也动不了。疼痛像一些冷光,罩着我。后来,下了一场雪,雪越来越大,越来越厚,只几个小时,雪就覆盖了一切。有时在一场大雪里抬头,看不清前方的路和人,眼前越来越模糊,雪花从远处来,从高处来,雪落在我脸上,在我的脸上弹奏着悲伤的曲子。雪像疼痛压着一切裸露在外的东西,它让光秃秃的树枝疼,让马路疼,让黑夜借着我的嗓子,最后低声哭出来了。
第二天,我弟弟拿来了五个蚕豆大的花花绿绿的石头,他说,给你洗干净了,颜色够鲜艳的,看看吧,都给掏出来了。我终于看到那几个折磨了我几年的石头,表面被磨得很光滑,还真是五颜六色。常说摸着石头过河,现在我摸着石头,把河流搬到了脸上。我说,我得拿回家供起来。我不知道自己的胆囊是啥样的,还是觉得有点可惜,一个伴了我几十年的东西说没就没了,怎么说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它一直听见我心里的话,体外的话,有时候我自相矛盾的语言拧着交织在一起时,它可能也会疼,会不舒服。它在我身体里时,我看不到它的模样,它被切下来我也没看到它的样子,想象中应该是椭圆的吧,最好没有棱角。因为我们长时间相互折磨,即使有棱角,也早已被磨平了。
我从观察室回到原来的病房。那几十步走得真是缓慢,真的艰难。我反复几次抬头看楼道的另一头,好几次刚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喘气,疼痛,难过,旁边有亲人扶着,可我感觉自己已经撑不起来了。
在医院一周后,我出院回家。
我妈来照顾我,给我们做饭,几天后,我从卧室搬到书房,也许,这只是个开始。有时候,我们需要一个借口,开始或者结束。那也是十几步的距离,我却走得果断又干脆。
书房只有八九平方米,向北属阴,房间整体上是个长方形,但我感觉像一个洞。我躲了进来,这个洞是生活早就给我准备好的,其实躲也躲不开,有时候彻夜地黑,没有一丝光,但我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仿佛这早就该是我自己的安身之处。我把原来卧室里自己喜欢的小东西一点一点搬过来,按自己的喜好摆放着。我像小时候读过的故事书里的小松鼠,把过冬的粮食在树洞里一点一点堆起来,把对生活的希望重新积攒起来。
我妈说,好好躺着,别再挣着了,瞎折腾什么,过两天还得搬回去。我想,就这样挺好,再不搬了。感觉很无力时,就想躲起来,找这样一个洞,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小而细微地蜷缩着。之前,我的身体里黑压压的,即使藏了什么,它们也是找不到出口的,除非借助外科医生的手术刀,给它们开出一条道。似乎是一位大树一样的母亲收留了我,她全身的几处树洞是我最喜欢的,她子宫一样暖暖的巢,挽救了我的身体里日渐消失的光和母性。现在好了,有了这样几个洞口,白天黑夜都透着光,快乐的光、疼痛的光、失望的光、等待的光、绝处逢生的光。总之,各种光错综交汇,我现在感觉自己全身都是明亮的,没有一块阴影。
【作者简介:离离,甘肃通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参加诗刊社第29届青春诗会,就读鲁迅文学院第31届高研班。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朔方》《青年文学》《作品》《山花》《四川文学》《西部》等刊物。出版诗集四部。曾获《诗刊》2013年度青年诗歌奖、2014年度华文青年诗人奖、第五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第二届李杜诗歌奖新锐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