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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4年第7期|赵兰振:年轮里的火焰
来源:《广州文艺》2024年第7期 | 赵兰振  2024年07月16日06:36

那是一粒普普通通的种子,比小指的指甲要小一些,形状像一只耳朵,但耳廓部分已经磨成菲薄的褐色,已经破损、销蚀,只是那两层褐色的种皮紧紧包裹着种子,恪尽职守。这粒种子命运坎坷,从它的出生地一路行来,先是夹在一件行李的边缝里,然后又掉进了行李内,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它竟然钻进了主人的衣袋里。对这粒种子而言,进入行李中某件衣服的口袋是一件划时代的大事,因为假如没有这当初的偶然举动,它的命运将是另一种模样,不可能到群山之中,栖落在一条急流之侧,愤然长成一株参天大树。但离奇的事情总在发生,这粒种子一不小心溜进了口袋里,又被那个年轻人带到了深山中。那是一个离开故乡来到城市打工的青年,当时像他这种人随便在城里一抓一大把,他们从一个街区漂到另一个街区,从一个工厂转到另一个工厂,拿到可怜的仅够活命的薪水,到了年尾,能带够购买年货的钞票回到村庄已属不错。但打工仔们生活得倒是挺快乐,不缺吃不缺穿,优哉游哉,老家对他们的希望本来就不奢侈,他们吃穿用度之后能够带回买年货的钞票已让家里人满足,因为许多人还在外头出了事呢。谁谁谁参与贩毒被判无期徒刑,谁谁谁在哪儿挖煤塌顶,连个囫囵尸首都没带回,就像是一缕空气,散了也就散了。比起这些不幸的人,能好好地看见人活蹦乱跳地回来,而且还带着足够购买年货的钞票,欢欢喜喜过个大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所以这个年轻人就可以长年游荡,拿个事儿不当事儿做,从这个厂转到那个厂,倒是桃花运很盛,身边没有断过眉目清秀的姑娘——大都是从老家来的,或者是一个厂子的。有一天这个年轻人带着一个姑娘来到了环绕城市的这座大山里游玩,是周末,但因为这山离城不近,有些偏僻,所以并不热闹,甚至还有些冷清。这年轻人就是看中了这山的清静特意来的,他们在山谷里左拐右拐,爬上爬下,兴奋得满脸通红,而且在某一处根本不可能有人的僻静角落还亲密无间,做了所有该做的事情。他们很是逍遥,很是尽兴,一切胡乱热闹之后两个人依偎着余韵袅袅时,那个眉眼清秀的姑娘一只手绕过他的后背,顺便插进他身体另一侧的口袋,想更紧地和他燕昵融合。这时候,这粒种子悄悄藏在衣袋的褶皱里兴奋地触了一下她的手指,她立即对口袋进行了清理打扫,将空空的口袋翻过来,那粒种子趁机飘落,随着一阵风跳进了他们面前的溪涧里。

因为是春天,溪涧里清流澎湃,已经有点激流的端倪,但还不是真正的激流。要是到了多雨的夏天,这些水绝对不会像这样沉得住气,它们总要展示一下。凡事皆如此,合适的时候任何事物都喜欢炫耀一下自己的能耐。但这时候水流无法湍急,因为仅仅是细雨连绵,水量太瘦,浅尝辄止,不够发脾气的资本。要是溪流发了脾气,这种子将是另一种命运——它会被激流卷走,会折戟沉沙,在水底变质腐烂,溺毙绿色之梦。是春天温和的水流救了它,回旋的水波轻轻地托举着它,把它安然推向靠岸的浅滩,推了一下又推了一下,促使它抓牢了泥土。它抓住了松软的泥土,而且借助推举的细波一跃,贴在了略微有些发黏的一块泥土上。它悄悄地欢喜,知道自己有做美梦的资格了。只要抓住泥土,只要不被溺毙,它就能改写自己的命运。它很清楚,于是它不敢懒惰,马上开始膨胀身体。其实此刻它已经有些疲倦,想歇一歇。它正处于生命启动的初始点,此刻总是精力充沛但又最容易疲乏,它难以逃脱规律。但它克制着,强打起精神与身体的倦怠作战。它吸啜着水分,也吸啜着温度,咬紧牙关,憋胀身体。当天夜晚,天气并不暖和,但这粒种子还是从贴紧肌肤的土层深处蕴蓄够温暖,召唤隐藏的根芽崭露。它成功了,第二天的阳光照临它时,它饱胀的种粒已经撑破了皮壳,一点点白色的根芽探出来,似有似无。它用纤细的、脆弱的根芽宣告成长的大戏开幕。

此刻,哪怕是一点点小小的外界力量干预,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够让它脱离岸边的泥土,就能让它成长的美梦破碎。要是今夜落了一场小雨,水流略大;要是清晨的微风乍起,有一小股风不慎溜进了涧谷,吹动了忍受着痛苦裂变中的它……这些微不足道的因素都能干扰它的生命进程,都能影响它的未来,甚至可以是决定性因素,说不定它就要胎死腹中,不再有未来。但是第二天阳光很早就洒布天空,风都藏进了更深的山谷,压根儿没有前来冲撞进犯的意思。天时与地利,都促使它快马加鞭赶紧萌发。它在清流里丝丝毫毫,探出并膨胀根芽。它悄悄地伸展芽尖试图探进泥土中,那样它就可以借助这一点点泥土安家立业,屹立身躯了。它有条不紊地实施着它的计划。根尖锲而不舍,蹑手蹑脚钩住了泥土,并神不知鬼不觉潜行。现在,这棵芽蕾已经暗暗欢喜,它不再害怕什么了,它为自己的努力,自己取得的成功而骄傲。尽管前途凶险密布,但来之不易的小小成功不能不让它倍感自豪。

一条小鱼游来了,张嘴啄了几下芽蕾。还好,小鱼是友善的,根本没打算一口吞掉它——其实这鱼想吞掉它也不那么容易,因为拧起了细纹的水流都不能拽开它了,它已经和泥土成为结伴兄弟,已经不能轻易扯开它。它加快了步伐成长,它知道只要它超前一点,它活下去的希望就多一点。它忍受着碎裂与增生的痛苦,忍受着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忍受着对未来一无所知的渺茫与迷惘……它忍受着这一切成长成长。中午的阳光更加温暖,夜晚的风也不那么冷砭肌肤了。它只用了三天时间,已经牢牢伸进了土层深处,现在即使流水像夏天一样激荡,也不一定能对它构成威胁。它可以一边在波浪里挣扎身体,一边更勤奋地生长根须。现在它已经拥有了不止一根、不止十根根须,它要让它的根须遍地开花,占领这岸边的一坨泥土。它要让波浪对它没有办法,让风对它没有办法,让有意与无意的一切敌意都对它的成长束手无策。长大长大,它只有这一个想法,只为了这一个想法而不舍昼夜地行动。

这个城市是一个北方城市,几乎算是没有春天,常常是直接从冬天跃进了夏天。天气在进行着剧烈的转换,风和日煦并没有多久,也许仅仅几天,马上转暖,暖得不行,像是太阳一下子跳了下来,中午能烤炙得人浑身是汗。是啊,这正是这树苗生长的大好时光。它高兴极了,在晨风中欢笑,在晚风中欢笑。过了夏至节气之后,它已经蹿到二尺多高,全身披挂有六枝羽状复叶,中轴的身坯已经有小手指粗细。为了躲避陡峭的溪岸,收获更多的风和阳光,它的身子略略探出,靠近根部的躯干形成了微微的弯弧。

它沉浸在阳光雨露中,全神贯注生长,无暇他顾。它甚至忘记了季节,或者说它根本不知道夏天之后是秋天,秋天之后是寒冬。它没有丝毫经验,不知道在北风乍起寒霜骤至之前做好准备,停滞成长的速度,萎黄叶片,收缩梢芽……这些它全不知道,以致那年冬天它的绿叶全被一场酷霜打蔫,像被劈顶浇了开水烫过一样。第二天寒风一抽太阳一晒,叶片干枯蜷曲在了枝梗上,数日之后满树开始荡响呼呼啦啦的死亡哀歌——那种发自它身体上的声响让它害怕,真是难听死了:干燥、嘶哑、类似窃窃私语又类似兵刃撞击。它为这声响来自自己身上而羞耻,在深沉的满天星光的夜里,它被这摇碎寂静的声响抖得心惊肉跳。这种不安与惊恐持续了好几个月,它觉得没完没了永无尽头,就在它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刻,一场疾厉的寒风帮了它大忙,它们一把把将那些衰叶扯去,远远丢弃,让它摆脱了厌恶与无奈。但寒风不但扯掉枯叶,更是榨干了它没能藏好的身上的水分,致使春天来临时,它才发现它的上半截身子已经不属于它,变成了一节干柴棍。它被肃杀的严冬惊呆,竟然忘记了疼痛,忘记了自己的上半截身体已经失去了生命。

但春天还是来了,这是它生命历史上第二个春天。不再有一阵比一阵寒冷的北风,不再有霜雪,不再是满目苍凉。太阳悄悄走近,变柔变轻了的南风开始抚摸安慰它,溪涧里开始响起流水的欢笑……这一切都召唤它吐出身体里的嫩芽。它当然是忍不住,探头探脑,展露它隐藏了一冬的心事。它萌发了,尽管干枯了上半截身体它仍然在半腰萌出了茁壮的芽头,而且不比头一年在梢顶萌发的瘦弱丝毫。

属于它的一切次第来临,不但是春风春雨,不但是阳光,还有鸟鸣,还有遍野的和它的叶片一样的浓绿浅绿……这一切让它迷狂,让它沉醉。它高高兴兴,天天和周围的草木招呼,和它们比赛着成长。它的芽蕾憋得粗壮,舒展后也格外茂盛,没等到太阳变得毒辣,那芽蕾已经比它去年的整个身体都大,发出了八九枝羽状叶片。它在溪涧上空招摇,甚至能布出一方绿荫,吸引并不太深的清波里寻找阴凉的小鱼们驻留。

总之在最初的数年里,它还算是一帆风顺,没有经历太大的波折。它尝到的和那个冬天一样的苦痛也算不了苦痛,那仅仅是每一株树都应该经历的折枝碎叶的细事,没有致命,反而能帮它更迅猛成长。转眼之间它的树干已经盈握,它现在可不是八九枝树叶,而是一小垛,在夏日里,它遮蔽出的阴影也不仅是容纳几只小鱼,现在它能够让半拉溪涧变得浓黑清凉,它的麾下可以站或卧上一头牛,也不一定让它的巴掌大一块皮毛被太阳暴晒。看着一地浓荫,它为自己的成就沾沾自喜。

它欢喜得实在是太早了,因为灾难接踵而来。那是第三年,夏季七月,正是它最好的生长季节,但是来了雷雨和闪电,来了乌云与骤风。尽管它年岁不大,但雷雨骤风它还是经历过几遭的,它哪能把这些放在眼里。它对着吼叫狂舞的闪电滚雷唱歌,对着骤风伸展臂膀踢动拳脚。这算不了什么,这能算什么,你能把我怎么样?……越是猛烈的摇晃越让它惬意,它几乎沉醉于这种暴虐之中。在它东摇西晃嘿嘿嘿嘿大笑时,咔嚓一声——万万没想到,风力竟然这样强劲,只一下,它奋力长高扩展了数年的树冠就给彻底折断了。

这是一场灭顶之灾!断裂发生在这棵树的上半腰,接近树冠的地方,相当于人的脖颈。整个树冠与身体完全分离,白茬参差,触目惊心。一溜树皮被从茬口扯下,尽管在突如其来的灾难中,树干出于本能并不放手那溜树皮,整个树冠栽落地上,只有那溜树皮尚在牵连。树冠在半空显得不大,但趴在地面上,显得体积庞大,几乎铺满了那条溪涧的溪谷,甚至都没有滑落到溪底,就那样斜歪着身体趴在一大半溪岸上。风雨已过,树冠就那样沉睡溪坡,一动不动,眼看着枝叶在雨后烈日下失去水分失去绿色渐渐蔫巴。一溜泪水从断茬流出来,顺着树干上被撕裂的树皮白口淌落。新鲜的伤口迅速变作褐色,渐渐发黑。不再有叶片的欢声笑语,不再有叹息,横断的身体流干了泪水,一点一点干枯。这棵历尽艰难长大的树,眼看就这样死于这个它最喜欢的夏天。

它是一棵经历过死亡、从偶然中获取生命的树,它不会就此罢休。它默无声息,像是死去了,但那绝不是死,而是在沉默中酝酿爆发。它断裂的躯干内运转不息,翻腾着生命的激流与渴望。半个月后,离那处断茬半尺的地方,一丛嫩芽钻了出来,携带着无尽的愤怒,扭头弓腰顶撞而出,直指苍天。这丛芽蕾来者不善,竟然一出树皮就有手腕粗细,不是一枝,而是数枝一齐萌动。借着夏日的阳光,借着暖和的风,借着清涧之水,它扑哧一声就抖散身体,像是一簇箭镞,向着四方攒射。那是生命的奇迹,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在那处日渐腐朽发黑的断茬附近,一盖全新的树冠揭竿而出,只是体量略小,但不可限量的未来却一瞅便知。

成长总是伴随着苦难,没有谁能够幸免。苦难有多深就能长多高。这场断头之难影子虽长,但毕竟安然度过,到了第二年夏天,这树膨散的树冠枝叶婆娑,哪有一丝昨天灾难的阴影!就是那处断茬,也被日月风雨消弭,趋于平复。新生的枝干很快代替了那截断枯的躯体,它仅仅是稍稍逸出,避开正在枯朽的断茬,在茬口的上方轻易就再度上下笔直,就像这棵树从没有过断裂一样。第三年这树的躯干已经上下接近一致,只有专事伐木的家伙才能看出这棵树的脖颈处发生过灾难,几近置它于死地。枯茬朽黑脱落,断口处形成一处拳头状的疤痕,就是那疤痕,也并不清晰,像是一处长得过快的树皮形成的涡纹。灾难的影子被阳光蒸发,只有这棵树的内心,纠结着这场灾变无法消弭的阴影,这阴影染黑了它紧抱着的圈圈年轮。

这树茂茂盛盛长粗长高,它俯视着溪涧,俯视着渐渐低矮下去的周围的各类树木,有历尽沧桑之感。在有风的日子,它甚至开始数说过去,所有那些痛苦的磨难开始变成一种黄金的阅历,让它不但身量高大,更觉得身经百战,一种优越感像一柱瀑布从树冠贴体而下。是的,它有点自满自足,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常胜将军,虽历经坎坷但仍然茁壮,傲视群雄。

但这树高兴轻松得实在是太早了,因为不久之后,也就是断头之后两三年时间,它的身体已经膨胀到碗口粗细——这时候,一场山火不期而至。没有经历过山火,一棵树就不算真正见过世面。那才真是生与死的考量,与道听途说的,与想象的,面貌殊异。那是一个初秋的正午,这树经验丰富,正在算计何时收回叶片中的碧绿,何时送走那些叶片并开始悄悄发育更繁密的根系。在它这样计划的时候,突然之间天地就变了。它能感觉到那蹊跷的变化,但阳光照样灿烂,溪涧间照样虫鸣唧唧,不远处有许多蝈蝈在唱歌,它们趴伏在地面的草丛中,当然不能像它那样高瞻远瞩。它呼吸到空气中的异味,接着它的树枝迎来了第一批客人——那是些各色鸟类,有喜鹊、山雀、黄鹭、鹧鸪、啄木鸟、猫头鹰……它们惊慌失措,磔鸣不已,而突然,它竟然看见头顶上一只平素从来都是泰然自若不动声色的老鹰仓皇疾飞而去,而有一群有着漂亮的五彩长羽的野鸡咯咯叫着低低掠过它的旁边。接着它看见了蛇、蛤蟆、蜥蜴、松鼠、野兔、狐狸甚至还有一只孤狼、两三只山獾、一小群山猫……这些安然生活在大山之中难得一见的各色兽类纷纷跃动,朝着一个方向奔逃!它们顾不得涧陡水深,有的一蹿而过,有的掉落进水里,泅水而去。有一只野兔甚至摔伤了后腿,它本来想一跳跃过深涧,但它的跳远功夫欠精,就那样哗啦跌进了水里。还好,离对岸不算太远,它拖着摔坏的伤腿一颠一颠狼狈而去。它们一律惊慌失措,像是在进行世纪大迁徙,在逃难,在躲避灾祸。但灾祸仍在远方,看不到丝毫踪影。它摇动着头颅寻找,是的,它找到了,空气中有一丝焦煳味,只有嗅惯了溪谷里清凉气息的树才能分辨出来那种不正常的气味。它警惕起来,它知道一场灾难正在逼近,但弄不清这灾难是什么样子,该如何折磨它。它有点恐惧,它知道世界上的灾难多种多样,每一种灾难都能带来崭新的痛苦,与之前判然有别。但它是一棵树,它只能站在原地等待而不能躲避。它是一棵迎接灾难的消息树。

到了那天下午,日落时分,它才看见灾难的面容。按说太阳落山,星光月光皎洁,但在这条溪谷里,平日接踵而来的浓密的黑暗没有了,那种黑暗是安静的茂密的,比这树的最浓密的树条上的树叶更茂密,但此刻黑暗却被稀释,闪烁的扑朔迷离的红光驱散了黑夜。山火由远而近,身影渐渐分明。它有长长的难以置信的乌黑头发,有狰狞的一会儿流血一会儿又溢彩的脸膛,它忽高忽低,跳跃奔突,比所有山林中的野兽都更狂野不羁更盛大。这树看呆了,一动不动。空气在变得灼热,它没有意识到那就是山火,马上就要一起燃烧,它的生命终要轰轰烈烈一场,之前经历的所有曲折就要变作一垛噼噼啪啪的火焰,一层遮覆地面的灰烬。它被迎面走来的辉煌吸引,忘记了一切。这时候它才明白它是渴望燃烧的,渴望变作火焰,这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是所有树的梦想。它蕴含着无限生机,却时时渴望毁灭。

它听见了黑暗崩塌破碎的声音,无奈、哀婉而轰然堕地,甚至还发出垂死的唧唧声,像是秋夜里一种什么虫子的呻吟,纺织娘或者蟋蟀。但山火太妖娆了,有点激动人心。她美丽而热烈,光焰四射,携带着呼啸而来的欢笑,似乎她活着就是为了欢呼,呼呼呼呼。她向它走来,它碧绿的叶片染上了朝霞般的赭红,愈显茂密。它感受到了温暖,和初秋的夜凉形成鲜明的比照。它想抓住这温暖,似乎这样就能抓住那让它无限留恋的盛夏。这棵向暖而生的树忘记了一切,望着漫野流淌的红色黄色,以为夏天正在涌向它,它可以从此一直待在夏天里了,可以天天茂茂盛盛生长了。直到它的树叶在一阵灼烫的风里失去水分,褪去碧绿,慢慢变成白色。那不仅是热风,而是脱离了母体单独行动的火焰,没有颜色但更热烫,是隐藏的火焰,是焰心的一部分。叶片甚至来不及收缩,瞬间变得苍白,接着就呼啦变成红色的一小朵——是的,树叶开始燃烧了!那是一种剧疼,无法忍受但又痛快无比。这棵树从没有品尝过这种剧烈的痛楚,不知道最深度的疼痛和最淋漓的欢乐有异曲同工之妙。它昏厥了,分不清是痛是快。它的每一片叶子变成黑色的像是粉碎了的蝴蝶翅膀,灰屑飞扬,噼啪号叫。如果它的身体里的汁液不争着朝外窥瞰它仍然会沉浸在这红黄的奇观里,但它突然觉得自己要折断了——这对它来说是最要命的,因为它品尝过折断的滋味。它呓怔过来才发现无数丛火焰在舐舔它的身体,像是老虎在用舌头挑逗无力反抗的猎物。它听见自己的皮肤爆裂的叭叭声响,它的树汁从破裂处冒出来,又立马燃烧变成一簇簇欢快的焰丛。它知道这就是死,死亡正在包围它,正在义无反顾地掳持它。啊不,不是被迫,而是它自己想燃烧,想死。它渴望着这样痛快的死亡。它必死无疑。没有哪一棵树能逃过这野蛮的大火。它幻想着浑身生出无数的红色枝芽像是那一年狂风拂动枝叶蹿飞接着轰然折首触地……

它渴望着死但并不能决定生死,也许在它于此落地生根的那一刻已经决定它不能死于一场山火,无论这火势多么嚣张。这棵树依涧而生,山涧给了它生命也再次挽救了它的生命:山火烧着了它的半边身体,但向涧的那一侧山火无能为力,而从远处越过涧沟的火焰无论怎样居心叵测也无法回头够到这岸,于是这棵树保全了一半身体。还有就是它长得太快了,已经碗口粗细,所以拂掠而过的山火无法烧透它,嚣张的火焰不能让坚实而富含汁液的树体一下子屈服。

它的树干燃烧了一半,摇摇欲坠。它头上的叶片全部被烧光,连叶梗也没留下。它成了秃子。哪怕是刮来一阵小风,它的树干也咿呀呀发出干燥的叫唤,伴随着这难听的声音就有炭屑点点块块坠落,从而让它的身子愈显单薄。它的身体内好像没有了内容,只有薄薄的树皮在苦苦支撑。它周围所有的树木悉数毁灭,一片参差的黢黑断茬直指苍天。和它们相比,它确实是幸运的,但它也面临着随时折断的危险。它孤零零地站立着,它还活着吗?或者业已死亡?一切像是梦境,它不能断定自己是生是死,疼痛汹涌,它被疼痛充满。腰部吱呀一响疼痛更剧烈,似乎它正在遭受雷击,身体崩散毁灭。一次又一次地雷震,一次又一次地死亡。它甚至不知道它是站着还是躺着,它对空间没有了概念。也许这就是死亡,站立着死去。粉碎了聚合,聚合后再粉碎。

石头都被烧得炸裂,到处是烟熏火燎的遗迹。没来得及逃走的小动物的尸体燎光了毛发,拘挛成一小团。连地上的杂草都变成了薄薄的灰烬,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没有一丝绿色。在浓绿遍野的季节看不见绿色才是最可怕的,也最绝望。活着和死去已经没有两样。这棵树不再挣扎,它孤立于焦黑之上,静等着拦腰折断。它的那半截树皮实在无力支撑,它只能倾圮颓塌。

山火过后落了一场小雨,雨滴淋漓在它敞开的伤口上,它在疼痛中感觉无限滋润。雨水,是它最渴望的。雨后天放晴了,太阳仍然白光闪烁。这是夏末秋初的太阳,发射着光和热,催促着一切植物快快生长。数天之后,碧绿的草尖就钻透地皮上那层薄灰,一株山杏树的根部蹿出了第一簇茁壮芽蕾。一切都在复苏,就像春天时那样。这棵树竟然一直站立着,在吱吱呀呀中腰身并没有折断。这真是奇迹!在它羡慕其他树木的那些幸运芽蕾时,它感到了颈项上炸裂的刺痛,它悚然一惊,以为大难终于临头。但它错了,那不是焦炭的伤口的疼痛,而是略带嫩黄的一簇芽头。它发芽了!它竟然又发芽了!当得知它活着并且正在发芽就要舒展叶片时,它的激动无以言表,它真想从地底下连根跳起。

不是一簇,而是无数簇。叶芽接二连三生发,舒展的速度惊人。它只用了十天,就让半边的树冠枝条全部覆满叶片。另半边的枝条彻底死了,渐渐干枯。它的希望像太阳升起,光耀天空。它浑身充满力量。它要拼搏,要治愈身上起伏不平的创口,要再度枝茂叶繁。它借着风势,一点点抖落树干里的炭屑。它对已经枯干的枝条无能为力,但它知道到了冬天,北风自会摇落那些枯枝,它现在只管伸过去枝叶占据那些枯枝的空间即可。它日日夜夜滋生皮层,长出一疙瘩一疙瘩的瘤突,悄悄挤开那些成为杂质的焦炭。它得快马加鞭生发皮层,供它恣意生长的热烈天气所剩无几,它要赶在凛冽的秋风莅临之前弥漫皮层填补伤口。它要让皮层木质化,只有这样才能抵御深冬里凶猛的寒风。它没有在一场大难中夭折,也不能被接踵而来的冬天挫败。

这棵遍体鳞伤的树,这棵死了一半的树,站直在那个秋天里,站直在那个寒冬里。它虽然身体的半边布满瘤突与凹陷,但它在北风里站得笔直,没有崩裂折断。它是傲立的不倒战旗,千疮百孔仍猎猎作响。

又一个春天来临,这棵疙疙瘩瘩丑陋的树发现它高过了所有同伴,周围刚刚长成的次生树苗与它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它发现自己得风得水,占尽先机。再没有树木能遮蔽它与它争夺阳光,甚至小病小灾它也能免除,因为它实在太高了,虫子们爬上去都费事,所以它不再罹患任何病虫害。对一棵山野里的树木来说,身体蛀出孔洞叶片被虫子蚕噬本属家常便饭,没有树木能够幸免,而现在它却可以一身清爽。它不敢回忆那场红光闪烁灰烬纷飞的大火,但有时它竟然觉得它应该感谢那些蕴满灾难的红色火丛。

它生长得实在太快了,它的皮层第二年已经完全充填包裹伤痕,另半边树冠的枝叶也扭着头生长,完全替代了这半边枝叶。到了第三年,它的腰身已合抱粗细,不走近细看,根本分辨不出它合围的身体遭受过重创。环绕过来的皮层融合一体,最初的凹凸很快抻平,树皮布满均匀的菱形裂纹,就像从溪涧揭掉一层涟漪贴在上面。它的苦难记录在年轮里,只有锯开它的身体才能看见那些苦痛形成的旋涡和疙瘩。它的痛苦深藏于内心。

它从不敢怠慢分秒。它日日夜夜勤奋成长。它尽力膨胀树冠伸展根系。它要长出越来越稠密的叶片,要在阳光里闪亮,要在风中飘摇跳舞。它要伸出和土粒一样多的绒根,长出和它的枝杈一样粗大的主根。它太喜欢风和阳光,太喜欢水和土。它热爱它站立的这个地方,热爱这一切。

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它忘记了时间,它耽于享受阳光与风,沉醉于一圈又一圈的年轮扩展。如今它的枝丫早已够到对岸,远远盖过了对岸。它的大根小根编织成一面密实的网络铺满溪坡,那面溪坡盘错的全是树根,几乎没有了砂石。它的根竟然越过溪底到达对岸,开始在对面的岸坡偶露峥嵘。它的躯干硕壮粗阔,因为生长过快在近地处形成褶皱,褶皱之间竟然能窝藏一个人。下雨的天气你站到树下,身上仍会干爽爽的,衣服不会被淋湿。那茂密的层层叠叠的树叶能够遮挡一场中雨。

你只有在深夜里才能听见它一声声低沉的叹息。它在黑暗中回忆往事,它黯然神伤。但它只在暴烈的风中发怒,从不哭泣。

它是一棵公树,秋天它的枝丫光秃秃的,结不出堆叠成垛的金黄籽串。它不能遍撒种子,让子嗣簇拥蔚然成林。茕茕孑立是它的宿命。

它是一棵充满苦难的树。它是一棵臭椿。

庄子称它为“樗树”,美国作家福克纳则叫它“天堂树”。

它是风景树,徒有好看的外貌,要是你揉碎它的羽状复叶,你会发现它的汁液臭不可闻,拒人于千里之外。

【赵兰振,1964年出生,河南省郸城县人,现居北京。曾做过医生、文学编辑等。1991年开始发表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夜长梦多》《溺水者》,中短篇小说集《草灵》《摸一摸闪电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