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4年第5期｜潘洗尘：幸好我还是个诗人
牵着一只阿拉斯加回故乡
酝酿了整整一年的计划
就要启程了
我要牵着一只巨型阿拉斯加
步行回东北
曾被我诅咒过千万次的雪
原本就是阿拉斯加
和我的
故乡
4800公里很远吗
在路上 一个人和一条狗
究竟还会遇到多少人
多少狗
这一路 会有多少人
给我们食物和水
到时候你看看我
随身携带的笔记本
就知道了
一个人
和一条狗
在路上 走啊走
大多数时候
他们都是沉默的
偶尔也会
和擦肩而过的人
打个招呼
但没有人知道
在路上 一个人
和一条狗
他们是要趁着
第一场大雪落下的时候
赶回故乡
失传的手艺
母亲生前
有一门被乡邻们笃信了
四十五年的手艺
——接生
后来我无数次劝阻母亲
你年龄越来越大
眼神不济 手脚也不灵便
风险太不可控
还是动员他们送医院吧
可是母亲直到离世
依然还会拿着一把剪刀
一卷药布
被乡邻们接走
现在 母亲已离开我们多年
想想家族曾掌握的很多门乡村手艺
接生 说媒 木工 打铁 做豆腐 厨艺
当然还有炉火纯青的耕种
现在都已基本失传
而我今天想起母亲
是此刻我也需要她的那门古老手艺
——接生
只不过我不是给人
而是给我家里待产的猫狗
幸好我还是个诗人
如果我不是个诗人
山水肯定是另外的样子
但也幸好我还是个诗人
博大精深的汉语
可以在黑夜里与我相互拥抱
也互为工具
偶尔 我用那些熊熊燃烧的爱恨之火
可以巧妙地烧制
一整首的诗
虽然大多数时候
烧制一个完整的句子都很难
那就在一个字一个字
甚至一个偏旁一个偏旁
一个部首一个部首上
下功夫
我会消失
但汉语不死
有些自己也来不及回头看的
后人会懂
熏 陶
这只早晨开始睡觉
下午才起床的小狗
自从昨晚跟我吃了羊肉之后
半夜跟我抢烟抽
抢咖啡喝
抢瓜子嗑
还跟我抢安眠药吃
只有在我读诗的时候
它会异常安静
生怕发出一点儿声音
而每当我录完一首诗
回放的时候
它都会对着窗外
有节奏地发出
喔喔噢噢的声音
我想 这只有当我
完全学会它的语言后
才能明白它到底是在说
我读的诗好还是不好
抑或是它自己
也在读自己的诗
活下去
当年 一个绝症患者
坚定地说
活下去！
看看到底谁活得更长
一个人在那样的时候
说这样的话
如果不是出于对生活的热爱
那可以想象 他的心里
究竟有多少不甘
又有多少委屈
一晃就是五年过去
站在第六年的门槛上
他仿佛一下子不再那么坚定了
只是默默地跟自己说
……活下去
患得患失与悲从中来
出来半个月突然想
录一段自己的视频发回家
用大屏幕放给毛孩子们看
视频发出后又担心毛孩子们
没有那么想我
放视频时还要一个个
抓它们来看
转念 平时在家跟它们聊天
倒是听得认真 还时有互动
也就安心了
但等真的看到它们聚在一起
收看自己的视频时又突然
悲从中来——
这分明就是自己
告别仪式的预演
潘洗尘，1963 年生，有诗作《饮九月初九的酒》《六月，我们看海去》等入选普通高中语文课本和大学语文教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