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24年第7期|艾玛:是日录(节选)
寻常的一天
国庆长假结束后的第一个上班日,是个周六。这一天,我们都不得不给因长假变得松弛的身体重新拧紧发条,做回社畜。不过,对廉海砂来说,这天却是他的休息日。廉海砂是我们小区一名普通的物业保安,整整一个长假,他都在物业值班。自从年初他妻子给他生了个粉嘟嘟的漂亮小闺女后,他就总调在节假日、双休日上班了,这样好倒出上班日来跑出租,赚点外快给女儿买进口奶粉。
这天天还没亮,廉海砂便拉了温泉镇的一个乘客去机场。这个乘客居住的小区,距我们小区很近,那是一个更大、设施更好一点的别墅小区。这个乘客要赶上午九点半的国际航班,他要求六点之前必须到达机场。廉海砂不敢怠慢,凌晨四点半便起了床,吻别睡梦中的妻女,带上妻子临睡前给他准备好的食物和水,开着家中那辆比亚迪电动车就去接客人了。这辆车是在他妻子怀孕后买的,为方便送她进城做产检。他们特意买了电动车,一是图补贴,二是图省钱,电车比油车省钱。如今要是烧汽油的话,跑出租是赚不来什么钱的了。他妻子小万非常喜欢这辆车,这车跑起来安安静静的,内饰也漂亮。说不出个什么道理,她还总觉得车内也比油车干净。不过现在她很少坐这个车了,她生完小孩后,廉海砂就去办了个网约车营运证,拿这车跑出租了。廉海砂业余时间开,廉海砂上班时,就租给他表弟开。
他在小区的大门口接到了乘客。乘客行李不多,只有一只小行李箱,不像是要飞国际航班的样子。不过客人应该是经常坐飞机的,箱子上有许多张没清理干净的易碎标签,折断杯柱的高脚杯,提醒人们要轻拿轻放。他上车后一句话也不说,闭着眼睡觉,深灰色立领上衣上支着一张略显苍白、浮肿的脸。为了不打扰他,廉海砂调低了导航仪的音量,把车窗也全升了起来。路两边全是果园,清早的空气有些微凉,微凉中带点清甜。这是廉海砂这天的第一单生意,算得上是个大单了。把客人送到机场后,如果能拉个进城的回程客就更好了。撤县并市后,渔港、温泉镇这一带成了岛城的一个区,他的车是可以进城拉活的。从温泉镇到机场,不走市内,走城外高速,汽车导航仪显示五点五十分到机场,一路全是绿色,不堵车。汽车跑出温泉镇,上了去机场的高速时,太阳也马上要升起来了,车外后视镜里映照出一片霞光。这是晴朗的一天,也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廉海砂看着眼前开阔、空旷的马路,心情非常不错,夜晚孩子很乖,没哭没闹,他也睡了个好觉。他专心开着车,没觉得这一天会和以往有什么不同。
跑了一会后,廉海砂从后视镜里看到乘客已经醒了,正扭头看着窗外。也许刚开始他就没睡觉,只是在闭目养神。廉海砂想问他一会在哪个航站楼下,但乘客十分专注地看着车窗外,他也不好打扰,想着等快到机场时再问不迟。不一会,乘客的手机响了。廉海砂看到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机来,很快又塞了回去。手机铃声还在响着。乘客在随身小包里又掏出一个手机来。声音大了起来。廉海砂听得清清楚楚,粤语歌,“冷暖哪可休,回头多少个秋……”乘客接了电话,歌声消失了,车内安静下来。乘客把手机按到耳边,“在路上了。”过了一会,乘客说“没有。”又过了一会,乘客说了句“放心”,便挂了电话。
“一会停在T1航站楼吧。”乘客说。
廉海砂不由追问了一句:“停T1是吗?”国际航站楼在T2。他跑了很多次机场了,不会记错。
乘客说:“是的,T1。”
五点五十分,廉海砂把车停在了T1航站楼。他下车为乘客打开车门,把后备厢里的行李为客人拿出来,跟乘客告别:祝您一路平安!乘客点了点头,拉着自己的行李箱,转身向航站楼大门走去。廉海砂回到自己的车里,他要把车开到机场网约车候车区,先吃个早餐,方便方便,然后再考虑接单拉活。自从他和他妻子都认识的一名网约车司机因为连续拉活,超负荷工作导致心梗去世后,他就非常注意了。他收班回家时,他妻子还会把他的裤腿拉起来,检查他的腿脚,如果发现浮肿,他妻子会非常生气,两眼含泪质问他:“你想让我当寡妇吗?想让妞妞去喊别的男人爸爸吗?”妻子的眼泪让他又震惊,又感动,他不想妻子当寡妇,也不想妞妞喊别的男人爸爸,所以他也不敢憋尿,不敢废寝、忘食了,赚钱重要,身体更重要,他得为妻子女儿好好活着。就在他系好安全带,准备离开时,他忽然看到了那位刚刚下车的乘客,就在自己的右前方,被两个身形高大、穿黑色夹克衫的男子一左一右搀着,向停在前方弯道处的一辆越野车走去。他们后面,是一个穿着同样夹克衫的男子,这个男子拉着一个小行李箱。廉海砂认出来了那些折断杯柱的高脚杯,这正是那位乘客的行李箱,他刚刚才从后备厢里取出来的,行李箱的提手上还绑着一根褐色的丝带。现在他也看到了那根丝带。他非常诧异,他这是要到哪里去?那三个男人是谁?廉海砂下了车,一只脚踩在地上,一只脚还在车上,他把着车门,伸长脖子张望。他们走到了那辆越野车跟前,一个男人把那个乘客推进那辆越野车后,自己也坐了进去,另一个男人从另一边上了车。那个拉行李箱的男子走到车后面,掀开车后盖,把行李箱放了进去。然后他不慌不忙地走到副驾驶座那一侧,拉开车门也坐了进去。廉海砂连忙拉好手刹,关好车门,往前跑了两步,他本能地想看看车牌。他起了个大早,天没亮拉了个乘客来赶国际航班,机场的门都没进,这乘客就被别人拉走了。那辆越野车开动后,后面又迅速地跟上了一辆,它们在弯道处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很快顺着坡道开走了。他没能看清车牌。
廉海砂把车停在网约车候车区后,他去卫生间上了个厕所,顺便洗干净了手。他一直想着那个乘客。如果老衣在,他会怎么看待这件事?老衣比他年长二十岁,经历过许多事情,对每件事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在物业值晚班时,他多是和老衣一组。物业要求夜班每隔两小时在小区巡逻一次,小区东南西北四个角都有安保亭,每个安保亭里都有指纹打卡机,他们是要打卡的。漫长的黑夜里,人们都在安睡,两个男人开着电瓶车转悠,不找点话说是不可能的,他们对彼此说过的话,比对老婆说过的要多得多。他回到车里吃早餐,突然想起来网约车平台,他拿起手机看了看,发现车费已经付了。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回想乘客上那辆越野车时,他身后那个穿夹克衫男子的动作,是推了他一把,还是扶着他的?“应该是扶着他的。”这么想着,他顿时觉得肩头一松。他开始吃早餐。他打开餐包,妻子在餐包里放了一个保温饭盒,饭盒里有两个肉松面包、四个鲜肉包子,这是他一天的口粮。还有一小盒圣女果,补充维生素之用。妻子也给他准备了水,一个保温杯里泡着红枣、枸杞和西洋参,一个套了个粉色棉布套的便携式暖水壶里装满了水。这个暖水壶是为妞妞准备的,能装3000毫升水,72小时保温。妻子买这个水壶时,对他说,等妞妞大点,出去玩时,就用这个水壶给妞妞带水喝。现在妞妞还小,这个水壶她还用不着,他用得很小心。
他喝着水,吃了一个肉松面包、一个鲜肉包子后,拿了几颗圣女果,下车。他在车边踱步,准确地把圣女果依次扔进嘴里。他一边踱步一边在手机平台上抢单。他把接单设置成顺路模式,等了一阵后,终于接到了一单。客人刚落地,还没下飞机,她要去的地方,是位于前海沿房价很昂贵的一个小区。他和客人约好了上车的地方,问清楚客人有托运行李后,就掐着表计算着时间,好去客人指定的地方接她。这期间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妻子起床了,女儿还在睡。给妻子打完电话,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那位刚刚从他车上下去的乘客,他不坐那趟国际航班了,他妻子知不知道呢?他很想给老衣打电话,把这件事说给老衣听,但这个点还太早了,老衣可能都没起床,再说,也该去接下一个乘客了。他上车,把车开到客人指定的地方,顺利地接到了她。
乘客的胸前斜挂着只印满字母的小包,拖了两个大的行李箱和一个小行李箱,每个行李箱上都套着一个布套。后备厢里放不下,廉海砂只得把一个小行李箱放进车内。乘客坐进车里后,一种奇怪的香味瞬间把车厢内的空间塞满了,这香味里混着一股酸涩的药香,闻着略带点苦味。他做了两个深呼吸,止住了一个喷嚏。她是坐国际航班回来的,西雅图飞首尔 ,首尔飞岛城。他听到西雅图、首尔这样陌生又遥远的城市名字时,心里又想起了刚刚那位乘客,他原计划要飞去哪里呢?在那里,会不会有人等他?计划改变了,他们会知道的吧?
也许是在飞机上睡够了的缘故,这位刚刚结束了一趟长途飞行的乘客很有谈兴,问东问西的。大多数情况下廉海砂是很愿意乘客多说的,也不会介意他们多问。可是这个乘客,问的都是廉海砂不太愿意回答的问题,你一天跑几个小时?廉海砂大概说了下,她就用了同情的语气说,工作这么长的时间,辛苦啊,一天能跑多少钱?廉海砂回答说,跑不了多少。她追问道,大概有多少呢?廉海砂很不情愿地回答后,她还做了一道算术题,多少除以多少的,然后来一句:时薪还是太低了点。廉海砂觉得有点伤自尊,他又不是钟点工,谈什么时薪?她说他时薪低,是和首尔的网约车师傅比,还是和西雅图的比?他上班在温泉镇,家住港东镇,跑车最远跑到机场,首尔、西雅图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倒是在外国电影里看到过,外国的出租车师傅是能收到小费的……不过,他可没想过什么小费,一天能赚目前这些他就很知足了。他也忍不住在心里想,如果把自己的时间都拆成一个个小时,赶集时摆个摊,标价多少可以卖出去呢?夜深人静时,他和老衣开着电瓶车在小区转悠,多转会少转会的,谁在意过呢?他的时间不值钱。得出这个结论后,他心里竟然有些莫名的恐慌。好在客人不再问他了,而是说起了她在西雅图工作的女儿,拿的是年薪,数目惊人,折成人民币后都到百万了。廉海砂这辈子都没赚过这么多钱,他除了羡慕,就只有嫉妒。他这辈子都没可能拿年薪的了。不过,乘客有个女人,他也有个女儿的。他没可能了,他的女儿还是有希望的,如果他和妻子好好培养女儿的话。于是他坐正了身子,微微侧过头去问乘客,您孩子从事什么工作?学的什么专业?乘客很骄傲地告诉他,她女儿从小学习成绩就好,高中读的是本市最好的高中——市二中,大学学的是计算机,现在世界首富的公司工作。
“世界首富,你知道不?”
“听说过,首富嘛。”
他在手机上看到过首富离婚的消息,首富和他的看上去很斯文的作家妻子离了婚,找了一个有张大嘴、结实得像头海豹的女人。
乘客说她女儿一周有两天在家办公,首富公司的办公条件特别好,办公楼里有咖啡馆、餐厅,有哺乳室、祈祷室、游戏室,楼顶还有一个专门给狗玩的公园。他听着越发糊涂起来,无法理解那样一种生活,在家上班,年薪百万,办公楼里有狗公园……上班的地方,要哺乳室和狗公园干吗?难道上班还带着孩子和狗去吗?可是他没时间了解这些了,目的地到了。他下车把行李一一搬下来,并一一拎到小区大门口的台阶上去。他得到了一句“谢谢”。
送完这单就到了上班的高峰期,订单多了,路上的车也多了起来,有些路段堵得厉害,为了避开这些路段,他宁愿跑远一点去接乘客。到下午一点半那场事故发生前,他一共跑了十二单,两次经过市二中——每次经过市二中时他都会深情地看两眼。后面的乘客,除了最后那个抱猫去动物医院做绝育手术的女人外——他宁愿自己没拉她——都普普通通的,他们大多数上车后一言不发,到目的地后,再见也懒得说一声就下车走人了。
他是在观相山南坡拉上那个女人的。
当时他正好在栈桥放下了乘客,平台把距她最近的他推给了她。他原本计划跑完栈桥这一单后,就把车停在海边一家酒店的停车场,去酒店上个厕所,然后在停车场把午饭吃了。这家酒店的停车场可以免费停半小时车,酒店的一楼大厅就有卫生间,条件特别好,卫生间里熏了香的。可他还没来得及把接单模式从自动改为手动,平台就把他推给了她。他想,那就跑完这单再说吧。他沿着海边往东开去,马路两边为庆祝国庆摆放的花卉都还在,多是万寿菊、海棠、长春花和千日红,搭配孔雀草和彩叶草,摆出花篮的图案,很有节日的气氛。大海蓝得耀眼,阳光在海面上跳跃。海里静静停泊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船。
女人戴着一顶黑色的渔夫帽,站在马路边,怀里抱着一只深蓝色的鼓鼓的布包,他把车停在她面前,女人上了车,布包里探出一颗雪白的猫脑袋来。他在跟乘客核对电话号码时,那猫从布兜里站了起来,它把两只前爪搭在女人的肩膀上,扭头看向他。他看到了两只颜色不一样的漂亮的猫眼,一只眼睛是褐色的,一只眼睛是蓝色的。褐色的,像林间小溪一样清浅,蓝色的那只深邃,望之如望一口老井。他愣住了。他一时有些犹豫。按规定,携带宠物的,他是可以拒载的。他也担心猫会在他车上尿尿。我们小区里有几只流浪猫,他有时会去喂它们。猫尿很骚,那种气味留在车里的话,会影响他接下来做生意。女人像是看出了他的担心,她把布兜往下拉了拉,露出猫屁股来,“师傅您放心,它很乖的,我也给它穿了纸尿裤的。”女人长得不错,说话很温柔,话里还带着恳求。上都上来了,他也不好意思赶人家下去。再说,他对两只眼睛不一样颜色的猫也感到好奇,以前他没见过这样的猫。女人的目的地是台东的一家宠物医院,大约十七分钟就能到达。不过是十七分钟的事。他不再说什么,专心开车。开车时他一般不主动跟乘客说话。他从后视镜里看到,车开动后,猫仿佛有些焦躁不安,在女人怀里扭来扭去。女人把猫连布兜抱起来,一只手不停轻抚它的头,说着安慰的话,像哄小孩。
“您这猫,是什么品种?”他问。
“狮子猫。”女人很温和地说,“临清狮子猫,季老也养过这种猫的。”
他不知季老是谁,只是恭维道:“您这猫怪漂亮,眼睛颜色怎么不一样?”
“这叫鸳鸯眼。”说着,女人低头对猫说起话来,“咱这是鸳鸯眼,是吧?咱这鸳鸯眼,可稀罕着呢,是吧?”
听上去像是在逗小孩玩儿。廉海砂的妻子现在就常这样,把孩子抱在怀里,脸对脸,不管她听不听得懂,声情并茂地跟她说话。他不由朝后视镜里多看了两眼。
女人说一般这样的猫,耳朵会不好。“大多是蓝色眼睛这边的耳朵聋,但我这只,两只耳朵都好好的,可灵着呢。”说着她又对猫说起话来,“今天咱要看医生了,咱先做个美容,修剪修剪咱的小指甲,再做个小手术,做完就好啦,就再也没烦恼啦……” 车过观相山顶,女人还在跟猫说话。
他猜是要给猫做绝育手术,便问:“您这是男猫还是女猫?”小区里的流浪猫越来越多了,他不知给猫做绝育手术,是给公的做,还是给母的做,还是公的母的都要做。
“咱是小姑娘。”女人两手叉在猫的腋窝下,把它提溜起来,让它像个孩子一样站在自己的膝盖上,“做完这个手术就省事了,你说好不好呀?”
“哦。”他说。不知为何,“小姑娘”这几个字让他感到了残忍。他想开个玩笑,就笑着说道:“省事是省事了,只是,这辈子都做不成妈妈咯。”
后来,没人知道廉海砂有多后悔开了这个玩笑。他说“这辈子都做不成妈妈”时,正值下坡,他两眼看着前方,脚下还带了点刹车的。话未落音,他耳边忽地响起“喵——”的一声长嘶,这样的嘶叫声他只在春秋两季听到过,那时猫发情了,公猫为争夺母猫会展开激战,它们前爪前伸,狠狠地抓在地上,猫背高耸,怒视对方,嘴里发出嘶吼。他听到这一声嘶吼,不由自主回了下头,他的头刚一偏过去,就见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右脸到右耳都火辣辣地疼起来,那猫从女人的怀里跳起来,狠狠地挠了他一把。女人失声叫起来。他下意识地抬起右胳膊阻挡,用力把再次扑过来的猫狠狠甩出去,那猫“咚”一声撞在了一侧车门上。几乎就在同时,车外传来“嘭”的一声闷响,一团黑影在车前弹起后,又落了下去。廉海砂心里大叫一声“不好”,慌乱中他猛打方向盘,一脚把刹车踩到底,汽车冲上马路牙子后,带着刺耳的摩擦声,撞飞了三只垃圾桶后停了下来。
……
(节选自《湖南文学》2024年第7期)
艾玛,湖南澧县人,青岛文学创作研究院作家。2007年开始小说创作,出版小说集《白耳夜鹭》《白日梦》《浮生记》《路过是何人》,长篇小说《观相山》《四季录》(再版名《漫长的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