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4年第6期|吕群芳:数星星的孩子
一
“山里的春天真大!”
这是朋友袁羽衣上周六来林场时,对着满山的桃花、梨花和杜鹃花发出的感叹。我觉得这句话特别好,好得使人忍不住四下张望,莫名激动。
夕阳尚未完全沉落,天边彩霞万丈,群山如涛似浪,尽收眼底。半山腰是我们林场的桃园,百余株水蜜桃正值花期,一眼望去,似乎都化成迷迷蒙蒙的红霞。观星台附近长着开满白色花朵的棠梨树,还有即将绽放的紫藤,瀑布一般流淌着,枝蔓几乎蜿蜒到我的脚边。
“山里的春天真大!”这回是我由衷赞叹。
林栋双手攀住石头凸出的部位,纵身一跃,跳上第一块石头,再一跃,跳到了最大最平坦的岩石上。
“春天真大!”他双手拢在嘴边,朝着山野大喊,声音在群山间久久回荡:“真大——真大——大……”
其余四个孩子学着林栋的方法,一攀,一纵,一跃,敏捷地跳到了巨石上。只有我和玖玥胆子小,绕到岩石后面,爬藤梯而上。也许是去年秋天搭建梯子的藤蔓上带有成熟的种子,春天来了,藤条中居然绽放着两朵嫩黄的五瓣小花。
夕阳滑落地平线,像一尾锦鲤游入大海,天空收起了最后一缕光芒,星星快要出来了。我们在观星台中央坐了下来,晚风吹拂,微微有些寒意,幸好我们都加了厚毛衣,穿了长棉袄。
观星台是由三块巨硕的石头重叠而成的,底部的石头直而小,顶上的石头大而平,看起来像一朵黛青色的大蘑菇,林场里的人都叫它“叠石岩”。只有我和孩子们称它“观星台”,因为我们总在这里看星星,数星星。
山里的夜空并不是漆黑的,而是深紫色。对面山峦起伏,轮廓分明,像一幅木刻版画。星星出来了,一个个跟刚出壳的鸡雏似的,毛茸茸黄莹莹的,新鲜可爱。两棵笔直挺拔的棕榈树矗立在星空下,黑魆魆的影子像一团水墨。十几颗星星分别挂在树梢与树枝间,一闪一闪,晶莹剔透,看来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程老师,天上一共有多少颗星星?”
“有无数颗。不过,我们通常能看到的应该是283官。”
“官?什么是官?”
“古代天文学家为了便于认星和观测,把若干颗恒星组成一组,每组用地上的一种事物命名,这一组就称为一个星官,简称一官。”
虫鸣声在耳旁响起,高一声,低一声,流水一般,其中还夹杂着萧萧飒飒的风吹树木声。又有极其细微的声音随夜风飘落,那是星星的歌声落在草尖上,落在花枝上,落在树叶间……夜色有了更多的力量、厚度与深意。
是谁的小手伸了过来,在我的衣襟上抚摩?我轻轻捏了捏手心,扭头一看——是赵晓慧,班级里最安静最秀气的小女孩儿。
“晓慧,今晚老师讲一个关于星星的故事给你听。”
“传说,赵姓的祖先名叫造父,是颛顼帝的后裔,不仅善于饲养宝马良驹,而且驾车技艺高超,一日可行数千里,因而成为西周天子周穆王的马车夫。相传周穆王去昆仑山,就是造父驾驭八匹千里马拉着马车去的。天空中有一种非常明亮的星星,名字叫造父变星。”
林栋仰头看夜空:“程老师,造父变星在哪儿?”
“这我也辨认不出……你们以后如果找到了这种星星,请记得告诉我哦!”
“这颗星星很亮!”
“看呀,看呀,这颗星星更亮!树梢往左数,一、二、三、四、五……”
“六、七、八……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九十八、九十九……”孩子们仰起头,指着夜空数星星,数啊数啊,目光与星光相遇相融在浩瀚无边的银河之中。
月出于东山之上,山野渐渐清朗起来。我们离开观星台,准备返回林场小学。途中,我给孩子们念了一段诗:
远远的街灯明了
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
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
我想那缥缈的空中
定然有美丽的街市
……
念着,听着,忽然觉得虫鸣离我们很近,星星离我们很近,月亮也很近。
二
清晨,我打开窗,霎时,金色的阳光倾泻整个房间。与之结伴而来的是清脆的鸟鸣,扑棱棱,林间飞出一只橘色的黄眉姬鹟。对面的山谷传来几声长长的鸟鸣,似乎在呼唤着它。
我们南山林场绵延几十里,一片又一片的翠竹,一个又一个的苗圃,一坡又一坡的果树,还有一山又一山的天然次生林,在蔚蓝的天空下绵绵不绝地伸展开去。树林里长满了松、杉、栎、榆、杨、柏等树木,郁郁葱葱,密密匝匝,在山地间编织起了一张铺天绿网。春夏时节,林间的空地上,常常挤满了花,红的、白的、蓝的、黄的,大大小小,五颜六色,锦缎似的一片,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放的。
林场小学坐落在南边,有两排宽阔敞亮的木结构鱼鳞黑瓦屋,阴处的苔藓到处蔓延。夏日雨后,木头上时不时长出白色的蘑菇、褐色的木耳,散发着松木特有的芳香。学校大门正对着林场最大的空地,于是,这方平地就成了孩子们天然的操场。学校并不大,一共只有五个班级、九位老师、六十七个学生,孩子们上六年级就得去山下的镇中心小学寄宿读书,周末才能回家住两个晚上。
去年八月,我调到偏远的林场小学任教,朋友们担心山林里的生活寂寞乏味,我会不适应,过得不开心。其实,我很喜欢这桃源般安静的环境,山林的星空,树梢的微风,山顶的晨曦,花瓣上的露珠,都成了梦中或模糊或清晰的画面。风中摇曳的忘忧草更是让我想起了童年时读过的故事:“在苍茫的群山里,到处盛开着忘忧草红黄交杂的花朵,随风摇曳……”
寒露时节,山上的野柿子红了,像挂了满树的小太阳。天色向晚时,常见林场职工挑着两筐柿子回家来。晚饭后,一家人围坐灯下,将齐整漂亮的柿子挑出来,削去皮,或用绳子一个一个串起来,挂在屋檐下,或是直接摊晒在竹匾里。秋天来到了我们身边,孩子们盼望的秋游季也到了。
秋日的阳光透过林间大树,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飘浮着糯米酒般甜润的气息,这是许多种草叶、山果混合在一起酿制而成的气息。秋深叶枯,风满山林,已熟透的山果“啪嗒啪嗒”落下来,藏进厚厚的落叶间。学校食堂的孙阿婆腰间系一条深青的围裙,往上掀起就成了大布袋,捡到栗子放进里面,收获颇丰。
我也捡到了十几颗栗子,棕乌色的栗壳,油光发亮,圆滚滚的,让我想起坐在教室第一排的那个眼睛亮亮的小男孩儿林栋。他是第一个让我感觉到“林间小孩儿”气质的学生。
记得刚开学不久,我在教室里看学生早读,大多数孩子在读《繁星》,只有两个孩子还在背诵《走月亮》:“哦,阿妈,白天你在溪里洗衣裳,而我,用树叶做小船,运载许多新鲜的花瓣……”绕了一圈,发现靠窗第一排的座位还空着,直到第一节课铃声响起,它的小主人依然没有到来。
课堂上,孩子们正齐声朗读:“我爱月夜,但我也爱星天。从前在家乡七八月的夜晚,在庭院里纳凉的时候,我最爱看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教室门轻轻推开了,一个圆脸男孩儿提着书包站在门口,书包上的铜扣子熠熠生辉,他犹豫着不敢进来,脸色由于紧张而微微发红。
我向他点头示意,他走了两步又停下,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见我脸色平和,并未生气,这才赶紧走到座位上,打开书包,拿出语文书,跟着朗读起来。
“今天怎么迟到了?起得晚?”课后,我一边整理作业本,一边问。
“嗯。”他回答了一个字。
“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是昨晚睡得迟。”
“哦,这是为什么呀?”
“我……我在院子里看……看星星。”他说得很轻,很含糊。
“看星星?”我重复着,随即笑了起来,“正巧啊,林栋,我们今天就学习第四课《繁星》呢。”
“我最喜欢看星星,程老师,它们看起来像金色的小蜜蜂。”
我第一次听见有人用“小蜜蜂”来形容星星,忍不住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想象着星空璀璨的模样。
此刻,他正走在我前面,口袋鼓鼓囊囊的,大概也是捡到了不少野果子。
林间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潺潺流淌,我们在溪边的石头上坐下来,歇歇脚。人一安静下来,阳光也就软了许多,身上也不觉得热了。
“程老师,给我们讲个故事,好不好?”叶小麦和玖玥手牵手走过来。
“可以啊,让我想想,讲哪个故事……”我一边思索,一边望向溪对岸,张逗逗摩拳擦掌,打算爬上柿子树,树梢上有两个红通通的柿子正在秋风里摇晃。柿子树枝干脆,树身上长满青苔,容易打滑摔跤,我赶紧喊:“张逗逗,快过来,讲一个与你有关的故事,想不想听?”
“想,想听,等等我,来了!”
我顺手捡了一根小树枝,在溪边细沙地上写了“张”:“看,这个字里是不是有一张弓?传说,轩辕黄帝的第五个儿子叫挥,自幼聪明,善于观察,特别喜欢研究天象和万物的规律。一天夜里,挥在夜观天象时,突然发现一颗流星自弧矢九星间飞速划过,他脑海里灵光一现,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他仿照弧矢九星的排列,把有韧性的木棒弯曲成弓,又削竹为箭,制成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张弓。黄帝大为赞赏,封挥为‘弓长’,管理天下所有弓箭的制作与使用。后来,挥就以张为自己的姓氏,后人就称他张挥。”孩子们第一次听到姓氏里面竟然藏着神奇有趣的故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张逗逗和张梓浩更是满脸的惊喜。
“南方的星空中有一组星星,排列的形状就像一张弓,属朱雀七宿中的第五宿,星星的名字就叫张。”话音刚落,孩子们又是一阵惊叹。
“我在天上有好多颗星星,它们都是张,是张!”
“程老师,这些星星在哪儿?我要每夜守护着它们。”
看着张逗逗和张梓浩欢呼雀跃的模样,我不由得回到了七年前的初秋——在师范学校的图书馆,我读到了一首小诗,看到了高远古老的星空,从此铭刻于心:
从童年起
我便独自一人
照顾着
历代的星辰
三
林场小学的六十七个学生中,五个是林场职工子女,其余是附近几个村子的孩子,其中有五个住校生,我负责他们的晚自习,孙阿婆照顾这几个孩子的生活起居。
冬季,山林的夜来得特别早。吃过晚饭,我们就在教室里亮起灯,房子成了一枚藤黄的浆果,暖暖的甜意充满周围。晚自习下课,孙阿婆领着孩子们去宿舍洗漱睡觉,校园里安静极了。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这是《诗经·庭燎》开头的话,夜真深,真纯,真美啊!此刻,我正融入浓浓的夜色里。
浩渺深邃的夜空,亮晶晶的星子扑闪扑闪,写着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所有秘密与故事。即使是对天文学一无所知的人,也会被这深邃神秘却又蔚为壮观的宇宙景色所吸引。
“一颗、两颗、三颗……”我情不自禁地数起星星,数着数着,又想起了许多诗句:“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昨夜星辰昨夜风”“一星如月看多时”……我们和古人看的是同一片星空,数的是同样的星辰,苍穹之下,我们都是数星星的孩子。想到这儿似乎有一种魔力一丝丝缠上来,让人心头一颤,甚至有晕乎乎的感觉。
林栋!霎时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瘦瘦小小、眼神清亮的小男孩儿,那个独自一人在院子里数星星的孩子;想起秋游时,大声呼喊着守护星星的两个孩子……以后,我要带孩子们数星星,和张衡、祖冲之、李白、杜甫、李商隐、苏东坡、辛弃疾……站在一起望星空,一起数星星,大声呼唤星星的名字——一个个古老却闪亮的名字。
这个念头一旦诞生,就像春日的草芽,毛茸茸的,时不时地从心田里钻出来,又像最轻盈的羽毛,滑过心头,心尖一阵麻酥酥的颤动。
住校的五个孩子,加上住在学校隔壁的张逗逗,一共六个孩子成了“星星小组”的第一批成员。林栋得知消息后,立刻找到我要求住校,加入星星小组,还说七个人,正好是“北斗七星”。在征求了他父母的意见后,我同意他加入。
看星星的地方选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坡度较缓,容易行走,而且那儿有三块大石头,我们无论是站着坐着,还是躺着卧着,都绰绰有余。安全起见,张逗逗的父亲不仅修整了石阶,还特意搭建了牢固的藤梯,方便孩子们夜间行走。
一切准备就绪,山林却迎来了雨雪季,雨下着下着成了雪,雪落着落着又化成了雨,林场的夜晚更冷了。
每天放学后,我让孩子们先完成家庭作业,等吃了晚饭,就领他们去我的宿舍,孙阿婆生了火炉端来给大家取暖。我们在炉边烤着各种食物:番薯、芋艿、橘子、年糕片……香气满屋子飘。炭火忽明忽暗,年糕片渐渐变柔软,表皮慢慢鼓胀,长出许多焦黄的疙瘩。外皮酥脆、内里却香糯的年糕,在涂点儿酱或是蘸点儿红糖之后,成为孩子们都喜欢吃的美味。
好友袁羽衣托人捎来了《星空帝国——中国古代星宿揭秘》与几大张星空图,我把蓝色的星空图贴在宿舍的墙壁上,从左到右依次为东方七宿、北方七宿、西方七宿和南方七宿。恍惚间,我们好似置身在深蓝色的星空之下,无数星星幻化成苍龙、黑龟、白虎和展翅翱翔的朱雀,一缕缕星光在它们周围闪烁……
万籁俱寂,只有雪花簌簌往下落的声音。我翻开书本,挑选孩子们容易听懂的内容朗读:“一个秋高气爽的傍晚,辛劳了一天的老农终于可以坐在树下享受片刻的安逸。西边正缓缓落下的一颗红色亮星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西方的星星‘大火’,是最先被人们认识的恒星……”
门外,一阵风吹过,雪从竹叶间坠下,轰然有声。忽而“咯吱”一声——竹子被积雪压断了。雪依然落,我们和满山的雪一起聆听星星的故事,天和地都静了。
我们等候着春天的到来,期待着去观星台看星星。诗人说,冬天的梦是春天的花。我和孩子们心中的春天,则是漫天星光的模样。
四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从春天到秋季,我们找到了大火星。暮春时节,它悄悄在东南方的天空升起;到了盛夏的傍晚,它就挂到正南方的夜空;中秋之后,它则缓缓向西南落下,预示天气要凉了,燕子要飞往南方去了。
秋季的星空深邃明澈。星星有的地方繁密,有的地方稀疏;有的地方明亮,有的地方昏暗,半明半暗,闪闪烁烁,像在对我们眨眼——仿佛还能听见它们在小声说话。
我认不出星座,无法讲述翔实细致的星空知识,只是漫无边际地和孩子们聊天,一会儿说说牛郎织女的传说,一会儿讲讲往来于天河的木筏——星槎,一会儿讲讲《诗经》里的“三星在天”……
有时候,我们对着星空呼唤星星的名字:天枢、天璇、天玑、紫微、景星、文曲、禄存、毕月乌、房日兔、心月狐、海石三、北落师门、轩辕十四等。虽然我们不认识,但也算是打招呼了啊。
更多的时候,我们默默不说话,只是静静地仰望,悄悄地守护。星光流进了我们的心田,化作鹊桥相会、天河星槎、白帝皇娥、轩辕星官……
记得一个夏夜,我们在观星台看星星,只见苍龙七宿横亘在银河西岸,昂着头,尾巴扬起来,几乎要在银河里溅出水花了……正看得入神,朋友打来电话问我在做什么,我没有回答,回头对孩子们说:“羽衣阿姨问我们在做什么,你们告诉她吧。”孩子们开心地冲着手机屏幕喊道:
“羽衣阿姨,我们在看星星呀,看天上的龙!”
“阿姨好!我是张逗逗,我在数星星!”
“我们在守护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