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空白王国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国家，其中有一个透明的王国，就藏在书页空白的地方。这里的房子是透明的，这里的居民个子小小的，也是透明的。当人们翻开书时，这个王国的一部分其实就在你的眼前，只不过人们都看不见它。这是因为王国的一切都是透明的，只要它们想藏起来，谁也发现不了它们的存在。

就像你现在看到的这本书，你看着这些字，以为平平常常，却不知道在没有字的地方，在书页上下左右的空白边缘，还有字里行间的缝隙里，藏着这个王国的小路和房子。某个住在书里的透明的小人儿，正在其中忙碌着。

世界上的每本书里都住着这个王国的居民，把全世界所有书的空白全加在一起，就共同组成了这个古老的王国。

这个王国的名字，就叫作“书页空白处的王国”，当然了，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就简称它“空白王国”吧。

今天我们要讲的空白王国的居民，名叫森克。他很幸运，因为他住在一本习题册里。这本书里的空间别提多宽敞了，除了每一页四边的空白，题目和题目之间还留下了许多空当儿。这些空白连起来，就像一座城堡一样。不，比城堡还大，森克更喜欢叫它“空白小镇”。

如果你看看这本书的封面下方，就会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空白了。这是一家名叫“看看你有多聪明”的出版公司出的书，这家公司在空白王国里非常有名，因为他们最喜欢出版习题册。事实上，也不是所有习题册都受欢迎，像是语文或是英语的习题册，里面就非常拥挤。特别是英语习题册，那些文字又小又密，走在上面非常容易绊个跟头。

“看看你有多聪明”公司出的数学习题册就再好不过了，用森克的话说，“简直是完美”，里面除了大片的空白，每一页里还装满了各种有趣的几何图形，像圆形、正方形、三角形、菱形，等等等等。这些形状摆放在一本文字很少的书里，给森克留下了大片大片可以随意建筑的空地。

就算那些被各种形状占了的地方，诚实地说，事实上也并不难看。比如那个圆形，森克在里面撒下了大把的花籽儿，把它建成了一座花坛；方形是一间有着透明天花板、可以做日光浴的小屋；而那个大大的立体三角形，简直就和一片生满青草的山坡一样。森克时常到山坡上去散步，小小的山坡上，鲜嫩的青草幼苗刚刚萌芽，踩上去软软的。森克会爬到山坡最高的地方，在那里，他能看得很远，目光望出整本书外，甚至，能看到那张摆放习题册的书桌的桌面。

说起书桌，森克可不太喜欢。他更怀念以前住在木头书架上的日子。那时候，不仅整座空白小镇的地势更高，而且完全没有人打扰。不像现在，每天晚上七点钟开始，习题册就会被准时翻开，响起一片片让人厌烦的“沙沙”声。

这“沙沙”的声响是从一支巨大的圆珠笔的笔尖发出的。发声的同时，笔尖还会流出又黑又细的线条，把这本习题册原本的空间搅乱。

“唰”的一下，原本宽阔的街道就被平分为两半，原本挺拔的山坡也被拦腰折断，原本静谧的小径，转眼就被圆珠笔涂个稀巴烂。

能怎么样呢，森克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只能坐在三角形的山坡上，等待一切灾难过去，慢慢平静下来。

琳 琳

虽然不喜欢横冲直撞的圆珠笔，但是对坐在书桌前的那个孩子，森克倒是非常喜欢。那是一个梳着两个小辫的女孩儿，十岁左右的年纪，今年——等等，别急，让森克想一想——没错，她今年上四年级。瞧，习题册的封面上就清楚写着：四（二）班，琳琳。

没错，她叫琳琳。森克已经观察这个小姑娘两周多了。她很乖，也很准时。每晚七点，她都会打开习题册，耐心地花上一个小时的时间，一个字一个字、一条线一条线地，把整整两页的习题写满。这一个小时，对森克来说真是难熬。他的第一块玉米田、第一张小餐桌，还有最喜欢的褐色格子床单，就是在这一个小时里被笔迹糟蹋掉的。至于其他的盆盆罐罐，损失掉的那就更多了。

好在每天只毁掉两页，这本习题册也足够厚。森克算过，他还能住在这里两个月，说不定，这个琳琳也像别的小孩儿一样，习题册做到一半就会被收起来了呢，这样的事森克可见得多了。想到这里，森克心里踏实了很多，他咬着一根草茎，躺在三角形的山坡上，惬意地打量着这个小姑娘。

现在，琳琳正坐在书桌前，看着一道题目发呆。在她脸庞高处，一盏黄色的灯光就像一轮圆月，照亮了琳琳、森克和他的习题册空白小镇。

在森克看来，这是一道挺简单也挺有趣的题目，问的是三角形最长的那条边有多长。这件事，森克最清楚不过，那个三角形早被他建成了一座小花园，里面养着几只黑色尾巴的小兔子。改建之前，森克丈量过花园三边的长度，这些数据都记在他上衣口袋的小本子里。

但是他不能把结果告诉这个叫琳琳的女孩儿，这不仅是因为森克要隐藏自己，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在习题册小镇里的那些答案和题目的结果经常不一样。最好还是琳琳自己计算出来才好。瞧，她的眼睛一亮，似乎找到了解答问题的方法。她拿起了一支铅笔。

比起圆珠笔，铅笔倒是友善得多。要知道，铅笔走过的痕迹总是比较轻微，年深日久之后，颜色也会越变越浅。甚至有时候，琳琳还会拿起橡皮，把铅笔留下的痕迹擦干净。

现在，巨大的铅笔划过草地，开始向森克的花坛划去。铅笔走过的地方，在草地上留下了一条断断续续的虚线，就像铺出了一串青石板路。别急，别急，森克小声对自己说。等到铅笔划到森克跟前的时候，他使劲用身子一撞，把笔尖往旁边推开了一点儿，终于绕开了那朵快要盛开的玫瑰花苞。

铅笔虽然没有伤害玫瑰花，但是一朵朵花蕾却依然紧闭。森克明白，他的玫瑰花该浇水了。

不仅是水的问题，更糟糕的还有那盏灯，它太热了，烤得人心里急。要是再过一会儿，森克明白，如果再不浇水，他心爱的那些玫瑰花准会被烤焦的。

水的问题

说起水，这倒是件麻烦的事。

自从这个藏在书页里古老的空白王国存在，这里的一切都怕水。

说它古老，是因为自从有了书，书上有了空白，就有了这个王国。它最早的一部分，现在还躺在世界上著名的几个博物馆里。那些有可能是羊皮书，也有可能是莎草纸，甚至是硬泥板，这个王国的最初，就是从这些地方开始的。

在不同的书里，王国的建筑各不相同。识字书和日历书，因为空白的地方多，通常都作为王国的公园和广场，那里最宽敞。文字书就拥挤得多，里面没有多余的空间，只能作为最拥挤的集体宿舍。要是图画书——那种一整本书每一页都是满满的图画——对于王国里的人们来说，那就简直拥挤得连一只脚都放不下了，顶多只能在目录页里放上几把长椅。

但是王国的这一切啊，所有的一切，都怕水。无论是泥板还是莎草纸，或者现在的纸书，只要遇到水，就会像地震一样被扭曲得皱皱巴巴甚至撕裂掉。森克还记得他从前的屋子，那是一本旧账簿，被一只淘气的灰猫叼到了窗台上。那年夏天的一场大雨毁了一切。

自古以来，空白王国的人对水总是小心翼翼的。他们吃干燥的食物，只饮用一丁点儿水，一丁点儿。王国的居民小心地把水藏在书中黑色字迹做成的容器里，每个字存一些，这样即使碰洒了，也没多大关系。

缺水造成了另一个麻烦。

老话怎么说的来着？“没用处的花花草草和空白王国的居民无缘。”没错，就是这么句话。因为缺水，除非是必需的粮食蔬菜，空白王国里并不倡导种植花草。

但是总有人像森克一样坚持，这样爱花的人不多，但总还是有一些。他们联合起来，成立了“空白王国养花协会”，养花协会甚至还发表了一份倡议，里面说“希望有一天，所有书本空白的地方都会被隐形的花草占满”。当然，这只是“花友”们美好的理想罢了。养花协会甚至还办了一本名叫《花友通讯》的刊物，这本小册子每隔一个月会由驯养的蜜蜂送到每个会员居住的书里。

就是在这本《花友通讯》里，森克认识了一个好朋友。那是一位住在图书馆角落里的老先生，具体地说，是在第三排书架右侧的一本五线谱音乐书里。那本书已经很久没人翻动了，上面落着灰，书架边的窗户挨着喷泉，每天早上，只要图书管理员一开窗，就有水珠溅进来。

这位勤劳的老先生把乐谱里的那些直线全都改造成了水管，再把水存在一个个大肚子音符改造的储水罐里。就这样，一页一页的五线谱，简直就成了一大片灌溉花田的水渠。在他那里，从来不缺水。老先生唯一要小心的，就是不要把自己弄湿了，那样的话，说不定有人会通过湿漉漉的反光发现他的存在呢。

瞧，稳定的水源、密集的管线、远离人类的地方、幽静的环境……还有比这更完美的吗？

森克知道，当然没有。

他决定去为玫瑰花打水。

森克的冒险

森克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他提前准备好了绳子和小桶。

在习题册的旁边，就摆着一大杯清水，那是琳琳为自己准备的。森克知道，再过一会儿，琳琳要是再想不出这道题目的答案，就准会端起玻璃杯，喝上半杯，然后关灯上床睡觉去。对琳琳来说，端起杯子喝水可能是世界上最轻松的事了。但是对森克来说，想弄到一滴水并不容易。他总要等到夜深人静、琳琳熟睡之后，才能悄悄溜到书外面，爬到杯子边缘上面去。

在这之前，森克决定冒个险试试。他推动着书脊的缝隙，想把这一页翻过去。那样，他的玫瑰花坛就会被盖上，不被台灯烤焦。

但是就在这时，琳琳端起了水杯。

对琳琳来说，用端着水杯的手，去慌乱地扶住书页，她做这样的傻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没错，毫无悬念地，水泼洒在了书页上。

她赶紧把书从桌面湿了的地方挪开，然后用抹布擦去书页上的水渍。这本来也不是太严重的事。

但是对森克来说，这就是一场灾难。

空白小镇的一部分变得扭曲、皱巴起来。这些地方包括花房、花园、花园前的小广场，还有一小片温室和一大片开着金盏菊的田野。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森克从习题册里掉了出来，刚好掉在桌面的水渍里。他费了些力气才爬起来，中间又滑倒好几次。好在，赶在女孩儿用抹布擦干水迹之前，森克终于跑回了自己的习题册小镇。

跑进小镇的那一刻，森克感觉女孩儿看了他一眼。但这也仅仅是感觉，怎么可能呢？森克想。他可是透明的，谁也看不见他。

现在，狼狈的处境里有了一个好消息：森克不用再为他的玫瑰花操心了，它们都被水浇透了，恐怕一直到花开，都不再需要浇水了。

书虽然湿了，女孩儿似乎并没有生气，她微笑着，把习题册晾在窗台上，让风慢慢吹干。然后，她早早地爬上床去睡觉了。对于琳琳来说，这是少有的不用做完两页数学题的一个夜晚。她也该做个美梦了。

对于森克来讲，这也是一个难忘的夜。他已经有多久没见过月亮了？他想不起。今夜的月亮那么圆，皎洁的月面上充满了光芒，一点儿空白都不曾留下。晚风又那么温柔，把空白小镇上的每一片草叶都吹得轻轻摇晃。

要是世界能一直这样完美多好啊，森克想。

完 美

当然不可能永远完美。

从第二天开始，世界好像有了些许的变化。女孩儿为了赶进度，忽然变成了每天做三页习题。这让空白小镇变得越来越小。今天是挤掉两处三角形的山坡，明天是占满两间方形的小屋，后天是交叉在一起的两条小路被截断——习题集上的空白越来越少，森克的空白小镇也渐渐收缩，七零八落。

森克已经在习题集里换过三次卧室了。最后一次，他索性住到了习题册的最后一页。那里有一间梯形的房子，虽然房间不够方正，床也不够平稳，但总算能踏实睡觉了。森克开始发愁，他在考虑离开习题册的小镇，但是心里多少还有些舍不得。森克早就打探过了，附近只有些写满字的语文书和更拥挤的图画书了。或许，森克想，实在不行他就住到字典里。虽然不够宽敞，但是字典的页码多，每页也都有空白的边缘，就算放不下床，至少还可以睡在空地里。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忽然有一天，女孩儿的书桌上又多了两本崭新的习题集。这两本习题集那么新，还散发着新书特有的油墨香气。其中一本是数学的，另一本是语文的。这可把森克高兴坏了，当天夜里，他就搬到了新的习题集里。

这事可真怪，这本习题集，竟然和女孩儿快要做完的那本一模一样。在这里，森克找到了可以搭建的同样的山坡，同样的花房，同样广袤的金盏菊田野。森克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怪事——谁会买两本一样的书呢？

更奇怪的是，女孩儿开始做语文的习题集了。做的时候，她却总是把新的数学习题集展开，摊平在桌面上。而且，她还会在喝水时，偶尔不小心地，在桌上洒几滴。

一切多么完美啊，这简直是最棒的空白小镇了。森克在书页的空白处规划着他新的世界。每次，他都会趁着女孩儿喝水，跑出书页去，弄一两滴水回来浇花。

就像现在，透过厚厚的玻璃杯底，正在喝水的女孩儿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正看着洒落在桌面上的水珠减少。减少一滴，又减少一滴……然后，一串小小的湿脚印，啪嗒啪嗒，正一步步走回习题集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