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遥远的茉莉花
记忆里会有些什么呢,我能记起许久之前的声音、色彩、图像、人物、事件……跟好友青锋说记忆,她说小时候喜欢汽车发出的汽油味,一直记得那气味。“你能记得气味啊!”我羡慕极了。吃一份看不出食材的料理,我能借口感,警觉地辨认出里头有菠菜。可对于气味,我能做的只是闻到相同气味时,认出那正是某年某月,某朵花儿、某个果子的气味。我能说出夏天的图景,却不能复现其中存在过的气味,不能让气味借回想飞到鼻端。被我这一问,青锋说,她也不能。哎,我想多了,潜意识里,我太希望她有那特异功能了吧。
过往的记忆里,有些是单张图片,不连贯,却烙在头脑里,不褪色。
青石铺地的四方天井。门前一盆结满花骨朵也开满花的茉莉,一个坐着和茉莉一般高的女孩坐在木板凳上,面前一张月牙形木桌,木桌上摆着一只花瓷碗,碗里盛着青白色的大米粥,女孩左手里有一只青白色外壳的咸鸭蛋。
这黄昏时分的天井里按说总有其他人物和其他声音,一两个邻居或女孩的爸爸和妈妈。然而经过记忆修饰的图片中,在这让记忆选择的时间点上,邻人隐去,女孩的爸爸妈妈似乎刚回屋拿什么零碎去了。
“茉莉花开白如霜”,吟咏茉莉的诗词不少,《霓裳续谱》里的这一句谈不上好,不知怎的却让我难以忘怀。它不像其他诗词多着墨茉莉冰清玉洁的外观、天下第一的香气,称它是神仙抛下的玉簪,并把那“枕痕香”“鬓边香”之类的字眼颠来倒去。我觉得那一切都不如“白如霜”直接,尽管“白如霜”也落了俗套,常给拿去形容这、形容那的。远的,有李白写“玉面耶溪女,青娥红粉妝。一双金齿屐,两足白如霜”。白居易写“樱桃昨夜开如雪,鬓发今年白似霜”。还有其他不出名的诗人写“中庭寒月白如霜”,“栀花叶大白如霜”,“新裁白苧白如霜”等。要说近的,江都民谣夸谢馥春鹅蛋粉,唱的是“鹅蛋粉,白如霜,搽在脸上喷喷香”。实在要避免俗套,我只想说一句更通俗的,“茉莉花开白胖胖”,其实那还正是茉莉当年给我的印象。
茉莉花摆在门口靠天井边沿的青石板上,那时的我坐在板凳上,面对一碗大米粥,粥泛着青白色,中间窝着一汪米油。成年后,我再也没吃到过那样的好粥,妈妈没更换煮粥方式,是米质发生了变化,能熬出青白色米粥的米难得一见了。我吃着那碗咸鸭蛋壳色的粥,我的左手握着一颗流油的咸鸭蛋。我的夏天的黄昏里有青白色蛋壳的咸鸭蛋、青白色的米粥,还有青白色的茉莉花。
茉莉花当然是白色,可也还是青白色的。茉莉的白带着叶片折射的青绿底子。我的眼睛同时看到白色和浓浓的绿,却也因此不能只感受白色了。柳永写茉莉花,“环佩青衣,盈盈素靥,临风无限清幽。出尘标格,和月最温柔。堪爱芳怀淡雅,纵离别,未肯衔愁。浸沉水,多情化作,杯底暗香流。/凝眸,犹记得,菱花镜里,绿鬓梢头。胜冰雪聪明,知己谁求?馥郁诗心长系,听古韵,一曲相酬。歌声远,余香绕枕,吹梦下扬州。”(《满庭芳·茉莉花》)环佩也好,清幽也罢,温柔、离别、多情、暗香等,还是陈词滥调。下阕“菱花镜里”“绿鬓梢头”,开始有趣起来。再到“吹梦下扬州”,虽谈不上新颖,且那时的扬州在地域上远大于今日扬州,却还是打动我这扬州人的心。“绿鬓梢头”是茉莉插于鬓角的样子,茉莉花白而叶绿,我猜柳永的感受和我的差不多,叶的绿色影响了花给人的视觉印象。
大约从我六七岁开始,那些年里,每到夏天,插队在扬州东乡、后来在那里安家的姑妈会提来一盆茉莉花。那时扬州人家的院落里多种凤仙,姑妈认识东乡花农,才会有茉莉这算得稀罕的花。
等夏天去了,秋风紧了,茉莉花也开得筋疲力尽,姑妈又将它提溜回去,给花农保养。来年夏天,又是打满了花骨朵、香气由淡渐浓的一盆茉莉回我家来。说它回来,因为每年夏天的那盆茉莉看上去差不多,又像是为了出门做客,多少给剪过“头发”的。我弄不清它们究竟是不是同一盆茉莉,姑妈恐怕也不能,记得她说的是,跟花农拿盆茉莉花来。回想起来,多半不是同一盆,而是把那茉莉家族的表姐表妹轮流带到我家过个暑假。那家族里有没有表哥表弟,不得而知,古诗词都把茉莉和女子挂钩,我也只好不提表哥表弟的话了。我辨不出那是否同一盆茉莉,就像很多年后,在瑞典,看到冬天如期飞到我窗前啄食的蓝山雀,推想它们当然是去年的那一群,去年那个蓝山雀家族的成员,但我没法确认它们到底是哪几只。至于在茉莉眼里,我是否一年年长大,还一点点变了,变得像妈妈说的,“不如小时候更好玩了”,我不知道。茉莉无语,只散出花香,它的香沁人心脾,闻起来总不像批评。哎,散发着好香气的茉莉是不会发脾气的好人儿吧。
成年后每每读到古诗词里写女子以茉莉插满头之类的句子总觉得隔,我记得的茉莉满开,明明是茉莉自己给自己的头上簪满了花的。而坐在茉莉边的那时的我,只觉得茉莉花一朵朵白嫩嫩、圆鼓鼓,像圆脸娃娃。一个女孩的眼无法从茉莉花上看到女子的秀色,而只把它看作花,或看作像是一个女孩儿的花仙子,看作一个伙伴,不同物种却可共处的夏日伙伴。对于既没有一只猫,也没有一只狗的那时的我而言,一盆茉莉也和猫呀狗的没什么差别。这或许正是我清楚地记得那几盆茉莉的缘故。它是幼嫩的一盆花儿,它是我童年的夏天的伴儿。
意大利诗人乔凡尼·帕斯科里在题为“Gelsomino Notturno”的诗里,写“夜间的花儿,在我想念我爱之人的同一时刻开放”。那首诗写到花开的时刻、花香、花朵形状,但意大利文“gelsomino”意思还是宽泛,相当于英文“jasmine”,指素馨属的整个族群。而其中的茉莉出自古罗马帝国,汉代经海上丝绸之路抵达古波斯、天竺,随印度佛教传至福州,我猜帕斯科里写的还是茉莉。
茉莉,叶翠、花白、香浓。《广群芳谱·花谱二二·茉莉》里记录了茉莉花开的时辰,花、茎、叶以及香气的特征,乃至它所爱的肥,鸡粪里加泔水,可保开花不绝。如此便不可放盆花于床头,最怕的不是臭,而是引来蜈蚣云云。把茉莉插在头上、摆在枕边的旧时美人,如果听说鸡屎肥秘话,不知会不会花容失色。
这晚间开放,尤其于月下悄然满开、夜越深越香的茉莉花,在古诗文里不免和月色、浴后、美人枕挂钩,重复多了,便少些让人震动之处。明代陈淳的《茉莉花》曰,“茉莉开时香满枝,钿花狼籍玉参差,茗杯初歇香烟烬,此味黄昏我独知。”这七言绝句谈不上多好,唯“我独知”一句强调了很多文人不曾强调的,那就是茉莉黄昏时的开放。人在静静暮色下,在茉莉的近旁。暑气渐散,天色渐暗,很快,人和茉莉都将沉浸在夏夜的影子里。如果说香气是植物的思考,那也可以说香气是植物对思考的表达。茉莉在暮色中的表达,让我的鼻翼接收了,不是借助嘴巴和耳朵,而是通过茉莉的呼出和我的吸入,实现着直抵内心的交流。童年的我,那个掏着咸鸭蛋喝粥的我,面对的正是黄昏的茉莉花。
清陈维崧有“重五节,记得在扬州。歌板千群游法海,酒旗一片写高邮。茉莉打成毬”的句子,他还写下“拾篷划子更轩昂,荷叶为灯四角张。栏杆千围皆茉莉,风来水面隔船香”,记录了扬州的夏日。暑中有清凉的景致。荷叶相随,船杆装饰着茉莉,水隔香不隔,船上人舒心,岸上人惬意。
冶春后社成员吴索园写《扬州消夏竹枝词》,有“对面人来香扑鼻,白兰襟上一枝枝”,“满篮栀子卖门前,一个花球十个钱”的句子。这并非太久远的光景。我小时候去富春茶社吃早茶,也见到里头走动着卖花的大妈,挎竹篮,篮子底衬白布,布上放白兰花、茉莉花、栀子花。栀子花粗些,价钱最低。茉莉花做成手串,也能挡住一对串在一起的白兰花花梗。花戴在手腕、别在衣襟、挂在帐帘。大姑娘、小媳妇的,如果没钱选上几朵,也都眼巴巴看着。
有个朱馀庭先生写《海陵竹枝词》,“栀子如霜白可夸,摘来香草满篮加。坏铜铁钉换花戴,引动深闺人买花。”海陵就是今日泰州,属扬州地区。拿废铜烂铁换花戴,倒解决了无闲钱买花之难。
直到初中,我都常听见有人走街串巷地,先敲锣,再喊“甲鱼壳卖钱,废铜烂铁卖钱”。童年在国庆路上的外婆家,更能看到这样的人,将推车歇在路边,再敲一下铜锣,喊上一两声,把我们孩子弄得心痒痒。那时外婆的厨房窗台上时不时地有晒干的甲鱼壳、牙膏皮之类。那时的马路上很少有汽车,公交车也不从国庆路走,自行车偶尔滑过一辆。拿着牙膏皮之类奔出去,收废品的人按废品品质和分量,在他的车子摆了一个大大圆圆的糖饼的那头,敲下一小块“大块糖”(麦芽糖)来。我并不爱吃大块糖,却也喜欢跟着表哥表姐,前脚后脚,踩着国庆路上的梧桐落叶,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马路另一边。我们少不得跟收废铁的人叽咕,说他太小气,不能只给那一小块,再大点再大点,我们给了好几块鸡肫皮、牙膏皮呢。真的,有时也糊涂了,那人究竟是卖糖的还是收废铜烂铁的。我完全不记得大块糖的滋味,可见不曾用心吃过,不像街头摊点的猪头肉、兔肉,那是记得清清楚楚,香极了,好吃极了。如果不换钱也不换糖,而是换花,恐怕外婆也会心里喜欢。
茉莉在薄暮开花,缓缓放,吐香气,第二天早晨香气减弱。我的茉莉满开后露出疲惫之态,我把它小心摘下,放在杯里,续入开水,很快就有一杯清香扑鼻的花茶了。兴奋地喝上一口,竟苦涩难咽。心头诧异却不敢啰嗦,怕人知道我干了大大的蠢事,手忙脚乱地把这茉莉水倒了。
我们家其实是有茉莉花茶的,定居福州的姨奶奶给邮来,就在那菱形的铁盒里。可我不想扔掉哪怕一朵,哪怕已开败的茉莉花,也以为没晒干的茉莉花瓣总比干枯的更好喝的呀。
几天后,爸爸打开茶叶罐泡茶喝,“哎呀”叫出声来,“茶叶怎么都发霉了,盖子明明是盖得紧紧的呀!”妈妈慌慌地奔去看,真的呢。还没吃上几回的一盒茶叶,全都霉了。“哎呀,是我是我!”妈妈说。我和爸爸还以为是妈妈前几天没关紧茶叶罐,妈妈却说,是她在里头放了七八朵新鲜的茉莉。“还以为那么一来,茉莉花茶香就更浓的,谁曾想,没放出香味,倒捂出霉味来了。”妈妈简直有些气恼。“人家做花茶是有特别制法的,不是摘几朵花下来这么简单。茉莉花放在铁盒里,倒把花里的水汽闷在里头了,这大夏天的。”爸爸这么推测。妈妈把茶叶罐晃了又晃、看了又看,“花是白摘了,早知道还不如让它们在枝头上多留两日的。”才喝了没几回的茶叶全白费了,她心疼得不得了。我也觉得可惜,可我也发现一个让我开心的小秘密,我想着前几天自己咽下的有苦说不出的茉莉水,我的异想天开有着出处,我是那么地像妈妈。是长大后,我才搞清楚爸爸提到的特别方法叫“窨制”,一层花一层茶重重叠叠,最后见茶不见花,茶中有花香。对呀,妈妈当年就是因为“见茶不见花”,才想给它添几朵花的呀。
说到茉莉花茶,扬州的茉莉可以拿来和其他花卉一起装饰个门楼子或穿个花手镯、插个发髻。但它最主要的用处还在做茶。扬州虽不是福建那样的茉莉花茶乡,平山堂后也有一亩亩茶园,所出“绿杨春”茶,口感真不比龙井逊色。除了绿茶,茶农也拿次一等的茶加茉莉香遮丑,制些花茶来吃。我姑妈所在的东乡有花农种茉莉,北乡堡城也就是观音山一带更是如此。
几十年后,在瑞典,我惊诧地追着一阵飘来的香气走到一丛开花的灌木边,有那么一秒,我恍惚地以为自己找到了一棵大茉莉,可它也太大了,能围成一座灌木凉亭。几乎所有的植物都比中国迟几月开花的瑞典,这株灌木却在六月初就满开了,光从时间看,便知它不是茉莉而是素馨了。素馨的香闻起来也不错,可还是比我记忆中的茉莉香粗重多了,素馨的花看起来也还好,但白中带黄,缺晶莹剔透之感。它突然在我眼前出现,像是遥远的茉莉借着它亲戚的身形和气息跟我招了招手。茉莉配合了我童年的脚步,并一直在我心里,素馨却大大咧咧地,顺势和踏入中年的我一起走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