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就是永远
男人站在山凹处左右环视。这是元至正元年一个大雨初晴的日子,茂盛的草木像张大网向他围来,风也起了,撩动袍裾,使他看上去像一只凌空的鹰,正急着完成一个捕猎使命。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总是这样抿紧嘴,锁着眉头,步履匆匆地反复游走,眼光不停地巡来睃去。没有人知道他要干什么,他也不打算对谁诉说。一个怀揣秘密的人,在临海的山水间日复一日制造出更巨大的谜团,健壮的身影被家乡的晨光与晚霞不断拉长又一次次压扁。
直至这个雨过的日子,在这个僻静的山间,他才长出一口气,终于决定伫足下来。
寻寻觅觅,原来不过为了一块石头啊,它正立于草木丛里,高大巍峨,青中泛白,质地坚硬,形状端庄。很快,叮当凿打声响起,比锣声急,比马蹄声脆,三面拱围的山体合力加入共鸣,于是十里八乡都听到了,人们鱼贯而至,看一场大戏般瞪大眼看着一个男人和一块石头挥汗如雨地纠缠。春过了,秋又骤然而逝,季节缓缓轮回了整整二十七次,岁月催人老,石头却获得了新生命,它不再是原先的模样,而是渐渐有了截然不同的形象——它成了佛,一尊盘腿趺坐的弥勒佛,九米高,八点九米宽,八米厚,慈眉善目、袒胸露腹、两耳垂肩、笑态可掬。
2024年初夏,我站到位于福清市瑞岩山的这尊弥勒佛前,抵近了,久久仰头注目,眼光从其近两米宽的头顶移至捻珠的左手和抚腹的右手,再至雕刻在腿腰上的那三尊活灵活现的小罗汉,某一瞬猛地后背一颤,佛与小罗汉都活了,他们抬身站起,摆手迈步,咧开的嘴里发出脆亮的一波波笑声,山谷回响。
至正元年是公元1341年,掐指一算,二十七年后已经是1368年了。那也是元朝进入垂垂老矣的动荡日子,兵乱四起,天灾不断,坐在龙椅上的是元世祖忽必烈的五世孙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其名字在蒙古语中有“铁锅”之意,似寄寓了“结实坚固”,其命运却从一出生起,就始终磕碰跌宕艰辛异常。每一步不慎都可能万劫不复的紧张,致使他即使君临天下,也无法安宁顺畅。元统、至元、至正,在位第八年,他已三改年号,而所谓“至正”,是指极致的公正和正直,可在那个不堪的年月,却只能是一个飘渺的空想。宫廷内乱和起义军涌起相交加,成为压垮这个朝代的最后一根稻草。1368年正月,凤阳人朱元璋在南京称帝,国号为“明”,其所率的明军呼啸汹涌,气势如虹,一步步把元军逼进绝境。怕自己重复北宋徽、钦二帝的悲剧,可怜的“铁锅”不敢在大都再呆下去,连忙带着后宫和一百多位大臣北撤至上都,第二年再撤到东西北三面众山环抱的应昌市,第三年就因痢疾驾崩,终年才满五十周岁。
如果不是一块1996年就由国务院核准的全国文物保护单位石碑立于佛像旁,真的很难相信这个造型如此生动、神态如此精美的全国最大石弥勒佛坐像,竟是在改朝换代那么血雨腥风的纷乱中那么神闲气定地雕刻完成的,刀工洗练,线条精细。除了连绵不绝的烽火,那时沿海还倭患日盛,从辽东到山东、江浙以及福建,均受荼毒。同时一场起于泉州的亦思巴奚兵乱,也祸及这一带长达二十余年。在波斯语中亦思巴奚是“骑兵”的意思,那些来自异域的番客纵兵杀掠、焚物毁人,搅得天地失色,鸡犬不宁,而这些竟然也没有让佛像的雕刻进程丝毫受阻,更没使审美的尺度削减半分。再三细品,唯有再三惊叹。
回家好奇一查,查到那个男人的名字:吕伯恭。《海口特志》中记载:“元至正元年(1341),邑人吕伯恭琢大石为弥勒佛像,高三丈五尺。”耗时这么长,将整块花岗岩圆雕出这么巍峨巨像的人,却仅留下区区这两行字,除此以外,再无任何信息。他的生卒?家庭背景?求学经历?还有其他什么作品?耗费多少钱财?谁资助了他?……疑问太多了,却没有任何答案。《海口特志》还写道:“据相传琢匠日间有百人,夜间只有九十九人,疑有神助。”这也是关于这尊弥勒佛建造的唯一记载。鼎力以最精湛的手艺和最虔诚之心,与吕伯恭站在一起的那九十九人究竟是谁?他们中真有一个是下凡助力的神仙?一切都超乎想象和难以置信,史料的缺失让由石成佛的过程变得虚幻,而立在山凹里的佛像却实在得气势恢宏。
瑞岩山在海口镇牛宅村,距福清市中心大约十公里,山上的瑞岩寺始建于北宋宣和四年,南宋时毁了,重建则是在明洪武初年,也就是说在弥勒佛二十七年漫长的修造中,寺并不存在,山因此孤寂清冷,花开了又谢了,风吹来又荡走,把那个叫吕伯恭的男人的青春和强壮也一并带走。如今寺犹存,精亮的阳光下红墙乌瓦翘檐都美轮美奂,肃穆中又四溢着通透灵慧的雅致。寺的旁边山石嶙峋,岩洞幽邃,竟有宋元明清历代许多名人的摩崖石刻一百多处,篆隶楷草各体皆备。明嘉靖年间,倭患更盛,山东蓬莱人戚继光挥师入闽歼寇时,曾数次屯兵于山上。在撰写于嘉靖四十三年九月的《福清瑞岩寺新洞碑》一文中,这个终日忙于在刀尖上行走的人,却以一腔诗意记录了当时的景象:“寺之西垣外,有弥勒石像,高数丈,乃就地中石为之,镌制颇佳。余兴之时,每集众宾坐于肩乳手腕足膝之上,分韵赋诗,间以歌之,鳞次高下,传觞而饮。”兴之所致,他还在山上辟大洞天、宜睡洞、归云洞、冲虚洞等景点,并手书“穿云洞”“独醒石”“振衣台”“宜睡洞”等字以及七绝《望阙台》一首刻到石上,落款或是自己的号“孟诸子”,或“荣禄大夫戚继光”和“敕镇守福、浙、广东伸威营等处总兵官定远戚继光”,至今仍赫然醒目。
这个把自己生命毫无保留地交给疆场的军人,原来吟诗作赋、题写撰刻才是他真正的书生本色啊,他渴望这样的日子,更渴望让天下人都能平安无虞地畅饮豪咏,但为了安民保境,他必须舍身上前,以枪矛迎敌。那些在山中的日子,不知他是否和我一样,也曾站在弥勒佛像前久久仰望,某一瞬也被那开裂达一米多宽的大嘴所打动,也骤然听到了沸腾的笑声?六百多年过去,斗转星移,日月常新,那尊弥勒佛仍恒定端坐,头顶高天流云,腿吸大地精华,慈眉善目,一笑就是永远。
没有留下任何具体记载的吕伯恭,当他在1341年那个多事之秋,执意选择这块花岗岩石,要拼尽全部,为世间雕一座前所未见的大佛时,内心必定正被悲天悯人的情绪所充盈。一生不过几十个秋,他竟义无返顾地拿出近半时间,坚定表达了理想:爱山川爱草木,爱众生爱自己。笑比哭好,请人间平安,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