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纸上还乡,何以可能?
来源:文学报 | 汗漫  2024年07月18日08:17

每一个人,都是“两个故乡”的携带者、构建者、言说者。

1

每个人都有故乡,都是故乡风土与烟火往事的产物。不论身处于海角天涯,或父母门前的走廊,故乡,始终存在于他的面容、语调、食谱、观念、行为之中。即便地理意义上的故乡人事皆非,或泯灭无痕,只要它被书写、阅读、记忆,就能支持一个人,将剩余的道路走下去,渐老渐远渐无声。

最近,十月文艺出版社推出了我的散文集《纸上还乡》。它书写故乡南阳盆地的历史、风物和人民,追溯来路、背景与精神源头,辨认我当下上海生活与南阳经验之间的隐秘通道。

南阳盆地,位于中原西南角,是河南、湖北、陕西三个省碰头的地方 ,也是中国南方北方的分界线,历史上属于楚汉文化的交汇带。成语“朝秦暮楚”,就生发于“一脚踏三省”的淅川县荆紫关镇:清晨,此地被秦人占据;晚上,又被楚人夺回。附近,屈原《国殇》所吟诵的古战场,成为当下南水北调起点处的丹江口水库。东汉时期,南阳成为陪都,被称为“南都”“帝乡”,是当时中国的经济、文化中心,版图最为宏阔时,涵盖了三十七个县域。

南阳的代表性符号,是伏牛山、白河、汉代画像石、烙画、玉器、小麦、黄牛、中草药、艾草等。在不同时代,涌现出众多代表性人物:东汉的张衡、范晔、张仲景,三国时期的诸葛亮,南北朝时期的庾信,唐代的岑参、韩愈,现当代的冯友兰、董作宾、杨廷宝、姚雪垠、李季、周梦蝶、痖弦、二月河、乔典运、田中禾、周大新、周同宾……一代代的思想者、政治家、文学家、医学家、科学家,次第生成于盆地,在不同程度上,影响了一个国度的走向和面目。

“在最好的时辰,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他们的总和,但又总是小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因为在纸上胜过他们是不可能的,也不可能在生活中胜过他们。”1987年,俄裔美国诗人布罗茨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斯德哥尔摩演讲时,向前辈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施塔姆、帕斯捷尔纳克,向他的精神源泉,如此致敬。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出生于南阳盆地,小于张衡、范晔、庾信、岑参等前贤中的任何一个,也小于白杨、高粱、红玉米、炊烟、朝霞等景象里的任何一种。但,我是那些前贤与景象的总和,面对世界的勇气和力量,就丰沛无穷。不必胜过他们和它们,那是我肉体与灵魂的组成部分,我如何能与自己比试高低和强弱?

一个纸上的故乡,永远不会枯萎、凋敝、弃我而去——那就是纸上的我,“有一个巨大的脸,在夜晚以繁星组成”(痖弦)。

2

与我们国家其他地域一样,现实中的南阳盆地,因城镇化的加速推进,正发生巨变,山水地貌和田野乡村,与我二十年前的记忆严重不符。

这些年,每次回南阳,乘车或开车沿高速公路飞奔,越过从前熟悉的地域,如桐柏、唐河、邓州、淅川、西峡,周遭景象已变得陌生——

田野进行集约化管理,无边无际延展开去,播种着同一种庄稼。曾经起着划分土体权益作用的田埂,消失了。无人机像苍鹰盘旋,对麦地里惊慌窜动的野兔毫无兴趣,专心播撒农药或肥料。拖拉机否定耕牛与耕犁,加油站取代干草垛和牛槽。村庄整合为小镇,建筑物千篇一律。农家乐、民宿和导游三角旗,开始出现。乡村里的中小学整合、搬迁进入城镇,学生们自小领会着“故乡”“远方”“漂泊”“根”一类词汇的意义……

在巨变中,一个南阳人即便没有远游,在某个村落或小镇上一动不动,也会成为故乡的陌生人——他周围的故人、故物、故事,渐次消失。新景观新风尚,质疑他的适应性和存在感。他必须练习“回忆”这一能力,用逐渐稀薄的前情旧事,加固内心,防止坍塌,以免怀疑自己成为旁观人间烟火的幽灵。

为传统农事、古老风俗的落幕唱挽歌,或者为工业化的狂飙突进唱颂歌,或者在山水田园里游荡抒情并激烈抨击城市生活,转身回到灯红酒绿中,继续消磨、钻营……凡此种种,都显得粗暴、懒惰和虚伪。

热爱故乡拒绝美化之、粉饰之,以书写与阅读,面对现实疑难,保存不应被忘却的一切。无论光芒与喜悦,黯淡与疼痛,都构成一个地域乃至一个国度的整体性和纵深度,不可割裂、遮蔽。对种种“追新”的姿态、“怀旧”的腔调,保持警醒。放弃城市与乡村的二元对立观,让旷野的美感与照拂,与现代街衢代表的自由与独立,共存于当下生活……

如此,或许是一个作家应有的态度与责任,大概也是当代人应有的态度与责任。

我时常翻读梭罗的《瓦尔登湖》,利奥波特的《沙乡年鉴》。两位美国作家,对康科德城一个湖泊、威斯康星一座农场的书写,阐明了简朴生活的意义、土地伦理的价值,与中国前贤“天人合一”“齐物论”等思想,洽和不二,形成复调和变奏。他们与我们,先后处于各自国度的现代化进程中,其思想,就比古人的言说更具触动性和现实性。

在《纸上还乡》中,一方面,我描叙了南阳的空间与历史,呈现其作为南北文化融汇之地的独特性;另一方面,书写了若干影响中国记忆的人物,以及那些毫无影响力的卑微无名者,他们携带了不同时代的基因密码,可供阅读者辨认与深思;再一方面,对盆地风物进行凝视和诗性表达,让自我与故乡彼此回响。小说化的叙事,田野调查般的现场感与思辨性,我都尝试引入文本,力图使这本书、使散文这一种文体,显现出复杂的力量、混血的美感。

这本书的写作,前后延续二十年,我在南阳写,在移居上海后继续写,写得缓慢而笨拙。

对一切美好事物与景象的爱,都应当是缓慢而笨拙的吧。

3

“在这个漫游的世纪里,流亡者、难民、移民,在他们铺盖里装着很多故乡。”作家拉什迪如是说,他铺盖里装着孟买,去伦敦。我的铺盖里装着南阳,在上海。

当一个人离开村庄、小镇、县城、省份,他地理的故乡,就不断扩张和更新,超越“祖籍”概念,转化为一个精神故乡。无数哀愁、喜悦、思想加入这“两个故乡”,日益丰盈和宽阔。每一个人,都是“两个故乡”的携带者、构建者、言说者。

书写故乡,是作家们终生的志命,因为,故乡就是童年,就是其面目魂魄。写自我,就是写故乡、童年。即便写异乡和世界,故乡,依然在为他提供一种独特角度和景深。比如,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在美国持续书写伊斯坦布尔,“在探索故乡忧郁的灵魂时,发现了文明间冲突交错的新象征”(2006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

于我而言,从南阳到上海,整个中原放大成为故乡,那里,埋葬众多唐宋诗人,如白居易、韩愈、刘禹锡、欧阳修、苏轼。莽原苍苍,使我面对世界的勇气和力量,更丰沛无穷。当我在上海书写南阳,一千公里的空间阻碍,反而有助于更清晰地辨认它在国家版图中的位置,何以“是其所是”(亚里士多德)、不可替代。类似于观察一幅油画,适度拉开距离,那纷乱的笔触和色斑,顿然形成秩序、呈现意义。

或许,一个人只有在异乡才能获得故乡——在时间与空间的“两个异乡”,眺望故乡,一个人的丧失感、痛感、孤绝感,空前强烈,迫切需要在内心与纸墨间,重建“精神出生地”。

南阳,目前有一千万人口,也就存在一千万种版本的南阳,且不断嬗变、延展、深化。即便同一村庄、同一小镇出生的人,多年后相逢,还能坐一起吃烩面、喝胡辣汤、听豫剧,各自暗藏的故乡已经迥然不同。每一个人对南阳、对世界和自我的认知,迥然不同。二十多年来,我在上海走过的街道,认识的面孔,遭逢的喜怒哀乐悲恐惊,也会成为精神故乡的一部分。我在上海,就是一个小规模的南阳盆地,奔行沉浮于上海。

但,不论“两个故乡”如何变幻延展,一座埋葬祖父或父亲的墓园,始终是故乡的核心。于我而言,南阳北郊独山上的父亲之墓,像油灯的灯芯,支持我,光线般抵达更远更幽深的地方。

《母亲与故乡》,是《纸上还乡》中的一篇,写漂泊于台湾岛的南阳人周梦蝶、痖弦。他们因乡愁而成为诗人,在纸上越过海峡、返回故乡,难度大,故能卓然不凡。他们的南阳,与我的南阳,共通与差异俱在。共通,让我们彼此确认是乡亲;差异,使南阳纷繁多元,充满被表达的无限可能性。

纸上还乡,很必要。虽然身处于“两个异乡”,但有“两个故乡”存在,一个人就能保持天真与素朴,与虚妄和萎靡作斗争。即便不是作家,一颗心在阅读中发生一阵波动,那就是在进行隐秘的写作与还乡。

纸上还乡,完全可能,因乡愁、大地、四季与中国修辞之美,生生不息。

4

在介入散文文体写作的同时,我一直在写诗。由诗而入散文,乃由于“三人以上相处的事情,无法在诗中得到呈现”——仍旧是布罗茨基,感慨如是,继而写出《悲伤与理智》《小于一》等伟大散文。

布罗茨基散文体现出的浓郁诗性,并非来自甜腻辞藻,或以排比句反复滑动于某一意念而不能深入挺进,乃以思想锐度、叙述速度、言辞密度,在浩荡不羁的言说中,引爆镭一般的力量——那就是诗的力量。

反对一切平庸的表达,是中国诗文的共同准则。“惟陈言之务去。”“辞必己出。”“不蹈袭前人一言一句。”南阳籍伟大士子韩愈的文章观,体现于他的一系列传世之作,深刻影响唐代以后的中国书写。他,乃至“唐宋八大家”所有成员,都是“以诗入文”传统的典范。当代散文写作,如何对现在进行时态的生活,发出新锐的声音,在场、及物、去蔽,为后世留下此一时代的消息,而非重弹古代隐者名士的风雅腔调,是对一个写作者的考验。

美国人类学家格尔茨,提出过“深描”的学术概念,同样值得文学写作者借鉴和沉思。它与“浅描”相对应,即,深度诠释目睹的一切,而非浮光掠影地泛泛记录。在代表作《地方知识》一书中,他以“地方知识”,质疑“普遍性神话”,影响了新世纪以来的中国学界。

格尔茨的观点启示我:每一地域的具体知识与经验,都不应当被抽象的普遍性所覆盖,而应当凸显其独特的存在与价值,此即《华严经》所言的“千灯互照,光光交彻”。

先秦时期南阳周边的民歌,作为风,吹彻《诗经》中的《周南》《召南》各篇章,开启中国诗歌的“还乡”主题。张衡的《归田赋》,开启中国文章的“还乡”传统。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完全是在向张衡致敬,并将“还乡书写”推向高峰。后世写作者须另辟蹊径,方能一新面目。

现代以来的中国作家,就故乡书写,持续进行无穷无尽的竞赛。沈从文的湘西,汪曾祺的高邮,莫言的高密,刘亮程的沙湾……在他们笔下,一个个邮票般大小的地方,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方,无不呈现出中国的人情与自然之美。

我把《纸上还乡》,作为一首抒情诗、一卷水墨画、一支叙事曲,献给南阳,也献给每个阅读者的故乡。因为,一个杰出的南阳盆地,必然携带整个民族的记忆与情感,此即哲学所言的“共性存在于个性之中”。普遍性、世界性,存在于地方性之中。写南阳盆地,就是写中国,它的美好、疼痛与欢乐,就是中国的美好、疼痛与欢乐。而对于地方性的尊重和维护,对故乡的爱,不等于自我隔绝于外部世界——以远游追寻自由和宽阔,以还乡获得安定和深沉。

异乡人,未来的人,愿你在我的字里行间,看见并唤醒自己的那一个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