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函谷关
有一名画,老子扬须飘髯,骑在一头青牛上,悠然而行。
老子骑牛而非骑马或驴,可是一个与道德有关的问题?那牛比他类或更具辩证法。老子就这样于东来的紫气中,骑着步履稳健的青牛,晃晃悠悠地进入了函谷关。
其时,群山耸峙,古木参天。牛蹄在粼粼车痕的石道上,发出踏踏的声音。夕阳中,远远的峡谷间,一道雄关,苍然峭立。多少年后,也是一个夕阳沉落的傍晚,我来到了那条古道。古道上的车辙一条条地深深嵌入了石头,马蹄牛蹄的印痕,痕痕在目。夕辉落下,只能照到其中的一半。我不知道哪一些蹄印是老子留下的,老子走过这段路,必也会感慨时间的坚硬。
还有一幅画,老子身边多了一个书童,那书童一路与牛并走,一根棍子扛着老子的酒葫芦,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并不觉得跟着坐在青牛上的老子有多累。老子苍然皓首,神态自若地微笑着,好像他很是得意这位书童和这头青牛。那是一首诗一样的画面,让人感觉,老子不是走在现实中,而是飘忽于天地间。
夕阳终于落在函谷关下,落下的一刻溅起万丈霞晖,钟声响起,峡谷中四处激荡。函谷关就这样迎来了老子。老子登上函谷关的时候,他那眯着的眼睛猛然放出一束光芒,在这个灵宝之地,灵感漫涌而出。老子此时一定看到了苍莽巍峨的小秦岭。可能老子致力于《道德经》的吟诵,也可能青牛上不了2400米的地方,老子与那个叫作老鸭岔垴的地方失之交臂。但我敢说,他那深阔的思绪,一定缭绕过那个高峰。
数千年过去,我溯黄河而上,站在函谷关默不作声,只有关上的一面面旗帜发出猎猎的嘶鸣。老子是站在什么地方回望来路,又遥望归途的呢?还是他自此已经有了另一种念头,而这个念头,连耳旁吹来的古风也无从感觉到。
就此,老子一离开函谷关,就不知所踪。老子是将函谷关当作了一个终点还是起点?老子是把函谷关当作了一个实物还是一个象征?我仰天而问,一只孤雁,从西向东,拉上了最后一抹夕光。夜,沉重地覆盖了一切。
翌日,从函谷关逶迤而来,直奔老鸭岔垴。为何叫老鸭岔垴呢?这或许也是一个道德问题。路盘桓而上,越往上越开眼。满山尽是野趣天然。那些林,想怎么长就怎么长,有力量的独个蹿,没力量的抱团蹿,蹿不动了就躺下来。那些石,不知是山生出,还是天上掉下,横七竖八,立着、蹲着、卡着、悬着,各具姿势,有的骏马奔驰,有的巨象吸水,有的仙人对弈。鸟就在林中盘旋,在石上蹦跳,一忽惊翅而飞,不知是赤狐跑过,还是豺狼偷袭。不怕的是飞鼠,活跃着眼睛看着四周动向。
钻过一线山峰,正觉热,凉凉一股水汽从峡谷中袭来,人说是枣香河。果然一股秋枣的味道满怀里灌,直让人吸了这口,赶快吸那口。上到老鸭岔垴,万千江山,尽收眼底。几只灵猴一见到人,于林中跳来跳去,兴奋得不知道怎么表现。秋叶正红,重重叠叠,直把老鸭岔垴擎上天去。
山岚随着云岫袅袅而生,岚云起处,阳光随风翻卷,一些翻到叶子上面,一些翻到叶子下面,一片片的叶子哗哗啦啦爆红了整个秋天。想起那句话:“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老子真老子啊!
老子要是在这里打坐,或更有一番情怀。
老鸭岔垴以中原最高峰的姿态,同函谷关遥相呼应,呼应中回应的是灵宝。过了这灵宝之地,过了这雄关高岭,就是甘肃平川。
当老子骑着青牛离中原越来越远的时候,老子一定是恋恋不舍的,没有这灵宝之地,他或可完不成《道德经》。“《道德经》像一个永不枯竭的井泉,满载宝藏,放下汲桶,唾手可得。”尼采都在其中享受不尽。
老子西出函谷关后就没有了踪影,他是不知道把自己的形骸放在什么地方,还是执意想把自己的形骸放在什么地方?其实他要是留在函谷关或者小秦岭,他就不会“不知所终”了。
再过函谷关,猛然回头时,老鸭岔垴怎么就像端坐的老子,沉入五彩的夕辉中。老子,他把一世英名留在了一个让人高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