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7期|鲍磊:海葵的愿望(节选)
鲍磊,蒙古族,内蒙古赤峰人,中国作协会员。2004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小说选刊》《中国校园文学》等期刊,代表作《幻海》《飞走的鼓楼》。
我只记得有限的童年往事,连同那年夏夜黏腻、湿乎乎的海腥味。
——题记
每当它们来临的时候,我都会睡不着觉,或者,突然从梦中惊醒。这是我第几次感觉到它们来了呢?我已经记不太清了。那些星星点点的小飞船,最后都会汇聚到那艘巨型母舰上,之后,一条发着蓝光的长长竖线,在天空撕出一道口子,像是开启了一扇时空之门,只见母舰做出一个明显的加速度运动,嗖的一下,钻进那条蓝色光缝,随着瞬间闭合的竖线,一起消失不见。不知为何,在梦中深处,我还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作天启。而且,打我记事以来,有关天启的梦,隔三岔五就会做一做。
将上述这个怪梦讲给我听的,是一个刚上初三的男孩,名叫王海葵。他不是一眼看上去就很开朗的孩子,我想,这多多少少是艺术少年所具有的某种共同性格,再加之身在青春期里那种说不上来的忧郁。他说,我在学校没有朋友,但这并不会妨碍我们成为朋友。海葵一边直呼我刘叔,一边继续讲述着那天凌晨接近六点的秋日天空异象——当天逐渐大亮,可天上仍有两颗星星闪烁不止。他说,最近一连几天,醒来的时间都特别早,内心松弛得就像是鲤鱼打挺。他有点香的习惯,浓郁的香气使嗅觉几乎就要丧失,努着鼻子使劲闻了又闻,才能闻到弥漫在空气中的香味。我说,孩子,既然梦中的事暂时闹不明白,咱们还是先把你这件迫在眉睫的大事办好吧。他点头。
嘴上所说的大事,是我这阵子正为王海葵筹备的画展。一年前,刚过完春节的一天,我在公交车上突发心脏病,司机将车停下,有条不紊地给我做了心脏复苏术,待救护车赶到,就连医生都夸司机临危不惧且动作到位。裤子被提到胸口的司机,一个劲儿地摆着手傻笑。等我出院,专程登门拜谢时,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一家三口挤在一个筒子楼里,一间约莫三十平方米的大开间,除了一张酷似大炕的大床,就是一股刺鼻的松节油味——一幅幅未完成的油画半成品立在墙角两侧。其中有一幅,全都是类似人型生物形态各异的侧脸,密密麻麻布满一整张画布。有的额头被画得过于宽大,让人不禁联想到罗汉鱼。画中央,只有一张仰视的正脸,我知道,那应该就是画家本人。当时的王海葵正读初二。父亲说,孩子迷上画画,从她母亲发病开始。
时间过去大半年。今天周日,我俩约好,去美术馆看场地。路上,我问他学业忙吗。他说,忙那是肯定的。我又问,除了在中考前想办一场画展,还有其他的心愿吗?他说,从小就渴望有一次海边旅行,只是从未成行。于是他讲起小升初的暑假,曾计划去厦门鼓浪屿,或者干脆去电影《后会无期》里的东极岛。他说,那时妈妈还没有发病,第一次度过了一个无比漫长的夏天,那种久违的放松,真是来自内心深处。只可惜,那会儿是个比现在还要小的毛孩子,除了玩,还是想玩。要是当时就能够意识到时间宝贵,或许现在拥有的都是一张张已经画完的作品了。见他越说越认真,我宽慰道,现在也不迟。他平静地问,真的吗?瞅着这个比我还高出半头的初中生,我回,真的。然后试探性地问他,叔叔觉得你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先学好文化课,要不,画展,干脆放在中考后?他突然停下脚步,双眼怔怔地盯住自己的篮球鞋,没再说一句话。我察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赶忙弥补道,办,办,画展照办。他这才哦了一声又继续走路。
去展馆的路上,我们换了三趟公交车,他们家住得实在是太偏了。北郊的这处筒子楼,半年来我也只是第二次去,依然记不住具体的门牌号。楼里没有电梯,爬楼时我也没数楼层,只是一直牢记老王说,要一直爬,爬到顶层,走廊正中央北户的那个房门就是他们家。当我额头冒着汗珠气喘吁吁终于爬到顶层,放眼望去,除了长长走廊尽头的窗子,隐隐约约有一团微弱的光,像是包裹着一层纱布,模模糊糊地透进来,整条楼道黑漆漆的。于是我开始数数,甚至调用直觉,小心翼翼,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路。虽然我去接海葵时尚未到饭点,走廊里却飘来一股浓烈刺鼻的酱油味与炸辣椒的炝锅味。除了听见锅铲子乒乒乓乓,并不能看清楚站在旁边炒菜人的模样,只能隐隐见其轮廓剪影。渍着油点的黄色木门旁,摆放着煤气罐与炒勺,瓶瓶罐罐里应该放着咸盐、十三香与味精。我一边捂住口鼻,一边还是忍不住咳嗽。
突然,一面不知被哪家住户当作垃圾丢掉的落地镜,其实就是薄薄的一片一人来高的竖条形镜片,斜斜地,上边挨着墙,底下戳在走廊的水泥地上。我下意识地站住,盯着右上端露出残缺不全的豁口,打量镜中少了半拉右脸的自己。这时,只听有人近在眼前,喊着我的名字:刘鑫,刘鑫,你动作够麻利的嘛!这边,这边请。老王见我站在黑暗中东张西望,一边说,一边拉我进屋。
此刻,作为稀释油画颜料的呛鼻松节油味,已然盖过了走廊里炒菜的油烟味。房间没有开灯。虽已入秋,气温也开始变得清爽,但尚未到需要盖一床棉被的时候,然而此时那张像大炕的床上,老王的妻子却躺着并盖着厚厚的被子,着实让我惊讶。她到底得的是什么怪病呢?我在心里不禁好奇地问。
长如游龙的公交车,在每个收车的夜晚,都会空载着按原路线跑一圈。这已成为汽车公司不成文的一个规矩。至于原因嘛,那就不得而知了,据说是老板要求的。大家谁都不清不楚,为了保住饭碗,没有人会没眼力见儿地多嘴多舌、刨根问底。
老王说,他只知道汽车公司老板是长江边上长大的,二十年前北上,做服装生意淘了人生第一桶金,来到小城后,承包起了已经公司化运营的分公司客运业务。平常他也不西装革履的,总是穿着一条肥肥大大的蓝色跑裤,脚上踩着一双千层底布鞋。识时务的老王也就跟着老板的穿衣风格,白汗衫,蓝跑裤,成了工作与日常的着装标配。老板赏识他,他也成为全公司唯一可以把公交车开回家的司机。所以,当我目睹一辆长长的大公交车停在筒子楼下的空地上时,我除了知道自己没有找错地址外,总感觉哪里怪怪的。我指着油画布上只用黑色颜料勾勒出轮廓的那幅画,问海葵,这画的就是你爸开了七年的那辆大公交吧?孰料,他却反问我,那你觉得呢?
怎么跟你刘叔叔说话呢!老王教训他道。我笑,摆着手,其实心里压根儿就没介意,老王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忙解释,这孩子,画倒是没画出个什么名堂,怼人的功夫可是有一套呢。我说,嗨,算了,不用难为咱孩子,估计他也是说者无心。
躺在床上的妻子始终一言不发,就连动也没动一下。
海葵告诉我,这幅画,名叫《两个世界》。我问,哪两个世界?他干脆地说,自己看!咳,这孩子还来了劲儿。看来,“零零后”的世界,对于我这个“七零后”的老人家来讲,本身就是另外一个世界吧。
刘叔,你瞅仔细喽,确定那是一辆车而不是别的什么吗?屋里没有开灯,我再次走近,盯着那幅只粗略打着轮廓线的草稿,仔仔细细,看了又看。
孩子,就是车吧。我说。
龙!是龙啊!
哦?我诧异地叹道。
这时,只听床上一动不动的妻子,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哀叹,只单单的一声啊……拖着长长的尾音,像极了一个枯槁、干瘪的老巫婆,使出浑身解数,宛如做出咽气前最后的布阵。
房间,真是太黑了。又黑又潮。妻子平躺着,手指向头顶的灯泡,对着老王,咿咿呀呀地比画着。
我问他,嫂子这是在说啥?他不好意思地回,没啥,没啥。
王海葵倒是心直口快,对着手语翻译道:别看在外面人五人六的,灯泡这都坏两天了,还不给换上。
我听海葵这么一说,自己倒先不好意思起来,尴尬地傻笑了两声。
你这臭崽子,没大没小的,有你这样跟老子说话的吗!
海葵切了一声,蹲下身子,坐在小马扎上,摸着黑继续作画。
落满灰尘的窗子,让本就缺少光照的北屋,愈发显得阴沉。只见海葵大笔一挥,用大号笔刷,铺了一抹长长的红颜料。许是我站的位置刚刚好,加上房间光线昏暗,恰似一种意味幽深的梦境,一条红色的长龙竟慢慢跃然纸上。尤其是最后那一虚笔,被拖拽得很长,细细的丝絮,像极了长长飘逸的龙须。
刘叔,你相信世界上有龙吗?
王海葵问我这句话时,我们俩正肩并肩坐在换乘第三辆公交车的座位上。
这个,我还真是难以回答。那,你信吗?
当然。
所以,你画了那幅龙?
是,也不全是。
哦?
你有没有听说过,其实雷雨天,龙就躲在云层里。
它们干吗要躲着呢?光明正大见见人类不好吗?
不是躲啦!可能我用词不当。它们属于高维生物,一般人,可是无缘相见的!
这么说,你见过?
要我说见过,你信吗?
信!
它们借助闪电腾云驾雾。
这你都知道?
梦里梦见过。一些事儿,没法解释。
他见我没接话,便也没再往下讲,收起自认识他以来头一回看见的亢奋,双眼恢复到平时的迷离状,穿着校服的窄窄肩膀,随着车子的颠簸一上一下地晃动着。静静的样子,就像是一只摸不准习性突然发蔫儿的猫。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袭上心头。
她也很安静。
那种安静,或许是因为天然的来自于世间万物雌性的平和。准确说,是持久的忍耐,比如持久地忍受经期疼痛对身体带来的伤害,慢慢锻造了惊人忍耐力。
他想起小时候,放学回家,蹦蹦跶跶地上楼,厨房的窗子开在楼道一侧,半敞的绿色木窗框上绷着松懈凹陷的纱窗,但还是能看见她低着头,非常投入地揉着面团。她留五号头,右脸的下颌角线条分明,掖在耳后的头发,跟随揉面的身体,有频率地轻轻摆动。低着头的脸,给人一种专注、安宁的样子。
他很好奇,想,难道在她心里,不觉得自己可怜,这样的想法不应该像闪电一样,嗖嗖地划过她的心吗?
但是,她没有。她静得,就像是一张静物素描。
他开心地喊她,妈妈,妈妈。
她抬起头,透过纱窗,抿着嘴儿,不出声地笑。
外人不知道,那时的她,已经因乳腺癌切掉了左乳。
……
于是,在晃动的去往美术馆的公车上,午后的阳光已经不那么刺眼,斜斜地打在王海葵的脸上,我竟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那时我很淘气。骑车时,常常在无人的马路上撒开车把,张开双臂,痛快地疾呼。
她曾撞见过一次,吓得她说,小,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小,是她打小对我的爱称。她是蒙汉混血,在牧区出生,七岁随做生意的姥爷来到北方的这座小城,所以她早就把蒙古语忘得差不多了,除了有限的几句日常用语。
我却说,没事儿。骑自行车特像画画,熟能生巧,到最后,靠的都是一种直觉。
直到有一次,我人仰马翻,翻了车。
骨折的左腿打着石膏,炎炎夏日,家里没有电风扇,她就坐在我身边一直给我扇扇子。起先连扇子也没有,她就用扫炕的苕帚扇。后来父亲咬咬牙,决定买一台落地扇。绿色的风扇支架,竖条形状的操控面板上,只标有数字1、2、3三档风速按钮,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倒计时用的圆形机械旋钮。我就躺在始终不拉上窗帘的房间,其实就是一个大开间,睁着眼睛,盯着窗外正对着我的那轮大月亮,再时不时看看左右摇摆的风扇头。电风扇被一直按在最低转速的档位,定时的旋钮拧在不限时的刻度上。忽远忽近的风,吹在我赤裸瘦小的上半身。有时半夜,肌肉会突然拧着劲儿地疼那么两下。原来是婴儿期没有喝过母乳,身体缺钙造成的肌肉抽筋。她就按住我的腿,用手轻轻拍打着我的肩膀,像小时候哄小婴儿睡觉一样,边拍边说,乖,乖,咱们小最乖了……我就紧闭着双眼,全心全意,感受着电风扇的风舒服地吹向我。但不知为何,当时的空气里,始终夹杂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腥味。我,我们一家,就像是住在海边。
看来,我只记得有限的童年往事,连同那年夏夜黏腻、湿乎乎的海腥味。
换了三趟的公交车终于停靠到站。
美术馆是小城的一处地标,公车的这一站,就叫作市美术馆。出发前,我们在老王家吃了饭,但海葵说还是觉得饿,让我等一下,他要去旁边的烧饼铺买个烧饼吃,还问我吃几个。我说,我不饿,你就买你自己吃的。他嗯了一声,不一会儿,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后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熟悉的嘟嘟声。
老王,他怎么跟来了?我心想。
只见那辆再熟悉不过的长长公交车,停靠在我身后不远处的花丛旁。由于车身刷过红白相间的油漆,半眯着眼睛打远望过去,就像是海上卧倒的一座灯塔。
身穿白汗衫的老王越走越近。似乎我以前从未注意过他的发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头发怎么就变得越发稀疏了呢?是为生活愁的吗?
临行前,借着房间昏暗的光线,我目睹了老王给她妻子翻身时的辛苦——小心翼翼兜好她的前胸,上下半身,就像是一根拧了劲儿的细麻花,然后轻轻把头推过去,格外注意着力度,否则很可能会把颈椎折断。因常年久卧,肋骨极其明显的后背已经严重变形,本应囤积脂肪最有赘肉的大腿,也只剩下单薄的一层松弛的外皮生拉硬拽着,似乎只要来一阵风就能将它彻底撕裂。盆骨、髋关节因为没有比例适中的肌肉包裹着,看上去触目惊心。我已不忍心再看。
在公车上,我问海葵,妈妈患的是什么病?他说,一种罕见疾病,肌肉萎缩症。怪不得,在尚有暑气的初秋白天,也要盖着一床厚厚的棉被。翻身时,腰间露出来的黑色皮肤,明显都皴了。更令人视觉不适的,是那一个个像是被烟头烫过的大小不一的圆点点。我以为那就是“蛇缠腰”,海葵告诉我,确实像带状疱疹,也像因久卧在床形成的褥疮,但真的就只是普通的湿疹而已。
我原以为,只有在医院,满目皆是愁苦人间,可谁知,人间炼狱就在眼前啊。
为什么选择画画,而且还是这么烧钱的油画?
因为总感觉心里乱糟糟的。画画很解压。
看你挺爱画龙的,是因为家境吗?你爸爸开公交车?
不全是。刘叔你不觉得龙须很像是人的心情吗!
此话怎讲?
时好时坏。时长时短。男人、女人,其实都会来大姨妈!哦不,男人来的应该是大姨父!
你是不是觉得我爸这个人超好?!刚才你也看见了,他懒得连家里坏了好几天的灯泡都不换。我最了解他了。他啊,纯属是窝里横。
这样说自己的爸爸,不太好吧。我说。
这有啥!在外面,他还不就是一个怂包!
虽然我不太了解他,但他是个好人。你应该去试着了解他。起码我觉得他一个人既要照顾你,又要照顾你妈妈,挺不容易的。你想,开车多累啊!一坐就是一天,神经都是高度紧绷。
海葵没有吱声。我想,我可能又说多了。
作为一名策展人,也可以说是打着文化名义的商人,其实我从来就没有好好看过海葵的画。他想办画展,这可是我救命恩人儿子的一个心愿。人生在世,人情世故要比画、比那件事本身重要。
所以当他开口说,刘叔,十一长假你能先带我去一趟海边吗?我竟然连想都没想,就爽快地答应了。
一列绿皮火车旁,大大的包头耳机挂在脖子外宽宽大大的卫衣帽子下,原地站住不动的海葵,一直在低着头看手机等我。不知何时烫过的头发让蓬松的刘海将他的眼睛挡住几乎看不见。
不止一次被海上的灯塔所吸引,那座红白相间的灯塔,尤其在夜晚,更加焕发出无与伦比的美丽。当然,这一切的一切,只停留在我的幻想中。海边,实际上会是什么样子,我没有一星半点的答案。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前面提到的那两个地方——鼓浪屿、东极岛,我们都没去。火车行驶缓慢,我们在丹东站下了车。
这是此次列车的终点站,站台上等待出站的人很多。海葵很高,很瘦,不像一个初中生该有的海拔。
他把一枚耍单的钥匙串在黑色线绳上挂在胸前,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卡片。我问他那可是学生卡,或是出入学校画室的证件?他回,都不是。
他说想马上就去看海。我对他讲,丹东没有海,只有鸭绿江。他说,你骗人!我知道丹东有鸭绿江,这你不用教我,但我知道鸭绿江最终是要流到大海的。我说,这里的海不叫海!海水很浑,黄汤一样。他说,我不在乎,只要是海就行。他说得云淡风轻。
忽远忽近的记忆,借着海边的风慢慢浮现……似乎都要忘记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每一个往事,都是曾经亲历过的现实。无论它是好是坏,你愿不愿意记下,或者恨不得想从脑海中将其像拔除杂草一样连根铲除,它都被记忆的抽屉悄无声息地储藏着。
海葵站在高高的岸堤上,将右手弯成一个三角,挡住眼前的太阳,竭力眺望远方,连声嘀咕,海呢?海水呢?都流去哪儿了?
眯起眼睛仔细搜寻,才能看见在很远很远的前方,一些被太阳照耀而反射出类似金属光泽的流动晶体,似乎上下左右都在慢慢涌动。
我与他一起目睹着近在咫尺的海滩,大大小小的礁石与碎石块,裸露在看不见海水的贫瘠海滩上,倒是有一些海虫子不时在石块间钻上爬下,但仍有一种置身在海水被莫名其妙蒸发掉的一颗荒芜星球的错觉。
当我察觉到他凭空消失了时,我才发现旁边有一条刚被踩出脚印的痕迹,一条向下的陡坡,通向了海滩深处。当我反应过来,一边心急如焚搜寻着他的身影,一边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过了许久,我才发现在海滩边缘很远的一个位置,有一个晃动的小圆点。
只见模模糊糊视野看不太清的远方,有一些高出那个晃动小点的东西,似乎也在上下左右隐隐地漂移。我这才恍然大悟,吓出一身冷汗,顺着那条坡道下到海滩,一边狂奔,一边呼喊海葵,赶紧回来,赶紧往回跑……
此时,被海风吹过来的萨克斯演奏的单调音符,戏剧性地在耳畔跳跃。它们与涨潮的海水一起,开始由一个个生硬的音符,变奏成一段来势汹涌的交响乐,荒芜的海滩与已经能够看见的那道晃动的海线相连,上下分着层的海水,如同给人一种压迫感极强的海市蜃楼异象,虽然还在远处波光粼粼地跳动着,但已经让我的心紧张得提到了嗓子眼儿。
海水终于出现,但看海的心境已然全无。
那个晃动着的小圆点,随之也渐渐变大,直到海葵那副少年的身形,又重新回到我的视野。这下,他已经能听见我的呼喊了,并使劲儿朝我这边奔跑。我也一边往岸上跑,一边频频回头,并不停大声喊,快跑,快跑……
返回丹东市区的路上,我并未责怪海葵私自下到海滩深处去追赶大海。我用手机叫了网约车,却始终无人接单。我们的运气还算不错,一辆途径此地的私家车停在我们等车的路口,招手示意我们上车后,在话语并不多、长相憨厚的司机口中获知,他是一位土生土长的朝鲜族。车内一直在播放着那种节奏强劲的说唱音乐,并且音量开得很大。我们俩坐在车后座,车窗外的大风呼呼地倒灌进来,把一言不发的海葵的长头发吹得凌乱。他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被车子越甩越远的大海。
过了一会儿,当海已经完全看不见后,海葵转过头告诉我,那些在石头上爬进爬出的虫子,就是海蟑螂。当我听见他说出它们的名字,不禁开始呕吐。热心肠的司机以为我晕了车,特意将车速放慢。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吐出来,但确实有什么东西被我干呕了出来。可能是长长久久以来极力掩饰的烦躁,也或许是长大成人之前从未经历过的叛逆期,甚至干脆就是人生四十几年受尽委屈后没来得及发泄出去的愤怒——那种有心无胆的克制与压抑,都一股脑儿地倾泻而出……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如此看来,是恶心,成全了恶心。
海葵大多时候默不作声。我看着他的侧脸,在脑海里浮现出一座海中小岛。
那是雷达与飞机都发现不了且无法抵达的岛屿。在那座小岛上,无论是患有白血病、阿尔兹海默症、玻璃娃娃、精神分裂症,还是渐冻症等被冠以奇奇怪怪疾病名称的病友,都在岛上一起快乐地生活着。大家就像是一家人,而且,就是一家人。
平时像吃什么齁着了、咯痰不止的老王,在妻子离开后,这个毛病突然就消失了。
妻子走得很安详。只是身子,最后瘦得就像是一只从未成型的雏鸟。
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有逛过高级百货商场。或者,有这个心,但是迫于身体缺陷,或是穷、自卑与胆怯,不敢进去逛一逛。比如,海葵的妈妈。
送完殡的王海葵,躺在昔日母亲一直躺的位置,侧着脸,一言不发。
都说,家中有久病的人,房间里会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就像是有些人常说的老人味。
医学上名为进行性肌肉营养不良的肌肉萎缩症,分为几种类型,海葵妈妈得的是基因遗传型,也是最为严重的一种,全世界目前尚无药可治。这个遗传病,传男的几率大于女性,且发病时间早晚不一。瘫痪前,她在工厂有一阵总是摔跟头,但谁都没把它当回事,以为是经常性上夜班造成的身体欠佳。直到有一天浑身上下的肌肉一阵酸痛,然后失去重心,整个人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海葵就在她曾经躺的地方一连躺了好几天,枕巾上还能嗅到她的头油味,被罩亦留有她身上很复杂的那股体味。
为避免睹物思人,老王决定把床单、被罩、枕巾统统换掉,海葵把腿骑在棉被上,死死抱住被子不撒手。
王海葵,你给我振作起来!老王试图唤醒一直沉溺在悲伤中的儿子。
海葵不吱声,空洞的双眼,继续涣散在只透进一点点光的脏窗户上。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既不能再见到她了,也不能用手真实触碰到她,即便她的身体在瘫痪后逐渐瘦成了皮包骨。
一阵风吹过。床边一本被翻得书页起卷的《楞严经》,一页页哗啦哗啦地翻响。两眼发直的海葵,嘴唇蠕动,静静地流着眼泪……
而那辆长长的废弃公交车,在某天,不翼而飞了。
被它压过的地面,竟然生长出奇奇怪怪从未见过的植物与昆虫。像蜂鸟一样的,那个我知道,是蜂鸟鹰蛾。但是其他的我都从来没有见过——像水母一样的蘑菇,像螳螂一样的虫子——翻阅动植物百科全书,通过网络搜索, AI识别,全都无果。
临近中秋,已经不像夏至,在凌晨五点甚至四点半就已大亮。
现在是下午三点刚过。
月季花已经结出石榴状的绿色小果实。长有宽大叶片的绿植,受这两天突如其来低气压的控制,天气又重回闷热,宛如一个人心事重重,正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小区里已经见不到任何一朵颜色艳丽的花了,或许还有,开在什么暗处,起码我没有看见。大大小小的叶片,已经开始呈现出一种墨绿色,并继续往更深的绿色变化,像是一个人逐渐老去,脸上的皮肤松弛,且开始变得黯淡无光。与此同时,我这才发现,蝉鸣声早已止息,只有窸窸窣窣的蛐蛐,尚在草丛里有一搭没一搭啾啾地叫。
八月十五的月亮,像一枚明亮的大珠子高悬于天。
一个人引起别人注意的最佳方式,你觉得是啥?
画画?不知道。是啥呢?
死。是死。
啊?!你咋会这样想!
刘叔,你还别不信!真的!虽然死了的那个人无论因何而死,反正已经一了百了了。到时你去看吧,他周围的人就只剩下感叹。而且,一定会配上煽情的文字发个朋友圈来悼念他一下!
啊?不至于吧!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就去死,这不亏大发了!
不会!
一只白蝴蝶落在那片我叫不出名字的阔叶植物上。
一幅幅尚未完成的油画,镶嵌在并不规整的画框里,残损的油画布满线头,顺着没有绷好的画框耷拉出来。生活里,我们使用树脂、钢化玻璃甚至塑料,制作成各式各样的玩意儿,比如儿童玩具、成人手办什么的。就像油画布的材质也分不同种类,有亚麻油画布、纯棉油画布、涤纶油画布、棉麻油画布以及其他材质的油画布等等。
年龄不大的王海葵,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却是一套一套的:
明星扭动着靠挨饿刻意瘦下来的身体,兜着几颗沾着水珠的西红柿当作拍摄道具,在镜头前搔首弄姿。外表的皮肉,被高级化妆品、布景光线、后期修片甚至医美项目,雕琢得像是一朵永开不败的花。这是肉身在这个追名逐利人世间的欢愉盛宴。年轻人,已经很少真正去思考与肉体相对应的那个叫作精神性的东西了。心灵的响动,不露声色地划过心头,艺术创作,就是还原一部分肉眼所看不见的灵魂能量光团。
那幅挥着长长一笔大红颜料的《两个世界》,便一直在油画布上以残稿的形式待着。我想,于海葵而言,一半,或许就是他想表达的全部了吧。
我曾记得海葵说过,世界上这么多人画画,并不缺我这一张。至于画得像不像,甚至完成与否,一点儿都不重要。那,什么最重要?我想,大概是直抵人心吧。梵高的画七歪八扭,但丝毫不影响它流芳后世。现实里根本就没有圆满这回事。
画展没办,老王家搬走了。我也因工作调动离开了北方小城。
听说海葵因病休学,是我出差威海住在酒店吃早餐时。临桌坐着几个一听口音就知道是来自那个北方小城的旅行团客人,他们说起了一个酷爱画龙,而且还是红色飞龙的天才画家的坎坷命运,因突发一种罕见的渐冻症,全身肌肉开始萎缩,无法再拿起画笔画画,更别说跑了……
此刻,加油站外,车水马龙。我坐在驾驶室,右边的副驾座位空空如也。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感叹中国的汉字真是博大精深,车水马龙——区区这四个字,精准度暂且不论,就能把我眼前所看见的周末夜晚的高速公路,甚至将这座城市的繁华全都概括了。小汽车一辆接着一辆,车头追着车尾,急得就差亲上去了。城市,从来不缺少喧嚣,夜晚的城市,更是。我突然感到一股难受的心情,那股久违的负面情绪在身体里涌动,熟悉,却也因好久不见而感到一丝丝陌生。我讶异于它因何而产生,是因为意识到能够再次见到海葵的几率近乎为零了吗?
那桌客人说起海葵,在他娘去世三个月后,开始胡言乱语,说自己是梵高转世。我这才想起来,那次去往美术馆看场地的公交车上,他对我讲总是梦见外星飞船的怪梦。还说,甚至都不盼望太阳再升起来,这样就可以在梦里一直看见它们了。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他用了蔚为壮观来形容那艘飞船母舰。如此看来,沉湎于臆想之中且发展到疾病地步的海葵,那时就已初见端倪。
我是多么希望看见他们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着——又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去看望他们仨。当我轻车熟路后,再也不用数着门牌号,仅凭直觉就能找到老王家,推开门,正见到海葵踩着呼哧作响的小马扎换灯泡。孩子看见我,会礼貌地说一声,刘叔,请您等一下啊。之后转过头,继续拧灯泡。伴随着一声声吱扭吱扭的旋转声,又大又圆的灯泡钨丝闪烁、亮起。瞬间,整个房间都被照亮了。然后我会发现,原来,笑起来的王海葵,牙齿又白又齐,且是那么阳光灿烂。
我对老王提起过,依我看,海葵这孩子命属华盖局。只有技校毕业的他听得一头雾水,问我,那华盖局的命,好不?我回,自命清高,六亲不靠,自主沉浮。他假装被我说得更加云里雾里,但其实比谁都清楚他儿子在未来究竟会有着怎样坎坷的人生。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