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曹鹏伟:箫声咽
来源:《青海湖》2024年第7期 | 曹鹏伟  2024年07月19日08:03

曹鹏伟,甘肃灵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散见于《清明》《朔方》《芳草》《广州文艺》《青海湖》《星火》《飞天》《特区文学》等刊,出版小说集《密须往事》《打花匠》,曾获甘肃省第八届黄河文学奖。

女人给尚信递烟,是细细的白色女士香烟,尚信没有接。女人用金属打火机“咔嗒”点着烟,她的毛裙下露出两只高跟鞋,鞋跟斜杵在地,尖尖的鞋尖不停颠着。她说,我姓姜,我家掌柜还忙,一会就过来,要不咱俩先说?

三天前,尚信从网上了解到某品牌面粉被本市质检部门抽检出不合格产品,他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对消息进行了二次加工并及时推送:临州人戳进,你家有木有食用毒面粉?!钩子棒槌齐发,振聋发聩地紧迫。

帖子在之后三个小时内点击量惊人地突破了上万次,被转发了二百多次,公众号关注人数新增三百多人。尚信心里高兴,在当天自己组织的读书会活动之后请大家去唱歌,一直玩到东方既白才回家休息。

今天中午,尚信接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这条毒面粉信息是从哪里来的?问题面粉只是一个批次的一小部分,全部发往东北,现在已经全部召回,你说什么毒面粉,是要让我的生意关门大吉吗?

尚信上网查,面粉的问题的确是“一个”批次的问题,这条假消息的来源已经断了踪迹,仿佛击鼓传花,传到自己手里就莫可名状地断了线。

今天下午5点,尚信又收到一条短信:晚7点半,旧城将进酒烤吧,不见不散,咱们谈谈面粉的事儿。

尚信心乱如麻,甚至将刚泡的一杯新茶糊里糊涂倒进了垃圾桶,转身又抓了一簇茶叶新泡了一杯,但临下班也没喝一口。

这位姜老板优雅地吸口烟:现在生意不好做,你们坐办公室的人恐怕很难理解。尚信说:怎么能不理解呢,我只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姜老板说:我家掌柜当时就要到你的单位闹去,我劝住了,那样多难看,咱不能招别人笑话。

尚信自己抽上了烟:网上起初说临州就在这个批次里面……

姜老板说:人要看见谣言都传播,世界得多乱套?

尚信退让了:要不我删帖,然后再发帖解释下?尚信本想删帖,但又觉得鸿门宴即将开席,筷子架上了碗口,形式上自己不可以认 ,再说此时轻舟已过万重山,晚了。

姜老板左臂支起了头脸,右臂抱了左边小胳膊,食指和中指轻轻敲击,那上面覆了一层细细的绒毛:其实这已经不是一个帖子的事情了。

尚信一直在看手机,在等周吉祥的消息。周吉祥这几天正好回到临州,在进入“将进酒”的最后一刻,尚信的忧惧心理战胜了自尊心,他向周吉祥发了微信:我惹了麻烦,旧城将进酒,见信速来。

有人推门进来,尚信转头看,一个怒气冲冲,和姜老板年龄相仿的三十来岁的男人一屁股坐到尚信对面。

男人很生气,眉梢高吊,跑到额头上去了。

姜老板对男人说:小尚说删帖,再把事情重新解释下。男人笑了:你跟我撞了车,怼坏了我的前杠,伤了我的门脸,你想钥匙一拧脚一踩就走,你觉得合适吗?

男人又说:你这是给身上描圈叫我开枪,属核桃的专找敲打呀。你说句话呀,你要是充木头扽不展,我只好跟你露底,文斗武斗我都奉陪,看你喜欢白的还是黑的。尚信的脸颊红红的,抱了双臂靠上了椅背。

男人说:你得赔偿,你给我一桶好水里点了一勺粪水,你这是恶意抹黑,现在还不是我找你的事儿,没准上面公司还要找你,他们要告你,一告一个准。

尚信说:怎么赔?我没钱。

耳畔拼酒的喧嚣声一浪推着一浪,轮番冲击耳膜。

男人打了一个“耶”的手势:不多,这个数就行。

这个数是一个数目的开头,后面还跟了蛋,“耶”是二,被领衔的几个蛋才要紧。

男人用牙磕开一瓶啤酒,对到嘴上,喉结上下蠕动,一气吹到底,抹抹嘴边的白沫子,朝姜老板说:屁大个事一晚上定不住点子,你就是个瓷锤!又问尚信:这事太简单了,到你这里咋就成了难题?你是不是脑子不开窍,老子给你开一下?男人右手抓了啤酒瓶的瓶颈,在左手上掂了掂:老子在你脑瓜上放个屁,咱们一笔勾销,你看行不行?尚信心里一慌,男人举起酒瓶,朝着尚信的头砸了下去,但瓶子没落到尚信头上,落在了大理石的桌沿上,“啪”一声碎了一地,男人笑了:你小子等我砸,老子偏不,咱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又有人推门进来,尚信没有回头,这人走到尚信边上,拍了下他的肩。尚信抬头,是周吉祥,他心里一哆嗦,嘴巴嗫嚅了两下。

姜老板和男人都站了起来,男人问:周老板,你咋过来了?

周吉祥依旧穿着可笑的肥大西服,脚穿黑绒面布鞋,他坐到尚信边上,从兜里掏烟,依次给尚信、姜老板和男人发烟,然后自己抽上,香香地吸一口,朝后一仰,眼睛眯成了缝:点到为止,都是朋友,不要让我难堪,好吗,两位?

姜老板脸上挂了笑,口气即刻松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咋不吱声,给你接个风!周吉祥说:正说找你两口子,还真巧。

姜老板的男人说:早知道他是你的朋友,这话不就好说了吗?这位领导也真是,捣鼓下这事太可气了。

周吉祥用指尖夹起一片瓶子的碎片,衬着灯光仔细端详:你砸了瓶子?男人哂笑:开个玩笑!

周吉祥说:是不是尚信发帖的事?这事情我猜到了。尚信不对,我代他道歉,你俩得给我这个脸。尚信在公众号上把事情澄清一下,他这号不是官方号,就当造了个谣,再辟个谣算了,你们的损失我将来补,你们总不能为难我吧?

姜老板说:好说好说,怎么能不给老哥面子呢?山不转水转,迟早还要跟哥搭伙呢!

周吉祥嘿嘿一笑:友谊万岁,到此为止!小姜,倒酒!

姜老板撸起袖子倒了酒,周吉祥把杯子塞到尚信手里:都是朋友,一杯酒的事儿,好说!

喝到午夜,姜老板出去结账,男人上了厕所,周吉祥悄悄对尚信说:你真好面子呀,有事儿怎么不早点开口?你还真想不起我。

尚信打乱话:你上次走得紧,连句道别的话都不说,我以为你把我撇了呢。

周吉祥答非所问:尚信你说说,有能耐得住世事消磨的东西吗,有吗?

今年年初,尚信和两个文史爱好者朋友组建了“自在读书会”。读书会每周五晚上定期举行活动,地点不定,可以在会议室,也可以在茶馆、书店,甚至近郊的山上、河畔。大家多半围绕一些名家或本地的文艺作品去探讨交流,形式上偶然也会有所创新。

有一次尚信利用朋友在博物馆当馆长的便利把大家带入馆内,开了一堂古商周青铜文化的专题课。另有一次,有人因远乡亲戚是皮影戏匠人,所以大家开了三辆小车,行三十公里车程去寻访。影匠老人熬了酽酽的罐罐茶招呼大家,还耍了一场《出五关》,老人双手撑起四个角儿,激烈打杀间吼着秦腔,尚信虽然不是秦腔迷,但也被这苍凉的腔调所打动,以至接下来的两三天,耳目所感皆是粗粝的秦腔和花哨的皮影。

虽然参与读书会的人多数水平不高,读书会往往变成了聊天会,但作为青年单身汉的尚信,还是从中获取了一些乐趣,尤其满足了他刷存在感的需求。

读书会第三次活动时,新加入了一个叫苏枚的年轻女人,一闪面就叫尚信印象深刻。经过两次活动之后,尚信开始觉得,如果这个女人不能到场,他们的活动仿佛就没有开展,苏枚像是一篇文章中最值得画波浪线的片段,她不说话,光看着就是一道风景。

苏枚是个漂亮的女人。尚信初次见面就对她上了心。虽然那时正值仲春,但天还不算暖,早晚时候,冷冽的空气让人疲于招架,但苏枚已经穿上了裙子。

漂亮的女人总是能利用丝巾挽成的各色花子,裙子四季百搭,一招鲜吃遍天,就算天气大帝一样败下阵去。

苏枚的外表自然很耐看,尤其眼睛,随着一颦一笑都有丰富的内容,把人的眼神拉过去。似乎每个季节都在苏枚的好表现的期上,所以衣裳总穿得巧,这几日裙摆如荷叶,两条长腿缠绕着绛色的打底,像是一个走出校门不久的学生;倘穿了西装和裤子,裤子贴了身子,一吃紧,空气都挤不进去,所以曲线毕露。

尚信心想:真是个耐人寻味的女人。寻味是什么啊,就是经得住再三玩味,越反刍越有味道。

苏枚第一次发言,说格非的《人面桃花》。

苏枚说不知怎么着,她感觉陆秀米的身上有种秋瑾的气质。秋瑾一心走出家庭的樊笼和庸常妇女的局限,她用貂裘换酒,向给她凑份子赠剑的革命同志致谢,多好啊,完全是找到此身归属的感觉。苏枚说,秋瑾不是一个独立家庭里的秋瑾,而是属于广阔社会的秋瑾,秋瑾以身殉国,既有革命的情操,更是因为受不了“失群”的孤独感;但陆秀米却在自家大院里存活了下来,每当她看到陆秀米一言不发,研究日晷和父亲陆侃的书稿,她都会流眼泪,那种砂纸一般的孤独感力透纸背,她感同身受。

尚信带头鼓掌,苏枚表里如一,心里和外表都这么漂亮,心里的漂亮是打扮不出来的。但他又隐隐觉得,这样的评价有点流于表面了。

前一年的岁末,28岁的尚信刚刚和初恋六年的女友和平分手,正处于感情的空当期,值此历史拐点,苏枚成了一个契机。

5月初的一次活动是在朋友的琴行举行,事毕之后,其他人都出门散了,苏枚站在镜子前梳理了一下头发,落在了后面,尚信也是突然动了请她吃饭的念头,就随便跟朋友聊了几句,刻意等待苏枚。

苏枚说:为什么请我吃饭,总得有个由头吧。尚信就有点紧张,面对这么一个女人,怎么能不紧张呢?

尚信说:什么由头我还没想好呢。

最后没有吃饭,就近在旁边的茶社喝茶。一壶花茶和两只青花瓷杯对付了。苏枚和茶馆的老板,一个瘦成一张纸的女人似乎很熟。女老板说,春饮花茶提阳气,正好有刚到的茉莉花茶,味道馥郁得很,请“苏”和“这位先生”慢慢享用。那个女人称苏枚为苏。

尚信说:张潮说姓,苏啊柳啊都是上等姓,上等的姓自带风度和色泽,读出来就不一样,有衣带当风的雅致。然后再说到《人面桃花》,苏枚说这本书就是一幅水墨画,有很多隐形的东西沉在纸面下面……苏枚说:因为很多隐秘等待解开,阅读的体验很奇特——仿佛走在水底,朝上看,水面的两岸就是湿淋淋的普济。尚信说:你该写个长长的书评。苏枚说:我写了,不过只能叫读后感,我改天发给你。

苏枚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只是嗯嗯地应答,完了她问:我和朋友在茶馆,你要不过来下……不来吗?那就算了。她挂掉电话说:是我的表哥。尚信说:我想起了蜩蛄会的张季元。苏枚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嗔怒地说:你真坏,他真是我表哥。尚信就觉得玩笑开得不合时宜。苏枚整理自己的刘海:不过张季元那样的表哥也令人神往,他虽然一脑子的杂念,但有人味儿,蜩蛄会其他党徒,都不如他,什么薛祖彦、六指,不是变态就是杀人狂。

告别的时候,苏枚说:我可以带表哥来读书会吗?尚信说:当然可以,人越多越好。苏枚说:那你得好好担待。

实际上,这个表哥真是不好担待,不然苏枚也不会说“好好担待”的话。表哥像是个歪腿子板凳,天然不正经,让人看着心里吃紧。

这个表哥就是周吉祥。

周吉祥头次来读书会,穿着一身宽大的灰色西服。周吉祥身子矮胖,为了求得胳膊腿子的展脱就忽略了衣裳的宽高比,能体会到他在买衣服时经过重重比较的焦虑,你要高,就要放弃对宽的控制,反之亦然,进亦忧退亦忧,难得和谐,最后定格成了目前的累赘形象。更出格的是,周吉祥居然穿了那种上了年纪的人才穿的广口老布鞋。

周吉祥自我介绍:我叫周吉祥,喜欢看小说,大家担待!周吉祥可能考虑到了自己本质上的不合时宜,开口就说担待,跟苏枚所说如出一辙。

活动半程,坐间传出了睡觉的呼噜声。周吉祥左侧的男孩朝边上挪了下凳子,右边的姑娘用笔杆点周吉祥的胳膊肘,周吉祥醒了,一脸茫然,几秒钟之后才清醒过来,一连声地说“对不起”。尚信看苏枚,苏枚皱着眉头看周吉祥,眼神里分明在说:你真糟糕,说好不出状况的!

当天大家谈张洁的《无字》,后来大家都整蛊周吉祥,让他讲心得。周吉祥推辞说:我不会说话,还是不说了。大家还在起哄,周吉祥不说话,只管笑。尚信说:不说就不要勉强了吧,下一个……

当晚微信群聊时有人发出睡觉打呼噜的表情,继而瞌睡病传染,好些人都重复发出这个表情。这不明摆着笑话周吉祥吗?一直不说话的苏枚突兀地说了一声:大家晚安。有人喊苏枚出来说话,苏枚没了声音。此时不过晚上10点而已。

周吉祥是苏枚带来的人,大家调侃周吉祥就是调侃苏枚,确实不好,但尚信觉得苏枚也有点不达观,大家打趣一下,也没什么恶意,不就是玩嘛,就算周吉祥再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但还能给大家找点乐子,这点小微贡献都不愿意?

但很快,大家对周吉祥的认知有了巨大的反转。

再一次读书会的时候,周吉祥坐在房间最不显眼的角落。别人来的时候会带笔记,周吉祥什么都不带,只管坐着看,也不知道听没听别人发言,偶尔摇头晃脑,很有心得的感觉。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房间里本来很静,声音就像扔了一颗雷,咋唬得很。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手机里的叶倩文唱得很起劲。周吉祥从兜里摸手机,人坐着衣服就显紧,把手机绞缠得找不见了,手机可恶地跟周吉祥藏起猫猫。

好不容易找到手机,电话铃声已经停了,周吉祥咧开大嘴笑着,双手合十给大家致歉,转身走了出去。这通电话时间够长,直到活动结束周吉祥才进来。这时尚信正在总结发言,周吉祥轻轻进来,屁股一挨凳子活动就结束了。

大家刚要散去,有人提议了一句:要不要去唱歌?应者寥寥。周吉祥说话了:我请客,大家都去。

因为之前大家都对周吉祥有看法,所以他说这话,并没有得到广泛呼应。苏枚说:大家都去吧。她用眼睛瞟尚信,是要得到尚信的支持。尚信中庸了一下:大家AA制,一起走。苏枚对尚信点点头,用眼神道了谢:漂亮!既把人招呼过去,又保全了大家的面子。

当夜推杯换盏到深夜,自愿坐庄的周吉祥相当慷慨,酒水吃喝能上尽上,桌面上排得满满当当。

周吉祥酒量很好,他说自己有一段时间没有像今天这样热闹过了,心里高兴,希望“朋友们”和他一样,不要拘束,放开肚子,不醉不归。

周吉祥精神抖擞,红光满面,腰杆挺直,大大的肚腩抖擞突出,“朋友们”当然是客套话,有些“朋友”周吉祥连名字都不知道,但并不影响周吉祥给大家敬酒、劝酒,在这方面,周吉祥天生是一个行家。

耳畔是跑调子的歌声,嘴边是辣涩的酒,尚信陷入沙发里,看着苏枚给周吉祥介绍读书会的“朋友们”,周吉祥这个矮胖子,他的胖手停留在了苏枚的屁股上,虽然只有那么一个瞬间,仿佛是在水面上点水的蜻蜓,浅尝辄止。

表哥嘛,大多都是张季元。

周吉祥敬酒的时候尚信坚决不喝,他看不上周吉祥。

周吉祥用刚才在苏枚屁股上点了水的右手拍拍尚信的肩:尚老师,苏枚对你敬佩得很,老早喊我来读书会,要给我这个土包子镀镀金,你看我这会上道还赶得上趟吗?

尚信心里不高兴,周吉祥的那只手放在他的肩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力度。尚信确信自己肩部的感受应该和苏枚的屁股不余二致,心里就更加不快。

尚信说:你是不是习惯把任何事都看得很简单?

苏枚对这个软钉子愣了一下,转而用余光看周吉祥。周吉祥含笑不语,一仰头,嘴里“吱”的一声,他把杯口朝下,滴酒不留,又倒酒,干掉,再倒酒,喝三杯:受教了,尚老师,陪老周一杯。

这叫什么事嘛。

尚信不喝,周吉祥又喝三杯。尚信还是不喝,周吉祥又喝三杯。周吉祥的酒量真好,雨下荒地似的。直到苏枚说话了:尚老师,给我一点薄面吧。尚信跟周吉祥碰杯,周吉祥待尚信喝完,他侧头对苏枚说:尚老师不喝酒,这不也喝了吗?哥哥我没有撬不开的嘴。他又用那只手拍拍尚信的肩:谢谢尚老师。尚信感觉自己矮了不止半个头。

尚信一直盯着周吉祥看。周吉祥坐在读书会的凳子上,就是一白丁,是路人甲,但到了吃喝玩乐的场合,周吉祥就成了课堂里的先生、戏班里的角儿,罩了一层霸气,成了征战疆场的将军,洒脱有力。

尚信看着周吉祥轮番“攻击”和自己一样不胜酒力的同伴,他们一一陷落,有坚持不喝的,周吉祥就自己倒酒,边倒边喝,你一个都不喝?好,我陪你,我陪你三六九杯,你不喝是吧?我可以无上限陪你,直到你心软、屈服,我不信打动不了你!

这天晚上,尚信看着周吉祥在场子上过五关斩六将,无往不利。直到大家都喝得手指头数不清才散伙。临结束,周吉祥一个电话拨出去,一会儿工夫,门前就停了几辆车。周吉祥说:大家都会平安到家,尚老师不要担心,我老周办事,向来稳如磨盘!周吉祥站在KTV门前,晃胳膊甩手,调度车辆四散离开。

软绵绵的尚信被周吉祥搀扶进了最后一辆车里。

尚信半夜醒来,胸口躁得起火,起身喝了一杯水又躺下。他想起周吉祥放在苏枚屁股上的手,他在黑暗里咒骂了一句。

周吉祥还是会来读书会,还是会打瞌睡,但这个时候,他已经变成了受大家欢迎的人。

做生意的周吉祥有钱,后来每次读书会后,周吉祥都会请大家去吃喝,这让尚信的心里很不舒服。尚信的读书会是要把人带离麻将桌和酒桌,可是周吉祥在干什么呀,他重新把人拉回到酒桌上去,这胖子怎么这么低俗、这么讨厌啊。

后来每次读书会活动之后,尚信就回家,他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唱歌。其实他知道相比较喝酒唱歌,他更讨厌周吉祥,肤浅无知的周吉祥居然可以把手放在苏枚的屁股上,还能赢得大家的欢迎,这件事情反复撩拨着尚信的神经。

周吉祥第一次来,读书会有十四五个人,周吉祥在读书会后开始组织聚会之后,人数一下子扩充到近三十人,这是世俗的胜利呀,这让尚信感到深深的耻辱,尤其想到周吉祥当散财童子引得苏枚高度满足的样子,更让尚信心有戚戚——世俗的力量太大了嘛!

一个多月之后,在一次活动开始前,尚信给周吉祥说:今天不要请客了,我请你,就咱们两个人。周吉祥说:那怎么好意思,还是我请你吧。尚信说:今天你不要固执,我有事跟你讲。

活动结束后,尚信带着周吉祥来到茶社。

你知道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的区别吗?你怎么好意思给别人这样不健康的期待?你钱多到没处花吗?你做慈善不好吗?学学比尔·盖茨不好吗?不会把花不完的钱捐给偏远乡村的贫困学生吗?

尚信本来想和和气气谈,但是话一出口,就变得格外的冲。

周吉祥愣了:尚老师你在说什么啊。

新茶有股新鲜劲,大部分茶叶悬在壶腰,少许沉淀下来,少许浮动到了壶口。

周吉祥说:你找的这个地方不错呀,要不下次咱们换这儿?荤素搭配一下。

周吉祥,你在说梦话吗?尚信生气了,周吉祥太会装傻了。

尚老师,我对你这点有意见,你太拘谨了。我喜欢读书人,我就来参加活动,看你们说书挺带劲的,我又说不出什么来,就想给读书会作点贡献嘛,这有什么不对?周吉祥诚恳地解释。

尚信有点不会说话了。

周吉祥就是喜欢叫大家花他的钱玩乐嘛,这有什么不对?反正读书会后大家干什么的都有,你根本不知道人家干吗去了。周吉祥不过是将大家各自做事的时间统筹安排一起了,这有什么过错?何况每次都花不少钱,要说周吉祥才叫冤呢。

尚老师,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喧宾夺主?读书会变成了吃喝会?没问题,我改。周吉祥和尚信碰了一下杯,一口喝尽,跟喝酒一样。周吉祥说:其实我很孤独,叫上大家一起玩,能给我止一阵心慌,我这么说你可能不信。

尚信当然不信,自己虽然不是有钱人,但也不理解周吉祥要花钱找一帮半生不熟的人去对付独处的时间,难道你钱多到没有朋友?

我15岁就放下书包闯社会了。家里穷,我也不喜欢念书,就想跑外面去。有首歌不是这么唱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确如此,比较学校,我更喜欢外面,能赚钱,完全自由,这不好吗?

可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呀,我摆过地摊,当过小工,年龄小,扛不起大家伙,累得我肋上出了两个坑儿,到后来都没长起来……

后来慢慢好转,我在陕西和宁夏都有了产业,这段时间,我是回来办事的。

尚信没有说话,他给周吉祥添茶。

周吉祥说:我羡慕你,我心里空虚,我独自面对时间的时候,会发现内心空无一物,面对时间,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尚信开始同情周吉祥:我们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又穷又假清高。

周吉祥说:你心里踏实,不像我,这里空。周吉祥用手指指自己的胸口:空荡荡的,空了好些年了。

周吉祥居然湿了眼眶。

周吉祥就是在此刻打动了尚信。

一周之后,尚信在本地电视新闻里看到周吉祥给边远山区学生捐赠学习、生活用品的新闻。周吉祥穿上了夹克,蹬上了皮鞋,比平日里清爽了很多,个头也略微高了点,仿佛穿了内增高的鞋子。

周吉祥戴着红领巾,微笑着给孩子们发放衣物和学习用品,当镜头打到周吉祥脸上的时候,周吉祥眼眶里居然有泪水,他不停咬紧嘴唇,眉毛紧了又紧,努力不让眼泪滑落下来。

尚信拨通了周吉祥的电话:我看见你上电视了,真做慈善去了,想不到你这么快!周吉祥笑了:你批评得好,几句话把我说醒了。尚信说:你怎么哭了?周吉祥不好意思了:一言难尽!你在哪,我来找你。

等了一阵,周吉祥开着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过来,载了尚信就奔西边的省道而去。

行了七八公里,周吉祥在一个眼界开阔之处停了车,摇下车窗,看着天边的晚霞说:你看,火烧云多好看!小时候,我妈说这个东西指不得,不然手上害疮,有一次我不小心指了,回家洗手,差点把皮搓掉。他说完,嘿嘿笑了,他给尚信指指副驾前的储物斗:斗里有本书,你看看。

这是一本32开本的《百年孤独》,浙江文艺出版社1991年12月出版。尚信翻开看扉页,上面是深蓝色的歪歪斜斜的一行钢笔字:赠张可冉。1997年4月28日。

尚信说:张可冉,上世纪90年代的人名有这么新潮的。

可不是。

张可冉是谁?

周吉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说:今年我在宁夏,那会还没回来的心,我的老爹去得早,我妈一直跟着我过,这边的家算是搬干净了。有天我去西吉,西吉你知道吗?宁夏南的一个县,在六盘山西边。西吉的震湖景色很美。我有天路过西吉县城的街道,看到一个旧书摊,这本书孤零零地掉在了书摊蓝色塑料衬布外面,我捡起来要给扔进去,这才发现这书跟我是老关系,你说奇怪不奇怪?

这本书在找我。周吉祥说。

这本书和你有什么关系?尚信问。

二十年前,我把这本书送给张可冉,现在这本书又兜兜转转回到我手里来了,你说这事日鬼不日鬼?

书很新,里面没有折页,那些年出版马尔克斯作品的出版社并没有经过授权,所以算是非法出版,但是翻译很好,尚信最早阅读的《百年孤独》也是这种版本。

周吉祥抽烟,烟气缭绕:我觉得这是天意的安排,于是回来找她。她那会是个村小教师,不过后来我去那个学校的时候,她已经调走了。

尚信看着一脸凝重的周吉祥,他的心里当然不会觉得此是天意的安排和暗示——无巧不成书,那只是概率的问题,俗话叫“恰好碰上了”。

周吉祥说:我这些年在外面,也做了好些捐助活动。起先是配合当地的统战部和团委,后来也自觉了,自己去搞;但回到家乡却疏懒了,直到你提醒了我。这两天我联系团县委一起去了孟和镇香草泉村小学,给娃娃们捐点东西,你看见我哭了,是不是?那不是表演,是我心里难过。二十年了,我又回来了,仿佛演员走错了片场,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个破旧的校园是我经常想起的地方,来到这里,我似乎重新遇见了少年的自己,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二十年前,学校门洞的额头上是五个字,毛主席写的“为人民服务”,刷成了红色。两扇刷了蓝漆的木板门,左边写“非本校”,右边写“人免进”,字是阴刻,笔力遒劲,张可冉当年就在那个门洞里出出进进,瘦高的身影像是一帧泛黄的剪影。

我第一次到香草泉村是二十年前的秋季,那一年我刚刚出了学校,跟我三叔到那里干活。距离村小二百米外有一条河,河水像只臂膀,半环了学校和村部,这条河只有三米多宽,但深得很,当年发大水的时候,河上的小木桥被冲得散了架,一个正过河的小孩头发梢梢都没见就冲得不见了影儿,镇上要在这里修一座水过面桥,我跟着三叔就来了。我年龄小,跟着三叔学开铲车,晚上和当地的一个老汉看摊子。

那时节多雨,汪得没边没沿的。我们的工程只进行了三天就被一场暴雨打搅了。当天下课之后,一个女老师和两个孩子要回家,站在河边过不去,那时候河水正盛,她们是没法过河的。我问她们非过河不可吗?女老师看着我说,她得送孩子们回去,然后她才能回家。女教师肩窄身细,一抬头,刘海整齐地排布在洁白的额头上,圆圆的、黑亮的眼睛看得我心里木木地跳。

我那会是青春期的少年,帮助漂亮少女过河多带劲,我灵机一动,说我可以用挖掘机的掘斗把她们端到河对面去。女老师说:那怎么成,我们要是掉水里你负得起责任吗?那时候我能负不起责任吗?负不起也要负!我胸口拍得震天响,说这里开挖掘机技术最好的是我,出不了差错。其实我心里也没底,技术最好的是我三叔,要是三叔在,什么问题都没有。我艺不高,胆子小,心里害怕。女老师回家心切,带了娃娃钻进了车斗,我头上挂着汗点子,手里握着控制杆,像是医生捏着手术刀,吓人得很!我一寸一寸移动,好歹把人端过了河,心跳得跟打鼓似的。女老师在河对面给我挥挥手就走了。我坐车上,腿软得动弹不了,捶腿喘气,七八分钟之后才跳下车,就看见车斗里躺着一条绿色的竹棍子,那是一支箫。

这箫有八个孔,通体碧绿,拿在手里凉飕飕的。我把它带回屋子里,好好放着,但最后没忍住,就掌着它吹了几口,发出了猫头鹰似的鬼叫。吹的时候,我心里很犹豫,仿佛是玷污了人家什么,吹完了我好好给洗干净,还用毛巾盖了起来。

隔天黄昏,女教师从家里返回学校,她再次叫我用挖掘机将她端过了河,这次是故伎重演,压力明显小了很多。我后来把箫还给了她,女老师就是张可冉,刚分配来的教师。

那年我十来岁,人生对我来说,庞大抽象。但我知道,我人生最好的一段时光正是在那十多天的时间里。

每天收工之后,我就洗净头脸,去学校找张可冉,她比我大三岁。我听她谈理想和人生,不过五个字,她说出来就很壮丽,像是工地上的碘钨灯。但再壮丽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我只知道我是当小工的,当到什么时候,老板说了算,将来不是我自己的。

那一年,我精瘦精瘦,别人都叫我猴子。我精力旺盛,可以上房揭瓦,可以下河捉鳖,日子没有长远,人生没有尽头,但我突然知道我爱上了她……

尚信你笑我?你觉得一个小工就不能爱上一个老师……别摇头,你的想法很务实,很正确。

周吉祥说,他听张可冉第一次吹箫,是《阳关三叠》——《阳关三叠》是什么意思,阳关不是地名吗,这地儿难道是饼子,还能煎饼一样叠三折?他不懂,但听得懂。

那天的周吉祥非常悲伤,其实当时本来没有那么悲伤,但被张可冉一讲,就悲伤了。想想看,清晨下着小雨,淅淅沥沥,打湿了地上的尘土,旅店门前的一排排柳树,柳枝随风摇摆,含泪欲滴。你牵挂的人收拾行装,不多一会,即将出发,两人相视,黯然销魂。周吉祥皱了皱鼻头,酸上了。

张可冉轻声诵读诗文:渭城朝雨,一霎挹轻尘。更洒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缕柳色新。更洒遍客舍青青,千缕柳色新。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人生会少,自古富贵功名有定分。莫遣容仪瘦损。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阳关,旧游如梦,眼前无故人……张可冉声音很柔,很缓,诵完又逐句讲解了一遍,这是元代大石调《阳关三叠》词,句句都是湿淋淋的。

虽然过去多年,但张可冉当时的神态、言语和腔调都印在了周吉祥的心里。结果周吉祥突然哭了,他边哭边跑出了门,并在之后的两天时间里再也没有闪面。

天晴之后,工程进展很快,眼看这小小的桥很快搭到了河的对面,少年周吉祥的心里被越来越深的离愁扼住了。他再找张可冉的时候,带去了一本书:《百年孤独》。这本书是他跟三叔去县城采购石料的时候,花了4.6元在新华书店买的,算是价格不菲,当然,他不知道这本书讲了什么,不过感觉这四个字就是送给自己的,是一种“刚刚好”的情绪。

周吉祥把书送给张可冉,张可冉咬了咬嘴唇,把书紧紧抱在怀里,她用右手示意:过来。周吉祥走到她面前。张可冉伸出软绵绵的手,热乎乎地摸周吉祥乱蓬蓬的头发:你知道不知道,白天我在工地边上看你,你干活可真辛苦,我就想给你说,还是回去读书好。

周吉祥鼻子一酸,眼泪簌簌而下。

周吉祥虽然像个猴子,但他坚信自己心里住着一个齐天大圣,不然他也不会从不名一文的小猴子变成土豪金。

那时候周吉祥显出了很脆弱的一面,他老爹是个粗人,揍他的时候从来都非常“善假物”,抓起什么使什么,遵循着有粗不用细、有重不用轻的原则。周吉祥挨揍是一把刷子,从来不逃跑,实打实地挺着。但那个时候他哭了,他一哭,张可冉就抱住了他的头,他的眼泪鼻涕蹭到了她的衣裳,她还是紧紧地抱着他的头,她的身上带着一种甜丝丝的味道,让周吉祥沉醉、心跳,经年难忘。张可冉说,她有一个生病的弟弟,她看见他,就会想起弟弟,如果她的弟弟能在外面做事糊口,一家人都会心安。

周吉祥从张可冉怀里挣脱开来,转身跑了。

周吉祥说,那天他清晰地感受到人和人到底有什么不同,这让他瞬间成熟了三五岁,那一刻终身影响着他。在很多重要的人生时刻,他都会想起那个秋季的黄昏,记忆伤害着他,但也激励着他。

多年之后,周吉祥枕着成捆的人民币入睡,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卷卷泛着诱人的光泽,少女肌肤般瓷密、让人心安。

周吉祥说:文化人都看不起有钱人,我是个粗人,就爱钱,钱比人可靠,利益关系是最纯洁的关系。

尚信脸上一红,这些话都说到了他的心里。

周吉祥说:赚钱就像阿甘跑步,最初腿上打了金属的撑子,你想快也快不了,满心思自卑自贱。秦朝的李斯管厕所里的老鼠叫厕鼠,这就是我当时的状态,厕鼠着急了吃屎,我着急了还偷过钱。但阿甘甩掉了腿脚上的撑子之后,又呈现出另一种人生状态,他能玩命地跑,记者的镜头都跟不上。我穷了好些年,但第一桶金到手之后,问题从综合应用题变成了简单的加减问题,有第一桶金,就有第二桶、第三桶,直到你拎起来都觉得这不过是自家墙角的哑铃——不管你拎起来还是放着,它就在那里等你。似乎这一切都不是奋斗来的,只是一个探宝的游戏,你我都在找,但恰巧是我找到了,我天然知道它存在的方位。

人是欲壑难填的,什么都要不够,这点上讲,人还不如牲口,有了今天想明天,有了明天想后天,有了生前想身后,自己做了始皇帝,心驰神往到百世之后,着什么急呀!周吉祥过上了土豪的日子,钟鸣鼎食、美人坐怀,开始思考人生了。

然后就到了那天,一本书像一卷手纸一样扔在旧书摊位前,恰好就是当年周吉祥送给张可冉作别的小礼物。周吉祥不缺钱,那被钱浸泡了的人生如同蒙了一层油汪汪的脏东西,他误导了周吉祥对自身的感知,因为这本书,他看见自己被俗世泡沫覆盖之下,还有涌得起波澜的清水,那一刻,周吉祥落了眼泪。

如果说这不是“通神”之灵,不是来自命运的指引,谁能解释明白这其中的隐秘?那本书窥伺着周吉祥,周吉祥可能一生只一次路过这条陌生的道路,这本书主动跳了出来拦住了他,种种不可抗力的交汇都在指示周吉祥,周吉祥的头顶有一个神的坐标,它在默默为他导航,指向了张可冉。

你找到她了吗?

尚老师你看,天黑之后,星斗很亮,如果盯着不眨眼,看久了会觉得星河在流动,你试试,这是当年张可冉教给我的。

张可冉呢?你找到了吗?

周吉祥猛抽了一口烟,把烟蒂吐到了地上:尚老师,咱们回吧。

周吉祥连续三次在读书会没有闪面。尚信问苏枚:你表哥呢?他跑哪儿去了?苏枚那几天脸色不好,往日白瓷一样的面容猛然难看了很多。

苏枚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的跟班。

尚信给周吉祥打过电话,总是一串忙音。尚信这才发觉,原来读书会上他最关注的人是苏枚,现在他已经更关注那个不能让人好好担待着的周吉祥了。

一个月后的某天夜里,尚信收到了周吉祥的短信:兄弟,我走了,有事电话联系。

不知道为什么,尚信想起周吉祥曾经指着自己的胸口说:这里空荡荡的。空荡荡是一种危险的状态,他因此很担心周吉祥。

尚信收到短信的时候,苏枚正在卫生间冲澡,苏枚每次完事后都要冲澡。尚信想,怪不得周吉祥要捏弄苏枚的屁股,苏枚的屁股又紧凑又瓷实,手感上佳。

苏枚的手机也亮了,尚信拿过来看,她的短信是自动显示在屏上的,那瘦金的字体跟她的身体一样,横着坚挺,竖着修长,怎么看都尽得风流。

是周吉祥的短信:你要好好生活,但别和读书人过日子,终究只是纸面上的狠劲,不可靠,他们只能作为朋友。

现在周吉祥终于再次回到临州,适逢尚信遭遇“毒面粉事件”风波。其实他一回来就给尚信打了电话,尚信说接接风,周吉祥说可以啊,不过还得等两天,他有些重要的事要办,暂时腾不出时间。

当晚离开了姜老板和她的男人,周吉祥开车带尚信去了茶馆,读书人好面子,今晚里子面子都没了,得好好安慰一番。

周吉祥呷着茶水,眼神游离不定,像是考虑了很久似的说:你记得那本《百年孤独》吗?张可冉,我找到了,但又好像没找到。

张可冉在本地一个事业单位工作,她离开教育行业已经十五年,换了单位之后几乎没有再挪窝。

刚刚从读书会抽身的周吉祥探得消息之后,他来到张可冉单位门口附近,窥伺这个让自己多年来念念难忘的女人。

当张可冉终于从单位门口走出来时,周吉祥心里敲起了小鼓,他用手轻抚自己的胸口,感到大泵一样的心脏空前活跃。时光过去多年,岁月是个深谙韵律之妙的好色之徒,它经过漂亮女人的时候总会放缓脚步。

正如周吉祥所想,张可冉素面清雅,五官明净,身材比过去略为饱满,个子好像也高了一些。周吉祥恍惚了一下,张可冉仿佛是从香草泉村直接走到了他的面前,当年的情景距离他仅一步之遥。

张可冉从他身边走过,带着一种淡淡的香气,这人为制造的香味像是一双似是而非的手,把周吉祥从过去拉回到了现实。岁月还是改变了很多,那淡淡的少女的体香只应深锁在旧光阴里,那旧时光多么清澈明丽!

周吉祥看着张可冉慢慢走远,直到她的背影穿过一条斑马线,转过了街角的一棵树。周吉祥没有开腔的勇气,他原以为自己腰缠万贯,稍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就可以拉近和张可冉的距离,然而张可冉就像一面镜子,他再次对照印证了自己的卑琐。

周吉祥三思之后,拨通了张可冉的电话,铃声未起,他又挂掉,等会又拨通,拨通又挂掉……他窝在沙发里,把脚搁上茶几,茶几上的烟灰缸擩满了抽过一口两口的香烟。有那么一刻,他很想干脆地转身离开,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继续做镀金的鸵鸟。

离开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车就在院子里,钥匙挂在墙上,高速公路平展展地铺向了异乡。离开只是一拧钥匙、一脚油门的事。他把阳台上晾干的衣裳收进提箱,看看手腕上的表,时间已经到了十点多,而窗外,居然悄悄下起了雨,那窸窣的雨声挽留了他,他决定第二天早晨启程。

隔日清晨,周吉祥接到一个电话,一个早前合作过的某局局长请他过去坐坐,商量一个新的项目。

周吉祥到了局长办公室门口,正要敲门,听见里面传出嘈杂的吵架声。

周吉祥在楼道抽烟,一支烟刚抽完,把烟蒂扔进了窗边的花盆里,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气冲冲地走出了局长办公室的门,可不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张可冉吗?

好看的女人生气都是好看的,张可冉怒气冲冲的样子像是一只受惊的鹤,长长的脖颈梗得直直的,像一阵风,很带劲地掠过了楼口。

周吉祥这才进了局长的门。

生气的局长嘴里叼上了一支烟,打火机却打不着,周吉祥给他点上了烟。那旧沙发上有一块被坐下去还没有自然反弹起的坑,自然是张可冉适才坐过的位置,周吉祥坐在了旁边。

局长气冲冲地发起牢骚:刚才那个跟我吵架的女人,有个弟弟是智障,那小伙原在城西公园里做清洁工,虽然人有点傻,但还算踏实,后来被有后台的人给顶了。小伙儿已经三十好几,前段家里说了个脑瓜不灵光的媳妇,两人半斤八两,算是两好合一好,但人家一听小伙子清洁工岗位没了,就不同意了,说除非再把这事做上,不然婚事就得黄掉。

周吉祥说:你就没点恻隐之心?

局长哼了一声:我能办个锤子,顶她弟弟的人背后有人,这事我开口都闲着呢,上头领导谁愿意给一个傻瓜搭句话,那不是说笑话吗?

周吉祥说:谁开口说了算话,你给我说,我给办这事。

局长就笑了,仿佛是听到了一个很可笑的笑话:你看上她?她是个风流货,你可别沾上啥瞎瞎病……

周吉祥说:今天这事说定,再说项目的事……

十天之后,周吉祥接到了张可冉的电话,要见他一面。

周吉祥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念出了他暂居的地址。

半小时后,张可冉摁响了门铃,女人进了门,放下手边的果篮,花花绿绿的水果,衬得女人的手显得过分冷白。两人礼节性地浅握了一下。她的手触感并不好,而且很凉。

张可冉化了妆,穿着很讲究,上衣是紫色的毛呢,黑色的裙下,伸展出修长笔直的双腿,看来她为这次见面精心准备了一番。

岁月神偷,偷换了多少东西,这贱兮兮的岁月!

近处看去,张可冉的眼角有了细细的鱼尾纹,脸上的颜色也失去了少女白瓷般的明净,少女毕竟是光阴之河上游的小渡口,它大美、纯粹、清澈,生命的车船路经此地,却是人生旅途停留时间最短的一个站口。

张可冉再次感谢周吉祥为她的弟弟所做的一切,弟弟又回到了公园,和那个“比弟弟灵光几分”的女孩定了亲,张可冉并没有问他因何要帮助她,她根本不认识他,即便他名字叫周吉祥,这个多少有点搞笑的名字必然在她的人生经历里并不多见,可她依旧不认识。

他们之间的对话和周吉祥的想象有较大偏差,甚至南辕北辙,当周吉祥说起那个小学和那场雨的时候,张可冉问:你是那个村子里的人吗?

周吉祥去洗把脸,他从镜子里看自己,眉宇、脸颊、胡茬,所有沉在岁月和心情深处的卑琐好像一时间都浮上表面,以至于他使劲搓洗自己的脸,还是挥之不去。他最后潦草地擦了脸,走出洗手间。

夕光照临,周吉祥的影子被扔在了地上。周吉祥虚弱地想,他不过是白日里的影子,只是影子也会走神,也会感到那种虚幻却又难以言说的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