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4年第6期|剑男:不以枯荷称颂一切残缺和凋败之美
挖藕赋
不以荷枝的直否定弯曲
不以藕孔里面的空肯定谦虚的必要
不以亭亭玉立褒贬性别
不以藕断丝连比拟筋骨相连的血亲
不以田田荷叶诋毁烈日的细针
不以径直插入天空的荷箭妄论风骨
不以盛开的荷花奢谈风骚
不以枯荷称颂一切残缺和凋败之美
我在中秋齐腰深的湖水中挖藕
想起一截种藕在黑暗湖底
把它之前过过的生活重又过一遍
我决不以所谓的高洁羞辱淤泥
也不以决绝姿态谈论任何事物之间的关系
大 年
他望了望墙上的钟
时针指向八点,窗外正下着小雨
狗正蹲在墙根望外面田野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到家?他
还是一个少年,此刻
正打算套上外套去沙堆镇
买父亲喜欢的苦荞酒。再带条烟
回来,临出门母亲又向他
吩咐道。这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
以前总是爱数落自己男人
抽烟喝酒的女人在厨房忙碌着
少年撑着油纸伞刚出大门
狗就摇着欢快尾巴跟了过去,雨不大
田野好像铺上了一层浅浅的新绿
祈 禳
柏木打成的高高的谷桶
孤独的樟木的斗柜
盛着供果的朱红色托盘
我的母亲在堂屋的神龛前上香跪拜
粮食、孤独和信仰飘着
各自的香
湖边打盹儿的老人
他有茫茫无际的、不能横渡的水面
他曾经无数次目睹过
它的风平浪静,或者波涛汹涌
他贫穷、年迈、衰老
他拥有如此宽广、开阔的视野
却想不起自己年轻时候置有一副梦的舟楫
在黄河入海口
那年在黄河入海口
越来越宽阔的河面连着茫茫的大海
盐碱地如细雪,如白霜
我看见众多的鸟宿在刺槐的枝干上
和我一样望着河水
将残阳从波浪上一点点儿收回
这些见过大风大浪的鸟镇定从容地
停在上面,就像刺槐的一部分
风不动,它们不动
风动,它们就随着树枝摇晃而摇晃
因是深冬季节,我没有
看见蓑衣鹤和灰雁
更多的是山鹛及一些不知名的留鸟
当夕阳最后余晖从河面消隐
它们才突然振翅而起
在天边久久翔集后向着它们
在苇丛或矮灌的家飞去
相对宽阔河面和一个时代的波澜壮阔
这群鸟因其行动的整齐划一
显示出的隐忍而自律的集体主义精神
让我看到团结、弱小的个体生命
也有着它们的盛大和恢宏
蝴蝶之死
我很多次写到蝴蝶
但都是和花朵在一起,这一次
我要写一只蝴蝶的死
写它薄而透明的翅来不及收拢
挂在黎明的蛛网上
我要写蝴蝶有飞翔的自由
蝴蝶为蜘蛛的网络
所束缚,这不是蜘蛛精心的布局
和对蝴蝶天真的嘲讽
这是命运的死结
蛛网周围没有花,只有
死亡的寂静
我没见到蝴蝶的挣扎
它的翅膀还保持着体面的斑斓
因此我还要写它的死
是有尊严的
它没有死于风暴的黑夜
而死于朝霞的早晨
这有点儿像庄生晓梦的那一只
为此我也要写它的死
栩栩如生,但并没有显示出
生命迷幻的本相
它死于一张网,我也要
写到我的悲哀,悲哀它的薄命
悲哀它无辜的美的消散
悲哀沾着晨露的蛛网在阳光下
居然也闪着像人一样的
晶莹的泪光
大风吹
大风吹。大风吹过山村
几乎所有事物都朝着一个方向倒去
沙石疯狂地扑向一边的灌木群
草屑、树叶也在风中乱舞
只有一只垃圾袋,以为得了势
鼓满风,试图逆着风前进
只有一件单衣,失了胸襟,抖着双袖
像一个平面人在风中挣扎
风吹山腰灰瓦白墙的小楼
也吹山脚低矮土屋的屋顶
直至黄昏时候才渐渐停歇下来
大风过后的山村服服帖帖
一些弱小作物、草木倒地不起
那些高大、刚烈、无所依靠,又不肯
低头弯腰的树木都被风所吹折
街边一只受伤的鸟
一只受伤的鸟在街边,身上落满灰
它惊恐地打量着街道上的
行人和车辆,一瘸一拐的
显然是一只脚受了伤。它
蹲在路边左顾右盼,偶尔叫上一声
但听起来就像在放大自己的
痛苦——可怜它如此专注
自己的痛苦,把肉体的疼痛
当成了精神的伤害——可怜它乱了方寸
不知道自己还有一对可飞翔的翅膀
我见过最结实的绳索是生活
我见过各种各样的绳索
有草绳、棕绳、布绳、藤绳、塑料绳
钢丝绳。捆绑柴禾,束住
冬天空心的棉袄,系紧松弛的粗裤腰
在万人景仰高处铤而走险
我一一见过它们。有时打一个活结
以备必要时解一时之束缚
有时打一个死结,表示与捆缚之物
永不罢休。我见过最结实的
绳索是生活,展开时是一根牛筋的长鞭
拆散后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我们顺从它时,它恍若无物
当我们在其中挣扎,它就越勒越紧
我曾就是被它五花大绑之人
在我成年之后,为衣食,为卑微的爱情
为镜花水月的诗歌和理想
我就像一个被捆住手脚的隶役
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扔进生活的红尘
你曾亲眼见到过的:在武汉
在一个叫广埠屯的地方,他
日复一日侧身在熙攘人群中,几年不见
曾经乌黑的头上已是华发丛生
麻 雀
在我的印象中,麻雀的飞行
从没有高过故乡路边的电线杆和树梢
有一年和家人去神农架
在海拔两千多米的山腰看到一群麻雀
也在路边玉米地里啄食
我想在这么高远开阔的地方
它们一定比故乡麻雀飞得更高、更远
但它们的飞行仍只是比树梢
以及路边的电线杆略高
好像它们飞行高度并不因位置高低而
显得和别处麻雀不一样
它们虽在高处,视野却没有
变得更加开阔,似乎它们总是随身带着
一卷丈量乡村树梢和电线杆的标尺
白头翁
我的头发全白了,这里面没有什么悲情故事
像水边的芦苇,只是自然的白头
但表姐见到我,还是一个人转过身悄悄抹泪
八年不见,表姐已有一个乖巧的小孙女
很喜欢鸟,表姐说你告诉三爷爷
你都认识什么鸟?不一会儿她就从里屋搬出
厚厚一摞跟鸟有关的画册,给我
讲每一种鸟的习性和叫声,我从小就喜欢鸟
还真不知道这么多的鸟和它们的
叫声。她讲完后我跟着翻看那些画册,但
看着看着我眼睛不禁湿润起来,那么小的女孩
她居然略过了每一本画册上的白头翁
夜过半山寺
来到半山寺已是深夜,草凝霜露,木歇蝉鸣
月光刚刚照着小路转弯处,风
又送来万物的清唱:
人世浮泛,终其一生,终怨业
你看山间万物在幽暗中开出的花、结出的果
——那声音细小、清越,仿佛
露珠入怀,草木重生
一片蝉翼上有三千世界,一颗露珠里也有碧波万顷
一九八零年代初夏的一个早晨
阳光从长达半月的梅雨中钻出来
它照着江边的邮政大楼,也
照着江边樟树下长满瓦松的屋顶
一艘驳船在江心冒着白烟
金色的河面就像一幅印象派油画
有人穿着背心沿河边跑步
有人已在河边伸出了长长的钓竿
搬运站队长吕正钢正提着
一副新鲜猪肝从桥对面走来,他
即将在河这边碰上手端豆腐的
卫生院年轻女护士蒙可
那是遥远的一九八零年代初夏
风正翻山越岭从南方吹来
那时蒙可还没有喜欢上吕正钢
南江河到处一片碧绿,河边的玉米
也没有撑破它身上紧绷的青衫
一件旧针织衫
我保存有一件旧针织衫
它的左肩和右肘处均有明显的破洞
袖口处也有地方散了线
它是由旧线手套拆开后编织而成的
我记得那些破旧线手套
残损、肮脏,姐姐将它们从工地上
捡回,洗净,晒干,然后拆开
它们拆着拆着就断了头
针织衫因此有着不少粗细不匀的结
这是我生命当中穿过的
第一件针织衫,姐姐陆陆续续
织了半个冬天,它明明
是一件新衣服,穿上身却像是旧的
我从小学二年级起一直
穿到五年级,开始松松垮垮到膝盖
后来只能勉强遮住腰部
它穿了破,破了又补,像极了那个年代
我们反复折腾但又无力改变的生活
七里冲的早晨
清晨的路边分别种有红薯、芝麻和蕉藕
朝阳将它们分出了层次,并使它们
有着沐浴光辉的模样。想起四十多年前
在从七里冲去麦市镇路上
红薯埋头在沙土中生长,它的藤蔓开着
牵牛花一样的花朵,芝麻
被潮湿的河雾封住了香气仍在节节开花
蕉藕花开败了,只有阔叶如蒲扇
我的父亲背着我去麦市找一位接骨郎中
那时我的手摔断了,父亲让我
通过辨识路边的作物来减缓刺骨的疼痛
近半个世纪过去了,这里仍然
种着和以前一样的作物,不同的是
这里的道路变平整了,我的父亲早不在人世
而有些东西仍在我的身体内隐隐作疼
剑男,1966 年生,教师,就职于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