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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4年第4期|李铁:三棱刮刀(节选)
来源:《长城》2024年第4期 | 李铁  2024年07月22日08:18

李铁,一级作家,辽宁省优秀专家。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冰雪荔枝》《乔师傅的手艺》《杜一民的复辟阴谋》、长篇小说《锦绣》《热流》等。有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收入多种年度最佳小说选本,多次入选中国最新文学作品排行榜,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等。曾获首届《青年文学》创作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上海文学》奖、中国好书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辽宁文学奖等。多篇(部)小说作品被改编成电影、电视连续剧。

刷手机短视频刷到一个新闻。

某城市街头,一个开车男子嫌一个骑自行车男子挡了他的路,停车,下车大骂,遂起纠纷。开车男子大怒,回身从汽车后备厢抽出一把刀子,朝骑自行车的男子连刺带划。骑车男子用手臂相挡,致使开车男子的刀子脱手。骑车男子弯腰捡起刀子,朝开车男子刺去,开车男子倒在血泊中。开车男子被送医院途中不幸身亡。

这是个人人皆知的新闻。短视频时代信息量繁杂,遗忘是家常便饭。

我刷到过开车男子练功的视频。这是个年轻的车轴汉子,不到三十岁,麒麟臂,出拳刚猛,是个练家子。这样一个看上去威慑力十足的壮汉,咋会轻易让人反杀呢?

我又刷到骑车男子在看守所接受采访时的视频。这个脸颊清瘦的中年男人,说他从来没跟人打过架,开车男子拿刀连刺带划把他吓坏了,以为自己这条命就此交代,刀子落地一瞬间,他想都没想就弯腰捡起,刺向对方。

这是把三棱刮刀,我没法不联想到另一个死于三棱刮刀的人。

三棱刮刀是工厂里检修工人常用的工具之一。百度百科上说,三面带棱,开刃,头部带尖。一般用于滑动轴承滑动配合的精加工,如机床主轴、汽车的曲轴瓦等,是加工内弧面用的工具,规格为刀长100-350(毫米),后端装有木柄。

我对三棱刮刀相当熟悉。刚参加工作时,我在火力发电厂当检修工,三棱刮刀是必备的工具。班组长给我们介绍工具,先介绍的是锤子、扳子、螺丝刀等,最后介绍的才是三棱刮刀。

班组长说,这是刮瓦用的工具,刮瓦是钳工的上乘手艺,也是咱检修工的上乘手艺。啥叫上乘不用我解释吧?没练过两三年的不配刮瓦,练过两三年的也不见得会刮瓦,就是会刮瓦了也不见得能把瓦刮好。

后来我也会刮瓦了,才知他所言不虚。刮瓦刮的是轴瓦里侧,轴瓦是滑动轴承和轴颈接触的部分,通常也叫轴套,形状为瓦状的半圆柱面,轴瓦与轴颈采用间隙配合,间隙多少是配合的关键,怎么掌握好间隙?怎么让配合顺滑?靠的就是刮瓦。刮瓦是一种手工操作的工艺,用力大小,吃刀深浅,刀痕的形状与顺序,都直接影响配合的效果。这门手艺难度极大,不光要苦练,没有一定的天赋也是不行的,有的人干一辈子检修工也不见得能把瓦刮好。

班组长叫史密,名字有点怪,加个斯字,就成史密斯了,十足的外国名。我们当面叫他史师傅,背后叫他老密。老密比我们大十多岁,班组里比他年龄大十多岁的都有,当面都叫他史师傅。老密有这个资本,他是全厂工人中手艺最出色的三个人之一,最为拿手的就是刮瓦。

班组里备着多把刮刀,谁需要时自己取。老密自己有一把刮刀,放在工具箱里,别人是不能用的,算是他的专属工具,需要他亲自上场刮瓦时他才会拿出来。我留意过那把刮刀,规格是350那种,木柄光滑得出油,三棱刀身锃亮,毫无锈迹,阳光耀上去寒光闪闪,显然是精心保养的结果。无论对于我们厂还是对于老密本人,这都算是一把功勋刀具,厂房里那些运行着的隆隆作响、器宇轩昂的汽轮发电机组里的轴瓦,哪一片没有这把刮刀刮过的痕迹呢?

我们是入厂第二年学的刮瓦,我们指的是一起入厂的一批青工。入班组要拜师,老密要了我做徒弟,别人也有老师傅要了做徒弟,唯独大卫没人要,老密无奈,只好把大卫也收了。大卫长一张欧式的长脸,有着突兀的颧骨和尖锐的下巴,眼睛挺大眼神却不深邃,不爱说话,爱一个人发呆。老师傅们不肯要他的原因就是他的呆,私下里讲,这种呆鸟咋能学好手艺当个检修工呢,去清扫队打扫卫生还差不多。老密斜眼睛看着大卫,咕哝道,要不是我心软,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第二年才学刮瓦,说明了刮瓦的难度。老密教我和大卫刮瓦拿的是他那把专用刮刀,我和大卫拿的是谁都能用的公用刮刀,三把刮刀近在咫尺高下立见。我和大卫的刮刀刀身锈迹斑斑,木质手柄布满污渍,老密的刮刀刀身清亮,手柄掉漆的地方也油光着,窗户那边有阳光耀过来时,他的刮刀会发出刺眼的光芒。我们三个人都坐小板凳,两膝外撇,大腿抱住一片锅盖大小的轴瓦。老密双手握住刀柄,刀尖在轴瓦上轻挑,刀尖抬起时,一只小蝌蚪留在轴瓦上。片刻间小蝌蚪密布,看过去游动感十足。老密停手,说,照我这样练吧。我和大卫照葫芦画瓢练起来。

老密离开一阵子后回来检查作业,对我刮过的轴瓦满意地点点头。对大卫瞪起眼睛,道,你呀,烂泥糊不上墙,跟他学学,给我刮上一百遍。我看了大卫的轴瓦,也觉得该对他吹胡子瞪眼睛,他那片轴瓦上不是蝌蚪是涂鸦了,刮痕大大小小啥形状的都有。大卫抹一把脸上的汗水说,我咋就挑不出蝌蚪呢?我说,你下刀稳着点不行吗?他说,我想稳,可手不听使唤呀!真刮了一百遍,老密又来检查,还是涂鸦。老密吼道,你呀,就是个棒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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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了一个星期的“蝌蚪”,老密又教我和大卫“雁阵”。就是刀在轴瓦上轻轻一挑,留下的刀痕是一只飞舞的大雁,瓦刮完了,上面密布的便是“雁阵”。听班组里的老师傅讲过,刮瓦有四层境界,第一层是“蝌蚪”,第二层是“雁阵”,第三层是“群鱼”,第四层是“水波与云滚”。刀功达到“雁阵”的算一般检修工,高手能达到“群鱼”,只有高手中的高手才能达到“水波与云滚”。雁阵和群鱼好理解,不过是刀痕像飞翔的大雁或游动的鱼群,水波与云滚就需要特别的解释一下了,一刀下去,总要留个痕迹,刀功到了这一层却是不留痕迹,刮过瓦后,瓦片上看不到准确的刀痕,看到的是水波荡漾或云烟滚滚。我解释的均为视觉效果,轴承轴瓦间丝滑的配合才是刮瓦的最终目的,而水波与云滚的视觉效果背后,恰恰是最为妥帖的配合。

学过“雁阵”后,老密对我没说啥,对大卫还是吹胡子瞪眼睛,还是那句话,你呀,就是个棒槌!

老密在磨石上磨他的三棱刮刀。他蹲着磨,双手握刀,向前推一下又向后拉一下,后腰始终呈一副拉满弓的形状。刀棱在磨刀石上发出嚓嚓的声音。我和大卫凑到旁边观看,他没跟我说啥,跟大卫说,你个棒槌,死脑瓜,你看有用吗?大卫腆着笑脸道,看了总比不看强。老密说,看了你也是个有女人不会用的货色。大卫的笑脸僵住了,戳在那儿不动。我在一旁替他解围道,那是不渴,渴了都会找水喝。

老密说得恶毒,在这个班组,对瞧不上眼的人他都不会吝啬恶毒语言,很少有人敢还击。一个大班组有三四十号人,大都是有血气的粗汉子,不好管理,敢跟班组长对着干的大有人在。可老密镇得住大家,别说在这个班组,就是在全分厂和全厂,哪个又敢顶撞他呢?老密身高马大,嘴和脾气都冲,动文动武都占不得他便宜。他还是刮刀王,厂领导都高看一眼,他看低你也不算你吃亏。

老密抬头看大卫一眼,说,你会找水喝?大卫的脸还僵着,我替他回答,当然会。老密又说,那咋没见你有对象呢?我又替他回答,还年轻,我也没对象呢!老密说,我看他到30岁也找不到对象。

过后大卫跟我说,老密不是个好东西。我说,你别生他气,他是刀子嘴豆腐心。大卫说,就见他刀子嘴了,你见他豆腐心了?我一时答不上来。大卫说,我倒听过他不少刀子心的事。

大卫跟我讲了老密的一些故事,这些故事有的我听过,有的没听过。我没想到大卫比我消息灵通。大卫讲的故事多往刀子心上靠,比如老密当初娶媳妇,是耍心眼抢了别人的媳妇,人家婚礼都办了,就差要入洞房了,他横冲过来,递给新媳妇一张照片,照片上是新郎搂着另一个女人做亲吻状。哪个人见得了自己的另一半与别的异性亲吻呢?新娘大恸,甩开新郎逃开。后来新娘成了老密的新娘。

这件事疑点诸多,老密为啥不在人家婚礼之前拿这张照片给新娘看,却偏偏选了人家要进洞房之前呢?戏剧性本身就使真实性大打折扣。这种私密照老密是怎样得来的?新娘重新择夫,也该避嫌,不该择到他头上……

还有一个故事疑点更多,说的是老密如何获得刮刀王称号的事。在老密之前,厂里原本有个公认的刮刀王,工龄要比老密多上十多年呢!当时老密声望高走,一些人搞事,说一山不容二虎,鼓动二人搞一场刮瓦比武。厂领导怕这种比试影响团结,没同意。大家不甘心,选个僻静处要二人私了。这僻静处是厂院深处一个废弃库房,因为“闹鬼”的原因,平时很少有人接近。老密对劝他比武的人说,去这样的地方比好吗?人家说,再好不过了,手艺真好的人才能镇得住这地方,手艺假好或不好的,别说比武,进去就拉胯了。据说那位老刮刀王也问过类似的话,劝他的人也回答了同样的话。

两个刮瓦高手在众人簇拥下走向库房,到了门口,众人不进去,都朝二人做向里走的手势。在手势和目光中,二人走进库房,锈迹斑驳的大门被众人在外边关上了。

这是一栋二层楼高的房子,里面仅一层,没闲置前一排排摆满了货架,闲置后撤去货架,成了啥也没有的空房子。没闲置前这里发生过一起命案,一个仓库管理员吊死在房梁上。那是个颇有姿色却中规中矩的少妇,没跟任何人传过绯闻,也没听说谁与她发生过纠纷。她丈夫是个帅气男人,对她的好令周围女性艳羡,她还有个四岁正值最可爱年龄的儿子。他杀或自杀的理由都不成立。说是自杀,身下没有可供立足的凳子,她上吊的位置又与货架有一定的距离,她是如何把自己腾空吊起来的呢?说是他杀,又没有任何人有合理的动机。过了足够长的时间,警方才给出结论是自杀。从此,这里开始闹鬼,目击者均是在这儿当过保管员的人。他们说,只要这里剩下一个人时,货架就会自行晃动一阵,如发生了四级左右的地震,同时还伴有女人的哭泣声。待有其他人来时,这种状况就会消失。有人说狗有灵性,保卫科的人便牵了条德牧来。朝这边走,狗便焦躁不安,到门口了死活不进去。硬拉进来,狗瘫坐于地,吓尿了一泡。打这以后,很多人都相信这房子里有鬼。

我见过那女人生前的照片,是一张和一群女工的合影,这女人站在第二排左数第三的位置上。如果没有别人提醒,我还是很容易会被她吸引,她眼睛深邃,面部明艳,周身像有一束光护体。我心头一颤,觉得这个女人似曾相识。

二人进去后,众人候在外边,或坐或站,都耐性十足。不多时,老刮刀王夺门而出,他脸色刷白,汗珠滚滚。别人问他咋了,他叠声说,不比了不比了,我认输了我认输了。追问,不再多说。后来,有两片轴瓦被搬出来,众人定睛观瞧,老密刮过的轴瓦是“水波与云滚”的效果,老刮刀王刮过的则刀痕混乱,连起码的“蝌蚪”和“雁阵”都不是。老密刮刀王的名声由此而起。

大卫是个被孤立的人,老密看不起他,班组里其他人也就看不起他。老密呵斥大卫或奚落大卫时众人都跟着呵斥和奚落。大卫梗着脖子或争辩或反击,均是无谓的抵抗罢了。

唯有我接近大卫,和他相处甚欢。我成了他阴影中的一束光亮。和我在一起时他表现出少有的亢奋,话说个没完。很多时候,都是他在说,我在听。

我和他在同一个班组十年之久,听过他说过的话堆积如山。他说,你不知道吧?除了你还有一个人爱跟我混一起,那就是邱姐,十米平台的转弯处、六米平台的加热器旁、负三米的滤油沟里都是我们常去的地方,有一次,邱姐还让我给她挠后背……我听得极不自在,邱姐比我们大一两岁,是我们班组,不,是我们分厂里颜值最高的女工,平时傲娇得很,跟她说话她总是爱理不理,她咋会看上大卫,让他动手动脚呢?

大卫说,你不知道吧?刘曼还主动接近我,要我陪她聊天,要我跟她压马路,还要我去她屋(厂独身宿舍)给她修理过灯管……我说,吹牛吧你!刘曼是我们厂颜值最高的女工(很多男性在议论她时都这么讲),连一向以眼光高自居的我都凡心萌动,曾鼓足勇气主动跟她表白过一次,被婉拒。我突然想起看那个上吊女人照片时似曾相识的感觉,此时才认定那个女人的模样有点像刘曼。

大卫说,如果你认为我吹牛,就把我的话当个笑话听,有一次,刘曼找到我,让我客串一下她的男友,我不好意思拒绝,就随她去了。去之前先进了她屋,她找出一件日本西服(日本旧西服,是通过货轮运进来的洋垃圾,被人转卖,成为当时的流行服装)让我换上,还给我重做了发型。她让我坐在挨她床铺的小桌前,桌上有个立式小镜子,我从镜子里看得见她身体,她穿一件紧身白色线衣,两只乳房勒得很紧,连乳头都看得出来。她手心涂一块白色发蜡,揉匀,两只手在我的头顶抓来抓去,搞得我浑身酥酥的,再看发型,蓬松挺立,显得我整个人都坚挺起来。你不知道,她带我见的是她前男友,恋爱途中他移情别恋,遭到别的女人遗弃后又返回身找她,她挽住身边的我对他说,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有男朋友了,他哪哪都比你强,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回来后她请我去饭馆吃了一顿,我俩喝了酒,我送她回屋,到门口她突然探过头来亲了我腮帮一下,这才进屋,关门,剩下我面对门板发呆。

他讲得有鼻子有眼儿,我不知道是该相信还是不该相信。以我之心揣度,一个普遍遭人嫌弃的人咋会有如此的艳福呢?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