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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4年第6期|胡斐:桃红桃红
来源:《草原》2024年第6期 | 胡斐  2024年07月22日08:03

冬天的尾巴,旷野里的风还是长刺的。海花从车窗里伸出手去,接着撒野的一段风,一抓一放,割得掌心生疼。她被凛冽的风逼出了泪来,夏春喊她,海花,快关上,这么冷的天,风有什么好玩的。她就顺从地关了车窗收回手。车上坐着十几个人,都是歌舞团的演员,他们去慰问一个边境哨卡。听说那里荒无人烟,只有九个兵,守着一座黑色的山,没有树,没有草,风毫无遮挡,自由来去,吹得那里的石头滴溜溜圆。石头要是长脚,也会走出那片戈壁滩,老吴一边打趣,一边严肃地说,你们得使出浑身解数,让他们高兴,包括那些石头。

这一次慰问本来不需要老吴带队,但他说领导更应该深入基层,去到最艰苦的地方,看一看基层群众需要什么样的节目。他坚持,大家就不好阻拦。团长齐洛夫乐得让他离开几天,临走,亲自来送,握了老吴的手使劲摇,嘴里还说着辛苦了,等你们胜利归来的话。老吴淡淡地,等那只手摇的频率慢下来,撤了自己的手,一挥,说,上车吧,出发。两个人貌和神不和,团长齐洛夫,歌舞团台柱,舞剧男一号,后来改编舞,做行政,稳扎稳打走过来,业务能力高老吴几个头。老吴半路出家从事文艺工作,屈尊副职,不得不低头,当弥勒佛一尊。

大客车一路颠簸,路长得像牛皮筋,韧性十足,越扯越长。草木稀少,途中见到一棵大榆树,莽莽苍苍里,感觉得有几百岁,孤独也长了几百年。直到太阳落成咸蛋黄,才算到了。八个穿军装的男人围拢来,高的矮的,都精瘦,脸上爆皮,嘴上也白花花起皮。风太烈,咣咣敲院子的铁门,像拿斧子劈柴,不砍碎不罢休。八双手忙着端茶递水,让演员们洗洗涮涮,休息解渴。那地方都是苦水,水洗过的衣服都是白色盐碱花。海花喝了一杯茶水,咽了又咽,仍在嗓子眼打转,想偷偷吐掉,老吴的眼神罩过来,水哗啦一下冲到了肚子里。车上来的时候装了新鲜蔬菜,路上颠来倒去,菜都蔫头耷脑成了烂菜,兵们还是欢欢喜喜往回抱。海花忽然看见一个娃娃脸的兵,捡起半根断了的芹菜梗,嚼甘蔗一样在嘴里咂摸味道,眼睛都高兴得眯起来。刚才的那口水,就有点呛着海花,她眼睛发酸,转身去看远处的山脊,一条一条黑色的线,都被镶了金色的边,比明信片上的风景孤绝,别的山都没有那么深的孤独。

这时候,从远方的荒原,第九个兵才嗒嗒嗒地骑着一匹黑马过来。马和人一样都被精心打扮过,整齐的门鬃被编成了三股辫,戴着鲜艳的红绒花,颈背的鬃毛互相交叉,流苏一样飘荡在风里。骑马的人坐得笔直,身体跟随着马有节奏地高低,像掌握了绝顶武功的侠客。海花发呆的工夫,马到了身旁,龇牙咧嘴去咬海花的衣服。海花从马嘴里抢下演出服的腰带,马上的人突然羞红了脸,黑红黑红的脸,慌张乱转的眼睛。从马上跳下来的时候,左脚右脚都乱,差点把自己挂在马镫上下不来。大家哗啦啦笑,跟着风的节奏鼓掌,把可怜的骑兵从马上解救下来。他背过身,忙着松肚带,解马鞍,给马背盖薄毛毯,用一条旧毛巾给马擦汗。马却还是咴儿咴儿冲着海花,一阵一阵吹起马口哨,主人不好意思地轻声道歉,它喜欢你。嗷的一声,歌舞团里的人起哄成一片,兵知道话说岔了,皱着眉头不会解释,低头牵马往稍远的旷野走。

海花暖心跟过去,说这匹马真好看。马听懂了,转头看她,鼻子往她的肩膀上靠。海花愣住不敢动,她因为跳舞早早参加了工作,在草原沙漠戈壁上都表演过,却没骑过骆驼和马,更没像苏依勒那样,连羊逮住了也骑过。她听说马的后蹄,连狼都踢得死,那马站在她身旁,像一座小山,乎乎往她脸上呼气。给马擦汗的人说你别怕,它脾气挺好的。他又说,它叫桃红。啥?海花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匹马叫这个名字么。是呢,它就叫桃红。桃红听到别人叫它的名字,得意地仰脸,咧开嘴笑。海花就不怕了,轻轻伸手去摸马的脖子,光溜顺滑,低声问它为啥叫桃红。兵把耳朵侧过来,似乎听不清楚。海花大声复述,兵说了一句,桃红柳绿。海花懂了,看戈壁那些石头的树,石头的花,桃红柳绿在这里是个幻梦。一匹叫桃红的马,可以代替春天,森林,花丛,在这里到处逡巡。哪里都在桃红,戈壁有它的桃红。

安顿了马,凑齐了九个,演出开始了。海花独舞,群舞,合唱,风吹着她单薄的舞裙,桃红的大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看。他们说马和人一样,什么都懂,海花觉得没说错。演出结束,吃饭喝酒,兵们敞开了敬酒,演员们也撒着欢儿地喝。骑着桃红回来的人叫林根,被人推着来敬酒。黑红黑红的脸,在柴油发电机带起的微弱灯光里,只看得清白白的牙齿。海花和他碰杯,刚要仰脖干了,林根拿胳膊轻轻碰她的手,我奶说,不能让女人多喝。他压着海花的酒杯,自己喝了两杯,一杯自己的,一杯海花的。海花想这么坚硬的地方,人都是柔软的,软得像棉花。海花开了门,走到外面,星星仿佛伸手可及,她就伸出手去够,一边够,一边没来由地笑。渐渐走出一段距离去了,就有些害怕,折身往回走,看见一前一后两个人影,男人俯身看女人的脸,女人抬头突然去亲,两个人搂成了一个人。海花脑子里嗡的一声,一只铁皮桶忽然哐地发出了声响,咣里咣当打了几个滚儿,静夜里声响巨大。原来是桃红,自己踢倒了草料桶,然后嘎嘎嘶吼,走起了花哨的马步。那两个人逃回去了,海花走过去,桃红把头靠到海花肩膀上,平和得像睡着了。海花想一匹马喜欢一个人,就像一个孩子喜欢一个人,干净真诚,深邃幼稚。

骑马回来的林根,站在门口看,忽然桃红咴儿咴儿喊他,桃红聪明得不像一匹马。林根并排和海花站在星空下面,像有一座海,海浪摇来摇去,碎了一地的星星。海花问,你的耳朵怎么了?敬酒的时候,海花看出林根一侧的耳朵不太好,别人说话,他总要不自觉转身用另一只耳朵去接收声音。林根说,突然就失聪了,条件艰苦,守在这里的人,脱发,骨质疏松,耳结石,都可能有。海花不会安慰,远处就是长长的边境线,有人想偷偷过来,有人想偷偷出去,千奇百怪的理由,总得有人守着。林根解开马缰绳,把海花送到桃红背上。马鞍卸了,只有个薄毯子,海花静静坐着。林根只想让海花坐一坐,感受一下马背的安稳。结果桃红自己跑起来,林根去逮它,追不上了,只好喊海花拉紧缰绳夹紧马肚抱紧马脖子。海花飞起来,夜晚的风从耳朵两侧往后跑,一条黑色的河流被劈开,呜呜啦啦唱着歌。黑暗中大地这里发光那里暗淡,星星猛然下落又急遽跃起,银色的月亮,沉睡的山脊,都向着海花迎面疾驰。桃红胸有成竹,左右闪躲,四蹄起落,身子晃都不晃。跑了很远再绕回来,海花身下的薄毯还牢牢扒着。林根训诫桃红,桃红挺直脊背站得端庄,大大的眼睛看着林根,鼻子呼出白色的雾气,嘴里不发一言。海花想这漫长的边境线,交给林根和桃红这样的兵,让人安心。

告别的时候,天上的月亮小小的一粒,太阳还轻飘飘的。九个人被演员们挨个拥抱,鼻涕眼泪都流下来。林根的心脏在海花的怀里,海花的手里被塞了一颗玛瑙石。戈壁滩里据说有很多奇特的石头,长了上万年,石头都成精了。林根送给海花的石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绯红的一颗珠子,圆得不规整。林根说昨天戈壁上碰到的,随便捡的,海花就收下了。海花抱着桃红的脖子说,我一定回来看你。桃红听懂了,眼睛里流下硕大的一滴泪珠。

歌舞团要上一部舞剧。中国古代神话故事的底蕴,人间和鬼神交易,没有了四季悲喜。又和鬼神抗争,夺回鸡飞狗跳的生活。齐洛夫四处奔走拉来的项目,冲着各种奖项打造的。爱能够拯救一切的主题,舞蹈语汇的旖旎和浪漫,繁复高难的肢体语言,行云流水的叙述节奏,炫目华美的舞台布景,男女主角势必光芒万丈。前期筹备烽烟四起,老吴力挺夏春担纲女主,齐洛夫要公开选拔。在这种时候老吴不弥勒佛了,他敢拍着桌子喊,夏春是团里业务能力最强的,把这么重要的任务广撒网,浪费时间,风险太大,得不偿失。连海花都知道,运作这种事情,前期宣传造势和舞剧其实没多大关系。选拔演员,就是大幕拉开前的鼓乐齐奏,齐个隆咚呛,齐个隆咚呛,人越多越好,越热闹越好。老吴是看清了装傻,还是真的没懂,那只有他知道了。局面有些僵住,老吴虽然弥勒佛,关系却盘根错节,哪个部门也能说上两句话,不一定在哪个环节就能推一推,或者使个绊子。齐洛夫和老吴坐到茶馆包间,推心置腹谈了半下午,双方达成一致,男女主演的选拔要隆重搞热烈搞,搞出声势造出声浪。至于夏春,那就是不能说的秘密了。票在人手里,给谁不给谁都是人说了算。

没多久,夏春来找海花。团里的舞蹈演员,稍微有点基础的都报了名。夏春环顾左右,可以抗衡的无非那几个人。歌舞团的花姐,年纪稍大,夏春说有机会帮她去学院进修编舞,跳舞又不是一辈子的事情,总得想好退路,花姐辗转反侧几个晚上,退出竞争。如法炮制,每个人都有弱点,一一攻破就好。轮到海花,夏春费了劲,海花正是跳舞的年纪,爱跳想跳,还想跳出名堂,抓住一个机会就不肯松手,好说歹说,海花只说我去陪衬你的,我这水平哪里能选上。嘴上那么说,眼睛可是亮晶晶,就像她已经站在舞台上,灯光雨点一样打在她身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海花势必张开了双臂,去迎接那噼里啪啦的雨点。夏春不担心海花的业务能力,担心海花的勇往直前。想干成一件事情,海花连蹚火海都不会眨眨眼。

歌舞团接待上面来的人,说是收集地方独有的年代久远的歌舞曲目,捎带着给歌舞团做业务方面的指导,看了汇报表演,海花的独舞也在其中。晚上招待,点名要海花参加,她就跟着吴团长去了。正是冬天,她穿一条窄腿的牛仔裤,脱了厚重的棉衣露出高领翠绿的毛线衫来。酒到半途,老吴示意海花去敬酒。海花知道谁也不能得罪,选拔的时候都有一票。她端起酒杯挨个敬酒,敬到那个明显发福脸开始胖得像白面馒头的男人时,他握住了她的手,亲切地摇,亲切地笑,笑到腮帮上的肉跟着颤抖。海花连干六杯,才摆脱纠缠。中间她跑出去吐,又被人拉回来。撑到席散,海花醉得趴在桌上,老吴安排人把她扶到了宾馆。有人慌张地解她牛仔裤的扣子,解不开,俯下身去用牙又拽又咬,海花突然凉意袭身。她晕乎乎,混沌着,不知道是不是做梦,咬自己的舌头,狠狠疼了一下,彻底醒来。手里攥住林根送她的绯红玛瑙珠,打了孔,编了绳结,就戴在脖子上。桃红从远处的旷野,踩着满戈壁黑石头跑过来。她像桃红一样,两腿猛踢,嗷嗷嘶鸣,正中要害。那个白面馒头蜷缩在床边哎哟叫唤,海花翻身起来跑到冷风里,结结实实地吐。吐完了,她觉得还不够,从超市拿了一把水果刀,转身回到宾馆。老吴也在,正对白面馒头点头哈腰。看到推门进来的海花,竟然跳过来抓她,似乎献祭的祭品失而复得。海花跌跌撞撞逃回街上,嘴里发狂一样喊救命。被老吴抓住就没命了,被老吴抓住就没命了,她吓出浑身的热汗,湿透了衣服,躲在墙角,看夏春开车过来,一辆黑色巨虫接走了老吴和白面馒头。海花第一次骂脏话,在空荡荡的街上对着风刺,一刀,两刀,如果是稻草人,早就扎透了,浑身窟窿。

选拔即将开始的关口,一个晴朗无云的黄昏,街上的人都忙着回家,手里提着菜、肉,眼睛都顾不上到处看。这样的黄昏应该是宁静的,但这样的黄昏也不一定是宁静的。老吴和夏春被人堵在犄角旮旯小旅店的房间里,为找那么一个地方费了不少心思,没有监控,身份证可看可不看,店里还有对着陌生人狂叫的狗。可惜若想人不知,除非你没做。冲进小旅店的人早有准备,一棍子打翻了狗,踹倒了门,拍照的人居高临下,赤条条的两个人没抢到被子,抱成一团更好看了。窗帘挡住了阳光,拍出来的照片,两个人眼睛都是绿的。传话的人说夏春的头发被人揪成绺儿,老吴的妻子高高在上,踢了一脚夏春的小腿骨,她在当街摔倒,捂住自己的脸。在戈壁的那夜,只有桃红和海花看到了抱在一起的老吴和夏春,这很龌龊,海花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可是夏春和老吴不逼她,她也不会说出半个字来。你们自找的,海花在送别夏春的队伍里,若无其事地发呆。春姐,你怎么突然就要离开?跳舞也不能跳一辈子,我去文化馆,走走仕途。等你们跳不动了,我说不定能帮你们的忙。夏春的脸黄唧唧,腿也一瘸一拐,依然不肯示弱。其实夏春去文化馆,要从讲解员开始做起,除了跳舞她会什么。老吴毫发无损,帮妻子买菜回去,妻子给他炖汤煮饭。女人肚里能撑船,老吴当着亲戚朋友的面笑眯眯地表扬妻子,她在厨房啪叽摔碎了碗,表演才算结束。歌舞团门外,老吴号召全体人员为夏春鼓掌送别,那脸上的笑,发面饼一样摊开,更像是哭。老吴瞥见人堆里的海花,别人都挤到夏春身边握手拥抱,海花闪到后面,手里捻着玛瑙珠。老吴的白眼珠翻了一下,狐狸一样。夏春倒给海花做了好事,海花也没想到最后那么顺利,连老吴也不得不投她一票。春天的时候,试演第一场,大剧院钢筋的吊顶,丝绒的幕布,红色的座椅都成了观众。邀请的各界观演团统共三十来人,占据了前排中间的座位。海花腿软,被老吴推到台上,差点绊倒,一赌气反倒不怕了。狠下心来,观众都是排练厅的大镜子,该怎么跳就怎么跳。掌声渐起,才知道已经结束。观众们都是来捧场的,构思内涵技巧,说的话都给齐洛夫面子。海花被推到台前,就参演说点什么。齐洛夫对海花的集中培训初见成效,找人写的词,海花背得滚瓜烂熟。海花视野高远,条理清晰,口齿流利,着实让团里的人刮目相看。被推到浪尖的海花,看着报纸上的大幅海报,突然有一种错觉,她不费吹灰之力就爬上了一座山峰。采访,座谈,齐洛夫安排她频繁出现在各种场合。越来越忙的海花,很久才能收到林根的一封信,慢慢那种等就平息了。她当然记得桃红,在黑夜里飞驰,她的头发和桃红的马尾,像两股波浪,上下起伏。林根离她太远了,如同影子,够也够不着,她需要一个切近的人随时出现。

李锐出现的时候又是一个黄昏。太阳有万千种形态,那天落下来的时候是带状的,粉红夹杂着橙黄。海花和他在斑马线交错,李锐手里夹着烟,那缕飘散开来的烟是一种致幻剂,让海花的心脏收缩了一下。不知道那样的场景有什么魔力,就一个慢镜头,单一的画面要说出万千字眼,到最后都是为了一击即中,打动人心。海花坐着李锐的摩托车,风一样从耳朵两侧吹过去,所有的霓虹灯都对他们呐喊,他们跑得比桃红远多了。

溽热的床上,海花的腿搭在李锐的腿上,生活除了纠缠,再没有更多的内容。其间当地举办了一场摄影展,无聊的李锐拉着海花去看,狭长的展厅里到处都是柱子,那些黄羊骆驼老鹰随时从角落里跑出来,像隐蔽已久,等着谁来。海花看到桃红了,背上是林根,风沙黄雾一样笼罩了林根和桃红,四野茫茫,一个人都没有,一棵树都没有。林根的眼睛从帽子下面看出来,怔怔看着海花。海花想起她说过,一定回去看桃红的。那幅作品的作者叫宝勒尔,不是林根。海花绕来绕去找到他,他的胡子引人注目,他说自己在全国各地流浪,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和动物。提起桃红,他说它是一匹暴脾气的马,他刚踩镫上去,就被桃红撂到荒滩上,摔得不轻。可他还是喜欢桃红,它的名字多好听啊,在那么孤独的地方,像一个彩色的梦。海花整夜睡不着,想着那座孤绝的,在哪里也没有见过的山峰,想着一匹叫桃红的马,等着等着就变成坏脾气。李锐醒来,什么也不问,就只是把她往怀里一揽,闭上眼睛,快睡。

一切都和海花想的不一样,舞剧的正式公演迟迟没有到来,齐洛夫踏上跳板有了升迁的机会,忙着去开拓。老吴不太热心,毕竟贴的金都是别人的。海花的排练越来越疏松,几次合演没有状态,有时候精彩,有时候松垮。导演对着她喊叫,她只是茫然听外面的鸟叫。那有可能是李锐,学着鸟叫,等着载她去吃夜宵。公演的消息是突然传出来的,海花开始慌乱。越乱,就越找不回来。像一个坠下山洞的人,越急,就越手忙脚乱没有了方向。那天是她和男主角的双人舞,要表现两个人之间复杂的情感交集,他对她有一个托举的动作,可她要下来的时候他竟然没拉住她,她就摔在了地板上。导演跑过来吼男主角,他也急了,他说他要托举的是神仙,又不是熊。他的动作本来也不够精准,但他的反驳又是真的,一众演员霎时哄笑成一片,海花的脸一片惨白,她才知道,自己的胖别人早就看在眼里了,只有她自己还无知无觉。她跑出了排练厅,跑到更衣室的大镜子前面,脱去了衣服,仔细地看自己的身体。她看出来了,它是真的胖了。普通人的爱情,就是碗和床,几个月里,海花不自知地胖着。等不及海花作出补救,夏春临危受命,回来担纲B角。两个人互为替身,海花上不了,她就上。海花上得去,夏春就在幕后等着。两个女人都变成陀螺,被鞭子抽打着,停不下来。

冬天的第一场雪早早来了。白天地表温度还高,雪化成水,傍晚又结成冰。城市处处是一脚踏错,李锐骑着摩托来接海花,他的长腿划拉成了刹车。海花耗到所有人都走了才肯离开,汗水从衣服上拧下来,滴滴答答。我就不信,海花看自己的腰线,它即将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为了瘦,海花每天都是水煮菜,再加高强度训练,她的体重迅速下降。海花,你太狠了。李锐得陪着海花一起吃水煮菜,他的腮帮子也缩了一圈。可是没办法,你不能再扯我的后腿。李锐说,要不我养你,别这么受罪了。他有小印刷厂,赚不了大钱,也饿不着自己,就只是贪玩,不知道以后什么样。海花说,我喜欢跳舞。李锐问跳舞的意义在哪儿。海花说那活着的意义在哪儿。两个人在冰天雪地里感觉到某种沉重,海花搂紧李锐的腰,他们用最简单的方式和解。通过十字路口,一辆失控的车毫无征兆地冲出来,冰使得一切都有了加速度,摩托车被撞飞,人也跟着飞出去。海花感觉到自己的腿被恶狠狠地拧反了,脚尖向后,她奇怪地看着那只脚,然后昏过去。李锐的头盔也飞出去,他碎了,离别来得猝不及防。海花在床上躺了三个月,腿上满是钢钉。团里的人来看她,隔着一屋子人,她茫然地看过去,为什么都是黑色的?跳舞是黑色的。爱情是黑色的。我们都是黑色的。齐洛夫调走了,老吴还是副团长,舞剧终于夭折了。夏春来看海花,说她把所有舞裙都丢到了垃圾站。要是它们不丢,我以为自己还有退路呢。夏春点燃一根烟,也不抽,它在指头上起初通红,后来就变成灰色。夏春扔了烟头,说这条路,没多少人走到头的。早醒悟早好。夏春来不来,海花的眼前也都是黑色的。那根烟像一个故人,隔着薄薄的纱帘来看海花。海花一伸手,眼前就只有黑。

医生说一年后再取钢钉,海花跳不成舞了。拄着拐杖的海花雇了一辆越野车,说要去找自己的爱人。越野车向荒芜的戈壁一路开过去。“我在孤独的路上没有尽头”,那棵半路的榆树,也在唱这句歌词。有风来陪伴,然而孤独。绿叶满枝头,然而孤独。连一只鸟都不肯停下来陪你,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搂住那棵大榆树,喃喃自问。司机不停地看太阳,好像太阳是钟表。快走吧,再晚了迷路就不好了。海花想,我不是为了迷路来的吗?我哪里也不想去,就只想迷路。越野车带着她跳过那些雨水冲刷出来的沟壑,嘣嘣嘣,人跳起来,头撞到车顶,再跌落回车座。冲过沙子堆积的平原,油门到底,像马戏团要跳过火圈的老虎,龇牙咧嘴。海花抓紧一侧的把手,胃挤到嗓子眼,嗓子掉到肚子里,那条僵硬的腿,甩来甩去,却不掉下来。要你有什么用?除了跳舞,我好像什么也不会干。就因为你们,我才总是做梦。我不肯从半空跳到地面,我在虚无的天空跳啊跳。越野车终于陷在沙子的埋伏里,司机下车拿了木板,垫到轮胎下,抄起一把小铁锹挖啊挖。飞扬起来的沙子,遮住了阳光,霎时间就黄了。满世界浓稠的黄,满世界的沙子都在往这里赶,前仆后继。最后变成了黑色的沙尘暴,糨糊般的黑钻过车窗,糊住鼻子眼睛耳朵。听不见,看不见,也不说话,人就是那么孤独。以前海花没发现,突然她以为自己领悟了。

海花头上被捂了一件衣服,司机身上蹩脚的汽油味扑面而来。海花以为司机想欺负她,她伸脚去踹,忘了自己的腿上镶满了钢钉。没使上力气,反倒迎面倒进后座。你敢动我,我就宰了你。呸!司机吐出满口沙子。车窗被砸碎了,风沙灌进车里,他不过是可怜海花一条腿瘸了。你是来找死的吧,这鬼见愁的地方,哪里有人,有也是鬼吧。沙子在司机嘴里硌着牙,吐都吐不干净,说话像含着枣核钉,裘千尺嘴里含着的那种。海花说这里有人,有九个人,还有一匹马,它叫桃红。司机说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就有癔症。日子那么好,找什么罪受?风在后半夜才停,车窗被木板暂时顶住了。戈壁的温度,跳崖一样跌到零度以下。海花和司机都在满车的沙子里抖,抖,抖,抖成筛糠。冷让人血液凝结,甜蜜地进入睡眠状态,海花时不时被司机扇一下,都扇到她瘸了的腿上。她不情愿地疼醒,她只想在那么安宁的梦里一直睡下去。司机拿起一瓶白酒,哐哐倒进嗓子里,也给海花灌了几口。一团火苗在胃里燃烧,牙齿叮叮叮地碰到一起。太阳一跳起来,司机就发动车子往回开。海花说,我们有协议的。司机说被猴耍了。海花说,我给你钱,她从包里掏出三千,是提前说好的价钱。司机接过钱,还是往回开。海花说,你抢劫。司机说,我这一路的油钱都不一定够,老子又不傻,还赔上性命呢。海花说马上就到了。她记得那个哨所的方位,一直走总能到的。司机说,回去了,你再找别的车。海花猛地拉车门,停车,让我下去。司机停了,海花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了。司机说,等有信号,我给你打110。他真的一脚油门开走了,海花的拐杖被他丢下来。

海花拄着拐杖,在司机的后视镜里转过身走了。疯了吧,司机以为她会招手。海花一招手,一投降,他就立马开回去接她。现在海花不肯投降,他们僵持着。司机没动,看着海花一拐一拐往前走,渐渐变成荒芜里的甲壳虫,像要走到地底的洞穴里。轰,轰,轰,油门踩了又踩。一匹黑色的马跑过来,长长的马鬃流苏一样往后飞,四蹄踩在浪花上,早晨的雾气影影绰绰。海市蜃楼吗?似乎不是,它跳过一棵骆驼刺时,咴儿咴儿叫起来。野马吗?也不太像,它径直向着海花跑过来,好像见到了失散已久的亲人。海花抱着桃红的脖子,向司机招手。海花不是叫司机过来接他,是告诉司机可以走了,她找到她坚持要找的那匹马了。桃红趴下来,海花骑到它的背上,一匹马一个人消失在视线里。司机靠着指南针找到回去的路,在有信号的地方打了110,那边问他,司机支支吾吾,说有个人失踪了。

原来所有的孤独都是有用的,那么孤独的戈壁,是为了让一匹马自由自在奔跑的。没有高楼阻拦,汽车堵截,只管跑就是了。只有那样的戈壁才有千万条路,可以走这里,也可以去那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走多远就走多远。太阳是来写诗的,这样宏大的自由需要辉煌的韵脚。海花的眼泪流出来,那可能是被风吹的,也可能是被此时此刻感动的。我还活着,所以我哭了。她听见桃红打着马口哨,向那些石头,向那些梭梭,向那无限集中的孤独。跑起来,跑起来就快得过孤独了。那些黑色的,那些灰色的,跑起来就甩掉了。海花唱起歌,从前歌舞团老在耳边回旋的那些,从她的胸膛里奔涌出来。在那高高的山岗上,一片浓雾白茫茫。骑着俊俏的棕马,穿过广袤的原野。秋风吹过胡杨黄,心上人儿在何方。桃红配合着海花的节奏,四蹄敲打着大地,发出沉默的回响。一匹马喜欢一个人,就只想带着她奔跑。海花,这茫茫的戈壁,总有谁在等你。像这茫茫人世,总有人在等你。

桃红忽然停下来的时候,海花茫然四顾。一样的荒芜中间,长着粗粝的植物。桃红转身往回跑,它每天巡逻在边境线,知道自己已经越界。远处,汽车的轰鸣声追踪而来,海花甚至已经听到林根的呼喊。桃红,桃红。林根从山东来,他见过无限广阔的海,蓝色的海。见过无限延长的森林,绿色的森林。只有在这里,他知道还有无限生长的戈壁,土黄和灰褐,石黑和碱白。他带着桃红,每天向它们灌输,要发芽啊,要开花啊,要下雨啦。桃红柳绿,多美。桃红跑得飞快,它要像闪电一样跑回去。跳跃是抓取太阳的尝试,刺眼的光芒如同万箭。桃红扑通一下摔倒的时候,海花拉住了它的鬃毛,然后被甩到一边。海花受伤的腿撕心裂肺地疼,可她爬过去使劲拽桃红。桃红趴在地上痛苦地痉挛着。林根焦急地喊着,桃红,快过来。桃红只是扬起脖子,努力地张望。桃红咬住了海花的衣服,那件扑满了沙尘的风衣角,在它嘴里摇晃。海花号啕大哭,林根,快来扶桃红,它站不起来了。林根没有过来,他命令海花爬过来。他看见海花的腿瘸着,拼尽力气要拉起桃红。桃红大大的黑眼睛,就那么看着海花。海花看到宁静的花朵,一朵一朵开在戈壁。然后一朵一朵落回大地。桃红看着海花,说快回去。海花慢慢往林根那里爬,地上的石头都是刺,她把手掌往那些刺里扎,越疼越好。

林根的手抬起来,子弹穿过看不见的线,径直奔向桃红。

胡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少年文艺》《草原》《朔方》等报刊杂志,出版长篇儿童小说《希吉尔和他的朋友们》,多篇作品入选《中国年度儿童文学》等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