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2024年第7期 | 韩石山:我的一次水系考察
韩石山,曾用名韩安远、韩富贵。1947年生,山西临猗人。1970年毕业于山西大学历史系,任中学教员多年。1984年调入山西省作家协会,曾任 《山西文学》主编。2007年退休。有《徐志摩传》 《李健吾传》《张颔传》《装模作样——浪迹文坛三十年》等著作多种。
上篇
这名目有点大,不是一点点的大,是大得怕人。你一个中学教员,出了名也不过是个作家,何来的“水系考察”?
你要这么说,我得赶紧俯首——该写“请罪”了,可心里一梗,考察有远有近,水系有大有小,近了小了,就不能叫远了大了的名目吗?
不强辩了,还是说事儿吧。
我考察的是我们村发“坡水”的水系,走的是“坡上”的一条沟里。
这些名词,得一一注释,要不说了跟没说一样,谁也不知道是在怎样一个地方,有着怎样的坡,又有着怎样的水。
我是山西运城市临猗县人。这是对外地人说的,在临猗县就不能这么说了。这么说了,就跟《游龙戏凤》里李凤姐怼正德爷说的那样,“你不住在天底下,还能住在天上头”;她不知道这个军爷是皇上,天底下都是他的家。我在这儿用这个比喻,是说临猗县人听了我这满嘴的临猗话,要再不说是临猗哪儿的,对方会暗笑,你不是临猗的还能是北京的?嘲讽的意味就出来了。是啊,在临猗,就得说是哪个乡镇哪个村子。按说我在的是个镇,可我们那儿人说自己所在的地方,最不愿意带出的恰恰是那个镇字。
怎么说呢,两个字:临晋。
听的人笑了,明明是个镇子,说临晋镇就是了,“拽”个什么。
什么都讲究个体面。地方名怎么说,关系着一个地方的人的体面。打个比方吧,运城的人出去,跟人说起运城,多半会说成“运城市”,因为你原先是个村子,来了个三级跳成了地级市,单怕人们还记着你原先是个村子,说上句“潞村呀”。再比如北京是首都,北京人说北京,不会带上个“市”字。南京是个省会市,按说南京人说起南京,该说南京市的。可是你绝少听到南京人这么说。曾经做过京的地方,末一个字自然要落在那个京字上。
为什么我说起我的家乡,只说“临晋”,而不说临晋镇呢?说白了,也是为着一种体面。带上镇,就跟东边的嵋阳镇、西边的孙吉镇一样了。我们这儿,可是堂堂正正做过县城的呀,如今临猗县这个县名的头一个字,就是取了“临晋县”的那个临字。
说我是临晋人,也不是说我就住在临晋的大街上。毕竟是老县城,规模迥异于普通乡镇,它有四关,四关跟前还有密集的村落。这些村落从名字上说,也跟乡下的村落不同,比如我们村在东关外,叫韩家场,跟东关街口,只隔了一条十几步宽的土路。
有人耐不住了,说你这引子也太长了吧。
实际上我已进入正题,你这么一欺搅,我又得多说两句。我不说这是个老县城,待会儿说到文庙你还以为是你们村头的土地庙呢,说到泮池,你还以为是你们家门前的池泊(水塘)呢。只有像样的地方流水才可说水系,转一转才可说考察。
为什么说我已进入正题了呢,我们村在东关外,与东关街口相隔的那条土路,早些年不叫路,而是叫渠,更早以前连渠也不叫,就叫壕。我说的坡水,就是雨季这条壕里流的洪水,我曾经考察过的就是这条壕里流过的坡水的水系。既叫坡水,定规是从坡上流下来的,就跟叫山水,定规是从山上流下来的一样。
这是概况,先要说个明白。
下来该着说的,是我这个考察的主体了。主体云云,也是仿效时下的网络语言,见笑了。
我是韩家场村人,略去少年时曾随母亲在山东德州父亲那儿住过两三年,可说生于斯,长于斯。小学是在衙门前的“镇完”上的,初中是在北关的临晋中学上的,没离开临晋。高中在运城的康杰中学,大学在太原的山西大学。是离开了,可农村孩子,上什么学,多远放了假也会回来。最最关键的是,大学毕业分配到吕梁山里教书,时乖运骞,娶了一房农村的媳妇;这个“一房”用得太妙了,这么写了,我都想笑,好像接下来还会有二房三房似的。没有了,至今仍是这一房。这里的一字,有从一而终的意思。人说一辈子,没有谁听了以为还会有二辈子。同样的意思,这么说气派大些。吹牛皮不犯死罪,就这么着,不改了。真正想说的是,教书跟上学一样,有假期,上学时想着妈妈要回来,现在是想着媳妇更要回来。
我教书的那个县,在临汾地区(现在叫市了)最北边,再往北走就是孝义和交口了。不光是偏北,还因了地势高寒,那儿也种麦子,也放麦假,只是麦熟要比临猗迟了一个节气。我放麦假回来,村里已是地净场光,该着交公粮了。从气候上说也就到了雨季,在我们那儿,一到雨季,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坡水。
洪水就洪水吧,怎么就成坡水。这也是因了这一带地貌的缘故。这个话题容后再说,既已提到坡水,就把坡水的事说完再说别的。
在吕梁山里教书,我是中学语文教员还兼着班主任,劳动的时候,站在一旁看着就行了。放了假回到韩家场,就是生产队的一个劳力了,天天下地挣工分。这也是我们村的一项土政策,在外工作的人员回到村里,可以顶替媳妇下地挣工分。我们村在外地工作的人多,几乎家家有,那些当了像样的干部的,自然不会做这种事,回来就是在家里待着,媳妇该怎么下地还怎么下地。我不行,觉得这是一个丈夫的本分,我下了地,媳妇就可以在家里歇着。事实上也不会歇着,经佑孩子,做家务,一刻也不会停歇。替媳妇出工,堪比花木兰的替父从军,感觉上要神圣些。村里也愿意有个小伙子出来干活。我回来,地净场光,开始缴公粮。我那时二十几了,随大车去了粮站,先验粮,再过磅,随即入库。这入库可不是进了库门倒掉那么简单,是要扛着毛裢(有时是麻袋)上楼板的;楼板搭在粮堆上,最少也是三十度的坡,不是身强力壮,腿脚有力,是上不去的。这个活,我就做得了。总之是,回到村里我就是一个真正的劳力了。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有一天清早,还没睡醒,村头的钟响了起来,不像上工的钟声,连着打几下就停了,而是当当当当响个不停,跟失了火似的,不一会儿就听见生产队长在巷里喊:
“拿上锨去南园,坡水下来了,快些快些!”
我们那儿的土话,“快些快些”,喊起来是“快夏快夏”,那个些发“夏”的音,一听就跟吹了紧急号似的。
这时候不能说挣不挣工分,拿起铁锨就往外走。同时出去的,还有我的两个弟弟,他俩都是正当年的小伙子。
村里的地块,都有自己的名字,南园,就是村南的一块地。坡水下来,照直冲过来的,只会是这个南园。南园的北边,隔着那条土壕,就是我们村的南侧,水大了,会溢进村的。
还得说一下这个壕。前面说过我们村和东关街口只隔着一条十几步宽的土路,这条路,是条土壕,也是条渠。叫壕就是壕,叫渠还是有名堂的,很威武,叫九龙渠。以我小时候的记忆,加上推测,当是刚解放那几年,临晋和猗氏还没有合并,这儿还是临晋县城的时候,县政府为了根除县城的水患,将北边的城壕和东关外的这条土壕打通,以便北边坡上发下来的洪水,绕过县城流到东南方向的地里去。其长度,也就二三里。真正加固堤岸,约束水势的,就我们村南边这一段,也就二三百米。小时候听大人说,这条渠,实际上是个退水渠,就是将可能冲进县城的坡水,引到东南的地里去。沿渠的几个村子赵家后、胡家院、后街、韩家场,算下来受益最大的,还要数韩家场。
为什么?因为韩家场地势最低。
话说钟声响起,听到队长的吆喝,我提着这铁锨来到村外。站在渠堰上一看,真的很凶险,渠里的水,快要跟渠堰平了,涌动着,晃荡着,眼看就要“呛”上堤岸。
早来的人已开始动手,倒土加固堤岸。所谓“倒土”,就是把堤堰里面的土铲起,先扔到堤堰外侧半腰里,再有人铲起拍在堤岸上。我也加入了倒土的队列。很快就发现,这个办法起不了大作用,水再大些,这二三百米的堤岸,哪一处都会被冲垮,哪一处垮了,水就会灌进村里。
最好的办法,是将水头逼到南边后街村的地里去。流速快了,渠里的水势小了,也就不会灌进村里了。
办法是好办法,做起来难度还是相当大的。
还得说说我们这个镇子。跟人一样,地位高了,摊的事也就分外的多,做过县城,旧时自然有官道,官道自然是直的。临晋和东边的猗氏,在一条直线上,你不偏南,它不偏北,从临晋出去,东东的正是猗氏县城。这样临晋县城东去的车马,只会出了东关,直直地朝东而去。我们村正好堵在东关口上,东关出来的车马,只有往南偏偏,才能插进官道。
这是明清直至民国前期的情形,有了汽车以后,又有不同。
有了汽车,可达到的地头远了,仍要直,却是另一种直。
临晋这一带,什么时候通的汽车,我没看过《山西公路史》,不敢妄猜,可我看书多且杂,可以旁证。1926年西安解围后,在清华教书的吴宓先生回乡探亲,乘正太路的火车到榆次下车,此后直到风陵渡过黄河,全是骡车,没坐过一次汽车,可证这时山西是没有公路的,没有公路也就不会有汽车。
我小时就知道,运城到猗氏,再到临晋,再再到永济(赵伊镇)的这条公路,是日本人在的时候修的。乘马车来往,城里有个车马店就行了,有了公路,跑起汽车,城里的车马店就展不开了。怎么办,修汽车站。在哪儿?只能是在城外。城南还是城北,这要看这条汽路下一站去哪儿。下一站是东南方向的永济,那就只会是在城南了。还有一样,也得考虑进去,就是新修的汽车路,占的必定是原先马车路的地基。想想吧,原本从猗氏来的路,不进临晋城,要到城南去,就得在接近城垣时,往西南拐一下。这个拐一下的地方,恰在我们村的东头,就是南园这块地的地界上。前面说了,修九龙渠是为了将坡水引到东南方的地里去,这样这个渠,就要与汽路相交叉。汽路的路基通常会高出地面,为了让渠里的水通过,汽路到了这儿,稍稍凹了下去;凹下去的地面极易变成泥坑,施工时便在这低凹处铺了石条和石块。
现在我们要把极易灌进我们村的坡水,逼到汽路那边后街村的地里去,难以对付的便是这个铺了石条石块的低凹处。若是土路,挖下去就是了。可这是石头,镢头砸下去,砰砰地响,纹丝不动。接近低凹处的渠堰也就低了,眼看坡水要从这低凹处溢出来,事实上已经溢了一大片,北边是一小片菜地,再过去就是我们村的土塘和麦场。真要溢出来漫过去,那可不得了。
“去槽头下门板,挡住!”
生产队长一声令下,不一会儿就搬来了几副门板,横插在水里,那边抵住,这边抗住。填土是不顶用的,有人拔了些蒿草,还有菜地里的南瓜蔓子,往门板缝里塞,多少还起点作用。
最起作用的,还要数拼接起来的几副门板。最卖力的还要数站在水中,护着门板的几个小伙子,内中有我的两个弟弟。
插上门板等于加高了堤堰,水就漫过汽路的低凹处,流到后街村的地里去了。说到那片地,修九龙渠时就有了考虑,由汽路东南,直到卓儿村正南,留下一道浅而宽的土壕,不影响种庄稼,可以过坡水;尽头还有个土坝,意思是告诉水,到了这儿你爱怎么流怎么流去吧。九龙渠是退水渠,在这里最为彰显。
直到过午,水退下去了才各自回家。
下篇
夏天的雨,说过去就过去了,天晴了我又跟平素一样,早出晚归,替媳妇下地干活挣工分。手上动弹着,脑子也不让闲着,时不时地会想到前两天堵坡水、保家园的情形。由不得就由学过也教过的课文《陈涉起义》里的那句“天下苦秦久矣”,生发出一句感慨来:
“吾村苦坡水久矣!”
韩家场自然是姓韩的多,前巷有,后巷更多。有本《韩氏家谱》,存在我七爷家里,我借出看过,说韩姓是明末从城里钟楼巷搬来的。钟楼巷是衙门前东边一条窄窄的巷子,住着两三户人家,一个家庭有三四个兄弟分家,也就住不开了。这从村名带个场字也能看得出来。我们那儿,场可说专指打麦场,而打麦场总是宽宽绰绰的。一大家人钟楼巷的老屋住不下,再起新屋又不愿意离城里远了,东关口上的麦场,肯定是最佳的选择。麦场呢,再往东攒攒就是了。
韩家的老先人,念书还行(这么个小村,明清两代有名有姓的,就出过两个进士一个举人),堪舆上就差了些。做打麦场,夏天用用没事,建房舍,那可是一年四季、祖祖辈辈都要在这儿住的,怎么能不堪舆一下,看看风水呢。
很能说明风水差的,该是韩家祠堂的院子。
这个院子,很长时间是村里的村公所,再后来是村里的棉花库房。曾经着过一次火,我正好在村里,还参与过救火。大门朝西,就是朝向东关,里面两侧各有两三间耳房,院里一南一北两个花池,正面是五开间的大厦,有风门,有护门,想来当年该是何等的气派。这么个好院子,因为地势低,后来就拆了。我记事的时候,大门的门槛,就跟院前的地面一样平,人走进去不费事,水流进去也不费事。
更差劲的是,它就在村口,那时我们村的村口,朝南还有个大车门,也可说是村门,两个大门扇,东倒西歪,总也合不上。而门外,就是前面说过的那条壕,那个渠。仅此也可知,那条渠,那个壕,更早以前该是县城往东的官道。
当初选址就选错了,再一个证据是,没有考虑坡水这个隐患。
我们村两条巷,东西向,分置南北,南边的叫前巷,北边的叫后巷。想来当初,肯定是先有后巷,后有前巷。不能前面空空的,自己给自己的巷起名字,就叫成了后巷。这情形跟一个男人两个时段各娶一个老婆的叫法正好相反,先娶而离了的叫前妻,后娶的这个,孩子叫起来是后妈。我们村里,前巷和后巷,院子的起基(地基)就大有不同。前巷,除了进士门第的炳湖家(我该叫爷)较低,盐店家、韩长有家、赵雨山家,门前的台阶都相当高,要上五六级才能进院门。可见后来建院子的人家,已接受坡水为害的教训,有意抬高院基,预为之谋了。
受害大的是后巷人家,而后巷人家里,受害最大的,则是地处后巷正中间,又在北侧的我们家。
何耶?我们家地势最低。这也可以证明我们家,是最早搬来的韩姓人家的直系后裔。
这里说的受害,不光指坡水,也指雨水,甚至更多的是指雨水。
我在村里待了那么多时光,从未遇到坡水灌进村里的事。我爷爷说是有过的,还说我家院门口,那个能拔起的门槛(像个短腿宽面的长凳),就是要紧的时候挡水用的。这么说非是说坡水不怎么为害,而是说两种为害的方式不同,时段也不同。坡水下来,怕的是冲进村里,淹了院子,泡塌了房屋。我们那儿的房屋,很少一砖到顶的,多是墙下用几层砖,往上就是土坯了。最怕水泡。雨水的危害,是即时性的,小雨没什么,大雨平地起水,院基高的没啥,院基低的可就遭了殃。坡水不常有,几年发一次,大雨可是年年有,准时来。
时段不同,还有一层意思是说,雨水今天下,今天担心,坡水只要不进村,就不必担心,并非说不进村就没了危害。我们村当初选址时,村里的雨水肯定是能排走的,但是到了我记事时,雨一大,村里的水就排不出去了。村里没法,只好在村东一块地里,挖了个大土塘。就在牲口圈旁边,年年月月,挖土垫圈,几年下来,就是一个大坑。相当于坡上村子的“池泊”。他们蓄下水是饮牲口洗衣裳的,我们纯粹是为了蓄水。
雨水流不出去,非是村子地基下沉,实因坡水隔几年漫灌一次,周遭地势也就一点一点地抬高。再加上风刮黄土积聚,几百年下来,村子就等于在一个浅浅的坑里了。
这么一说,就知道我们家受的害,是怎样一种害。
我们家两进院子,房子不是多么好,院子相当讲究,青砖墁地,连指甲盖儿大的一块土地都没有。雨小了,纵然地面积些水,砖头渗,日头晒(雨过天晴),今天下,明天就干了。雨大了可就坏了菜。水道不通,比巷里地面还要低,顷刻间,院心积水满满,荡漾着,眼看要“呛”上台阶,流进屋里。
若是个没有人手的家庭,只会张皇失措,叫苦连天。
我们家是有人手的家庭,那就不一样了。
这个时候,不用大人吆喝,我哥和我,就知道我俩该做什么。
舀水——舀雨水——用洗脸盆舀。
写下是这么几个字,做起来可有几分“豪壮”了——借用《白鹿原》开头一句里,让陕西读书人夸耀了多少年的“豪壮”这个词儿。
晋南农村人家,院子里的水道都是暗的。不管是四合院子三合院子,临街巷的这一边大都有房,大门开在临街的这面墙上,房间劈出一段,算是门洞,我们那儿叫“库同”,类似胡同。积水要出去,只能在贴墙的那边,用砖砌一条水道,上面再铺上砖。我们家的院心,比村巷的地面低,院心的雨水,靠流是流不出去的。好在门外圪台(有板凳那么高)下,也就是水道出口的前面两三尺的地方,有棵也还挺粗的槐树,不是洋槐,是枝干坚硬的国槐。这就有了对付的办法。有树嘛,还挺大,就可以挖个树坑,别人家的树坑,是积点水滋润树的,我们家的这个树坑是专为排水的。做排水用,也就分外的大,不光深,还要宽。多宽呢,假设我哥和我,一个十四五,一个十二三,两个中的任何一个叉开腿可蹬住坑的两个边沿。怎么会是这么个动作,为的是排水。弯下腰,挥动双臂,抓紧脸盆的边缘,舀起坑里的水,一盆接一盆泼到坑外。村巷中间突起,两边稍凹,泼出去的水就顺着凹处流走了。
这个活儿,看着不重,实际挺累人的。连着舀上十几下,就气喘吁吁了。我哥上了初中,课堂上学过虹吸原理,就想着做一个带弯的空心管子,一头插在坑里,一头伸到坑外,接近凹下去的地面,下了雨,放在坑里可一劳永逸。他能想到做管子的材料,只有村东头,我家园子里的楸树;实际已场园归公,村里没人管,仍可视为自家的园子。他砍了两截楸树枝干,掏空了,头上削成马蹄状,只是无论想什么办法,也难以将两个马蹄黏合得不透一点气;透一点气就不能形成真空管子,也就不会产生虹吸效应。末后只好放弃。好长时间,看见库同角落那两个楸木筒筒,我都对哥哥的科学精神表示敬佩。
一下雨,就要叉开双腿,就要挥盆舀水,村里人见了常是笑笑走过。有没有嘲笑财主人家(我家富农成分),竟如此没落的意思,就不好说了。
前面我说,村里对付这类灾害,全凭有人手,没有人手只能干瞪眼。还说我家是有人手的,说了我哥哥和我怎样的挥动脸盆舀水的情形。若以为我家的人手,只有我兄弟两个,那你就太缺少想象力了。我兄弟六个,从年龄上说,差不多是成双成对的。我跟我哥差两岁,十年后老三出生,老四跟老三又差两岁。老五和老六,跟我们差不下这么整齐,大致说来也是随着的。
我记得舀水最多的,是上中学那几年。到我上大学的时候,回到村里下了雨,舀水就成了老三老四的事了。哥哥一家,前几年已搬出去了,老五老六他们是怎么接替的,就记不得了。
一直到1978年底,我们家里的人都住在这个老院子里。只有在此后的一两年间,该上大学的上了大学(老三和老四),该转供应的转了供应(母亲和老五老六,我媳妇和两个孩子),偌大的一个院子,原先挤着八口人,一时间竟走空了。至此可以说,坡水雨水,虽肆虐了几十年,架不住我们家有人手,从未对院子房屋造成危害,反而培养了我们兄弟不屈不挠、再接再厉的治水(舀水)精神。
这是后话,还是接着说那场大雨之后,我的所思所为,即接下来我是怎样做题目上说的“水系考察”的。
还得说我这人的一个毛病,说了或许丢人,也许能得到理解。就是,我这人爱装,说全了该是装模作样。说全了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有助于他人的理解,坏处是限制了想象的空间。单说一个装,含蓄些,也开阔些。比如依了装模作样,你会以为我只是去走走八字步,撇撇洋腔。依了这个装,可就不同,你怎么想象,都未必合了我的畅想。空话不好说,打个比方说实事吧。我快八十了,写日记写了差不多六十年。最早是怎么开始的呢,是到了康杰中学念高中,看了闲书知道,鲁迅有《鲁迅日记》,胡适有《胡适的日记》(就这么怪的名字),连郁达夫那么散漫的家伙,居然也有《郁达夫日记》。由不得就想,啊,原来名人都有日记呀,还没有成为名人,早早就预备上了。我该怎么办呢,我也是想成为名人的呀,成与不成,虽在两可之间,万一成了,而没有日记,岂不可惜,让人嗤笑。于是便悄悄地开始写起日记。每天看什么书,做什么事,都原原本本地记下来。写着写着就上了瘾,一天不写就像太史公忘了记载朝廷大事似的。这么一说,这一次大雨过后,我会做什么,说了你就不会奇怪了。
我想到一个名人,历史上的名人,写《水经注》的郦道元先生。上学时学过他的《三峡》,“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背得滚瓜烂熟,还知道当时国中的江河水系,他老人家踏访了个遍。坡水既然对我们这个县城,我们这个村,造成这么大的危害,我何不实地踏勘一番,看看它是由何而来,才汇聚成这么大的水流。
这个念头是堵水后第二天起的。
思谋了两三天,到了第四天吧,对媳妇说,今天我不下地了,要去坡上考察一下,看看这个坡水是怎么下来的,在哪儿汇成这么大的流量直冲下来,差点把咱们村淹了。我媳妇对我的德性深有了解,知道我是做了几天农活累了,冷笑一声,说什么考察不考察,你就说你想歇两天好了。我这人脸皮厚,不在乎女人家的嘲讽,能我行我素、如愿以偿就行了。
吃过早饭,带了一根棍子,就出了村。带个棍子是打狗的,不是怕雨后路滑跌上一跤,那时年轻,身手矫健,从不想跌跤这种事。
下了这么大的雨,官池会怎么样呢,该去看看。所以会想到官池,是因为我上小学的镇完,全名是临晋镇完全小学,就在官池畔上,一下雨,官池里的水就涨了。于是进了东关,走到十字路口,往北再往西,到了官池前。
这官池,旧时候该是泮池,跟别的县城不会两样。但是自隋代设县以来,经一千多年尘土的积聚,池畔不断加高,池底也就显得格外的深。水倒是没多少,也就是城内的水,顺着池西的一道渠,流进来一些。地面增高最明显的,是官池西边的文庙,几乎沉到地面之下。别的地方像这类古建筑,要进去,得上一个坡或是十几个台阶,我们这个文庙,反而是要下一个陡坡。再往前的元代大堂,我上中学时曾在里面上过课,其情形比文庙稍好一些。那是因为元代比隋代离现在近,原本就建得高,就这,大堂的地面,跟衙门前的街面相比,还是低了不少。这些,不用过去看,一想就等于看过了。
我要探寻的是坡水的踪迹,于是退了回去,绕到赵家后的北边,靠近胡家院的地界上。
这里是坡水从北边几条沟下来的交汇点。看沟里的水痕,从北边过来得少些,西边过来得多些。西边的水渠,正是旧县城北边的城壕。
我小的时候,北边南边的城壕都在,明显得感到,南边的城壕深,北边的城壕浅,当时不明白,还以为是北城墙塌了,把城壕埋了半截。后来长大了,经的事多了,才知道北城壕是坡水的必经之路,过上几次坡水,就会淤起老高。还有一个证据是,谁都知道坡上的洪水,是从北边坑西村旁边的沟里下来的,连修东西贯通全县的红旗渠,也要留个涵洞口子,两不相扰,让坡水平安通过。
就这,仍怕坡水灌进城里,北门的豁口不断加高,只比残存的城墙稍低些。进来出去,都是个坡,只是一面是上一面是下。分时能看出,南来出城的坡要陡些,北来进城的坡要缓些。仅此一点,就可知坡水冲过来,对城垣的威胁有多厉害,真要挡不住,整个临晋城就成了一个大水坑。
北门外的这个村子叫北关,再往北,隔一条土路,有一大片房舍,是我上初中的临晋中学。正是星期天,校门口冷冷清清的,东边有条不深的沟,沟里就是路,一直走上去,是个叫周家窑的村子。这儿沟浅,就是发水也不会很大。多少年了,人都说坡水是从坑西村那边沟里发下来的,那就去坑西那边看看。
坑西村在西北上,过了齐家庄再走二三里便是。
这个村子,也不陌生。村西有个长长的坡,也可说是一条土路,走到尽头差不多快到坡顶了,有个村子叫堡里,在我们那儿是个大村子。我奶奶的娘家就在这个村子。老早以前,我还小的时候,逢年过节,奶奶回娘家看望她还活着的老娘,常会领了我去。去堡里,肯定要从坑西村前走过。
坑西这个村,我们那儿不叫坑西,叫什么呢,怪雅的,叫“且西”。小时候只觉得怪,理解不了含义,长大上了学,有了点儿古文知识,就觉出它的雅了。
想象一下吧,我们这个城,既叫临晋,只会是周秦时代秦国的一个边陲城堡。里面驻守的有军士,也会有文职人员。某日有一士子前往坑西这个村子办事,过了齐家庄遇一策杖老者,问去坑西村如何走法,老者抬手一指,言道“且西”,意思是且往西走吧。众口相传,这个村子便有了“且西”的雅号。
“且西”的位置,用我们那儿的说法是在坡沿子上。这个坡,也有个响亮的名堂,叫峨嵋岭。后来看史念海先生的《河山志》,才知道这样的地貌,黄土高原上多的是,周边是沟壑,上面一大片全是平的,不是什么岭,该说是个原。同时也就悟出沟里出来的水,何以那么大。多半是原上的水汇集起来,顺着沟流下来。可惜我当年的水系考察,走到坑西旁边的沟口就止住了。得到的结果,也就只会是沟里的水流下来,汇成了直冲临晋城的坡水;经北边城壕和九龙渠的引导,加上周家窑下来的坡水,流量更大,又形成了流经我们村村外的坡水。
那时我已开始写作,便将这次全村抗洪的事迹,写成一篇《韩家场村抗洪记》,寄给《山西日报》的副刊编辑李芮同志。李芮是北京来山西插队的知识青年,女的,据说曾在芮城插过队,她这个名字有可能是笔名。李芮很看好我的文章,此前发过几篇,这篇也觉得不错,很快就发了。发在我的《行路难》之后,那么这次抗洪,当是1978年夏天的事。
文章发表后,我在学校,收到临猗县一个机关干部的信,内中夹着一张黑白照片,说他那天从孙吉回县城,骑自行车,正好带着相机,见我们村的人正在水中用门板堵水,觉得挺壮观的,便掏出相机照了一张。这张照片,我一直保存着,只是不知搁在哪儿了,不定什么时候,或许会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