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4年第6期|慈琪:山神不会飞
1.柿子树、消失的湖和混凝土
脆危山的柿子熟了,没人管它们。山神仰脸看了半天,柿子们好好挂在枝头,圆鼓鼓的,红亮亮的,蜜糖胀破了皮儿,要滴不滴,要坠不坠,谁都不乐意往下掉。
想吃,想吃,想吃得不得了!
唉,山神刚刚复苏,还很虚弱,跟一只毛发蓬松的田鼠差不多,跳不高,变不大,徒劳地望着柿子流口水。
“要是我会飞就好了。”他苦恼地想。他是地上的神仙,只能在地上转悠。腾云驾雾、上天揽月什么的,也就是在梦里过一过瘾罢了。
“是山神吗?是山神醒了吗?”一个老太太远远看见他在山道上乱蹦跶,激动得顾不上捡柴火,挪着小碎步赶过来,“是不是山神?哎呀,我就说是你嘛!可算醒来了!”
羽卒也很高兴:“哦,小桃儿啊,帮我摘两个柿子呗?”
小桃儿从小就会爬树,经常摘了果子分给他吃。算算日子,也有五十年没见她了。日子过得真快啊,小桃儿已经变成了陶老太!现在,她背驼得厉害,腿也弯得厉害,“嘿呦”一声跳起来,连柿子的屁股都没摸着。
陶老太扶着膝盖喘两口气,从兜里摸出一块米糕,放到羽卒的怀里:“先吃这个,垫垫肚子。”
“谢谢,谢谢。”米糕沉甸甸,山神差点儿被压翻,使劲儿挺直身板,“睡了太久,饿过头了。”
“来我家,吃的管够!小高这几天正好回来了,她从小念着你呢,总问什么时候能见到传说中的山神爷爷呢。”
“好啊,那咱就去见见孩子。”羽卒一口把米糕吞下肚,高高兴兴跟着老太走,别看他个儿小,行路快得很,哧溜溜跟个蚰蜒似的,“对了,小高是谁啊?”
“我大孙女儿,今年二十五了!喔,你睡了五十年,还没见过她。”提到孙女儿,陶老太笑得见牙不见眼,“丫头又聪明又结实,一个人拖着大箱子到处跑,什么好地方都去过。一会儿到了家,给你看照片。”
羽卒将手笼在袖子里,稳稳跟着陶老太,一边听她讲,一边欣慰地东张西望。今天早上他刚从深眠中醒来,饿得只惦记柿子,还没好好逛过脆危山呢。看看,现在山上多葱茏,多热闹!再不会像以前那样,走过一群羊,草地就咔咔开裂,下过一场雨,山体就哗哗滑坡了。瞧瞧,山脚的路牌上也换名字啦,“翠微山”,好听!这名字怎么瞅都带劲儿!
唯有一点很奇怪:
这山上怎么没有别的树种,全是柿子树呢?哪个好人知道山神爱吃柿子,给我种了这么多?
下了山到小草村,要绕过一座青草湖。羽卒心里记得清清楚楚,却一脚踏上一条黑黢黢的柏油马路。
青草呢?湖呢?
一条热气腾腾的大路从小草村和翠微山之间穿过,青草湖消失的地方,横空立起一片枯萎的灰白森林,地上堆满了黄泥土块、断裂钢筋和一坨一坨混凝土。
“那边本来要建个山庄,叫什么……好柿山庄。”陶老太说,“不知道咋回事,建两层塌一层,建五层塌三层。开发商实在受不了,停了两年工……哎?山神啊,你好像在掉毛啊?”
羽卒愣愣地摸了摸脑袋,他郁郁葱葱的头发正一片一片往下掉。掉一片苔藓色,掉一片池塘色,掉一片田螺色,又掉一片雪松色,触到温热的路面,立刻冰消雪融,化成细细的小溪,仓促地逃向泥地,还没流出几步远,就“哧”的一声蒸发了。
山神的脑袋只剩一小片柿红色头发,欲哭无泪:“不应该呀!明明已经……已经把山治好了……”
山神的面貌,和治下的山地状态息息相关。他突然变成光葫芦,一定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可能是消失的青草湖,可能是废弃的混凝土,也可能是满山的柿子树。
答案就藏在地上,可羽卒找不到它。“兴许……我应该上天看看!”
2.小高被山神盯上了
“嘘——”“嘘——”“嘘嘘嘘——”
羽卒往天上吹了半天口哨,只唤来一只圆滚滚的麻雀,看样子正在附近吃午饭,不情不愿,浑身透着一股柿子香。听说他想上天看看,麻雀一蹦三尺高:“背不动背不动!麻雀比山神小一圈,麻雀又不是大雁!”
“我也想喊大雁来啊。”羽卒委屈地说,“这个时间,它们不是南飞了嘛。”
麻雀气得鼓起了肚子,一句接一句地吐怨言:“跑得了大雁跑不了家雀儿是不?候鸟走了欺负留鸟是不?硬要麻雀生鹅蛋——不讲理是不?麻雀今儿把话撂在这儿:这事儿,麻雀饮河水——干不了!”
陶老太在旁边打圆场:“山神啊,你变小一点儿,变小一点儿好驮。”
变小比变大省力。羽卒听了她的话,摇身一变,果真缩得跟花生一样小。麻雀这才勉强答应:“那……那上来试试吧。”
羽卒爬到它背上,紧紧揪住两根滑溜溜的橘色羽毛。麻雀的小细腿直打战,憋足了气儿刚起飞,又一头栽到地上:“背不动背不动!小山神还是那个重山神!麻雀不是不帮忙,实在是麻雀抬轿子——担不起!”
“噢哟,我给忘了,睡糊涂了。”羽卒连忙爬下来,向麻雀道歉,“一袋棉花压成一个小棉球,也还是一样重的。”
陶老太试着抱了抱他:“嗬,还真沉,跟个西瓜似的。这样吧,小高哪,明天就要回家了。机场就在翠微山的西边,到时候你跟着她坐飞机,‘呜’的一下就上天了。”
可以“呜”的一下就上天?那岂不是变成了腾云驾雾的大神仙?
羽卒高兴坏了!
陶老太和山神到家的时候,小高正在里屋收拾行李箱。羽卒想给孩子一个惊喜,就对老太“嘘”了一声,躲到门槛下面。
陶老太喜笑颜开地跨进门,先不提山神的事儿:“收拾完啦?还有一包新做的米糕,我早上搁柴房里了。”
小高急忙摇头:“拿不了,拿不了!”“我看你这箱子里还有空——”
小高从床上抱起一堆汉服,统统塞进箱子:“没空了,没空了。外婆你自己留着吃!”
陶老太怪失望的:“这么嫌弃米糕?”
“不是嫌弃,就是心里有点儿阴影……唉,是这样的。”小高叹了口气,拉着外婆在床边坐下,掰着手指跟她细数,“我吧,这两个月被山神盯上了。”
山神?陶老太定定神:“哪儿的山神?”
“哪儿的都有,什么摘星岭山神、猫耳山山神、小丘山山神,一个个山神全都盯上了我,说我箱子大、力气大、走路又慢又稳,而且,我的工作不是旅拍吗,要到各种风景美丽的地方拍美丽的照片,箱子里全是衣服,压一压,又软和又宽敞,乘客都说体验很好,十分舒适,一点儿都不颠簸,是出差旅游必选顺风箱……”
“那不是挺好吗?”陶老太乐了。
“好什么呀!”小高气冲冲,“外婆你不知道,山神可重了!你捏捏,我二头肌都练大了,胳膊粗了一圈!”
“壮点儿好,壮点儿好,在外面不怕人欺负。对了,山神从来不占人便宜,你顺路捎上他们,总会有回礼吧?”
“有是有,”小高面无表情,“全是柿子和米糕,除了让箱子更重之外毫无用处。而且他们嘴特馋,自己带的东西,路上全吃光了,跟小孩儿秋游似的,一口都不给我留。幸亏咱们这儿没山神。不对,有山神,只是还没醒。哈哈,幸亏他还没醒,对吧?”
“嗯。”陶老太愧疚地说。
3.“呜”的一下,山神上天
离开小草村时,小高总觉得箱子有一种熟悉的沉重感。
可能外婆又偷偷把米糕放进来了吧。她没多想,叹着气,用力把箱子拖上公交车。
两个小时后,飞机上天了。
羽卒把自己变得像跳蚤一样小,从行李箱拉链的空隙挤出来,溜到客舱,再变回田鼠大小,爬过两个打瞌睡的乘客,站到舷窗上。
“好高啊……”他贴着玻璃,痴迷地望着下方的辽阔风光。飞机从翠微山上掠过,他悚然一惊,整座山的状况尽收眼底——靠近小草村的山这边,从山顶到山脚,长满了柿子树,远远看去一片灰红。
远离小草村的山那边,从山顶到山脚,全都塌陷了,挂着一道道凝固的泥石瀑布,像一块被人拿勺挖走了一半的蛋糕坯子。
前排的乘客也在看窗外,对身边的人说:“唉,好好的风景区,搞成这个样子。”
“可不是吗,为了采砂采石造山庄,毁了一座山,真是乱来。明年我得跟家里老人说,让他们跟我去脐城住。这地方不能住人了。”
“不过山上的柿子还不错,我去摘了一筐,挺甜的。”
“光有柿子,也没意思。”
“也是,还得有点儿橘子苹果香蕉梨。”“光有吃的,也没意思。”
“那再来点儿花?嗐,看翠微山这个样子,难喽。谁没事去山里搞绿化,多苦啊。”
采砂,采石,毁山……
羽卒听着这些熟悉的事情,慢慢捡回了遥远的回忆。
是的,五十年前,他的山还不叫翠微山,也不叫脆危山,叫宝石山。山里的宝石多得藏不住,顺着溪水流到青草湖里,被小孩子捡起来带给爸妈。几个月之内,山头的树被砍光了,人们在山里挖出又长又黑的隧道,蚂蚁一样钻来钻去,把闪闪发光的碎块一点儿一点儿搬下山,留下一座千疮百孔的宝石山,四处滑坡,八面漏风,还得了个绰号叫脆危山。
羽卒在沙尘和风中呆呆地站了很久。最后,他走进一个最小最深的山洞,学着盘古的样子躺下来,安安静静闭上眼睛。
让好梦化成流水、蜻蜓和三千种草木。让噩梦化成青苔、蚯蚓和蓬松的黑土。
让呼吸化成和煦湿润的山风,把外面乱七八糟的狂风赶得远远的。
让鼾声化成无处不在的花朵和蘑菇,给嗡嗡作响的劳作者提供每日餐食。
山神和荒山就这样尽心尽力地睡了五十年,休养生息。本来,等他醒来之后,失去的一切都可以恢复如初……结果人类下手真快啊,短短几年,又毁了一次山!
4.现在的人类比神仙还厉害
小高回到家,打开行李箱时,就看到一个红寿桃发型的小人生无可恋地坐在衣服堆里,自言自语着什么“这日子,没法过了”“找个假山上班算了”之类的。
小高深吸了一口气:“你谁啊?”
羽卒无精打采:“我是你传说中的山神爷爷。”
小高炸了:“什么爷爷!能好好说话吗?”
多亏她有丰富的和山神打交道的经验,很快弄清了眼下的状况。
“我小时候跟着爸爸妈妈搬来搬去,只有外婆还坚持住在小草村,说哪天山神醒了,看不到老朋友,得多失落啊。我们想想也是,就让外婆接着住在村里了。以前还好,翠微山风景不错,吃的种的都放心,可这几年越来越不像样——村里没人种地了,来了一帮人要建什么高档山庄,采砂采石,把山上的林子毁得一塌糊涂;还为了给山庄搞个有特色的噱头,种了半山的柿林。他们为了林子好看、多结果子,用了太多除草剂、杀虫剂和催熟剂,山上的植物和虫子都禁不住折腾,只剩下柿子树了。”
羽卒越听越绝望,整个身体缩成一个皱巴巴的乒乓球:“救山就得睡觉,我不想再睡下去了。连续睡五十年,一万八千两百多天,眼珠子都要睡化了!”
小高欲言又止:“你们山神……只有这一个法子吗?”
“对啊。”羽卒理直气壮,“不信你去问问别的山神,让光秃秃的山重新长出头发,是不是得安心睡个几年几十年。”
“可是,你一边睡,树一边长,人一边砍,到头来还是秃的呀……”
“就是这个问题。”羽卒心情低沉,“我一路上都在看,时代不同了,现在的人类比神仙还厉害,上天入地,千里传音,懂的很多,动手又快。就算我永远睡过去,我的山也休养不好,你们破坏得太迅速了。”
小高替人类感到难堪。都变得跟神仙一样厉害了,怎么还不做好事呢?
“这样吧,山神……”“山神爷爷”这个叫法有些难以启齿,她决定省掉称呼,“……也有很多人类关心环境,我来试着联系一下大家,想想法子,救救翠微山。”
5.湖妖的塌房计划
小高整理了这次回老家拍的照片,又去图书馆查阅宝石山、脆危山、翠微山的旧照,做了个今昔对比图和现状说明,发在同乡群和网上。大家都觉得十分惋惜,纷纷骂起好柿山庄不做好事。这事上了新闻,热度飙升,很快,有人主动打来电话联系小高了:“你听——听我结柿——结石——解释,我是——柿——柿子——”
对方发音生涩,口齿不清,像是刚刚学会说话。小高听了半天,还是没听懂。
“哎呀,我来说!”电话那头出现了第二个声音,听起来水润润的,“是小高吧?我是你湖妖阿姨啊,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小高愣了半天,突然反应过来:“啊——是我掉进水里那次,把我抱到岸上的湖妖阿姨吗?”
“是呀是呀!我跟你说啊,这事确实是柿子精做得不对。但你放心啊,阿姨已经把事情解决一半了!山庄不建了,砂石也不采了,所有不能做的事情都停了,等山神再睡几年,什么事情都解决了!”
羽卒蹲在开着免提的手机旁边,忍不住插嘴:“柿子精是谁?”
听到他说话,湖妖的声音像涨潮一样猛地涌上来:“你、你、你、你、你醒啦?!哎哟我想死你了!你知道我现在住在哪儿吗?我住在小草村的自来水水塔里!这把我憋得呀……对了,你问柿子精是吧,你最后一次坐在湖边吃柿子的时候,不是在岸上丢了个柿子核吗?就是他。孩子打小听你的故事,可崇拜你了,他知道你爱吃柿子,化成人形之后,就在山里种了一片柿子林,等你醒来就能吃到。结果有人过来旅游,一看:‘这么多柿子,看着真喜庆!在这儿造个山庄一定很受欢迎,就这么定了。’于是就开始填湖挖山造楼房,满山种柿子。唉,说到底,也不是这孩子的错。”
“那后来怎么又不建了呢?”
“咳,你也知道,咱们这儿本来就土质疏松,我湖底还挨着一条地下河,他们什么都不调查,把湖填了,地基也不稳当,真在上面建起高楼,不出几年,一定得塌!你想想,那时候人都住进去了,得死多少人?我就每天去工地捣乱,往混凝土里哐哐加水,把它变稀、变脆,那房子软塌塌的,怎么都建不成,山庄老板气得没办法,撂下烂摊子就走了。是不是问题就解决一半了?”
湖妖噼里啪啦,蹦鱼似的说完前因后果,又催羽卒:“山神哪,你赶紧回去再躺会儿,等山上恢复原状了,我去喊你起床。”
柿子精在她旁边附和:“柿呀柿呀。” “没那么简单。”羽卒有气无力地说,“五十年前是上山挖矿,现在是填湖造房,以后是什么?人类来一批,走一批,又来一批,只顾着种自己喜欢的树,把别的植物都清理掉。还是那句话,我睡得再多,也赶不
上他们搞的破坏多啊。”电话两头都默默无语。
小高说:“我再去跟我们人类谈谈,只要大家肯帮忙,这事不难办。”
6.山神有了许多人类同事
漫长的谈话过后,又过去了许多岁月。
小高变成了老高,陶老太变成了陶老太太。现在,她们一家人都住在小草村。村子里比前些年热闹得多,出去打工的年轻人也都回来了,种菜种花,养鸡钓鱼,爬山散步,给山里的花草树木做做维护,每天过得有滋有味。
翠微山里,人迹罕至的地方,偶尔也会热闹一下。山神羽卒每个月会抽空醒来一次,跟人类的孩子聊聊天,给新来的小动物教一教本地的规矩。
“……不要在湖里撒尿,不要去村里吓唬猫,树上的果子,摘一个吃一个,不要浪费,知道吗?”
“知道了。”新来的一只小动物,是被人遗弃在山里的宠物猴,第一天就撞到了山神,吓得哆哆嗦嗦,攥着尾巴听他讲话。
羽卒温和地安慰道:“别怕,我不吃猴子的。”
“可你是山神啊……人类的电视剧里说,神仙上天入地,可厉害了……”
“山神不会飞,人类会飞。托他们的福,我才上天逛过几回。”
“啊?那天上是什么样的呀?”
羽卒想了想,努力描述:“天上嘛,有一群漂漂亮亮的姑娘和小伙子给我们分吃的、收走垃圾,要是有人发脾气,他们就赶紧过去哄……”
“听起来像保姆,或者是幼儿园老师……”
“不是保姆和老师,大家管他们叫‘乘务员’。”
“乘雾猿?”小猴子羡慕地重复,“真好啊,我也想当乘雾猿。乘着云朵,乘着雾,在天上飞来飞去……”
山神回想起在天空看到的风景,也微笑起来。
人类的本事不比神仙差,更何况,这些年来了许多对这片土地怀着感情的人类。有他们悉心照看,翠微山如今生机勃勃,再也不用山神操心了。
还睡什么觉呢?明天,不,今天,搭顺风箱上天玩玩吧!
【慈琪,1992年生,籍贯安徽,获陈伯吹儿童文学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周庄杯”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奖、第二届《儿童文学》金近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