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4年第6期|段永祥:心里住着一条河
一
兔先生并不知道门会生气,所以他一点儿也没注意到门的情绪变化。兔先生是个童话作家,为了不让别人打扰他及时完成书稿,一个月前租住进这套单身公寓里。公寓很小,小得只可以有一道门。那道门是原木色的,古朴、简洁,能闻出森林的味道。
兔先生每天早上六点出门跑步,然后在公寓对面的熊婶“心里河”小吃店喝一碗萝卜桂花粥,回到公寓开始写作。兔先生自己做午饭和晚饭,中午小睡一会儿,下午看看书。吃过晚饭,兔先生照例要去湖边散一会儿步——那是他寻找灵感的时间。散步散到星星出来,他回家继续写作。晚上十点左右,兔先生上床睡觉。
没有什么情况的话,兔先生每天出门跑步一次,出门散步一次。他一天开门两次,关门两次。这种情况下,兔先生开门关门都轻轻地,那道木门一切正常。
那天,兔先生刚跑完步,从熊婶“心里河”小吃店喝完粥回到公寓里。他接到一个电话:“我是阳光出版社的主编,刚好到你的城市开会,会前我有三十分钟的时间,想见个面谈谈你的书稿,地点是半朵云大厦41楼咖啡厅。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有有有!”兔先生两眼发亮,“我马上来!”
对一个作家来说,还有什么比让读者读到自己写的文章更幸福的事吗?兔先生来不及擦跑步时不小心粘上鞋的泥土,来不及换笔挺的西服,来不及带上公文包,急匆匆开门,急匆匆关门。
因为急,他开门拧门把手的力气大了,关门时的力气也大了点儿。整个楼层除了兔先生,都听到了“砰”的声音!
门被砸疼了!如果门有眼睛的话,一定会疼得流出眼泪来,如果有嘴巴的话,一定会喊起来。门的身子颤了好几下,差点儿就倒下去了。
“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吗?”门觉得即便是无意的过失,也应该道歉。
“或许是他太赶时间了。”门这样想道。
二
兔先生和出版社主编聊得很顺利。主编的大概意思是,兔先生的童话书出版没有问题,但二十篇童话,有一篇的内容不够新颖,得换掉——兔先生得抓紧时间补一篇进来。
兔先生回到公寓,拿出钥匙开门。钥匙插进去,向左一拧,“嗒”的一声,门开了。他推开门走进屋里,随手关门。“嗒”的一声,门关起来了。
兔先生朝前迈步,却感觉吃力,有什么东西在拽着他。他回头一看,是衣服被门夹住了。
门没有等到兔先生的道歉,只好拉住他。
兔先生只好转身再次把门打开,抽回衣襟,再关门。他不知道,这其实是门在生气。兔先生千不该万不该,随口骂了一句:“这门发什么神经!”
门可难过了,自从它成为这套公寓的一员,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它。
这套公寓住过画家,住过歌唱家,住过律师,住过学生,住过航空公司的乘务员,住过航海的船员。偶尔会有人在关它时力气重了点儿——无意的,但都会跟门道歉,门都会选择原谅。
门觉得,这个世界,很少有不可以原谅的事情。
但是今天,兔先生不仅狠狠砸了它,还骂了它。门从来没有被人骂过。你想啊,长年累月地站着,护卫着主人和主人物品的安全,没有一句感谢的话,还被骂,换作是你,你会好受吗?
门原本只想等一句道歉,它都准备好原谅了,不承想得到的是这样的结果。门开始生气了,全身颜色发白。
兔先生一点儿都没发觉。他坐到书桌前摊开稿纸写书稿的最后一个故事。写什么呢?他没有灵感。
“不行,我得去散步,去找灵感。”兔先生自言自语。他站起身朝门走过去。
他伸出手把门打开,走出屋外关门。
“哎哟!”兔先生叫出声来。门没关上——他的右手手指被夹到啦。手指留下一道印痕,并没什么大碍,但刚才那一下确实很疼。
“幸好没事!要真伤着手写不了稿,看我不好好收拾你!”说完这句话,兔先生使劲关上门,急匆匆地走了。现在,对他来说,灵感比什么都重要。
门又被重重砸了一下,身体前后晃了足足十下才稳下来。
三
门觉得兔先生变得陌生起来。
门记得和兔先生的第一次见面。兔先生看到它,脸上露出微笑:“哇!我最喜欢原木色了!这门正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搬家前,兔先生拿好看的毛巾帮它洗澡,才去擦洗屋里的其他东西的。“我排在第一。”门在心里说,“顺序能说明一切。”
搬家的时候,兔先生就站在门边,指挥着搬家具的人,一直提醒:“小心!小心!别把我的门碰坏了!”门可开心了,它觉得兔先生的声音像小鸟的歌唱,声音里散着花儿的香气——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门还不是门,是一棵长在森林里的树时才有的感觉。
可是现在,兔先生弄疼它,骂它,还说到“收拾”。这可不是什么好词。门记得上次听到这个词,是公寓里冲进几个警察,对住在隔壁的人说的。隔壁的人是个酒鬼,常常喝得醉醺醺的,在公寓里大吼大叫。那一天,酒鬼拿酒瓶子砸伤了人,警察带走他的时候,被砸伤的人说:“屡教不改的家伙,这回让警察好好收拾收拾你!”
“难道我跟那个酒鬼是一样的吗?我是屡教不改的吗?怎么可以在我身上用这样的词?”
门越想越生气,颜色暗暗发红。逐渐升级的怒气像正在膨胀的气球一样,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把心堵住了。
锁孔是门的心——被堵住了就真的麻烦了。
兔先生没有回来做午饭,也没有回来午睡和做晚饭。他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的脚步声沉重得几乎可以把楼道的声控灯吓醒。他紧皱着眉头,嘴里念念有词:“灵感,灵感……”
可想而知,他并没有找到灵感。他的最后一个故事,仍然无从下笔。
兔先生拿出钥匙开门。钥匙对准锁孔却怎么也插不进去。他对了三次,插了三次,钥匙都没有插进去。他弯下腰,把眼睛凑上去看,锁眼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又插了一次钥匙,还是没插进去。
“奇怪!”他嘀咕道,“这门锁是坏了吧!”
兔先生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公寓的物业:“你好!我的门锁出问题了,进不去,请问有什么办法吗?”
“我联系一下,一会儿回你电话。”
十分钟后,物业打电话来:“很抱歉,能联系到的开锁师傅老家有事,下午刚走,明天才能回来。你先找朋友借宿一下吧!”
物业停了一下,说:“师傅让我转告你——门如果换了锁,门的心就被换掉了,门以前的记忆和故事就都不在了。你可要想好。”
来不及多想,兔先生挂了电话,想起自己还没吃饭,转身向楼下熊婶的小吃店走去。
听到这番对话,门堵在自己心里的怒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冰冷的感觉。那种冷不是一棵树站在雪原里的冷——雪原里还有可以对话的麻雀,有相互陪伴的其他树,刺骨的北风也有呼呼的声响……那么多美好、有趣的事物把冬天的冰冷打断掉,阻隔掉。
现在的冰冷不同,仿佛置身在噩梦中一直醒不过来,或者掉到一个往下坠的窟窿里,下方有未知的恐惧等着自己。整个世界是安静的,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
不对,能听到一个声音——换锁换锁换锁……门知道,自己该跟这个世界彻底告别了。
生命就是不断告别的过程。门告别过那棵将它孕育成种子的大树,告别过将它带到山坡上的风,告别过山坡上的溪流和青石,告别过伐木场问它疼不疼的少年,告别过给他抛光刷漆的工人,告别过这个公寓里的住户。现在,它要告别的是这个世界。
也许,门的身体还会继续站在这儿,但换了锁,装上了别的门的心,或者是一颗崭新的心,没有了记忆,过往的种种美好都不会再想起,这样的生命是无趣的。
哪怕只是一道门,也是需要有过往的,好的坏的过往都要有,那才是完整的。而且,对于这道门来说,好的往事占据着它回忆的绝大部分。
门,决定把自己的一生捋一捋,作为对自己的告别。是的,对自己的告别也需要一个仪式。
从哪儿开始呢?从一棵大树上,有一朵花谢了开始吧……
四
熊婶的小吃店亮着暖暖的光。这个时间,顾客基本上都吃完饭回家了。熊婶正要打烊。
“来啦!找个位置坐吧!还是萝卜桂花粥吗?”熊婶的声音里透着喜悦。来店里的顾客,她都像老朋友一样招待,记得每位顾客的口味和喜好。
兔先生在窗户旁的餐桌前坐下:“饿了!什么都可以,速度越快越好。”
“那就给你换个口味尝尝。”
熊婶麻利地端过一大碗粥放到兔先生面前。
“紫薯酸奶粥好了,请慢用。”熊婶说,“这是我刚研究的新品,你是第一个尝到的顾客。”
粥的颜色是紫薯的颜色,加了酸奶调和,颜色像梦一样梦幻。兔先生顾不上这些,只
顾张开嘴吃。不一会儿,粥就见了底。
熊婶又端过一盘碧绿的菠菜蒸饺:“饿坏了吧!这是我请你的。”
吃完饺子,兔先生才开始思考今晚去哪里住。去找个旅馆吧!这个地方他才来了一个月,天天都宅在公寓里写稿,没有结交到什么朋友。
“哎!”兔先生叹了口气,紧紧皱起眉头。
熊婶听到叹息,抬了一下头问:“怎么啦?和家里人发生不愉快了?”
兔先生本来要说童话书的事,说灵感的事,说门和锁的事,熊婶这么一问,他想起了妻子。他想起妻子给他做饭,做他的读者,帮他打理一切事务的往事来。
兔先生点点头:“嗯,发生了不愉快。”
兔先生确实是跟家里人发生了不愉快。
一个月前在家里,妻子泡咖啡端给他的时候,咖啡洒到了他的稿纸上,把他的一个灵感浇灭了。兔先生拉下脸,话说重了。妻子满腹委屈地问他:“我还不如你的一份草稿吗?”随即嘤嘤地抽泣着。兔先生知道自己有点儿过了,但拉不下面子,加上又在赶稿子,把“我们静一静吧”这句话扔在家里,来到了这个公寓。
“你知道我的小吃店为什么要用‘心里河’做店名吗?”熊婶的问话打断了兔先生的回忆。
兔先生摇摇头。
“给你讲个故事吧!”熊婶说,“在我的村子,有一条河。这条河河水清亮,一直负责浇灌村庄周围的庄稼,人们享受着小河带来的恩惠。有一年夏天,不知什么原因,小河发了洪水。不过,洪水不大,很快就退去了。但是,有村民开始骂这条河,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
“没过几天,河水就断流了。整个村庄都缺水,骂声就更大了。有个住在河边的少年,沿着河岸向山林走去。在远山里,他找到了那条河。那条河不是枯竭了,而是改道了,流经一个山洞就不见了。”
“少年回到村里,跟大家说,河是被骂才消失的,我们欠它一个道歉。如果你们希望它回来,需要站到河床上跟它道歉。你们可以不信我的话。但我觉得试试总不是什么坏事。”
“夜里,少年听到附近河边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看到一束束灯光。第二天一早,少年吹着竹笛,把河流走过的地方走了一遍,然后到山林里去了。”
“有人说,少年的笛声一开始只有三个音——哆来咪,听起来像在说对不起,后来就是一首欢快的小调了。奇怪的是,过了三天,河水真的又流了回来。”
“再也没有人骂过河。虽然河偶尔还会发洪水,但比起它的功劳,这不值一提。那个少年常常在月光下对着河吹笛子。河水一年比一年清亮,好像已经不再发洪水了。”
熊婶的故事讲完了。兔先生却还没回过神来。
“那个少年好神奇。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家乡的人都相信故事是真的。故事是爷爷讲给我的。他住在河边,他会吹笛子。”熊婶说,“这个故事住到了大家心里,每当人跟人之间发生不愉快了,都会想到那条河。他们说——心里住了一条河,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原谅的。”
兔先生说:“原谅的前提得是道歉吧——得先找找自己身上的过失。”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熊婶回应道。
兔先生深思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熊婶,我明白你店名的意思了!谢谢你给我的灵感!我的最后一个故事有了,题目都想好了,就叫‘心里住着一条河’。你给我的,不只是一条河的故事。”
兔先生飞跑出小吃店,他要回去把这个灵感写成故事。很久以后,他都想不起来那天晚上是否付了熊婶的饭钱。他后来问过熊婶,熊婶笑着说:“给过了啊!”
五
门告别仪式里的回忆,经过花朵,经过果实里的种子,经过小苗成长到大树,经过被砍伐,经过木材厂到被装上锁芯成为门这个阶段了。在回忆中,门快乐起来。快乐的时间总是短暂的。
就在门要回忆公寓里的住客时,兔先生回来了。
兔先生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扭,“嗒”的一声,门就开了。他坐到书桌前,开始写他书稿的最后一个故事。
门呢,忘了不愉快,继续回忆。
兔先生写完稿子,已经是凌晨了。他困极了,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门呢,也在回忆中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是门铃把兔先生叫醒的。门也一块儿醒了过来。
兔先生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须发花白的大爷,手里提着一个铁皮工具箱。
“先生,听说你要换锁?我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只好上来看看。”
“哦!我已经忘记了。换锁?换锁!昨天是有这么一回事。哎!锁不是坏了吗?我昨天是怎么进来的?坏了的锁又好了,这还真是不可思议。”尽管在兔先生的童话里,没有不会发生的事情,但在生活里,他不完全相信。
兔先生拧拧门把手,能开,又站到门外用钥匙试了试,门也能开。“不需要了不需要了。这门锁昨天是坏了,但现在又好了。”
“有时候,坏了的是我们的眼睛和心,不是别的。”锁匠大爷说,“锁是门的心,锁芯不会坏,只会被莫名的东西堵起来。锁芯换了,一切往事全清零。”
“锁芯不会坏,只会被莫名的东西堵起来。”送走锁匠大爷,兔先生还在回味着这句话。他想起了妻子,妻子的心是被自己堵起来了吧?
门直挺挺站着,它从回忆里醒过来。听到刚才的对话,它知道锁芯不用换了,知道暂时不用跟世界告别了。
门想起昨天的事情,想起心里被委屈和怒气堵住,兔先生进不来的事,也想起沉浸在美好回忆中,心里舒坦、放松,钥匙一插就打开了的事。
“原来,放过别人,就是拯救自己。”门说,“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事情是放不下和不能被原谅的。”
“谢谢你!我亲爱的门。”门突然听到一句话,是兔先生的道歉。
兔先生说:“我仔细想了想,昨天好像骂过你。真是对不起!你的心一定是被我的话堵住了。但你没有跟我计较,放我进来了。不然,说不定我的灵感就连夜逃跑了。不知道你会不会原谅,但试试道歉总不会错。”
“对不起!我是诚心的。”兔先生随后找来印着花纹的毛巾,把门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
道歉之前,门的心情已经平复了。道歉之后,门就只剩开心了。
唯一有点儿遗憾的是,兔先生接下来就收拾自己的行李,他对着整个屋子说:“再见了!我要找主编交书稿。更重要的是,我要回家去给妻子道歉,把堵在她心里的言语收回来。”
“我要告诉妻子,我的心里住了一条河。我要告诉大家,每个人的心里都应该住进一条河。”
门发现,原谅之后,对兔先生竟然有了点儿不舍。它会记住兔先生在公寓里朗读的他所写的故事。
门记住了兔先生说的最后一句话:“每个人的心里都应该住进一条河。”那是多美的句子呀!在门的心里,河是清亮的,是温和的,是包容的。
“生命既是不断告别的过程,又是不断迎接的过程。”门期望下一个搬进公寓的人,是个像河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