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松浦》2024年第2期|孙冬:如何成为一只猫?(节选)
孙冬,南京财经大学教授,诗人,译者。出版专著、译著、编著多部,在国内外重要刊物上发表学术文章40多篇,诗歌、杂文简评散见于国内外各类期刊报纸和网络平台,诗歌入选多种合集。曾获得第八届扬子江诗学奖等多种奖项。
说到猫和人,到底谁是谁的玩物?
——蒙田
有什么能比得到喵星人的芳心还令人开怀?你看她胡子舒展,瞳孔放大,在你脚下蹭来蹭去,还躺在地上献出自己的小软肚皮。喵星人以“求宠”的身段来宠爱你,你怎能不搁下手头的破文章、破工作、破事儿,毫无保留地对喵星人掏出一颗喵心?可你真的能掏出一颗轻盈而毛绒绒的喵心吗?康德的“物自体”概念坚决地否认这种可能性:你不能。因为我们都是透过一个自我构建的狭窄深渊来观察世界。我们和动物联姻,从动物世界那里获得内部讯息的时代已经被祛魅的理性杀死了(例如精通动物语言的俄耳甫斯)。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放下人的身段,尝试去理解动物,理解一只猫。
要了解猫,像猫一样思和想,要从爬行、从培养肌肉记忆开始。在地板上爬,在桌上爬,在马桶上、卫生间的大理石地面上爬,在楼梯上打滚。灵活地绕过瓶瓶罐罐的路障,在大大小小的平衡木上跳跃。任由亚麻地毯在肘部压出凹痕(这时候你就了解了一个无毛动物的劣势),在香樟树、家养绿植和鞋盒子边缘蹭胡须和脸颊,伸出舌头舔水,无差别地对待自己的屁股和嘴巴。要理解一只猫,或者也可以从理解你自己开始。思考人是如何努力地掩盖自己的动物属性;思考我们的大脑剪辑和美化生活的过程;思考当我们和一个刚从卫生间撒完尿回来的男人握手时,如何避免去想刚刚在那个封闭的小屋子里那只手的所作所为。
用猫的眼睛去观察世界,就会体察到自己的巨大、光秃和笨拙。美国浪漫主义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诗歌《它看见一只鸟》描绘了一只捕食的小猫。面对一只知更鸟,猫的口水滂沱,简直能给舌头洗澡。它轻笑、潜伏,嘴在“摩拳擦掌”,但是这个“美味”最后还是凌空一跃,飞走了。在猫看来,知更鸟并不是展翅高飞,而是飞速地迈开了它的“一百个脚趾头”。诗人借助猫的认知来去除语言的规定性,去“类属”和去人类中心的视角可谓是绝妙。
要理解一只猫,你需要和猫赤裸相见。在《动物故我在》中,法国哲学家德里达叙述了自己与一只家猫在浴室里的尴尬邂逅,他将这一相遇定性为“先于一切认识”的“非知”场景,这种社会性断裂和象征层面的塌陷,其冲击力更大于列维纳斯所论及的与他者之脸的遭遇。在赤裸着面对一只猫的过程中,德里达体验到人类被动物凝视的不安。人赤裸的身体通过一种互为镜像的游戏,成为和猫一样毫无防备的“赤裸生命”。当然,所谓的赤裸相见,并不一定是露出裸体。我们向猫眼里的深渊回望,我们只能把最深刻的羞耻放进它对我们的阐释,而当人恢复镇定,他必然会为自己“产生羞耻感而感到羞耻”。无论如何,对猫的凝视可能会激起我们的杀意。这也是为什么爱伦·坡的《黑猫》里的“我”会被内心深处那种神秘难测的力量驱使,挖掉了家猫的一只眼睛,并流着泪吊死了它。
约翰·伯格曾在《看》中比较人类的对视和人与动物的对视。人和动物之间的不可通约性是由在象征层面上的匮乏所造成的。而人与猫对视似乎比人与其他动物的对视多出一层神秘的意思。和一只羊或者一只鸭子眼神的遭遇完全不会让我们动容和害怕。其他猫科动物,老虎狮子能够给我们留下印象的也无非是它们的矫捷和凶猛。与其他动物相比,猫眼睛深处的沉默像是一个人类无法涉足的禁地,更糟糕的是它还包含着一种对人类秘密和本色洞察如炬的傲慢,仿佛传达出可以说出人话但不屑于说的一种感觉。它们一脚在那里,一脚在这里,随时可以缩成一个团,进入不可能的空间,几乎不受机械和物理法则的制约。它们既是男人,又是女人(想想母猫的小胡子和公猫的卖萌发嗲);既是动物,也是隐喻。
猫的松果体无法接受到红色、绿色、橙色和棕色的信号,但它们能够看到人类色谱之外的颜色,从它们的眼中看世界,色彩比你认知的要更加丰富且异常。如果你站得太远,它们可能只看到一些轮廓和色块,因为它们眼睛的变焦能力不如人类,即使你离得够近,它们也不会真的看到“你”。他们对于你作为整体的人不感兴趣,却对你的局部更加好奇。你的手指,你的吊坠和袜子。和婴儿一样,它们不能完成对你(作为一个人)的想象和构建。它们拒绝做一面撒谎的镜子。在它们眼里,你被分割成一小片一小片。有的部分组合在一起,但它的秩序和我们理解的不同,有的部分和沙发连在一起,有的和地板在一起。在猫那里,你还没有获得人的主体性。你被猫打回真实界的原形。与其说猫被取消了对人命名的可能性,不如说人的命名无法在猫那里获得合法承认。
我们终其一生热爱过一些人,其实不过是热爱着猫。你爱佩蒂·戴维斯,不就是爱她优雅的神经质和反复无常;你爱费雯丽,不就是爱她催眠一样的绿色瞳仁;你爱安吉莉娅·朱莉不就是爱她阴沉、暗黑的气质;你爱猫王,不就是爱他胖乎乎的脸蛋和黏糊糊的眼神;你爱詹姆斯·迪恩,不就是爱他的高冷、歪头、耸背(你猜他肯定有性感的、带刺的舌头)。
狗让我们更加确信自己,猫让我们更加怀疑自己。从笛卡尔普遍怀疑论的角度来说,猫是让你确信自己存在之物。猫从不试图处理矛盾,它们本身就是矛盾。狗试图成为人,成为你投射情感的欲望客体,而猫却拒绝成为我们生活方式的产物,猫让你成为猫-人。狗和我们之间相处越久,越是像一种必然的婚姻关系,而猫时刻提醒着我们,我们过去相遇的偶然性和未来关系的不可预测性。它们收受人类的一点贿赂,一些确保其在人类社会生存的筹码,多余部分一概原路退回。和猫相遇可以说是一种“奇遇”,每个人在这种纯粹生物性的相遇中获得的体验可能都不相同,这也是猫奴们乐于分享养猫经验的原因。别人家的猫似乎是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是一种神奇动物。和猫的相遇让你懂得你只是一个和猫不一样的生物,是有能力在人类界为猫提供食物和住所的生物。
说成为一只猫,并不是说要拥有猫的身体,不是模仿猫,而是破除旧的人,成为一个“生成猫”,是一种内在介入。在美国诗人丹尼斯·勒沃托弗的一首诗《一只作为猫的猫》中,我和猫的长长的对视导致了我们之间分野的模糊,最后生成了我-你-猫-人。成为猫是内在和精神器官的进化;是扣除器官的旧有属性和发现新功能,挖掘我们内在的猫性,接受自己被抛入的这个世界自行其是、如其所是;是长出六指,向着无限形态而生长。就像是惠特曼在《自我之歌》中所说的:我很大,我包罗万象。
想要消解大卫·格莱格说的“狗屁工作”的贻害,你需要成为猫。狗屁工作之所以狗屁是因为它们是理性的软牢,它们层出不穷地被制造出来不是出于必要和合理,而是有一双幕后黑手逼迫人们卖身来满足现代社会“吃人”的癖好。一只猫无甚使用价值,它捉老鼠的本领也不是人类能够得心应手的。猫从不刻意让自己对人类有用。它们既不是狗那样的伴侣和打手,也不是牛马鸡鸭那样的生产者兼生产资料,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价值和意义。它们在长时间睡觉之后做一些奇怪的事情,以此拒绝被人类奴役和驱使。即使接受了嗟来之食也安之若素。18世纪美国作家赫尔曼·麦尔维尔的《抄写员巴特尔比》中,作者刻画了一个在人人都像厨房里的老鼠一样夺取食物的华尔街宁愿不做任何事情的躺平人类。在这一点上,猫和巴特尔比都是一种理性的断裂,一个凭空闯入、无法解释的吊诡之物。
要成为一只猫,你需要脱离群众路线,只和自己抱成一团。猫的遗世独立近乎高贵,近乎绝情。即使是衣衫褴褛的阿三阿四也不是低三下四、阿谀奉承之辈。要成为猫,就要接受无道德的单纯。无道德不是不道德、无尊严,相反,猫是有尊严的物种。狗会在公开地方性交,但猫通常会躲起来做事。狗会随地便溺,猫则把自己的粪便掩埋起来。猫一天中要花大量的时间把自己梳理干净,即使是那些皮毛暗涩的野猫也很注意仪容。它们下崽的时候会躲在一个角落,临死之前也会找一个僻静之处,不会让自己暴尸于白日之下。它们这么做显然不是迫于舆论和道德压力,它们是天然的尊者。
当然,要成为一只猫,也要接受猫对于秩序的破坏。它们在桌子上行走,在你的杯子里喝水;打碎花瓶,抓破沙发、地毯、墙纸;在家养绿植里撒尿,把花从土里拽出来;把客厅闹钟后面的旋钮拔下来,藏在卧室的地毯下面。当你呵斥它们,它们表现得一脸无辜。这是因为它们不会把你的呵斥和它们的行为画上等号。这不是顽劣,而是因为猫生来就是独居动物,它们只需要解读来自其他动物的危险,而不需要解读其他动物的语言和意图。它们的头脑中没有律法和私有制的概念。对它们来说,地方是用来占据的,唯一遵守的原则是先来先到。沙发和地毯是用来抓挠的。你的愤怒和规训行为只能使得你在猫的眼中像一个危险的、毫无理性的大猩猩。唯一的解决方法是你做出改变,比如把沙发套上套子,在屋子的各个角落多放上几个猫抓板,或者,减少猫在房间里自由活动的障碍。
要成为猫,就要永远爱自己。猫选择打盹的地方绝对是整个房子里最舒服的地方,冬天是阳光最充足的地方,夏天是最凉快的地方。爱自己,就不去强迫自己前后一致、画地为牢和盲忠愚孝;要成为猫就要避开无效的社交,理所当然地把时间用来睡觉、梳理毛发和闲逛。成为猫,是放弃猫主人的主体,放低姿态,放弃评判和教化,接受破碎和脆弱,在共享的环境中,放松的状态下,形成让彼此舒适的关系(距离)。成为猫就是成为当下之物。区分人与动物的“精神”无时无刻不消耗在语言、理性和时间的执念之上,何不把命名性语言暂放在一边儿,在无名中立足,在沉默中现身?即使象征的人设崩塌,风度和骄傲也俱不受损。人与猫遭遇后,人不再是人,而是猫-人。
即使在生理上,猫和人之间也没有巨大的鸿沟。“人之所以为人”的那部分染色体只占据了所有基因组的百分之十。人类和猫的基因组各有大约2万个蛋白质编码基因,其中近1.6万个几乎是相同的。这是因为人和猫有着共同的哺乳动物祖先,大约6500万年前,所有的猫和人类都来自这个祖先。
莱斯利·莱昂斯,密苏里大学兽医与外科学系的副教授说:“狗或老鼠的基因组重新排序后,与人类完全不同,但家猫的基因大小与人类差不多,而且基因组和人类一样,是非常有序和保守的。”猫和人类的基因在染色体上的间隔也很相似。
因此,成为猫-人就是恢复自然人,脱离机器人。麦尔维尔笔下的抄写员巴特尔比就早已是一台人肉复印机。《摩登时代》里的卓别林演活了技术操控的傀儡,肉体被资本和文化造就成了一种肉体武器、肉体工具和肉体机器。肉体完全成为一种外在于人本性的东西。特别是在日渐内卷的当下,人的一举一动都成为生产有效性的一部分,决不允许有脱离使用价值的肉体。
我们对猫,这个人类的狱友所知甚少,虽然和你同一个囚室,却总能神秘地消失一会儿再回来。我们渴望从它们身上窥探外面的世界,它们却总是三缄其口。天啊,我们何尝不想成为一只肖申克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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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万松浦》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