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2024年第7期|孟昭旺:芙蓉曲
孟昭旺,1981年生,河北沧州南皮人。在《十月》《青年文学》《西湖》《长城》等刊发表小说50余万字,有作品入选年度小说排行及年度选本。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春风理发馆》《少年游》,短篇小说《寻羊记》获第三届“孙犁文学奖”。现供职于河北省作家协会。
有这么个地界,也属董村,却离董村百米开外,是村北的一处高坡。
坡下有个小塘,原是生产队烧砖取土的地方,生产队解散后,小塘逐渐废弃。夏季雨水多,塘内常存满水,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故取名白塘。塘边栽着柳树,柳树簇拥着两面院墙,院墙往里,有三间土坯房。有一年,大雨成灾,塘水上涨,漫过树身,涌到墙根,院墙便塌出个豁口来。屋后有小块菜地,曾经种过豆角、黄瓜、西红柿之类的应季蔬菜。后来不知为何,长久无人问津,便荒芜了,刺蓬、苍子棵、野蒺藜,还有叫不上名字的野草野花,在荒地上枯了又荣,荣了又枯,兀自生灭。因为地处偏僻,房屋四周并无邻居,三间土坯房看起来孤零零的,像炮楼。
土房里住着个老头儿,董村人多数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只好叫他“老头儿”了。村里的孩子们说起他,也叫他“老头儿”。说,村北那个老头儿,住在炮楼里的那个老头儿。
老头儿其实并不老,只是个子矮,头发浓密,却早早白了大半,又有些驼背,走路倒背着手,看起来,便老了许多。
老头儿大抵是从外乡搬迁而来,在村里并无族人,属于单门独户。他的老伴去世早,膝下只有一个闺女,叫翠翠。父女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异常艰辛。
翠翠长得好看,白净,眼睛透亮,水汪汪的,带着桃花。只是不大识字,早早退了学。退学后无事可做,便跟村里的女孩子一块儿,东跑西颠,哪里放电影去,哪里赶庙会也去。哪里搭台唱戏,三里也好,五里也罢,只要听到动静,定然约在一起,骑了车,跑去看热闹。老人说她,翠翠啊,总这么晃荡着,也不是办法,不如想个买卖做?翠翠说,行啊,做买卖,你给出本钱。
后来,老人掏了本钱,让她赶集摆摊,夏天卖瓜子,卖冰棍儿,冬天卖甘蔗,卖糖稀。翠翠倒也勤快,起早贪黑,赶五集。每天出门,老人总把东西收拾利索,将她送到门外,嘱咐她:翠翠哎,散集了早点回来,别贪恋那点儿买卖!
集市上,南来北往,嘛人都有。黑龙村有个男孩,见翠翠长得好看,便常去缠着。每回赶集,都到她摊前买吃的。买完了,不走,站旁边搭讪。问翠翠,姓嘛叫嘛,哪儿的人,问她知不知道邓丽君,听没听过《月亮代表我的心》,说完,不等翠翠回答,便自顾哼唱起来。翠翠就笑,不说好听,也不说难听。只是打那以后,心里有了盼头,盼着到黑龙村赶集,盼着见到男孩。一来二去,便动了心,男孩提出,要跟翠翠处对象。翠翠没主意,回家跟老人商量,明里暗里说了那男孩诸般好处,说他如何如何懂事,不像一般黄毛小子。说他唱歌好听,跟戏匣子里的大明星齐秦一样。
老人私下里打听,男孩家是黑龙村出了名的富户,家里开面粉厂,六间新房,起脊挂瓦。老人便跟旁人说,孩子们的心意咱懂,只怕翠翠没那福分,攀不起这高枝儿。果然,再到黑龙村赶集,男孩没去买东西。一集又一集,终究再没见过。
翠翠又哭又闹,怨自己,怨老人,也怨她早早死去的娘。过些日子,心气儿渐渐低了,淡了,不再提这档子事儿,却也无心再做买卖,索性将手头的货物卖的卖,送的送,关张大吉。老人说,不赶集也好,女孩家,本不该抛头露面的,就在家待着吧,在家里,洗衣做饭,能干就多干点儿,不能干就少干点儿,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挺好。
老人却更忙了。农忙时节,天天长在地里,耕地耩地除草打药,春播是他,收秋也是他。入冬了,别人歇着,斗牌,唠嗑,喝闲酒。唯独他不歇,到地里拾柴禾、拾破烂儿,到别人不要的棉花柴上拾“红棉花”,一点一点攒着,攒多了,低价卖到棉站上。隆冬时节,冻得唧唧索索,手掌磨出茧子,手上起了冻疮,也舍不得歇。村里人见了,说,老头儿,悠着点儿干,钱啊,嘛时候能挣完?
老人就笑着答道,要给闺女挣够嫁妆钱,不然,她娘在天上看着,不答应哩。
一晃几年,翠翠到了婚嫁年龄,有人给保媒,嫁到北乡。男方是个瓦匠,长相一般,头发少,有点儿谢顶,脑门儿泛着油光。媒人开玩笑说,这在大清朝,是标准的男子发型哩!翠翠不大乐意,嫌弃男方,说太显老,没个小伙子样儿,看着像四五十岁。老人安慰翠翠,说,翠翠啊,听爹劝,模样算嘛,嘛都不算,不当吃,不当穿。男人啊,只要顾家就好,况且,咱这样的户家,人家不嫌弃……
翠翠便不再说话,那年秋天,穿着红袄,带着嫁妆,一路吹吹打打,嫁到北乡。
婚后第二年,生了个女孩,叫小弟。瓦匠常年在外打工,翠翠独自在家照顾小弟,一家人倒也相安无事。瓦匠老实,嘛事儿都听翠翠的,挣回来的钱,都交给翠翠保管。翠翠遇到不顺心,就托人捎信儿,让瓦匠连夜赶回来。赶回来,翠翠的气消了大半。瓦匠于是便埋怨她,无事生非,折腾人,心疼那往返路费和耽误的工钱。
翠翠自知没理,却要胡搅,说,这是想给你放几天假哩!
小弟三岁时,有个戏班到当地演出。一行十几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口音有些侉,一问,说是南方的,家乡受了灾,庄稼绝收,过不下去,逃难出来,一路往北,边卖艺,边要饭。
在村里待了几天,天一擦黑,开始敲锣打鼓,圈场子。人来得差不多了,掌柜的讲几句开场白,不外乎“辛苦辛苦”“初来宝地”“斗胆献丑”之类,便开始演。戏班子高手云集,人人都有绝活儿:有的演三仙归洞,有的演钢枪刺喉,有的演踩单车,有的演耍猴儿。翠翠每晚都去看,挤在最前面,一会儿鼓掌喝彩,一会儿捂着嘴笑。有个变戏法的,能用一块黑布变出碗,碗里装着水,水里养着条黑泥鳅。有一回,黑布下变出一把梳子,翠翠挨得近,变戏法的便将梳子送给她,美得翠翠眉开眼笑。看到最后,意犹未尽,悻悻地回家。第二天,仍早早到场等着。
等到白天,戏班子安排人,挨家挨户要饭,要衣裳,要粮食,要钱。戏班的人到家里要饭,翠翠便敞开口给。
等到演出结束,戏班继续北上,家里人却发现翠翠不见了。一打听,说是让戏班里变戏法的男子拐跑了。男方家人四处寻找,仍是再没音讯,只得作罢。翠翠在当地留下不好的名声,瓦匠一家更是恨得牙痒痒。
没多久,瓦匠另娶,第二年便产下一子。那小弟成了累赘,继母嘴上不说,明里暗里拿话敲打瓦匠,稍有不顺便摔摔打打,又哭又闹。瓦匠没办法,便差人将小弟送到董村,交给老头儿养。
来人是瓦匠同族的长辈,撂下小弟,跟老头儿说,老哥啊,听一句劝,老话说得好,独头蒜、羊角葱、后娘的巴掌、过堂的风,孩子留在北乡,遭罪,不好过哩。老人说,理儿我都懂,闺女造下的孽,该由我这老骨头还账哩。又对小弟说:小弟哎,往后你要跟姥爷过喽!
在董村,我们常见到这祖孙俩的身影。那段日子,小弟成了老人的尾巴,老人去哪儿,她便跟到哪儿。老人放羊,女孩也跟着放羊。羊群浩荡,老人走在队伍后头,手拿长鞭,鞭杆拴着红缨子,鞭梢在空中划个弧线,甩得啪啪响。女孩紧跟着老人,也学他的模样,折根柳树枝子,轻轻甩在空中。农忙时节,老人下地干活儿,女孩便在地头树荫下,拿根谷苗圈地上的蚂蚁。黄昏了,老人扛着锄头回家,女孩远远地跟着他,蹦跳着,踩老人的影子。离得远了,老人就喊:小弟哎!走快点哎!太阳快要钻被窝喽!逢着董村赶集,老人到集市上去卖山芋、卖胡萝卜,也带小弟去。人们见这孩子长得好看,就逗她,小弟,你管这老头儿叫嘛?小弟,你几岁啦?小弟,你娘去哪儿啦?女孩不知如何回答,只乜斜着眼瞥那人,满是敌意。逢着这样的情形,老人便举起烟袋锅,朝那人比划着,骂道:老不死的,让你嚼人舌头!
二民说,小弟,真奇怪,一个女孩,竟起个这样的名。
宏志说,不叫小弟能叫嘛?难道叫“小叔”?叫“小舅”?
二民说,去去去,净瞎扯,杠精。
小弟一天天长大,到了上学的年纪。开学那天,老人给她梳了羊角小辫儿,买了新书包,新作业本和新铅笔盒,亲自送她去学校。她脖子里系根红绳,绳上拴着家门钥匙,看起来英姿俊朗。一路上,老人和她说着话,小弟哎,上学了,是大孩子喽,姥爷的心愿就要完成喽。说完,兀自笑起来。小弟仰头瞅着老人,问,上学干嘛?老人说,上学,认字。小弟问,认字干嘛?老人说,认字好啊,到城里去,当合同工,离开这农业社。小弟嘟着嘴,说,不上学,不认字,不离开这农业社。老人摇着头,嘿嘿地笑着。
第三天,小弟不让老人送,说自己能行。老人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放不下,小弟前脚出门,他后脚跟着,一路偷偷送到校门口。到底还是孩子,心气浮躁,走路也不安生,走一步,跳一步,书包、钥匙和小辫一起乱晃。有时,她还哼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小弟是个活泼的孩子,她跟别的女孩玩儿,跳房子、丢沙包、跳皮筋,她玩得好,总赢。女孩们都说,小弟,小弟,你要成精啦。她也跟班里的男孩子玩儿,爬树,摔跤,射弹弓,打元宝。秋天,小塘的水浅,她到干涸的小塘里挖泥鳅,闹得身上脸上头发上都是泥。男生说,小弟,小弟,难怪你叫小弟。
小弟上到五年级,个子长高许多,快跟老人的肩膀持平了。模样也日渐清秀,头发黑而长,眉毛细又弯,一颦一笑,像明星。只是瘦,胳膊腿都细。老人跟旁人唠嗑,说起他家的小弟。人家说,这年纪的孩子,正贪长,哪有几个胖的,女孩儿家,长成肉墩子,难看哩!老人心里却始终没底,怕她肚子里长蛔虫,到诊所拿了糖丸,给她吃,果然就打下两条虫子来。又怕她营养跟不上,每天磕一枚鸡蛋,用热水冲了给她喝。她嫌腥气,不喝。老人做示范,端起来,喝一大口,说,捏着鼻子,不喘气,咕咚咕咚就喝下去啦。
她的成绩不好,也不算太坏,考试总在中游晃荡。有时,会因为作业写得不好被老师留下,罚站。老人下地回来,见小弟不在家,便去学校接她。老师跟老人数落着女孩的诸多不是:她写作业太马虎,写字就像画画,横不平,竖不直。课堂上,她总是迷迷糊糊地,呵欠连天,好像总也睡不醒,而只要下课铃一响,她马上醒了盹,跟别的孩子们疯跑去,就像换了个人。老人低着头,说,是,是是,唯唯诺诺地给老师道歉。回家路上,老人叫她,小弟哎,慢点儿,姥爷跟不上喽!她却一路跑在前头,头也不回,照例蹦跳着,无所谓的样子。老人只得替她拿了书包,摇着头苦笑。
村里来了算命先生,是个瞎子,戴闷光眼镜,敲牛角,手执竹竿探路。在大队部门口停下,给村里人算卦。算过几卦,人们都说灵。老人领着女孩路过,凑上前围观。人们撺掇他,老头儿,算一卦吧,也不贵,算算嘛时候入土,也好提前准备棺材。老人嘿嘿笑着,说,家里有个拖油瓶,阎王爷可怜咱,不收哩。人们就笑,对小弟说,小弟啊,将来可得孝敬你姥爷,这老头儿,不易啊!
到底是被说动了心,给女孩算了一卦。算的是:时来运转喜气发,多年棒槌开了花,一切驳杂不复返,十人见了十人夸。老人高兴,跟众人说,小弟命中是要富贵的。众人说,看把老头子乐得,牙都笑掉了。老人说,那当然,小弟富贵了,俺这老头子也跟着沾光哩。
在众人面前,老人总对他的小弟赞不绝口。小弟学会了做饭,简单的,熥馒头,熥菜。老人说,这就够了,她还小,这么小的孩子会做饭,不赖喽!过几天又说,小弟会切黄瓜、拌西红柿、腌豆角,我回家,就等着吃现成饭呢。老人也说她的糗事,有一回,她用煤炉熬鸡蛋汤,结果,火太大,水烧得滚开,鸡蛋全“飞”了,只剩下一锅清汤。老人嘿嘿笑着,说,这闺女,懂事,知道疼人。他是在大队部门口说的,很多人都听到了。人们就夸他,有福气,说,苦日子总算快熬到头喽。
小弟再大些,是个姑娘样子了。剪了女孩流行的发型,买了好看的凉鞋和裙子。赶集时,总在卖日化的杂货摊前,盯着摊位上的耳坠、眉笔、指甲油,挑挑拣拣,放下这个,拿起那个。她还偷偷跟要好的女生一起,讨论班里哪个男生眉眼好看,哪个男生声音好听。村里的男人,去老人家里买羊。他们都是粗人,光着膀子,露出结实的肌肉。都是老主顾,到了老人家也不见外,渴了就到水缸里舀水喝,憋得慌了,懒的去茅厕,就褪下裤子,在墙边的枣树底下解决。逢着这样的日子,小弟便躲在屋里,不出门,不朝外看。
有一回夜里,家里一头母羊生产,老人忙不过来,招呼她,小弟,准备柴草,准备煤油灯,准备热水,准备剪刀。她守在旁边,不敢靠近,又不敢远离,脸红得发烫。老人看出她的心意,不再让她守着,说,小弟,你回屋去睡觉吧,我自己能行。
几天后的傍晚,老人搬着被褥住进了西屋。他说,年纪大了,睡觉轻,一个人睡,清静。
小弟升到初中,成绩日益糟糕。也努力过,笔记抄了厚厚几本,但成绩始终徘徊不前。老师点名批,说,别人的脑子里是知识是文化,她的脑子里全是浆糊!同学们都笑,只有她趴在课桌上哭。又一回,分析试卷,讲一道几何体。老师问,都会了不?同学们都点头,说会了。小弟也点头。老师偏叫她站起来,重新讲一遍。她不会,讲了半天,没说出个狐狸獾来。老师说她属老鼠的,撂爪就忘,说,讲过多少遍的知识,怎么就记不住。她急了,摔门而去。老师说,遇上这样的学生,也算是倒八辈子血霉了。
不知怎么,她的身世逐渐传开,同学们在背后指指戳戳,说她没娘,打小喝羊奶长大,怪不得这么笨。她跟人家吵,一回,两回,三回,天天吵。她们用难听的话骂她,她就用更难听的话反击。骂不赢,就上手,她下手狠,扯住人家的头发,不撒手。
她成了名副其实的坏学生,学习成绩每况愈下。后来,索性破罐破摔,再不去上课,终日跟几个男生混在一起,逃课去打台球,看录像,打游戏机。她学会了喝酒,说,酒闻起来辣丝丝的,却挺好喝。
有一回,跟一群人喝完酒,到录像厅看录像,黑暗中,一个长相白净的男生拉着她的手,亲了她。她算是有对象了,白净的男生喊她媳妇,其他的男孩子喊她嫂子。她也答应着,很享受的样子。她跟他们混着,打着,闹着,嘻嘻哈哈的。终于,玩得过火,失了身。
老人被学校叫去谈话,处分结果是,开除。出了校门,老人的身子开始发抖,天也晃,地也晃,他看不清眼前的道了,房屋、树木、电线杆全都模糊不清。他蹲在地上,拉着小弟的手,问,小弟,小弟,天怎么忽然就黑了?
老人病了一场,脑血栓,拴住半拉身子,到乡卫生院住了半月,病好了,却留下后遗症,肩膀斜着,走路一瘸一拐。没法放羊了,只得将羊群全部卖掉。
饭桌上,老人对女孩说,小弟啊,你长大了,有些话,我想了半天,还是该跟你谈谈……
小弟站起身,哼了一声,没说话,回屋去了。
小弟不去上学了,也很少跟老人交流。她总是一早出门,直到天黑才回来。出来进去,她从不瞅老人一眼。看得出,她嫌弃他了,他成了瘸子,身上脏兮兮的,散发着酸臭的味道。他的口齿含混不清,嘴角总挂着长长的口涎。老人做了饭,她不肯吃,把碗筷推到一边,说不饿。一扭头,便跑到小卖部买包“小浣熊”干脆面,大肆咀嚼起来。老人说,小弟啊,别总吃那东西,硬,伤胃,你年轻,不知道,等你上了岁数,后悔也来不及。她不听,扭头出门去了。
她缺钱了,就站在门口,张开手,仍不说话。老人从钱匣子拿出钱包,抽出几张,交给她。嘴唇张了张,想说话,终于还是忍住,转身去忙了。
她的胃口越来越大,胆子也越来越大,她不再跟老人伸手要钱,她的钱花光了,就自己到钱匣子去拿。
中秋节,老人给小弟买了双新凉鞋,对她说,小弟啊,今天过节,陪姥爷说会儿话吧。小弟心情不错,欣然答应了老人的请求。老人说,小弟啊,八月十五,家家团圆的日子,也不知道你那狠心的娘,去了哪儿。小弟说,姥爷,不提她,没她,照样吃饭穿衣过日子。却总也绕不开,一会儿,又说,小弟啊,你现在也该找个活儿干了,你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开始赶集挣钱喽。小弟说,我也能挣钱,放心吧,姥爷。等我挣了钱,给你买好吃的。老人说,小弟啊,你要收收心,姑娘家,要有个姑娘样,不然,将来找对象都难。小弟说,找对象的事儿,不用你发愁。
那个秋天,她果真给自己找了个对象,染了黄头发,带着银戒指,穿着宽大的喇叭裤。她叫他“小黄毛”,小黄毛,你去给我买瓶汽水。小黄毛,信不信我揍你?她挎着他的胳膊,他搂着她的肩膀,俩人在十字街大摇大摆地走,旁若无人。老人去供销社买肥料,遇上了,小弟说,黄毛,这是咱姥爷!黄毛点头哈腰,叫,姥爷!小弟拉着他,跟老人说,这是我对象,黄毛。说完,嘻嘻哈哈地走了。
过两天,却换了另一个男孩,黢黑,壮实,浓密的头发,眉角处有一道长长的疤,说话瓮声瓮气,外号大熊。大熊对小弟不错,曾经为她打过架。小弟说,大熊亲口承诺,为了她,别说是打架,就是死都值得。事实上,那个为了小弟“死都值得”的男孩,跟她处了不过俩月,便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据小弟说,是因为她遇到了自己命中的“白马王子”。
“白马王子”家庭条件不错,在乡里开五金厂,有钱。小弟回家取东西时,带他来过。小弟没让他进屋,只让在门口等。老人在院子里拾掇柴火,见他在门洞探头缩脑。男孩瘦瘦的,留着分头,像个本分孩子。只是羞涩,见老人瞅他,低声叫,姥爷!老人愣了下神,随即答应着,哦,哦,好,好。
老人真的老了。眼花了,天刚擦黑,便看不清院子里的物件。耳朵越来越背,别人跟他说话,他总要愣一会儿,琢磨琢磨,眯着眼问人家,你说嘛?还总爱跟人打岔,把“吃饭”听成“鸡蛋”,把“赶集”听成“坐席”,把“馒头”听成“黄鼬”。他还添了爱做梦的毛病,有时候,他半宿醒来,东寻西找,叫翠翠。算起来,翠翠已十几年没有踪影了。他最近总是梦见她。梦里,她还是当年的样子。翠翠要去赶集,卖瓜子。老人把车子整理好,送到门口,冲她挥手,说,翠翠哎,散了集早点儿回来。醒了,发现是梦,就坐起来,在炕头抽烟。默念着,翠翠啊,你的心不是肉长的,是石头长的,铁疙瘩长的!
小弟要出嫁了,婚期已定,新郎是那个鹭鸶一样的“王子”。
结婚当天,老人喝了酒,他酒量不好,很快便喝醉了,脸也红,舌头也短。酒桌上,他不停说啊说啊说,说小弟的好,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小弟听话,知道疼人,心细,也勤快,能忍能让,爱臭美……嘿嘿嘿嘿。一转念,又想起什么,说,小弟脾气拧,随她娘,打小跟着我,吃不上,穿不上,受苦了,受苦啦!说着说着,蹲到地上,哭起来。
结婚三天,新娘回门,新郎却没来。问小弟,小弟说,管他呢,爱来不来。
老人说,小弟啊,可不能这么说话,结婚了,成了大人了,做事要注意,公婆要处好,小两口儿……
小弟挽起胳膊,胳膊上到处淤青,说,不跟他过了,这个王八蛋,打人。
老人惊住了,说,怎么这样,小弟,你给我说说。小弟说,娘的,这一家子都是畜类,不是人。老人颤巍巍地拿起烟簸箩,他给自己卷了支烟,嘴里不停念叨着,打人不对,有事说事,怎么能打人呢。小弟,疼不疼,嗯?
小弟气鼓鼓地说,也不算吃亏,我咬他了。老人说,小弟,你这脾气啊,太暴躁。小弟说,你不知道,他骂我,有人生没人养。说完,哭了。
第二天,男方派人来说合,说小两口儿年轻气盛,吵架拌嘴难免,急眼了,动了手。老人听着,抽袋烟,说,嗯,哦。那男孩躲在后头,不敢说话。老人把他叫到面前,问他,你打小弟了?男孩点点头,说,打了,不过,她也咬我了。老人说,你骂她有人生没人养了?男孩说,嗯,骂了。老人扬起手,扇了男孩一巴掌,说,她是我的命根子,她有一千个不好,一万个不好,你把她送回来,交给我,我说她,我管她。你不该骂她,更不能动手打她。她是我带大的,你打她,要先问问我!对不对?嗯?说完,又往外屋拿菜刀,说,你哪只手打的她,我给你剁了!
事儿闹僵了,两家断了往来。小弟又回到董村住。忙时跟老人下地,闲时打打零工,拆纱线、缝布老虎、插塑料花之类的,每天忙忙碌碌,也挣不了仨瓜俩枣。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后来,想出去闯荡,找邻村的女同学介绍,进了县棉纺厂当女工。棉纺厂在县城西郊,离家远,每月放假,回来一次。到底是长大了,进了县城,打扮时髦了,洋气了。脾气收敛了许多,每回放假,总记得给老人带好吃的,蜂蜜、糕点、麦乳精,满满一兜子。老人笑得合不拢嘴,却说,小弟啊,省着点花,自己多攒些钱,将来用得上。
小弟不说话,剥一瓣橘子,塞进老人嘴里。
再回来,打扮得更洋气,穿了呢子大衣,高跟鞋,抹了红嘴唇,挎着小皮包,包上的链子金光闪闪。买的东西也越来越贵,“燕舞”录音机、“熊猫”电视,等到年底,又给家里安了电话。说,有电话,方便多了,想我了,就打个电话。
老人心里没了谱,问小弟,哪儿来这么多钱?小弟说,挣得呗!老人说,挣钱多少无所谓,做人啊,一定要本分。小弟做个鬼脸,说,放心,姥爷,您就等着享福吧。老人说,我放心,我放心。
果然出了事,转年的春天,小弟突然怀孕了。回到家,哭哭啼啼的,说,不活了,吊死算了。老人问,怎么回事,小弟不肯说。又问,到底怎么回事。仍不说。再问,终于松口,说,自己瞎了眼,找了个野男人。老人细问,说是厂里的车间主管,有家,有孩子,却一直追求她。给她调了岗位,清闲,挣钱多,带她看电影、逛商场,给她买衣裳、首饰、化妆品,还带她去外地旅行。老人问,孩子怎么办?小弟说,生下来,送他家里去!老人叹口气,摇摇头说,唉!
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孩。小弟抱着孩子去跟男方谈,要他赶紧离婚,娶她。却没谈拢,男方总是说,再等等,再等等。小弟天天找,天天缠,一来二去,男方烦了,干脆躲起来,不见她。她在车间闹,在厂里闹,最后找到男方家,一顿打砸,闹得鸡飞狗跳。到底没翻身,男方铁了心,回归家庭。闹急了,反诬一口,说小弟勾引他,又说,她原本就是个放荡女人,结婚三天,就让婆家送回娘家。折腾了大半年,最终,赔了一笔钱了事。
小弟在厂里混不下去,辞了职,再次回到董村,跟老人一起生活。老人一边种地,一边帮忙照看孩子,日子过得越发艰难。孩子稍大些,小弟离开董村,去了省城,据说,是在一个家电商城卖手机。临行前,老人把小弟送出门,嘱咐她,小弟啊,别太累了,凡事儿多留个心眼儿……
小弟去了省城,女儿留给老人看管。那时,村里发展果木种植业,栽了大片梨树。梨苗长到第五年,挂了果,村里怕人偷梨,便派人看守。老人自告奋勇,当了梨园的保卫。梨园很大,园子中间一片开阔的空地上,两间茅屋,女孩跟着老人一起,在茅屋里住。老人给女孩起了个名字,苦娃。黄昏时分,人们常听到老人招呼女孩:苦娃哎,苦娃哎,回来吃饭喽……
二民说,苦娃,一个女孩竟然起个这样的名字。
宏志说,是呢,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