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谓经过旧不迷 ——关于《晚春》写作时期的生活
关于小说集《晚春》,我已说得太多。繁花从枝上长出,彼此镜映,唯有纷纷落地才能平息这一派嘈杂。言语亦是,所以最好把讲过的都忘记,回到空无,等待真正重要的东西出现。
我生长于上海,春与秋都短暂,翻出的风衣穿不了几天。晚春更是稍纵即逝,甚至人对它的感觉也是滞后的。等反应过来,已至夏日,于是“晚春”成了一种体验与想象相结合的时令。它是无法言说的郁热,是消失后才开始发生的回味。由于这种特殊的存在结构,晚春足以涵容一些多义的时刻,连通爱与晦暗、梦与现实、生与死。将“晚春”作为标题赋予小说集,实为一种祈祷。在《晚春》后记中,我写到了2018年去世的舅舅。也有读者反馈,以为《晚春》是一本死亡气息较重的小说集——确实如此,“晚春”与死相关,但与其将死亡视作一种对日常秩序的极端冲击,不如说它意味着一种新的时间观念。死亡使得时间不再是线性的,过去与未来重叠于同一瞬间,我从中习得了如何从整体命运的视角看待一个小说角色。当然,这个过程非常痛苦。简而言之,之所以有这样的效果,是因为我始终未能接受舅舅的去世。与亲情血缘无关,更多是一种朝向命运本身的拒绝。契诃夫笔记中有过很动人的一句,“我要么踏碎蟒蛇,要么化作尘土。”其实再渺小、无望的人,也会有这样决绝的时刻。对舅舅死亡的拒绝,让我从昏聩中醒来,领受了自身性格中破釜沉舟的一面。欲与时间而战,于是看见了时间。
初次离开上海生活,已是2019年了。我二十八岁,很不成熟。友善、疏离、以及一定的技巧,每一项都保护了我,同时阻碍了我真正的成长。我去北京读硕士,一开始不适应气候,有一天忽然发现,原来北方的天空那么高。秋冬时节,干枯的树枝向上伸展,但阳光把它们镀得很好看,发亮。
也常受困于孤独,积攒许多感受,但无法通过语言倒出来。常回想过去在上海的生活,比如外婆家的门口的那条长路,点心店、裁缝店、自行车店,连台阶都显得清清楚楚;比如刚工作时,常透过落地窗打量对面四季酒店顶层游泳的人,然后午休的同事逐个回来;比如前男友所居住的小镇,需坐1号线到尽头,再换车。终点站有一家麦当劳,我常去那里买麦咖啡的甜点,并不想吃,只是一种热忱,仿佛买了就可以鼓舞生活。反而是到了北京,那些往日的细节浮上了水面。于是明白了金宇澄在《繁花》里写过的段落,吉林知青姝华回到上海,人已疯癫,与友人谈论复兴公园纪念碑上的诗。“光辉啊/跌烂于平地的人/没入怒涛的人/火蛾一样烧死的人/一切逝去的人。”这里有一点蹊跷,哪怕生活在上海,每天从纪念碑前走过,常人也难以把碑文记得如此一字不差,为什么发疯的姝华能记住呢?因为,她天天都在回想家乡。就这样,过去忽视的细部,终也呈现在眼前。
《晚春》这一本小说集,都是在人大读硕士期间写的。尚未走出死亡的照影(其实现在也没有),来到一个焕然一新的地方。故事和感受,沿着精神的枝蔓发散出来。如今回望,从诸位老师处获益太多。小说集里的《即兴戏剧》即以人大校园环境为背景,其主线情节四人从王坪村徒步28公里到潭柘寺,也是和同学、朋友的真实经历。我们抵达时,潭柘寺已关门,只好在老虎塔前稍站一会儿。回市区的路上,所有人精疲力竭,甚至有人在吃火锅的中途睡着。这些几乎不可能再复制的经验,藏于小说之中,成为一种复合的景观。也是人大期间,交到了非常重要的朋友。《即兴戏剧》中涉及一些关于“真实”的讨论,也多建立在与他的交流的基础上——这是我们都注重的、文学走马灯的灯芯,尽管在实际创作时,仍然会受到审美范式、外在要求、虚妄目标的影响。要完全做到“真实”是多么难,几乎不可能,但还要是做,把属于自我的声音夺回来。
由于“真实”的主题相当复杂,我冒充小说人物,在《即兴戏剧》的结尾植入了自己的邮箱,想与任何有兴趣的人探讨。半年多来,终于收到了不少陌生人的邮件。最近一封是有人询问我,为什么邮箱名是“章鱼公园”,我说是Beatles乐队的一首歌。礼尚往来,对方也向我推荐了一首Lemon Jelly的Elements。
小说集《晚春》里,也夹带了不少私货。《巴黎来客》的男主角,用了我舅舅的名字。虽然小说本身纯属虚构,但在阅读一本本关于巴黎的小说、地图册、文化手册时,我感到自己隔着时空与1993年的舅舅重逢。我们会说些什么?当然还是沉默,或是开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暗暗确认彼此的存在。小说《无双》的灵感则起于徐皓峰的《国士》,全然不是武侠小说,但抽取了一口凛冽的气。我曾为它写过一篇创作谈,标题是“除了侠义,没什么可信的。”亦是肺腑之言,无论外界如何变化,我依然相信这一点。小说《开罗紫玫瑰》则源于对一位陌生人的豆瓣账号的发现,无意间捕捉到了他的生活。小说集《晚春》出版以后,我心血来潮去搜这个账号,他已经改名了,茫茫不可见。
也有读者谈到过《晚春》的古典气息,不仅呈现于一部分语言,它的实质在于人生的幻梦感。唐传奇里,无数人物应证了这一点。也有南宋李嵩的《骷髅幻戏图》,吐露这大梦一场。小说《海上花列传》里,沦落风尘的赵二宝幸运地找到佳婿,一时引起许多艳羡。娶亲前夕,那位公子要回家报信,相约再来见面。赵二宝等了很久,到处打探,都了无消息。整个人痴痴傻傻,唯知等待。结果有一日,正恍惚,忽然听到有人来报喜。二宝打扮一番,被来者奚落,便自道是公子要接她回去。来者嗔怪道,那位公子分明已经死去很久了。二宝一想,似乎公子真的已死。刚要盘问管家仆人,只见七八人都变作鬼怪,扑来。吓得二宝大喊一声,惊醒了过来。这是《海上花列传》的结局,但如此亲切、熟悉,仿佛是许许多多人生活的象征。
又想到《桃花源记》,武陵人进桃花源,大约也是发生在晚春时节。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一切美好都到了极致,似乎下一刻就要衰变。小时候读不出韵味,后来再读,稍微多理解了一些,却不可避免感伤。后世王维写过一首《桃源行》,我尤其喜欢最后几句。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即使“处处志之”,最后仍然“不复得路”。然而,这并不是武陵人的错,而是峰壑从来都是多变的。人生于世,在各种悲喜之间流动,即使只能在梦中见一眼桃源,也已是幸事。这或许与小说《无双》中的一段有相通之处:
人们问阿那克萨戈拉:郎布撒克姆山是不是有一天会变成海?阿那克萨戈拉回答说,是的,除非时间不再进行。阿那克萨戈拉相信,郎布撒克姆山是因海水退潮才被发现的,有一天海水涨回来,山也会再次被淹没……像这样,许多年里,山变成海,海又变成山。
当我们注意到这一点,并仍然选择承担自己的命运,那么又是进入了一个决绝而迷人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