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光与混沌
我是在认识三三之后,才读到她的小说的。那种感觉非常奇妙。三三纤弱,声音柔缓,看起来一个温婉秀丽的南方女子,但是,她的小说却是充满某种混沌的力量,就好像人物及其故事在海中波浪起伏,水柔软无边,但力量却浑然霸道,让你无从逃避,也无从分析。三三纤弱的身体里有一个强大的灵魂,她能感受到她人物身上每一丝情感的悸动,又不沉溺其中,冷眼旁观这悸动背后的背叛、挣扎与无奈。因此,在有课的下午,当三三拿着大杯的咖啡,坐在课桌旁边,用清晰又温和的声线开始讲本雅明时,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本雅明认识纳博科夫的话,他们也许会互相欣赏,因为不管是本雅明的“灵光”,还是纳博科夫的“肩胛骨的震动”,他们都谙熟人类生活(不管是场景还是情感)最暧昧却又最充满言说可能的奥秘,本雅明在巴黎《拱廊街》徘徊、游走,感受光线穿透屋顶时的迸裂,观察波德莱尔诗中的“拾垃圾者”,纳博科夫在《菲雅尔塔的春天》漫步,突然遇到旧情人,街道上的一切,“悬铃木斑驳的树干、杜松灌木、围栏、铺路的小石子……”,所有的物体突然充满灵光,成为心灵的一部分,这恰如我在读三三小说《巴黎来客》《开罗紫玫瑰》《尼尼微神迹》等作品时的感受。
它们所触及到的都是人类生活模糊、不可界定的那一部分。无关对错、无关价值,甚至无关人自身,人的存在不再只是自身,而是与外部事物之间互为存在时的形象,飘忽、不确定,人的表情、动作,生活的流动、情感的磨损,和灰尘、街道、落叶、黄昏,和咖啡的味道、雨水的味道、香水的味道,所有的一切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氛围,既构成真实,又远离真实,在这其中,人慢慢显现出一种形象。所有细小事物,看起来毫无关联的、平常的、无聊的物,被归拢起来,变为情绪、情感的一部分,变为有气息的事物,笼罩在人物的周边,人被附着在这城市的气息之中,成为这城市的一部分,但同时,又成为那一个人。《开罗紫玫瑰》《晚春》《来客》《羽人》无不如此。当《开罗紫玫瑰》中的陈缜站在江边,凝视着夕阳,感受到风从耳边吹过,当《巴黎来客》中明磊和Lou时隔多年,重新坐在上海的咖啡馆中,凝视又躲避着对方时,那一刻,所有的物互为生长,形成一种呼吸,一种气息,最终,构成陈缜、明磊和Lou的形象。
我想,之所以小说流动着这种感觉,首先是因为三三抓住了“城市”的精魂。农业文明之时,人的存在是依靠劳作来彰显自身的,人需与自然搏斗,方能获得生存之空间,因此,人必须是大写的“人”,哪怕卑微、弱小、苦难,“自然”是人的对立面,是天然的敌人和需要被克服的对象。工业文明之后,“城市”变为实在的载体,无数的人从乡村进入城市,在工厂、商店、机关生活,“自然”和人之间的关系可有可无,“室内”开始显现出对人的存在的重要性。相对应的,与自然相关的野性、外部世界变得疏离,新的空间是由人自身建造的,隔离一旦形成,人的内省、自我开始突现,城市既是人的安居之地,也是人的局囿之地。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以刘呐鸥、施蜇存为代表的上海“新感觉派”展示出非常独特的气息,舞厅、咖啡馆、跑马场、高楼、舞女、股票等完全崭新的符号成为小说的主体,它们通过碎片化的语言,以一种几乎令人眩晕的气息让读者体会到中国生活中潜藏的新气质。人不再只属于人自身,也不再完整,它破碎于张扬、强势的符号之中,成为多棱多面、矛盾模糊的异已存在。城市不只是物体的、客观的,它犹如一个有着庞大躯体的怪物,滋生细菌、阴暗、狂热,并以这些情绪引诱、开发人类从未意识到的欲望,它的一端是即时的、致命的欲望,另一端却是永恒的、面目全非的人性,这正是波德莱尔所谓的“现代性”。王安忆、金宇澄、周嘉宁在某种意义上继承了新感觉派,抓住了“城市”与人之间的融合性与吞噬性,而金宇澄、王占黑则以更世俗化的描写和更口语化的语言呈现出“城市”作为一个有机怪物的尘埃性,物质的、享乐的,同时又意味着新的精神的城市灵魂。
三三的小说几乎可以说另辟蹊径。她有着纳博科夫的细微和挑剔,可以看到新感觉派的眩晕和碎片化,王安忆对物质的深刻把握,在置身于“城市”这一庞大生命怪物时,她小说中的疏离感和独语性质,又让我们看到张爱玲在描写上海、香港时的遥遥相望,好像主人公总有一个分身,有另外一个自己在看着香港沦为废墟,有另外一个振保在看着振保沉沦,看到白先勇在描写台湾、纽约时的悲凉。《巴黎来客》中的Lou像极白先勇《谪仙记》中的李彤,美丽嚣张的外表下藏着无处安放的灵魂,所有的不甘、虚荣、自卑演化为生活中一场场自我欺骗的表演,越认真、越掩饰,其中的悲伤越发清晰地泄露出来,那是无比残酷的舞台,灯火辉煌,舞台上的人在表演着毁灭,家国破碎所带来的灵魂崩溃逐渐现出它的狰狞面目。Lou始终没有明确透露她的家庭背景,就像李彤始终不愿意提那场杀死她家人的沉船事故。也或者,那些事件都只是催化剂,在巴黎、纽约街道上踉跄行走的Lou、李彤们早已被“纽约”、“巴黎”所吞噬,那偶尔显露出来的刹那的脆弱是灵魂的悄然一闪,马上又被坚硬的铠甲所包裹。
和白先勇《谪仙记》不同的是,三三《巴黎来客》所描述的是留学生群体在巴黎的日常生活,“家国”只是隐之于背景的存在,不构成重大的创伤,但是,也正是这种日常的背景,三三显露出一个城市精魂把握者的敏锐。她极擅长于在文本中创造一种飘忽的、不可捉摸的气息。城市吹过的风,潮湿的气息,漫天的夕阳,不是作为客观事物存在,它们是人物情感的一部分,既是充塞于所有空间的阔大存在,同时又只存在于人物的微小内心。人物的存在不是确定无疑的,就像《开罗紫玫瑰》中的陈缜,他的感受大多只是一刹那,微弱到几乎于无形,也不构成人物在现实生活中的本质形象。但是,当你在阅读陈缜这些微弱却不绝于缕的情绪时,又却清晰地感受到陈缜模糊浑然的形象,又甚至可以说是时间的形象?评论家张定浩认为在三三作品中能“感受到在痛苦和欢乐之间的左右摇摆,在那种隐蔽的黑暗和光线之间的一种摇摆。就像那种颤动的树枝一样,它会给你很多的阴影的部分,但也会有一些温柔圆润的光线从树叶之间落下来,就是那种摇摆的感觉。这种摇摆甚至体现在修辞,体现在语句的节奏上面。”“摇摆”,即不确定、难以把握,但也正是使事物拥有微妙之美感的原由。三三在探索微观事物及情感情绪时,展现出她大开大合的一面,“城市”作为一种美学形态存在于三三小说的内部肌理中,它影响小说内在的结构、语言及其人性方式,并滋生人性的新面相,塑造生活形态和时代精神。
但三三小说的内部空间并不止于此。三三所致力于追寻的是人类之间的关系及人在这样的关系之中所显现出的自身形象。她特别喜欢在小说中使用信件,几乎类似于小心翼翼的试探,于寂寞、孤独之中,想寻找他人的温暖或认同。但是,这些信件大部分时候却昭示着交流的无效。《补天》中主人公与试图登天的一藏先生的通信,《圆周定律》中与任天时的通信,在其它作品中作者也喜欢通过信件来建造人与人的关系形态,但这些信件往往并没有真正抵达对方,相反,它们使人类彼此之间的距离、裂纹更加清晰,几乎是以残酷的方式被确定了下来。在这些作品中,三三展现出一个小说写作者非常强大的想象力,荒诞不经,却又因为植根于生活内部而没有脱离轴线,恰恰使生活内部的某种真相暴露了出来。《开罗紫玫瑰》中陈缜和李曼漫长的纠缠几乎是通过信件、豆瓣日志的方式进行,陈缜在李曼的日志中窥视并编织现实中李曼的生活轨迹,最终,也是在日志中发现李曼对于情感的扭曲及所想要达到的现实需求。三三充分发挥了她对“不确定”的美学喜爱,陈缜最后对这段情感的反思没有触及到任何现实生活的部分,他不会去对峙,却也不会再去喜欢,但实际上,他对情感的看法却又因此彻底改变。《圆周定律》中的任天时,《补天》中的一藏,无论行与言,都是在现实与颠狂的边缘游走,无论一藏怎么叙说他伟大的登天行程,他都需要钱来执行,无论任天时如何口吐狂言,却仍然需要打官司来度过困境,三三总能牢牢抓住风筝的线,让其小说文本不至于过于轻盈。
这也可以回到三三所言的对小说“真实”的追求上。其实,作为一个小说家,谈论小说中的“真实”、“社会”、“时代”、“价值”都是极为危险的,它很容易被外部化和物质化。可三三在许多访谈中都谈到这一点,且极为坚定,她对小说中的“真实”有自己的理解,“我最大的理想是看清这个世界的真实,我是用叛逆而决绝的心在看。这对我的写作方式有很大影响。”“叛逆而决绝”,这两个词语准确传达了三三在面对“世界的真实”的态度,它们表现了三三在面对混沌的现实世界及人的模糊存在时的决心,从中也可稍稍窥探到一个曾经的律师的锐利与倔强。这正是她小说的另一面:对弱势群体、普通人及现实生活的关注。所以,我们从她的小说中可以看到《晚春》中的父亲和我的生活,看到《来客》回城却无家可归的叔叔,甚至,看到从巴黎留学回来的博士生从天子娇子成为普通人,他们面临着困境,并被这困境所吞噬。在对社会现实的描写上,三三的描写非常生活化,细节充实、鲜活,很有穿透力,这或者得益于她几年的律师生涯,她有机会接触到多个层面、多种面相的人和生活,有机会触及到现实生活中人性的矛盾及社会的复杂。但是,她小说中的“真实”并非客观意义上的社会真实,三三很少做价值判断,也不枉议论,而是观察、思考,深入现实肌理内部,寻觅更为深远的真实和真相,正如她所言,“所谓真实究竟是何物,我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它需要被凝视才能慢慢呈现出一种轮廓。并且因为我们的无能,它将永远在相对概念的范畴内。假如有一天你以为自己确切捕捉到它,那么恭喜你又为盲人摸象提供了一个例证。非要归纳一个通用的法则,那暂时可以说的是:沉下去,继续观看,不要轻易下结论。很多年来,为了不影响被观测的事物,我尽可能以温和、弱势、隐形的形态来观察它们,我甚至通过控制意识消除了自己的表达欲,在此也感谢写作稍微容纳了一些反噬的力量。”(《俄罗斯套娃》后记)“凝视”、“观看,不轻易下结论”,这是三三对现实的基本态度,换句话说,三三小说中的混沌性、整体性来自于她对现实、真实的谨慎态度。“小说的“真实”则更像一种魔法,取决于作者的魔法等级以及他是否相信这种法术。我很容易喜欢记者写出的小说,那种准确、切近的东西会打动我。”纳博科夫曾经说一个好的小说家就是一个魔术师,最重要的动作就是反对“常识”,从“正方形”的生活中找出其“圆形”来,这样,被“常识”所压抑的生活、人性及现实才能释放出更为宽阔的内容。
在一次访谈中,三三说,“我前阵子重新理解了‘朝闻道,夕死可矣’。它好像在说,道是不可闻的,得保持它的神秘性,否则生命还有什么意思?我们应当为世界的混沌无尽而庆幸。”“混沌无尽”,或许,这可以解释她小说中的矛盾性。她的第一部小说集以“黑洞”命名。黑洞之中,无所谓真实、真相,每一个人都会被庞大的力量所吸走,在旋转之中,人、物不分,万物都以隐喻的方式存在。在这黑洞之中,人因为自身的完整而陷入孤独和寂寞之中,人渴望交流、渴望走向他人,但却永远面临着某种屏障,而这屏障,不是无关灵魂的外部事物,而是人类加诸于自身的种种障碍。
我看好三三未来的写作,她有着超乎寻常的语言能力,感性、繁复,同时又携带着冷调的犀利与淡然,它们形成一种张力,类似于音乐的旋律,流淌在文本空间内部。读她的小说,我一下子就想起初读纳博科夫《菲雅尔塔的春天》时的感觉,如鸽群在城市上空疾飞,划出一道道飘忽、优美的弧线,鸽哨时而清亮高亢,时而低缓悠长,随着人物的相遇、分离,时间的流逝,随着城市街角悬铃木落叶的再次纷飞,那声音旋律不断变调,它激荡着心灵,促使人朝向天空,凝视、感受那鸽群疾飞的飘逸身姿。这既是三三小说的语言,也是她小说的结构,我感受到她小说内部急冲而来的鸽群,带着高空的凛冽气息,和穿越尘土的目力,为我们表演自由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