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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钓》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杨知寒  2024年07月17日09:57

《独钓》

作者:杨知寒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ISBN:9787020187133

作者简介

杨知寒,1994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人民文学》《当代》《花城》等刊,曾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刊选载。出版小说集《借宿》《一团坚冰》《黄昏后》《独钓》。获华语青年作家奖、人民文学新人奖、萧红青年文学奖、丁玲文学奖、宝珀文学奖首奖等。

文摘

黄桃罐头(节选)

1

江红玉每次去江福芝家的时候都要在楼下小卖店买两瓶黄桃罐头带着。江福芝是她姐,还住在一个小区里,按说每次登门不用这么客套,但江红玉坚持认为有这两瓶罐头,姐姐家的门槛才能放低,让自己好迈。这种坚持有两个原因,一是江福芝住着小区里好地段的一幢楼,面积有一百二,南北通透,三房两厅。装修上压人一头,像宫殿像城堡,每个房间的墙面上都铺满了各色的墙纸,讲究四面不露白。后一个原因是江福芝是大老婆生的,她和弟弟江红军则是小老婆生的,虽说现在不论嫡庶了,可从小看惯了妈妈在大妈妈面前低头不言声,也就看惯了自己在江福芝面前低头不言声。

江福芝家在六楼,城市里刚起楼的时候,有钱人都选楼层高的买,说站得高望得远。实际上在那之前大家都住着大杂院平房,才有这番比较。江红玉提着两瓶罐头,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爬,一楼是家做生意的,小区里很多一层都用来自家做小买卖,这一家用来做饭店了,油烟味儿爬到三层楼时还闻得见,真好闻。江家过去不算富有,父亲是个教书的,后来下场不好,很早便死了,母亲也不跟三个孩子多说,江红玉便只能记得住父亲的书法写得好,家里还留了几幅。后来这几幅字也换过粮食,不多,母亲就更不爱跟他们提起父亲了,说日子这么苦都是因为他爱写字儿。日子是苦,主要是饿得人发慌,嘴里都干苦干苦的,日子能不苦么?所以江红玉爱闻油烟味儿,每次爬到六楼姐姐家门口了,也总能闻见一股炸鱼炖羊肉的味儿。

这天又让她闻见炖羊蝎子的气味儿,从铁皮门后边一缕一缕勾魂似的飘出来,飘得江红玉慢慢提了一口气,吸满到肚子里。姐夫是个回民,回民在城里是大户,从清末就在这儿,几个家族几个姓氏都是有数的,数老兰家人口多,老穆家势力大。姐夫叫穆子清,在穆姓家族里排行老五,称五爷。穆家妈妈一生生了九个,个个念了大学,九个有半数在北京、沈阳,穆子清一年中也有一半的时间在北京工作。于做什么,江红玉不知道,因为姐姐一次说一个样儿,问多了就显得自己不懂。只知道穆子清在北京挣了大钱,不然也不会有这么体面的一套房子,养了两个姑娘一个小子像公主子那样过日子。江红玉喜欢孩子,尤其喜欢姐姐的三个孩子,他们个顶个儿漂亮,遗传了姐夫家族里高鼻深目的基因,个头挺拔。江红玉敲门的时候,是穆非来开的门,叫她老姨。小时候穆非没少让自己帮忙看着,和别的男孩不太一样,穆非不淘气不闯祸,让他坐就坐,让他吃就吃,只有一样不能夸他好看,一夸就哭。可穆非的确好看,一米八的瘦高个子,皮肤白皙还总爱穿件白衬衫,清爽腼腆。刚从医学院毕了业,准备进医院工作。穆非接过江红玉手里的罐头,回身给她拿拖鞋穿。非非,你妈你爸在家?江红玉一面换鞋一面问。穆非十八了,不喜欢人家叫非非,说一声都在餐厅呢,就回自己屋里去了。

穿过狭长的厨房,有一间面积比江红玉家卧室还大一倍的餐厅。穆家人平日在那儿吃饭,实木大餐桌,五个人五把椅子。餐厅的面积足够放下更多的东西,便有一个一米长的大鱼缸,养了苹果剑、红绿灯什么的,摇摇曳曳。鱼缸旁边是张单人床,小女儿穆婷假期从日本回来时,就在这儿睡。江红玉走进时看见餐桌上有三五个盘子,都拿盆罩着,就知道他们要么还没吃,要么吃过了。江福芝嘴里还嚼着东西,让江红玉直接坐床,江红玉一屁股坐着了个东西,穆婷急忙叫了一声,尖得很,说我的帽子啊老姨。她也有十七了,十六岁那年穆子清托关系想让儿子女儿去日本留学。穆非死活不去,穆婷倒是闯实,去了一年。这次中间回来,说歇歇还要去,那边好。这帽子是在东京商场里买的,驼色羊绒的,款式国内没有。江红玉连忙躲开,帽子坐瘪了,慢慢弹起来。穆婷拿回在手里盯着不放,似乎再晚一会儿,它就死活弹不回原来的形状了。

说几遍了你的东西好好放,不听又瞎咋呼。说话的是大姑娘穆雅,高中毕业后在钢笔厂上班,后来穆子清跟她说姑娘别干了,看清大势,赶紧下海,爸给你投钱。穆雅的胆子不比穆婷小,差距在心眼上。她说爸我想开个美容院,穆子清说行啊,可说好了就这些钱,怎么经营管理是你的事。我在家待的时间也不长,管不了你。穆雅于是在一马路租了门市,装潢起美容院来,像其他美容院一样承诺了种种能耐:文眉、文眼线、拉双眼皮、点痣、打耳洞。可临到装潢结束才发现身边没有能兑现这些能耐的人,请人的钱她想省了,这些手术她没做过也看小姐妹做过,便想学着自己来给人做。这就是差距在心眼上。开张第三天好容易来了一个人,说拉双眼皮。穆雅拉完只眼睛,感觉没那么难,于是很快拉好了第二只。女顾客疼得要命,拿镜子一看第二只眼睛果然拉毁了。穆雅觉得自己好歹拉好了一只眼睛,那只眼睛的钱就该付。女顾客没说什么,捂着眼睛给了钱。结果第二天还没去开门,站在街口就发现店被人砸了。

穆婷说你就是缺心眼,傻大姐傻大姐说的就是你。等我回来吧,跟着妹妹干。穆雅白她一眼,不说什么,自己干的事儿是个笑话,她也觉得,还经常和别人讲,把别人和自己一起逗得哈哈乐。穆雅对事业没什么大要求,现在这个阶段她心思都在感情上。对方是车辆厂的工人张勇,他们是高中同学,穆雅喜欢张勇会吹笛子,爱穿皮夹克。喜欢穿着皮夹克的张勇下了班来接她,专给她吹笛子。

近张勇天天找她,穆雅天天心情不错,愿意替人主持公道,再说老姨对他们几个孩子,真是很好的,穆婷不该那么说话。江福芝看看丈夫穆子清的脸,对方还算和气,但她知道穆子清不喜欢江红玉过来,尤其不喜欢对方总是赶着饭点儿来。穆子清的理由不是小气,他跟妻子说过,嫁了我你就是回民,你妹妹和我没关系,她得忌口,不方便。江福芝是经过苦日子的人,没有穆子清,她还不知道锅包肉也能用牛肉做。于是每回妹妹来,她都抢着盖好菜碟子,指挥孩子们保持安静,能打几个嗝好,千万别咽口水。穆子清则一动不动,大家气度地邀请江红玉多坐一会儿,别客气别拘束。然后抽着他从北京带回来的三五香烟,听听姊妹俩说什么。

江红玉心里算得没有错,两罐黄桃罐头是有用的,给他们吃多了荤腥的肠胃解解腻。穆雅已经把罐头提到餐厅来,用刀子撬开瓶盖儿,分给妹妹一个勺,自己拿一个,捞一块放在还沾着米粒的饭碗里,问母亲来不来一块儿。江福芝喝了一口罐头里的糖水,开说不喝了,转脸向江红玉,你老姨呀就是太客气,每回都带。别说你带的她们就还爱吃,我也买过,没人吃呀。奇了怪了。江红玉说,这个牌子是老牌子,桃嫩。江福芝用手拨弄下瓶子,转过商标来说,那我得记住。江红玉说,姐你喜欢我下次多买几罐。江福芝说,嗨,哪儿还用啊,你自己过也不容易,有那闲钱儿自己买点儿好吃的,别舍不得。江红玉笑着点点头,在姐姐和两个外甥女吃罐头的时候,视线兜了又转,去看吞云吐雾的穆子清。姐夫也是快五十的人了,看着比她认识的任何同龄人都精神,还是气质不一样。头发茂密得像年轻人,微卷,眼珠是褐色。鼻子又高又大,架着眼镜不说,镜片儿的颜色还和别人不一样,是红镜片儿。不知道平时看人是不是人脸都是红色的,挺有趣儿。她这么一个人笑着,发现穆子清也对自己笑,又和蔼又稳重,真羡慕姐姐找了这么个男人。

这么多年姐夫虽说没帮衬过,可也没挤对过她,江红玉有句话憋在肚子里太久了,晚上在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想到后只有姐夫能帮自己这个忙。九个兄弟姐妹,家家开枝散叶,穆家得有多少人。穆子清掸掸烟灰,坐着没什么意思了,要江福芝让个地方,他起身去客厅看会儿电视,你们聊。江红玉忙双脚点地,向前躬了下身子说,姐夫我有点儿事。你再坐会儿,我来就是想跟姐姐和你商量这个事儿的。

穆子清想再坐回去还得让江福芝让地方,有点儿费事,便一同坐在了单人床上,和江红玉隔了距离说,啥事你开口。说完用余光瞥江福芝,妻子脸色开始暗沉了,连穆雅和穆婷都察觉,勺子双双放下,桃不吃了。唯恐是借钱。江红玉低着头,说,姐,我这几年身体也不大好,有时遇个事你和红军离得远,也难帮。我想让家里添个人,帮帮我。江福芝松了一口气,妹妹一辈子没结婚,年轻时长得不好看,个子矮小,腿也有点儿残疾,才没人要。现在岁数大了,倒耐看些,找个人过日子是应当的,也不难。穆婷有点儿憋不住想笑,其实大姐穆雅也想笑,毕竟老姨一把年纪了,还有这个心思。穆雅绷住了笑,热情地说,老姨早该往前迈一步了,我帮你想想人。穆子清不让孩子起哄,刚准备找找自己有哪些年龄相当的朋友可以介绍,就被身旁江红玉一双热望的眼神盯牢了。江红玉一心一意地求他,姐夫,我不要老伴,我想要个孩子。我一辈子给别人看孩子、带孩子,就想有个自己的。能跟我说说心里话,给我养老送终。要个男孩,像非非那么大好,要已经懂事的。

鱼缸里时而响起水泵运作时的呜呜声,一条红鱼在追逐一条黄鱼,它们共同追逐的是一只线虫的尾部。踢球一样用鱼嘴拱着,谁也吃不着。穆非穿过厨房走进来,说,谁叫我?他发觉老姨将本来挂在父亲身上的眼神,倏然挂到自己身上,有点儿眼泪巴巴。江红玉吸了一下鼻子,叹了一口气。心想姐姐命怎么这么好,这么顺,能让非非叫自己一声妈该是什么感觉,一面耐心等待姐姐姐夫对这件事的答复。江福芝说,你们几个没事别在这儿待着了,回屋去。穆雅穆婷都走了,穆非还在。他问母亲有件蓝衬衫去哪儿了,淡蓝色的,要出去见朋友穿。江福芝说穿白的好,那件旧了,扣都快掉没了,找不着。穆非没说话,扭脸走了。江红玉抬头看着穆非的背影,又想起八九岁时的他,天天让自己宝贝着,他什么习惯她都清楚。忍不住想跟姐姐说非非从小就不爱穿新衣服,因为学校里有孩子笑话过他,说他是新郎官,就这么回事儿。话到嘴边又咽下去,那不是自己的孩子,她现在正跟别人求孩子呢。

求一个穆家孩子。穆子清知道江红玉的心思以后,不单不笑,话也不说了,都让江福芝去说,他已经表过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