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说我是一头野鹿
我读池州师范第四年,语文老师黄复彩调去省文联做编辑,汪春才老师接替他,教语文,兼班主任,到附近城里小学见习,到乡下学校实习,都是汪老师带队。
汪老师是黄老师的师专同学,他们年岁相仿,都比我大二十岁左右。黄老师考进师专前在工厂工作了七年。汪老师此前做过村支书、乡下初中的教导主任。
黄老师是作家,在省内已颇有名气。那时学生热爱文学的颇多,这个爱好不需任何装备,能识字读书即可,图书馆里的文学名著,我们四年也看不完,于是各种性格的同学聚集起来,组建文学社团,都希望从黄老师那里得到一些真传。他讲散文小说,我们听来十分畅快,比一般语文老师更能深入文本肌理;他讲思辨类文本和文言文,我们就颇感为难,夏日午后,没有风扇的教室里,浓郁的汗味让人轻微地烦躁不安。
汪老师永远是满面春风。无论什么文章,经他一讲,都能发现有趣有料的源泉。他的语文课应该从未有人能睡着,他上什么课,都比说评书还热闹。我不知道他的见闻何以如此丰富,他的嘴巴似乎从未静止过,偶有不说话的片刻,也是微嘻着,随时有妙语冲口而出。
黄老师令人敬慕,汪老师则让人轻松。
汪老师也能写作,光明日报社“百城赋”征文,入选的《池州赋》就出自他的手笔。黄老师临走之前,大概跟他聊到过我,请他对性格特出或有缺陷的学生多一份关注。不过,汪老师并未发现我有什么特长。那时,他着力培养我们成为合格的小学教师,如何读书、教学、做职业规划,他跟我们聊得很多。
师范包分配工作,四年级也还是安安静静上课,规规矩矩见习、实习。
九月份,汪老师布置我们写一篇关于假期生活的文章。我用散文诗的笔法刻画与乡村孩子交往的几个细节,不算是一篇合格的记叙文,但有一点表达的别致,在虚无缥缈的摹写里,我那时分明看见自己文字灵性的闪光,只有自己能体味的微妙感觉,在矫揉造作的文字里找不到合适的出口。
我盼着汪老师能高看一眼,才如此煞费苦心。如果还是黄老师教,我不会这样写。
作文发下来,汪老师写了两行评语,建议我写规范的记叙文,为将来的工作打好底子。我理解为对我才华的漠视。这怎么行?我“嚯”地站起来,将那两页作文纸从本子上撕下,揉成团,再捏一捏,走到教室窗口,用力弹下去。
多年以后,即使文章屡遭退稿,我也从不敢对编辑有任何埋怨,总是觉得自己力有不逮,我是怎样从一个无法无天的小兽慢慢长出了人形呢?
我回到座位,不动声色,坐下。我等汪老师发怒。我准备接受任何暴风骤雨。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汪老师说:今天,我们学习“现代抒情诗四首”,郭沫若、闻一多、臧克家、艾青,看看他们的诗作有哪些相通之处。
汪老师言笑晏晏,在四首诗歌里自由穿行,“日出”“春鸟”“静夜”,这都能联系到一起?好像每个作者都是他的老熟人。特别是“大堰河”,他朗诵一遍,又让一位上海的女同学读一遍,他随意说几个场景,大家就被带到苦难岁月里去了。阿Q想:“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我则想,将来,我的诗,一定比这些人出色。
我以为这节课会有指桑骂槐,或借题发挥。没有,一句都没有,全是诗歌,他沉浸在诗的海洋里。我以为课后汪老师一定会找机会谆谆教导。也没有。什么都没发生。
这事就算过去了。
我当老师二十多年,也有与学生发生冲突的时候,我常想起汪老师的不言之教。但我没有他的修养,我能看见胸膛里的怒气像黑雾在眼前缭绕。
十月份,我在别人的撺掇下对班上一位女生突然产生强烈的好感。这在班里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有一天,我推开那位女生旁边男生的课桌,说,麻烦你坐到一边去。“为啥?”“我要跟她坐在一起。”
那个男生挪到我原来的位置去坐。我和喜欢的女生坐在一起。并不窃窃私语,我认为我们不需要。
汪老师是班主任,他一进教室就看出了问题。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课堂上,汪老师能用轻松通俗的事例谈论很多严肃的话题,我们默默纠结许久的事,他三言两语,点破,我们就豁然开朗。
一千年前,有个祖籍波斯的汉人李珣写了一首词,我实在是太喜欢了,喜欢得舍不得拿出来念,怕被别人听了去。“相见处,晚晴天,刺桐花下越台前。暗里回眸深属意,遗双翠,骑象背人先过水。”
春日黄昏,少女与才华横溢的多情诗人相遇,女孩故意将自己的头饰“双翠”掉落下来,回眸一望,骑着大象涉水而去。天哪,她骑着大象呀。诗人要怎样的装饰才配得上庄严华丽的姑娘?这么微妙的情感,这么大的气势,这么机灵古怪的美丽少女。如果她只是个扭捏碎步的小姑娘,这首《南乡子》就会淹没在千万首小令里。她灵巧的身姿下面是大象啊!看到没有?
汪老师说,南越骑大象没啥了不起,跟我们江南骑牛一样。她故意掉下“双翠”,这种小花招,男孩子一定要心领神会,不要傻乎乎捡起来交给警察叔叔,要藏好了,慢慢追过去,大象的脚步不快。
我拼命朝他瞪眼。我恨他这样解构,简直暴殄天物。但下课之后,我突然发现,经他一讲,我再也不会将这首词当作个人的私藏了。
“许多事,心里明白就好,不必那么局促,不用设置太多藩篱,你懂的微妙之处,别人也懂得,要用合适的方式表达你的独特,不要让扭捏碎步掩盖了你宝贵的感受。”汪老师迅速治好了我的文艺病。我原以“敏于事而讷于言”为准则,不肯多说一句多行半步,是在与汪老师宽松的聊天中,我才渐渐往开阔处生长,事未必“敏”,“言”倒是渐渐多了起来。
我那时以为外国最了不起的诗人是歌德,他最好的作品是《少年维特之烦恼》,我读一切能读到的歌德传记,从这些作品中得到的教益是:青少年时期的爱,只是一个人灵魂的训练;恋爱,主要检测一个人爱的能力和勇气。爱一个人,和她成家是遥远的事;真正的爱,是心灵在当下电光火石的映照。
我将这些观点与班上的男生分享。有个责任感极强的男生,恰是我喜欢的那个女生的同乡,他赶紧向女孩发出示警:千万不要当真,冯渊和你的恋爱只是训练。
信息在传递中必然损耗。损耗往往发生在说话双方的误解或者理解的不对等上。我能解释什么呢?尽管我每天给她写诗,在她那里,这些诗歌的价值已然大打折扣。不出大半年,我们就要毕业,各分东西。谁跟你训练爱情?
女生当然也不至于完全不能理解我的本意,一段时间里,我们仍然保持着感情的清澈。
汪老师不能坐视不管,十一月底,他开始着手解决这个问题。
他只跟我说了一句话:冯渊,你认识的女性都是诗歌里的仙女,现实中的女孩子是肉身。
我听不大懂,摇摇头走了。他说,你明天就懂了。
他将那个女生叫去办公室谈话。第二天早上,那个女孩迅速与我疏远。我回到自己原先的座位。一切才刚开始,就结束了。
我不知道汪老师说了什么,能如此有效地说服了那个女生,将我的诗歌与爱意瞬间清零。这是让我很沮丧的一件事。
元旦后的一个清晨,我在校园的半月池边、女贞树下,将那些呕心沥血的诗稿化为灰烬,这些文字未必完全没有强烈的感情,但表达是局促、拘泥的,内心深处的悸动,我总是用最含蓄、最千回百转的形式呈现。我这些分行的文字,到底有没有打动对方,存疑。或者,只是“写”这种形式,让女孩觉得自己被关注了,所以能忍受我一两个月的胡言乱语。
女孩总不免误以为会“写”的男孩是满足她们梦幻的天才。多年以后,我在剧院观看契诃夫的《海鸥》,妮娜对她所爱的作家说:“如果我的生命真的对你必需,就请你拿去。”俄罗斯少女对作家的狂热追慕,那种单纯的景仰和献身,让人到中年的我愣了好久。
我暗地里佩服汪老师的功夫。我当教师多年,在做学生思想工作方面,能力平庸,总感觉明白的自然明白,不明白就是鸡同鸭讲。现在想来,汪老师的处置办法应该算是教育学上的经典案例。他没有动用强力,起初听其自然,一旦寻得关键,便以四两拨千斤之力,将两人断然拆分。这无论对于我,还是对于那个女生,都是非常好的事。原本不是一条线上的两个人,随着自然感情的深入,未来必定有分歧,带来的撕裂之痛,会远远大于草木区萌就被分拆的轻微创伤。当然,这是我事隔多年之后的体悟。体悟越深,我对他的感激之情就愈加强烈。这些感激我只能埋藏在心里。
毕业之后,我跟汪老师见面不多,联系也不多。2001年,我工作调动,发现档案被原单位弄丢,我差一点成了卡夫卡笔下那个K。幸亏汪老师教过我,越是纠结的事,人心越不要纠结,我重新整理起自己的档案,写信问汪老师要原始毕业材料。十五年毫无联系的老师,一天之内就将所有的材料复印、盖章,挂号寄来。
2017年,汪老师患白内障,希望到上海做手术。其时我已在上海工作近十年。我找到熟人,亲自将七十岁的老师推进手术室。老师拉住我的手说,我一辈子从未进过手术室。我说,老师不怕,这是小手术,一会就好。
去年,我回池州看老师。老师召集了池州城内的旧日师生,设宴款待我和爱人。
酒过三巡,老师用浓重的池州方言对我爱人说:冯渊是一头美丽的野鹿,他需要在山林间奔跑,和泉水、山岚作伴,你一定要看护好他,不能放任,那样他会失去方向;也不能一根铁链拴牢他,那样会损伤他美丽的角。
老师,您说我是什么,一头野驴?
瞎讲。是野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