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剑记
舍下收存有康熙年间木刻本《剑侠传》,据说是明代王世贞所撰,辑录唐宋三十三篇剑侠小说,晚清任渭长据书绘作《三十三剑客图》。不说书中聂隐娘、红线女之神技几近仙人,却说那个发结红带的紫衣老者,持长短剑七口舞于庭中,挥霍奔跃,出剑如电光,或直进或圆转,看得人眼花缭乱。举手抛飞,七剑插在地下呈北斗形。
《剑侠传》中剑侠各有神异:有人夜行千里;有人锡丸出剑光,有如白虹;有人匕首形如新月,削铁如泥;有人于指甲下抽出两把剑,稍加舞动,跳跃凌空而去;还有人从衣袖中取出两剑跃将起来,在人头顶盘旋交击,光闪如电,剑击声铿铿不绝。
古人常以为剑有神异,有好事者录之以文,真假不论,据几曾看,如睹传奇——
颛顼高阳氏有画影剑、腾空剑,不用时在匣中,常如龙虎啸吟。若四方有兵,此剑腾空飞过去,指其方即能克敌。
夏禹铸一剑,藏在会稽山腹地,上刻二十八宿,又有背面,面文为日月星辰,背记山川。
周穆王时,西戎献昆吾之剑,刃口赤红色,锋利无比,切玉如断泥。
龙泉、太阿二剑被埋在地下,夜里,剑之宝气上彻于天,人挖出宝剑,斗牛间气不复见。
刘禅造一巨剑以镇剑口山,人见精光泄露,偏偏求之不获。
曹操有两剑,一曰倚天,一曰青虹。剑锋锐利,断铁如泥,一把自佩。青虹剑在夜间像油灯一样发出青光,赐夏侯恩。
袁绍在黎阳,梦见神人送他一把宝剑,睡醒后,见卧室果然有一剑,铭曰“思召”,解之为绍字。
唐德宗去奉天,自佩火精剑出内殿,吹槛上铁狻猊应手而碎。夜里,侍从看见德宗的车驾发出数尺光明,即剑光也。
唐朝有个叫郑云达的人,少时得一剑,轻弹之下,能发出吼声。
扬州兴化平望湖中有一剑,弯曲时能首尾相就,识者曰绕指柔也。
有术士于手腕间出二弹子,喝令其变化,顿成一对飞腾的燕子,名为燕奴。燕奴又变作两支小剑,凭空交击后,再飞回术士腕中。
戚继光当年逐贼寇至闽海中,一日夜里,波涛中赤光大起,使人潜海探之,乃一古铁锚也,重达二百斤,纯绿透莹。将其锤炼成三柄剑,俱作青色,灿烂射眼,一作自佩剑,一赠汪中丞,一送王世贞。
这些古剑皆是神物,而我最喜欢的却是蒲松龄书上写的那支剑:不过二寸之微,宽如一韭菜叶。对月嗅视,白光晶莹,荧光流转。剑虽然没有三尺青锋,却可嗅妖气,见到鬼魅,即冲出箱子直飞而去,如一匹耀眼的白练,快如闪电,瞬息击杀。剑是神器,剑囊亦是灵宝,可辟邪捉鬼。有回,一物像飞鸟一样落下来,形状像夜叉,红目血舌,两只爪子抓挠伸缩,靠近剑囊。只听得剑囊格然一响,大如竹筐,恍惚间有鬼怪突出半个身子,将夜叉揪入囊中,声响也渐渐寂然,剑囊顿时收缩如故,打开它查看,只见其中仅剩几斗清水。
唐宋传奇里多有剑侠,哪怕一袭青衫的书生也携剑在身。此后,剑渐渐绝迹了,一柄长剑换作了一纸折扇。扇有骨,能量心量人量世。出鞘的是剑气,而展开的扇子则形如半月,照己照人,如此含蓄。果然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易水边的壮士,可遇而不可求,甚至遇见也难。阮籍暮年登上广武山,凭吊楚汉古战场。站在猎猎风中,叹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难成英雄,不甘竖子,于是多少人选择了茶酒,选择了山水,选择了村居,和梅兰相伴,与菊竹为邻,少了巍峨堂皇,多了风雅。
茶酒、山水、村居固然大佳,古人遗留的经史子集更是妙不可言,时间凝光内敛,自有一家头面。读至佳妙处,其中光亮,令人陡然一新。心里一轮明月,将人笼罩,不知今夕何夕。
小说中有侠客纵横江湖三十余载,杀尽仇寇,败尽英雄,天下更无对手。无可奈何,隐居深谷,将几把剑埋藏地下:
一柄四尺长剑,青光闪烁,凌厉刚猛,无坚不摧,侠客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
一柄软剑,剑柄上用金丝盘着两个篆文,乃是紫薇二字,剑身极其柔软,透着如烟如雾的紫光寒气。
第三柄是无锋之重剑,大巧不工,外表黑黝,剑身深黑之中,隐隐透出红光,剑身三尺多长,共重约九九八十一斤,两边剑锋都是钝口,剑尖圆圆的似半球。侠客四十岁之前恃之横行天下。
第四柄木剑,侠客四十岁之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进,渐入无剑胜有剑之境。
演绎的是剑之术,其中赫然人间道。
曾用毛竹削过一支剑,剑身染白,剑首系红绳剑穗,那是我童年的神器。偶尔在山里拔竹剑与野草斗与花枝斗,剑锋过去,草与花莫不纷然离枝,无有能御之者。带着竹剑纵横村野多年,经过松针纷落的山林,经过芒花盛开的山路,路边有青色的芭茅,还有喇叭花、野菊、蒲公英、杉树、苦槠和枞树。四月,挥剑削向新生的细嫩松枝,纷纷扬扬落了一身松花。我带着它走过池塘,走过晒满衣服的篱笆……可惜那剑丢在少年,可惜那少年丢在乡间,可惜那乡间丢在云边。甚矣,吾亦衰也!很久没有做过剑客的梦了。
见过一柄好剑,拔剑在手,指尖弹过,剑轻轻嗡声作蜂鸣,从高到低,从有到无,连连弹过几次,心里陡然生出豪气。友人赠我龙泉人铸造的铜质越王剑,黑色菱形暗格花纹,剑身修长,颇具古意。持剑四顾,想起那句:“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手中的剑气并未横秋,持剑人早已横秋。皱纹来了,白发多了,身体里凉风静静弥漫。
少年时读侠义传奇,常常以身代之,恍惚间不知不觉闪进了书页。一人一马,腰挂长剑,浪迹江湖,诗酒自娱,打抱不平,足迹遍及江南塞北大漠关中。
山海关外,暮色正好,雪景更好。临窗看山,看风雪中高巅大山,突然想起往事。远游很久了,不知道该往何处,衣物沾尘,昨夜的酒痕还在。那人不禁心神黯淡,感伤袭来。此生注定诗人耶?今日又骑上瘦驴在细雨中缓缓向剑门关去。放翁一句“细雨骑驴入剑门”,引得千古多少人物低吟浅唱。有追慕者忍不住在纸上画出心意:
奇险的剑门关,山势雄伟,山崖相对。一骑驴人点缀其间,三五挑夫跋涉石道,瀑布自上而下流过,山道则由山脚而上。
剑门是千古之雄关,能消解它的,是风是雨是驴是词是诗。细雨毛驴让剑门多了婉约,多了人情,多了回味,可供把玩的风味。能消解风雪大山高巅的,应该是金戈、铁马、旌旗、巨石、暴雪吧。
放翁的诗词好,虽然雕琢,却能随心所欲,有酒气、有茶气也有剑气。美人顾影,而英雄看剑。先贤妙论: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先秦到两汉、魏晋,乃至隋唐宋元明清,多少人曾经一次次执剑而看,苏轼引杯看剑坐生风,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陆游看剑心犹壮。还有人闻鸡看剑起长歌,酒酣看剑已尘凝,独倚楼栏看剑气,看剑长思跃马游,看剑纵横泪沾臆,看剑欲狂舞,看剑壮心惊……
对酒看剑,醉里看剑,忧心看剑,灯下看剑,很多人无酒也看,不醉也看,欢喜也看,漆黑还看。青灯下,暗夜中,一支长剑随身,有人弹剑而歌,有人弹剑涕下。长剑如秋水,一身秋意,得意这一支长剑,失意这一支长剑。
夜里,饮酒归来,零星小雨不绝,对面美人松在路灯下影影绰绰,一时怀古,生出来几缕诗情:
小醉身怀承影剑,周公心事斗牛间。
耽幽枕雨不知处,庭树萧萧雪满山。
承影剑为上古名器,晨光初发,天色将亮未亮时,或者黄昏半明半暗之际,面北看剑,隐约有物,但不知形状。剑锋过处,微微作音,刺穿人身感觉不到疼痛。承影、含光、宵练,合称上古三剑。
含光剑,入眼无形,入手无物,剑锋过处,不伤物分毫。宵练剑,白天可视其影,不见其芒,夜晚只见光芒,不见其影。剑锋随过,伤口随合,令人感觉疼痛,但刃不沾血。剑本非剑,以剑喻道,剑如光,光不可见,都说光阴如梭,实在梭有形。时光不可触摸,却可通天地杀人无形;剑如影,影有状而不见物,形衰而影迹似有还无;剑如风,风有留余,热风、湿风、冷风入体则合其身。
剑是古器、名器、礼器,腰挂长剑的侠客,黑袍宽服,风卷起衣带,伟岸奇崛地立在历史虚空里,立在我眼前,目如秋水,一身剑精神,一身玉精神。眼见他走过广漠的旷野,走过屋舍俨然的村落,走过夕阳,走过晨露,纵马在冰山间奔驰,渐渐消失在雪地里……他的身后,暮色四起,暗夜里狼牙、利齿、长舌,阴森出没,蝎心人,人形兽,牛头、马面、驴脸、无常、罗刹、山魈,穿上人皮,四处招摇,美女蛇吐着信子在荒村的残垣断壁之间出没。携一支剑就此别过也好,是阳关道,或者独木桥,不论柳暗花明,抑或山穷水尽,总有逍遥天地的自在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