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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7期|徐贵祥:好汉楼(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4年第7期 | 徐贵祥  2024年07月26日08:13

徐贵祥,出版有长篇小说《历史的天空》《琴声飞过旷野》《老街书楼》等,曾获第六届茅盾文学奖、人民文学年度奖等。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

好汉楼(节选)

徐贵祥

我不是作家,但我是一个有文学情怀的人,我一直在做文学梦,从少年到如今。我深信,文学让人安静,文学让人年轻,文学让人清澈。我用我的笔在纸上歌唱,表达我对世界和生活的看法,表达我的感情和理想……好了,读者同志,不浪费您的时间了,我先把这个故事讲给您听。

二十多年前,我在某部通信营二连炊事班工作,有一天副连长马莉找我谈话,说师政治部宣传科要一名打字员,物色到我头上来了。我一听,第一个反应是不敢相信,从炊事班到宣传科,这也太不靠谱了。

我问马副连长是不是跟我开玩笑,她眼睛一瞪说,我跟你开过玩笑吗?你要是没有特殊的事情需要处理,马上给我卷铺盖,吃了午饭就去报到。

这简直就是喜从天降,不过我还是有点儿纳闷。

我参军并不是自己的选择,而是我父亲的意思,他当过兵,只当了三年,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当上军官。高考填志愿的时候,他要我报考军校,我倒是填了,可是那所军校没有录取我。我父亲没有气馁,在我大专毕业之前,他把我的成绩单送到县武装部,硬说我是当兵的料儿。

父亲跟我讲,大学生士兵可以直接提干,这当然是真话,他想让我圆他的军官梦。可我知道他还有一层考虑。

我读大专的时候参加了文学社团,课余就戴着耳机听小说。那年暑假回家,父亲见我成天戴着耳机,非常不满,跟我讲,天天戴着个助听器,难道你的耳朵有问题?

我跟父亲讲,我这是在听专业讲座呢。父亲将信将疑,最终还是把我送到部队了。

没想到新兵集训之后,我被分配到炊事班,而且还不是大厨,主要职责是打杂。

到炊事班的第一天晚上,我给父亲打电话,告诉他我在炊事班揉馒头。他也愣住了,安慰我说,这是好事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值得欣慰的是——啊,读者同志您笑什么,笑我说话文绉绉的?是的,我有这个毛病,讲话的时候爱用书面语,显得自己有文化。其实,这个毛病也有好处,我就是因为口语书面化,引起了副连长马莉的关注,她让我业余时间参加修订连史。很快我就对连史产生了兴趣。

我的文字功底不错,能够经常从资料里发现瑕疵,比如连史原稿里有“俘虏敌团长张立明一名”,我就向副连长提出来,这是病句,张立明就是一个人,没有必要再加“一名”。再比如,“刘崇同志像猛虎下山一样扑向被炮弹炸断的电话线”,我说那不可能,因为电话线是被冰雪覆盖的,刘崇同志只能一截一截地找出来,不可能“猛虎下山”,再说那时候他已经负伤了。诸如此类的发现还有很多,得到了马副连长的认可。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她推荐我到宣传科当打字员吧。

师机关大楼在营区中间位置,通信二连在营区东边,中间隔着两个小山包,两公里多一点儿。那天午饭我吃得心不在焉,草草了事,马副连长派我的同事、炊事班洗菜员陈秋,推着买菜的三轮车,送我到宣传科报到。

陈秋是我的好伙伴,我能够参加连队修订连史,让他羡慕得不得了。陈秋想当文书,他说他当了文书,复员后找女朋友就有身价了。

路上陈秋问我,你家里很有钱吧?

我说,我家就是一个开超市的,能有多少钱呢?现在生意不好做。

陈秋说,那你怎么能调到机关当打字员呢?听说还能直接提干。

我有点儿不高兴,想了一下才说,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啊,我是正经八百的大学生士兵,我怎么就不能到机关工作?再说,你认为关系是万能的吗?好好工作,争取早点儿当上文书。

我没有告诉陈秋,我其实就是个大专生,还是林木专业。

陈秋的脸灰了一阵,再也不言语了。山道弯弯,很快就到了,直到我扛上背囊,拎着网兜上了办公楼的台阶,他才慢悠悠地说,毕得富,星期天我来找你玩吧,我还没有进过办公大楼呢。

我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陈秋,腰杆顿时挺直了许多。我说,好的,等我工作落实了,就给你打电话。

我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办公楼台阶,回头一看,陈秋还站在那里。我心里说,拜拜陈秋,拜拜通信二连,拜拜炊事班,我要到机关工作了,我再也不跟你们一起和面洗菜了。

我把东西放在办公楼一层的卫生间里,兴冲冲地上楼了。问清楚姚副科长的办公室,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心里一阵狂跳,突然紧张起来,情不自禁地摸摸风纪扣,检查了鞋带。

这时候从一间办公室走出来一个上尉,见我杵在那里,朝我笑笑说,是毕得富吧,姚副科长在开会,让我等你。我来给你简单地介绍一下情况,然后你到好汉楼住下。

这是我到宣传科见到的第一个人,名字叫东南风,文化干事。我对他印象很好,他对我印象也不差,以后我走上写作的道路,同他也有关系。

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我不仅调到机关当上了打字员,而且住进了好汉楼,这比先前住在通信二连炊事班要强多了,虽然是同组织科的打字员毕然合住。

到了好汉楼,拿出东南风交给我的钥匙,打开门,看见屋里有两张空床,墙壁和地面都很干净。卫生间一点儿异味也没有,不像我们通信二连炊事班,每天几遍冲洗,照样有刺鼻的尿臊味。我很庆幸有这么一个室友,同时也想到,我得注意点儿,往后多干活。

下午下班前,我回到办公室,姚副科长见到我很高兴。这才知道,宣传科原来的打字员刘牧参加集训了,结束后很有可能提干,他的工作由我顶替。

我一听这话明白了,原来我还不是正式的打字员。我马上就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刘牧提干不成,那我不是还得回通信二连炊事班吗?我琢磨要不要把这个疑问说出来,姚副科长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哈哈一笑说,你安心工作,只要你表现好,就能留下来。

尽管姚副科长这么说了,我的心里还是不踏实,我估计,除了刘牧的亲人,最希望他顺利提干的就是我。

姚副科长带我到几个办公室,认识了宣传科全体军官,教育干事段金海、新闻干事方田园、文化干事东南风、内勤干事富金山。因为科长面临转业,姚副科长主持工作。姚副科长对我说,这是编制表上的职务,在工作中并不是严格按照编制履职,分工不分家,咱们基层宣传科,所有重要工作都要一起上,包括你们几个战士。

宣传科还有两个女兵,军人俱乐部的袁月和韩小涵。袁月是俱乐部主任,二期士官。到机关食堂吃饭的时候就见到她们了,不过没有怎么说话,只打了个招呼。

当天晚上,回到好汉楼三层,走到门口一看,里面有个瘦高个子士兵,正在愁眉苦脸地看着我的床铺。我犹豫了一下,敲了敲门,里面的人似乎吃了一惊,转过脸来,盯着我足足看了两秒半钟,拉着脸问我,你是怎么弄到钥匙的?

他的脸本来就长,往下一拉就更长了,让我很快就联想到木瓜。

我说,是东南风干事给我的。怎么,您不知道?

高个子士兵说,我才安静了两个晚上……他们也太不尊重人了,说都没有跟我说一声。你贵姓?

我立正回答,毕得富,完毕的毕,得到的得,富裕的富。

他的眉头皱了皱,但是很快脸上就松弛下来了,啊,这么巧,我也姓毕,毕业的毕,然后的然。

我趁机套近乎说,那我们就是兄弟了,我知道你比我早两年入伍,我叫你毕哥吧。

他冲我一挥手说,进来吧,千年修得同船渡,进了一个门,就是一家人……不过,你不能喊我毕哥,我们部队,相互之间称呼职务。

我进去了,刚要坐下去,他咋呼一声,不要坐床,条令规定,非休息时间,只能坐这个。他一本正经地说完,伸出一条腿,从我的床下踢出一个小马扎,一直踢到我的面前说,非休息时间坐这个。

屋里只有一个简易的写字台和一把椅子。我当然明白,他的这个举动其实就是下马威,他不想让我坐那把椅子,而且不仅是今天晚上,只要我今天没有坐上,那么就意味着,在此后的岁月里,我就不能享用那张写字台和那把椅子,还有他床边的那个白色书柜。

我盯着他,同时用眼角的余光打量我们的集体宿舍,二十多平方米,因为家具少,显得空空荡荡。看来我得自己想办法弄到一张写字台和一把椅子,还有书柜。可是我到哪里去弄呢?

我没有坐那个马扎,因为毕然已经坐在椅子上了,仰着他的木瓜脸,就像从高空俯瞰我。

我坚持站着,不让他俯瞰。

他似乎捕捉到了我的对立情绪,没话找话地说,你睡觉打呼噜吗?

我说,我打不打呼噜,我自己怎么知道?我要是打呼噜把你吵醒了,你就把臭袜子捂在我嘴上。

他嘿嘿一笑说,哪能呢,我是怕我打呼噜影响你休息。

我说,我不怕,我要是困了,外面打雷都听不见。

三言两语,我和毕然就算熟络起来,他告诉我,他也是大学生士兵。毕然说,只差二百二十三分,我就能读清华北大了。

我的心里一阵冷笑,但是嘴上说,那你怎么还来当兵啊?

他说,尽义务啊,适龄青年应征入伍,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我跟你讲,现在,大学生入伍是流行风,我们“长虹师”今年有三百名大学生士兵,调到机关工作的有十二个,已经有五个参加集训了,运气好的话,至少能提起来三个。你小子命不错,才当半年兵就到师政治部了。

我突然听到他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好像叹息他的运气不好似的。

我终于坐到小马扎上,我得缓和我们的关系,居高临下就居高临下吧,谁让人家是老兵呢。

虽然姚副科长说,只要表现好,就可以留下来,但我总是不放心。我对提干兴趣不大,但也不是没有,如果让我选择,是提干还是回到通信二连炊事班工作,我还是选择前者。

我把我的担心告诉毕然,请他指点迷津。他哈哈一笑说,你放心,刘牧啊,他回不来了。

说完这话,他的手臂抬起来,手心向下,在胸前往下一按,好像按在谁的脑袋上。

我觉得他话里有话,问道,他为什么回不来了?

毕然看着我说,他是因为思想意识有问题,被赶出宣传科的。最后这句话,他几乎是用一字一顿的口吻说出来的。

我说,什么叫思想意识有问题?是不是小偷小摸?

毕然说,这个你都不懂?思想意识有问题嘛,就是,就是脑子有问题,他偷看女人洗澡。

我吓了一跳,说,那怎么还让他参加集训呢?这样的人,能提干吗?

他笑了,集训,谁跟你讲的?那是你们姚副科长编造的,给他留个面子,住进集训队,实际上就是等待复员。

虽然毕然这么说了,我还是不太相信,我甚至看到毕然讲起刘牧的时候,眼神有点儿不对,目光空洞。好像他不是在跟我讲话,而是在同操场那边的山头讲话。就凭这,我判断出来,毕然同刘牧的关系肯定一般,他不喜欢刘牧,可能刘牧也不喜欢他。

那个晚上我没有睡好。

宿舍在好汉楼三层,毕然的床铺在里面,写字台对着窗户,西面是一个山坡,通向远望阁。熄灯号响了之后,从窗户往外看去,黑咕隆咚的。我很想到远望阁坐一会儿,但是我不能轻举妄动。

毕然好像也没有很快入睡,翻来覆去的,偶尔还克制地咳嗽两声。躺在铺上,我想象原先睡在这个铺上的刘牧,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从刘牧的身上,我又想象,住在四楼的袁月和韩小涵、套间里的姚副科长、二楼的东南风干事和方田园干事……这六十多个房间里的人,这会儿都在干什么呢?在这个黑漆漆的夜晚,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蝙蝠,飞翔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

到了半夜,我被自己的一声呼噜惊醒了,接着我就听见毕然发出了一声叹息。我的天哪,他还没有睡着,他在想什么呢?难道他还在想刘牧的事情?

几天之后,我就能正常睡眠了。白天到宣传科忙这忙那,不仅要打字,还要打扫卫生,给姚副科长和干事们跑腿送信,取报纸取信件,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我已经顾不上当蝙蝠了。

有个星期天,陈秋来了,还给我带来了一挎包蒸馒头。我们连队的馒头好吃,在全师都有名。我问陈秋有没有当上文书,陈秋说,还没有,但是快了,上面要连队上报“四朵金花”的事迹材料,马副连长让他帮文书整理。

我吃了一惊,那你不是副文书了吗?你会写吗?

陈秋红着脸说,我怎么不会写,我也是高中毕业啊,你这么看不起我?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点儿自高自大,联想到毕然对我的态度,觉得自己也不是个东西。我对陈秋说,我带你去看办公楼。

陈秋赌气地说,不看了,没准儿哪天我也会到办公楼工作呢。

我说,是我不好,其实就是开玩笑,我知道你很用功,有空儿就到连队荣誉室抄东西,你不仅可以当副文书,还可以当文书。以后,没准儿还可以领导我呢。

陈秋单纯,经不住我甜言蜜语,很快就跟我到办公楼参观去了。

这件事情对于别人来说算不了什么,但是对我而言,还是有意义的。从陈秋对我的态度上,我认识到,尊重是互相的。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我都得跟毕然搞好关系,何况他嘴里有那么多故事,真真假假的,都很有趣。

在毕然给我讲的故事当中,我最感兴趣的是关于好汉楼的,毕然几乎熟悉这幢楼里六十多个房间所有的主人,甚至知道他们的秘密。那时候我听毕然讲这些故事,并没有意识到它们将成为我的财富,我觉得毕然有点儿卖弄。

毕然确实爱卖弄,有一次他一不小心讲漏嘴了,说军人俱乐部女士官袁月对他有意思。我没有看出袁月对毕然有意思,但是毕然经常念叨袁月,给我的感觉,其实是他对袁月有意思。可是有意思也白搭,条令规定,士兵服役期间不允许在内部找对象。

毕然跟我说过,相互之间要称呼职务,可是他有什么职务呢?挖空心思,我想到了一个职务,班长,这是机关新兵对老兵的流行称呼。

我第一次喊毕然班长,他没有一点儿心理障碍,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当然也从此确定了我们两个之间的领导与被领导关系。在我没有找到写字台、书柜和椅子之前,他跟我讲,这些东西是咱俩的,你需要,也可以用。

我还算识趣,和毕然同时在屋的时候,我尽量避免使用那几样家具。

我当上打字员之后,接手的第一项工作,是打印《新战法训练政治教育纲要》,连续几个夜晚,宣传科都在加班推材料。什么叫推材料呢,就是集体讨论,政治部王副主任讲任务,姚副科长讲思路,方田园和东南风凑素材,大家一起提炼观点和设计结构,形成初案。我的任务不光是记录,还要整理打印,第二天再讨论。

那时候我们还把电脑叫微机,其实到了我手里,就是打字机,因为不让上网,也没有网可上。

推了几次材料,我就发现,写材料方田园是一把好手,他每次发言,都会得到姚副科长的肯定。比如他讲,什么是新战法,就是区别于常规战争的战法,战争模式不一样了,战争手段不一样了,思想教育当然也就不能按老套路来,要与时俱进。

姚副科长说,很好,就把这个作为第一条,新战法训练中的思想教育要与时俱进。

然后方田园又讲,不管是什么战法,不管是冷兵器时代还是火器时代,哪怕是信息时代,说到底,人的因素是第一位的,只要有人,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所以思想教育首先要解决人的认识问题,克服经验主义。

姚副科长接着就说,好,思想教育要注重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

我还发现,东南风不怎么发言,发言也是忧心忡忡的。我记得他讲,不管是什么战法,都要切合部队实际,不鼓励放卫星。根据我掌握的情况,新战法训练以来,有些部队过于激进,自己发明创造。比如,有个连队为了延伸兵器射程,搞什么子弹加热器,让子弹飞;再比如,有个步兵连队尝试用机枪拦截巡航导弹,这简直就是异想天开;还有个连队训练攀登,研制伞翼飞行器,号称空中垂直打击。这些搞法很危险,要及时喊停。

姚副科长沉思道,打仗嘛,本身就是冒险,现在新战法训练方兴未艾,士气可鼓不可泄。

方田园说,新战法,总要有些新举措,机枪打巡航导弹也是可能的,战争年代,我们“长虹师”就有机枪打飞机的先例。

姚副科长说,打飞机和拦截巡航导弹是两回事……不过,东干事讲得有道理,我们搞教育,就是要把问题想得更细一点儿。加一条,新战法训练要讲科学。

他们每次讨论,我都像兔子一样支着耳朵,耳听脑想手记。我不仅能够胜任本职工作,还学到很多新名词、新思路。我不算太聪明,也不傻,我知道,我当打字员,不仅脱离了炊事班,而且来到了一所学校。有时候暗想,倘若真能提干,我就留在宣传科当干事。上天给我一条路,我得把它走好,在宣传科待久了,没准儿真能成为一个作家呢。

读者同志,您是不是觉得我痴人说梦?是的,那时候我确实感觉曙光在前,雄心蠢蠢欲动。谁没有年轻的时候呢,谁没有梦想呢?

袁月和韩小涵的办公地点在大礼堂,人住在好汉楼四楼楼道偏西的一间宿舍,早晨出操的时候能够看见她们的身影。袁月的个子高高的,脸盘也大。出操跑步,她和韩小涵在勤务班后尾。袁月通常能跟上队伍,胖乎乎的韩小涵则有点儿吃力。我喜欢看出操中的女兵,脸蛋红扑扑的,脑门上汗涔涔的,用文学的语言表达,朝气蓬勃。这不算思想意识不好吧。

经过一番侦察,得到情报,政治部仓库里有一些废弃的办公桌椅。我跟姚副科长汇报,姚副科长说,怪我忽视了,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去找陶管理员,按需申领。

我喜出望外,捏着姚副科长写的条子,跑到机关食堂旁边的平房办公室,把条子交给陶管理员。他只在眼前晃了一下,压根儿就没细看,在条子右下角写了几个字,往我手里一塞说,到大礼堂找韩小涵,把条子交给她。

我转到大礼堂,在军人俱乐部办公室找到韩小涵。

那当口袁月正忙着,对我笑笑说,适应了吧?

我说,当个打字员,有什么不适应的?

袁月说,毕然对你还好吧?

我说,很好啊,他一肚子故事。

袁月抬头看看我,笑笑,不说话了,埋头画她的画。

韩小涵接过条子看看,噗嗤一笑说,就几件破家具,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吗?你等一下啊,我把手上的事情处理一下。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大厅里挂着一组素描画,这想必就是袁月的作品了,看样子是幻灯片草稿,科里布置的任务,用于对部队进行保密教育。

我说,袁班长太厉害了,早就听说你有才,没想到这么有才。

袁月向我一笑说,这算什么,基础活儿。

韩小涵忙完了,朝我一摆脑袋说,下楼,在地下室呢。

跟袁月打了招呼,走到后台,我问韩小涵,袁月有这么一门手艺,为什么要当兵呢?

韩小涵说,袁月是美术学院的学生啊,当兵是为了锻炼。调到机关的战士,都有特长。

我问,你的特长是什么?

韩小涵一愣说,我……我没有什么特长。说完朝我看了一眼,怎么,你不知道我有什么特长?

我吃了一惊,看着韩小涵,啊,哦,我想起来了,你会写字,书法家。

韩小涵得意地笑了,书法家那谈不上,不过,我练字可是有童子功的。

韩小涵说得那么自信、那么自得,我不禁对她多看一眼,又看一眼。我发现这个胖乎乎、爱说爱笑的女孩子,比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好看多了。

韩小涵问我,你调机关之前是做什么的?

我老老实实回答,在通信二连炊事班,负责使用馒头机,我本来还想研发切馒头机,可是还没有等我研发出来,上面配发了,我连切馒头都不用了。

韩小涵笑起来,笑了两声又不笑了,说,别笑话我啊,我笑点低。

我说,哪能呢,我想笑都笑不好,再说,你笑起来很好看,牙齿很白,脸上有光。

韩小涵啊了一声,不知道她是很受用,还是不好意思,冲我说,注意脚下。

这段路还很长,从大礼堂后台绕到进门右侧,再下阶梯,下了一段阶梯,又下了两段。动动脑子我就明白了,从前面看,地下室是半层,从后面看,是一层半,因为后墙靠山,还有半扇窗户。

半明半暗中,总算到地方了,眼前出现一个既拥挤又空旷的大房间。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斜斜地落下来,铺了一地铜钱似的图案。似乎在一种奇特的光晕里,我看见墙上靠着几面旗帜,旗帜旁边还有几幅书法作品,正楷、行书、隶书都有。

我问韩小涵,这是你写的?

韩小涵故作矜持地说,练字用的。

我说,练字都比我写的好看。

韩小涵指着一堆横七竖八的旧家具说,挑吧,挑什么都行。这根本就是破烂儿。

我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哪叫家具啊,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稍微好一点儿的还油漆脱落。我费了很大劲,才找够我要的东西,而且,我没要那个看起来更洋气的书柜,只是选了一个小三层的书架,可以放在写字台上的那种——我本能地意识到,我不能跟毕然有一样的书柜,我的东西最好比他的矮一头。意外的惊喜是,我看见墙脚有两桶白漆,问韩小涵,我可不可以拿走?

韩小涵说,拿吧,这里的东西,你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那天下班,在食堂吃过晚饭,我找了一辆三轮车,上面装着我挑选的几件办公家具,到通信二连找到陈秋,请他帮忙找人修理。陈秋一口答应说,通信二连能工巧匠多的是,这个周末,我就把它送去。

回到宿舍,我故意跟毕然说,原来袁月会画画,难怪机关首长都喜欢她。

毕然问我,你喜欢她吗?

我说,我当然喜欢,不过,不是那种喜欢,我觉得她挺阳光的。

毕然说,这次选拔大学生士兵集训,分给师政治部一个名额,政治部党委本来要推荐袁月,但是袁月不想参加,她想年底复员,家里已经给她找好工作了,在一所美术培训机构当教师,据说收入很高。

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毕然说,我?我什么不知道,这个好汉楼里的事情,没有我不知道的。我跟你讲,袁月推荐的是我,可是,那些官僚主义推荐了刘牧,刘牧……哈哈,这下好,刘牧打了他们的脸,等着瞧!

我说,袁月只是一个士官,她有什么资格推荐你?她推荐也不管用啊。

毕然盯着我,看了一阵,看得我发毛,好像他对我的话非常不满。毕然说,那她也推荐我,她的心里有我。

那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我看着毕然,发现他在走神,他的目光似乎落在我的头顶上,念念有词,好像在发表宣言——天涯何处无芳草,青山处处埋忠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

这次真是把我吓住了,我说,班长,班长,你怎么啦?

毕然好像也被我吓住了,他回过神来看着我,半天才说,怎么,没有怎么啊,我在……我在背诗呢。

星期六上午,毕然出门办事,我倒休,聚精会神地睡了一觉,起床洗漱完毕,想找一本书看。我走到毕然的书柜前面浏览,居然发现里面有不少文学书籍,其中还有一本《红色骑兵军》,作者是巴别尔。

我吃了一惊,难道毕然和我一样,也是个文学青年?

我打开那本书,翻了几页,看得不是太明白。进一步浏览发现,三层书柜的最底层有一本军队文艺杂志,我把它抽出来,很快就被一个标题吸引住了,《每天都是春天》——

目光从眼前的山坳掠过,我看见千沟万壑,那里面藏着年轻的躯体,一旦响起起床号,山谷里就生长出绿色的森林,同正在前来的春天会合。夏天和秋天的傍晚,站在制高点上眺望,往西是太行山、大巴山、秦岭,再往西是昆仑山,会看到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穹庐之下,群山之中,簇拥着无数个城市和村庄……看着流金溢彩的晚霞,心中顿时生出金戈铁马的雄壮和辽阔……

我到机关半个多月了,也去过远望阁,两次都是下午下班后,吃了晚饭去散步。有次看见东干事坐在远望阁的长条椅子上发呆,还有一次看见司令部胡参谋在那里转圈。

读者同志,现在我向您大致介绍一下我们部队的地理情况。师部所在的九道梁,在太行山东侧,多种地貌千变万化。我们所在的好汉楼海拔并不高,远望阁也只有八百多米高程,但是向西看去,还是居高临下,因为西边的山峦相对平缓,十几里外的山脊线都处在视野之下。那片苍茫的山谷里,确实藏着金戈铁马,除了师直几个营,我们“长虹师”的三个步兵团和装甲团、地炮团、防空团,一万多兵员的主力部队都静悄悄地蛰伏在那里——虽然山谷里经常龙腾虎跃,但是在师部的远望阁看来,那里永远是不动声色的。

我快速地把那篇文章读完了,这才回过头来找作者。署名是“西北望”,估计是笔名。我从这篇文章里嗅出了亲切的气息,嗅出了好汉楼和远望阁的味道。可他是谁呢?难道是毕然?我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以我对毕然的了解,他那样的胸襟,写不出这个境界。那么到底是谁呢?这幢楼里,不仅政治部的干事们是笔杆子,司令部、联勤部和装备部的单身汉们,都是从基层部队优中选优的。会不会是东南风呢,或者是侦察科那个谁都不理的胡彪?

我决定跟自己玩一个游戏,暂时不去打听这篇文章的作者是谁,等我把好汉楼里的人头都混熟了,我一定能认出他。

正这么想着,电话分机响了,姚副科长让我马上到办公楼去一趟。

我看着手里的杂志,有点儿走神,这篇文章我至少还要看一遍。怎么办呢?我把它放在一排书的最里面,然后拿出紧急集合的速度出门,十分钟后上了办公楼。

走到姚副科长办公室门外,我看见一个女兵端坐在办公桌的一侧,手里拿着一个袖珍笔记本,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我喊报告之前,她没有记录,好像正在聆听。

姚副科长向我招招手,女兵连忙站了起来,很标准地向右一转,然后保持立正姿势,正要给我敬礼,突然又把右臂停在胸前——因为在那一瞬间,她看见了我肩膀上的上等兵军衔标志,而她是中尉。

我也不知所措,并且下意识地把右臂抬起来了,准备还礼。可是她没有继续,我怎么办呢?再放下去显然不合适,我只好顺水推舟地先给她敬了一个礼,她也将计就计地给我还了一个礼。我发现她的军礼还算标准,显然训练有素。

谢谢您读者同志,您说这个细节很重要,可能是故事的起点,我同意。但是说实话,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我当时有点儿小心眼儿,这个女孩由主动敬礼变成被动还礼的举动,让我不太舒服。好的好的,我接着讲那天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那天那时,姚副科长没有在意这一刹那间的状况,收起面前的材料,站起身说,小毕,来,介绍一下,卓敏同志,咱们科新来的干事。你带卓干事到好汉楼安顿下来,下午看看东干事有没有时间,带她到营区走走,熟悉一下情况。

我立正回答,是。

姚副科长又说,如果东干事没有时间,你就陪卓干事转转,今天师史馆开不开门?

我说,今天是星期六,师史馆可能没有开门,一会儿我带卓干事看看营区。

姚副科长说,好,那就交给你了。卓敏啊,先休息,明天上班我就安排,东干事先带你一段时间。

从办公楼到好汉楼,有一段将近二百米的山路,穿过一个拱形圆门,路面倒是平缓,还铺着石阶。我背着卓敏的背囊在前,她自己拎着网兜在后,网兜里装着脸盆洗衣粉什么的。我始终没有认真地看她,印象里长得不算漂亮,也不算丑,一般人吧。上山之前,她突然在后面喊了一声,立定。

我吃了一惊,脚后跟不由自主地并在一起。

卓敏看着远处说,啊,我们的“长虹师”,就在这里,啊,那边是什么?

我当时没有明白卓敏为什么突然给我下达立定的口令,很快就明白了,她一边说话,一边把她手里的网兜往我面前一扬说,拿着……我的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一百个不满意,可是我的手二话不说就把网兜接过来了。

我说,那边是军官训练中心。

卓敏感叹道,好巍峨啊。在城里,像这样的建筑根本不起眼,可是在半山坡上,就像城堡似的。

巍峨?我心里好笑,这个学生娃,会不会用形容词?

再往上走,我就不想说话了,肩上背着背囊,手里拎着网兜,心里揣着屈辱。我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卓敏,一定是大官人家的孩子,否则不会一毕业就分配在本师政治部宣传科,也不可能一来就住进了好汉楼。看她那副青涩的样子,可能年龄还没有我大,离开姚副科长办公室,她就给我摆谱。

拐了一个弯,就看到拱形圆门了,圆门上方嵌着一个长方形木牌,赫然写着“好汉楼”三个字。卓敏停住脚步,认真打量,突然笑了起来,好汉楼,我住进好汉楼了,那我也是好汉了。

我没有接茬,我还在琢磨姚副科长的话,要让东干事带她一段时间,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给她配一个保姆?很快我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毕然说东南风最近失恋了,眼圈越来越黑了。我也发现东干事瘦了,加班推材料时总是萎靡不振,有一次给王副主任送材料,居然把他女朋友写给他的绝交信送去了,害得王副主任很紧张,以为他是闹情绪要转业呢。

姚副科长为什么让东干事带卓敏,还安排她同东干事一个办公室,难道……难道是姚副科长体恤东干事单身,又不想让他转业,特意给他发了一份福利?

说话间就到了好汉楼门前。好汉楼依山而建,坐西朝东。此时已近正午,阳光落在楼前的山坳里,在零星的营区顶上溅出扑朔迷离的光晕。

就要进楼的时候,方田园从楼梯上走下来收衣服,看见来了一个女中尉,探询的目光越过卓敏投向我。我怕他误会,赶紧上前一步报告,方干事,这是咱们科新来的,卓敏卓干事。这是方田园干事。

卓敏啪地一个立正,向方田园敬了一个礼,恭恭敬敬地说,方干事好,卓敏前来报到。

方田园这才眨巴眨巴眼睛,说,是新同事啊,不必客气,不必客气。小毕,你把卓干事往哪里带?

我说,好汉楼啊,卓干事住在好汉楼,袁月旁边那间。

方田园愣了一下,马上满脸堆笑说,哦,是这样啊,那好,以后……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说一声。

卓敏说,好啊,教我写新闻啊,我是来拜师学艺的。

方田园说,不客气不客气,我们互相帮助……互通有无吧。

我们还没有上楼,东南风从好汉楼的另一端出现了。我照例介绍他们认识,我发现卓敏的脸上闪烁着惊喜,对东南风说,前辈,早就知道您的大名了,我看过您写的文章,姚副科长让我好好地向您学习,我真幸运啊,来了就遇到您这样的前辈……

我看到东南风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别扭,同时看见方田园的脸上也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别扭。心想,卓敏为什么称呼东南风“前辈”呢,难道东南风比方田园长相更老吗?

我把卓敏带到四楼,在袁月和韩小涵的隔壁安顿下来,出门后路过她们宿舍的窗前,用眼角的余光往里瞟了一眼,什么也没有看见。

回到三楼自己的宿舍时,毕然已经回来了,见到我就说,你们科来了个女干部?

我说,是的,好像刚从政治学院毕业。

毕然说,她漂亮吗?

我说,漂亮?我没在意,身材挺苗条的,就是学生腔太浓。

毕然笑笑说,你小子还很有城府。

我说,她是军官,我没敢正眼看她。

毕然看了我一眼,突然提高嗓门说,太不公平了,她是大学生,我们也是大学生,为什么她一毕业就是军官,就能住上单间?可是,我们两个人住在一起,我不仅要听你打呼噜,还要……他不说了。

我说,她是军校大学生,我们是地方生,不一样啊。

那天毕然似乎很激动,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我对他的激动不以为然,在他慷慨激昂的当口,我的目光不时滑向他的书柜,我还惦记着那本军队文艺杂志,我琢磨着要不要问问他,那篇《每天都是春天》的文章作者是谁,但是最终没问,我决定把那个游戏玩到底。

下午,趁毕然外出,我悄悄地走到书柜前,顺手抽出了那本杂志,可是翻开之后,那篇文章不见了。我又从头至尾翻了几遍,还是没有。难道有人把它撕了,难道是我看错了,难道压根儿就没有那么一篇文章,难道我的精神出了问题?不管答案是哪一个,都很吓人。

我把杂志重新放回书柜,坐在椅子上,心里噗噗乱跳。怎么连我都出现了幻觉……

我掐掐自己的大腿,一遍一遍地回忆那篇文章的文字,得出结论,我没有失常,我清醒得很,否则,我的脑子里不会蹦出那么美妙的文字。

突然,一个念头闯进我的心里,怎么不会?我的脑子为什么就不能产生奇思妙想?中学时代我就读过《悲惨世界》和《复活》,我写的文章还刊发在林木学院的《江花》杂志上。世界上有那么多大作家,有的就是在精神失常的状态下写作的,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有那么大的潜力。难道,我也遇上了,我的天目也开了?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选择当一个在精神错乱的状态下潜力被发掘、天目被打开的疯子。

正这么想着,毕然回来了,扛着脑袋,举着眼睛,几乎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梦游似的走到他的椅子前面。他坐下来才看见我,但是马上就把目光移到一边,落在他的书柜上,再转回来看着我。

我感到这时候他的目光聚焦了,就像一把手术刀,在我的脸上划来划去。我知道我不能躲避,躲避了,就等于承认我偷看他的书柜了。我迎着他的目光问,班长,你是不是有点儿不舒服?

他迟疑了一下说,是的,我是不舒服。

还没等我进一步关切,他突然提高嗓门说,刘牧,他凭什么,不就因为他爹是教授吗?都什么年代了,还搞以权谋私……他从哪里来的优越感!

我无语,我既不知道刘牧的父亲是不是教授,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以权谋私的,更不知道刘牧是怎么表现优越感的。

很快我就知道了,刘牧并没有像毕然说的那样等待复员,他不仅在集训队当区队长,听说很快就要下到连队担任模拟连长了。

有一次我到军人俱乐部送材料,跟韩小涵聊了一会儿天。我故意把话题引到刘牧的身上,我说我睡的是刘牧的床,老是想刘牧的事情。

韩小涵起先有点儿警觉,不打算多讲,但是我多次表示,住刘牧的床让我感到紧张……

就这样诱敌深入,韩小涵最后还是跟我讲了刘牧的事情。

真相是这样的,我到宣传科报到的三天前,一个晚上,刘牧从集训队回来,没有马上回宿舍,而是先到四楼给袁月送辅导题,恰好韩小涵被隔壁的联勤部助理员曹丽叫去帮忙摆弄电脑。刘牧敲门之后,没有应答,他就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就在这时候袁月洗完澡了,穿着一件浴袍,开门一看,外面站着刘牧,袁月啊了一声。曹丽和韩小涵出门,看见发呆的刘牧,问他怎么回事,刘牧结结巴巴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不是故意的。

这件事情本来不大,袁月也说她那声惊呼并不是呼救,她洗澡的时候走神了,听见敲门声,想都没想就去开门,冷不丁见到门外有个黑影,吓了一跳。

其实没啥,袁月一直这么说,韩小涵也这么说。但是到了第二天,就有传说,好汉楼出了个窥视者。姚副科长先找曹丽、袁月和韩小涵谈话,深入了解。曹丽对姚副科长说,你们男人真无聊,没事找事,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袁月洗澡的时候想事,精力过于集中,走神了,开门见到刘牧,有点儿意外而已,而已。

姚副科长说,曹助理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要还刘牧一个清白。

曹丽是卫生科助理员,大学专业是心理学,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姑娘,致力于研究新战法中的心理卫生,颇受师长重视。见过曹丽,姚副科长心里有底了,又找刘牧谈话,刘牧老老实实地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了,姚副科长跟他讲,不要放在心上,不要影响集训。为了消除影响,让刘牧安心学习,姚副科长还做了一个安排,让刘牧彻底放下工作,住到集训队里。刘牧离开好汉楼的时候,姚副科长故意让袁月和韩小涵一起送他,几个人谈笑风生。

那天在军人俱乐部,分手的时候韩小涵说,你是不是听到谣传了?我跟你讲,刘牧是我们机关战士里最有才华的,人品也好,有些人嫉妒他。

我知道,韩小涵说的“有些人”指的是谁。

每周一次的科务会提前到周一上午召开,因为要介绍卓敏,也因为要讨论《秋季训练安全教育提纲》。这样一来,卓敏就算同宣传科全体认识了。姚副科长说,卓敏同志刚刚从政治学院毕业,还没有下正式命令,算是帮助工作,大家都是老同志,要关心爱护年轻人。

卓敏的小脸蛋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可能是因为兴奋,也可能是因为激动,有点儿紧张。她正襟危坐,手上依然拿着巴掌大的笔记本,笑容有些僵硬。

姚副科长讲完了,让卓敏说两句,卓敏打开笔记本,翻了两页,念了起来——各位首长,各位老师,很荣幸来到九道梁,成为“长虹师”的一员。我是带着一颗学习的心,来接受考验的……我将发扬“长虹师”的光荣传统,保持求知若渴的学习态度……

卓敏念稿的时候,会议室出奇安静,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脸上。不经意间,我看见方田园在向东南风挤眉弄眼,东南风没有表情。

卓敏的声调忽高忽低,手也微微抖动。卓敏说,贴近部队,贴近基层,贴近生活,从火热的军事斗争准备中获取营养,在风雨中成长,在磨砺中进步……她念着念着,调门越来越高,语速越来越快,在场的人都有手心捏一把汗的感觉。连我都感觉到了,卓敏一本正经的学生腔,放在这间会议室里,多少有点儿不协调,大家还不太习惯。

似乎察觉到会议室里的异样气氛,卓敏开始磕巴了。

科长说,小卓,不用紧张,以后我们就一起工作了,熟悉了就自然了。

卓敏看着科长,又看看大家,突然放下笔记本,站起来说,昨天……昨天,我一脚踏上九道梁的土地,一头扑进“长虹师”的怀抱,感觉是那么亲切、那么振奋。我的青春、我的梦想、我的未来,将融入“长虹师”这个有着光荣历史的部队。今天我就要写信告诉我的同学们,我是“长虹师”的一员了,我将无愧于这支伟大的部队……卓敏说不下去了,眼睛居然湿润了。

在一片寂静当中,响起了掌声,姚副科长的掌声唤醒了大家的掌声。姚副科长说,很好,不愧是政治学院的高才生,年轻有为。讲得好!

散会之后,干事们鱼贯离开会议室,我听到方田园跟在东南风的后面嘀咕,现在的孩子,真会说话,一套一套的。不过,有点儿过了。

东南风头也不回地说,很不错了,这样的场合,又是第一次。

虽然我对卓敏有看法,但我还是觉得,东干事比方干事更厚道些。

我到东南风和卓敏的办公室送椅子,在门外听到卓敏问东南风,前辈,我今天的发言,是不是……露怯了?

东南风说,很好啊,就是有点儿用力……用力过猛了。可以理解,第一次参加科务会嘛。小卓,你怎么这么激动?

卓敏愣怔了一下说,我说的是心里话,我就是喜欢“长虹师”。

我站住了,在门外听他们对话。

东南风又问,你跟“长虹师”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比如说父辈、祖辈?

卓敏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过去没有,现在有了。

以后回忆东南风和卓敏的那次对话,我也觉得有点儿怪怪的。卓敏的身世可能同“长虹师”有某种联系,不然的话,那天她为什么那么激动?也许就像毕然说的,这就是一个高干子女,是到“长虹师”镀金来的。

一个月后,我发现我想错了,卓敏其实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女孩,她好学,而且有一股钻研劲头。有一次推材料,她发言说,新战法教育不能离开传统,“长虹师”最著名的传统就是实事求是,动员令要简洁,不能拖泥带水。

据我所知,宣传科以往推的材料,总是以长为荣,一二三四,慢条斯理。卓敏这么一说,好像是在否定宣传科的作风。

姚副科长笑眯眯地问卓敏,那你说说,怎么个简洁法?举个例子。

卓敏不慌不忙地摊开笔记本说,抗日战争时期,一次战斗前夕,旅长为突击营做动员,只讲了几句话:我前进,你们跟着;我站住,你们看着;我后退,你们枪毙我。还有一次,在抗美援朝的长虹坡战斗中,师长在动员大会上讲,打剩一个团,我当团长;剩下一个营,我当营长;剩下一个连,我当连长。除非我阵亡了,敌人休想越过长虹坡。

我不知道姚副科长怎么想的,反正那次的材料又多推了两次,并且由六千字压缩到了两千三百字。

其实我知道,卓敏进步飞快,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东南风,姚副科长让东南风带一带卓敏,是有考虑的。卓敏几次发言,都是受到东南风的影响,比如,“以问题为导向”。

读者同志,您是不是觉得我的故事讲得有点儿啰嗦,过于平铺直叙是吧?是的,我还不太擅长结构,叙事语言也不讲究。虽然我在二十多年前就听卓敏强调“简洁”,可是我总是做不到。我知道,如此这般冗长地铺垫,不能引人入胜。还是得请您原谅,我毕竟不是专业作家,讲这么长的故事还是第一次。下面我就重点讲讲好汉楼。

好汉楼的情况,最初也是毕然跟我讲的。

毕然说,时光退回两年前,“长虹师”没有专门的单身干部宿舍,机关里未婚的参谋干事助理员,统一集中在东北无名高地下面的两排平房里,破烂不堪不说,距离办公楼还较远,不好管理。前两年条件好了,在西北方的松林山坡盖了四层小楼,除了单身干部住的单间以外,还有十个套间,每个房间都有卫生设施和暖气设备,供家属未随军的营以上干部使用。据王副主任透露,自从好汉楼建成之后,营以下单身干部和家属未随军的营团干部,要求转业的申请书少了百分之十三点六。

好汉楼刚开始投入使用的时候,有人把这个楼叫“光棍楼”,也有人把它叫作“单身楼”,还有人把它叫作“雄狮梦楼”。后来师长陆大陆来了,楼前楼后转了一圈,把营房科的人叫来,交代建一个圆门,不久又亲笔写下了“好汉楼”三个字。师长说,什么这楼那楼的,还红楼梦呢,以后不许乱叫,就叫好汉楼。

毕然说,好汉楼大体按司令部、政治部、联勤部和装备部划分四个单元,政治部和联勤部在西边两个单元,司令部和装备部在东边。最初只住男性单身,后来曹丽找师长反映,说单身干部条件都改善了,她一个女同志,还住在窑洞似的平房里,同临时来队家属用一个卫生间和厨房,不成体统,她也是上尉军官,凭什么受到歧视。

曹丽脾气大啊,爱抬杠,她那个科的人都怕她——毕然说,但是师长器重她,很重视她的工作。师长把营房科长叫去,规定在四楼开辟六个房间,供女性单身汉使用。师长说,我们“长虹师”,男女都是好汉,就那么几个女同志,首先就要把她们安顿好。曹丽不仅住进了好汉楼,而且按照副营级待遇,她还住套间。这个头一开,后来又陆续住进来几位女性好汉,不过多数都是临时的。

显然,毕然崇拜师长,这是我对他的一个新发现。

毕然说,师长是老资格的师长,当年到边境执行特别任务的时候,他就是侦察大队的大队长,而我们现在的师政委当时是他手下一个连队的指导员,所以政委在很多场合都喊师长一号。师长务实,精明强干,在本师威信很高。

毕然跟我讲,前几年有个笑话,说警卫连有个新兵,有一个周末,在家属院外面站岗,看见一个精瘦的老头在浇花。新兵说,大叔,能不能帮我买包烟?那个精瘦的老头二话没说,接过钱就到服务社买了一包烟。第二天连队集合,连长在队列前说,谁昨天让师长去买烟?

我当然要笑,但笑过之后我说,这不可能吧,新兵连师长都不认识?再说,新兵不让抽烟。

毕然嘿嘿一笑说,我也觉得不可能,可是,为什么会把这个笑话安在师长的身上呢?说明师长平易近人。

我觉得毕然说得有道理。晚上熄灯前后的一段时间,是我的故事天堂。毕然的嘴里有数不清的逸闻趣事。有一次聊到师长,毕然问我,你知道师长是什么样的人吗?

我说我当然知道……

毕然打断我说,师长是最有人情味的人。师长过去在军事学校当教员,跟学员们打成一片,还下馆子,每次都是师长买单。师长说,老师和学生一起吃饭,永远是老师买单,为什么呢?学生进步了,老师脸上有光,所以要买单;学生落后了,老师有责任,所以还是老师来买单。

我说,我也知道师长的一个故事,师长在当团参谋长的时候,他手下的股长资格都比他老,在民主生活会上老是批评他。师长后来说,批评好啊,批评错了我高兴,因为我比你高明;批评对了我更高兴,因为我可以改正。

毕然哼了一声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故事的?你才到“长虹师”几天?

我一怔,突然明白我不该讲这个故事。在这间斗室里,只允许毕然讲故事。

我说,我是听东南风干事讲的,他鼓励我要像师长那样,虚心学习,接受班长你的帮助。

这本来是我临时编的一句话,没想到毕然在意了,提高嗓门问,东干事真是这么说的?

我嘴上说,是的。

我心里说,当然不是的。

种种迹象表明,在我到来之前,毕然同刘牧处不好关系,不是刘牧的问题,而是毕然的问题。在毕然情绪反常地念叨“天涯何处”和“念天地之悠悠”之后不久我就知道了,刘牧参加集训不仅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而且有传说,因为新战法训练需要,刘牧集训结束后,任职命令很有可能直接下到机关,当然也就有可能回到好汉楼。不过,再也不会住双人间了,机关干部,排级都住单间。到那时候,毕然恐怕会更尴尬。

虽然从未谋面,但是在感觉上,我对刘牧更加亲近一些,有那么几天,夜晚躺在铺上,我想象西边十里开外的松林峪,充满了神往。那就是刘牧所在的集训队。

我突然想,那篇署名“西北望”的文章,是不是刘牧写的呢?听东干事说,刘牧当打字员的时候,还常常在记录稿上做批注,有机会就给干事们提建议。刘牧的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都很发达,文字也很好。如果当参谋干事,搞材料那是一把好手——东干事跟我这么说。

我越来越觉得那篇文章是刘牧写的。我似乎已经认识刘牧了,高挑个儿,白净的脸庞,脸上挂着和气的笑容,对我说,不急,耳听脑记手写……读书要用心,读不懂的书先不读,读懂一本书,就多读几遍,读出自己的理解,读出自己的思路……

这当然不是刘牧当面跟我说的,而是我从打字室材料柜的一个文件夹里看到的。可惜,《每天都是春天》不是手写的,不然我就能认出来,它是不是刘牧的笔迹了。

我已不再怀疑看到那篇文章是我的幻觉,也不再相信那是我的天目开了自己写的,我坚信那确实是好汉楼里的某个人写的。我前前后后排除了毕然、袁月、韩小涵、姚副科长、方田园等人,最后,只剩下刘牧和东南风了,而且刘牧的可能性最大。

当然,问题还有很多,最大的问题是那本刊物里面没有那篇文章了,难道是毕然变魔术了?后来我又有机会翻阅毕然的书柜,一次次的,没有,一直都没有。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