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学》2024年第7期|刘麦加:分手不耐受
母亲的葬礼上,小柔又一次来跟我提分手。
别逗了,根本就没有葬礼。小柔说,我们只有守灵,出殡,遗体告别,火化,下葬,没有人在举办葬礼。
我所有的情绪被消解了一些,不管是关于母亲的,还是这一次的分手。可是消解的那部分很快被其他情绪填满,所以我并没有变得好受一点,但我还是强撑出一个笑容对小柔说,你还想放烟花吗?我自己准备了一些烟花,要不要现在放给你看?
小柔说不着急,这一次我们有很多时间。
放烟花这件事,是我欠小柔的。
小柔之前有一次跟我提分手的时候,我正在日本办理退学手续。盛夏到来之前,我终于决定放弃画画,遵从母亲的意愿回国学经济,或是新闻,或是土木工程,或是其他,总之,一切和画画无关的东西。小柔很不开心,因为我的机票在花火大会前一天,如果我不那么冲动,推迟几天回国,她就能看到烟花了。
你怎么评价萨尔瓦多·达利?小柔坐在我的床边问我。我没有回答她,专心致志地收拾我的行李。小柔继续问,那你知道委拉斯开兹吗?你喜欢他吗?我看到你临摹过他的画,你肯定也喜欢弗里达·卡罗吧……
小柔一直在喋喋不休,我猜到她想表达什么。她所有的对话都充满主观能动性,挑起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然后控制整个对话的节奏,最后一定会回归到为什么我没能晚走两天,给她看烟花的机会。
小柔拿起我的画,抚摸着上面凹凸不平的油渍说,我觉得你这一幅画很有莫奈的感觉。
我丢掉手中的行李,把画从她手里抽回来,当着她的面慢慢撕掉说,莫奈?我的画有莫奈的感觉?你放什么屁呢,他是天才,不管是达利、委拉斯开兹、还是弗里达,他们都是天才。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天才是谁?谁又会不喜欢天才?
我又拿起一幅画准备撕碎,小柔拉住我的手说,那你是不是也觉得,他们是那个时代绝无仅有的天才?
当然了啊!我说。
不,按照概率来说,其实并不是。小柔放开我的手,躺在我即将退租的房间那张单人床上,陷在了我曾经画过的日出、向日葵和晚霞中。她大大咧咧地弯曲膝盖,露出大腿根部最白的一部分。她有着令人过目难忘的白,仿佛是从所有颜色中提纯出来的,沾上一滴墨会立刻消失不见一样。面朝天花板,小柔举起双手说,按照概率,在他们那个时代,一定有和他们一样甚至超越他们的天才,十个,二十个,上百个?
小柔把所有的指头都竖起来,起身在我面前抖了抖说,说是上百个都保守了,但是时代只留下了达利,留下了弗里达,不过是因为他们被看到、被选择了,这和天才不天才,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你该不会是想安慰我,说我其实是个天才,只不过是个没有被选择到的倒霉蛋。
倒也不是,如果运气也是天才的一部分,那么很显然,你并不是。小柔的手指攀上我的胸膛,穿过我的腋下,搂住我的后背,渐渐收紧手的力量把我圈住,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糟糕,这些画也不用急于销毁,总有一天你会感谢自己画了它们。
我抬起手臂,回抱住小柔,把头埋进小柔纤细的脖颈中。她的锁骨硌疼了我,但这没关系,她总有本事让我觉得所有的疼痛是来自我的身体内部,她是我的一部分。我紧紧抱住她,喃喃道,我很怕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我很怕我会后悔。
小柔说,对于我们这些正在体验生命的人来说,没有对错,对或错是时间决定的,没有人能超越时间。
那么这一次分手,又是因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没给我看烟花的机会。
这不科学,你来找我分手的时候不能预判到我机票的日期。
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直接的因果关系,不是吗?
小柔轻轻地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这笔债,我还是欠下了。
比起白天,夜晚的灵堂要宁静许多。小柔陪我一起守夜,时不时提醒我去拨弄一下油灯的灯芯。按照规矩,出殡之前,灵堂上的油灯都不能熄灭,因为她要指引我母亲的亡灵走上归途。
小柔突然问,灭了会怎样?
不知道。我诚实道。
小柔转脸就把油灯吹灭了。
一切都在黑暗中快速下沉,小柔的声音接住了我,现在感觉怎么样?
在她的声线中折腾了半晌,我吁出一口气说,好多了。
我一直以为白天是因为太吵了才难受,现在真的觉得好多了,原来都是因为这盏油灯。
小柔不再说话,换成微弱的呼吸在夜幕中抚摸我。我说或许现在我们可以去放烟花。
小柔说,不着急。
你以前守过灵吗?我问。
守过,我朋友去世那一次。
哦,我记起来了。
是的。
我当时好像对你说了很多无礼的话。
是吗?
毕竟,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熟。
好吧。
小柔的分手理由岂止是没有因果联系,有些简直是莫名其妙。
很多时候我甚至很羡慕那些因为没有买对口红色号、忘记秒回信息、聊骚被当场捉到而被分手的人,至少那算是智力或者道德上的缺陷受到的惩罚。小柔会因为昨晚梦到月亮掉在眼前跟我分手,会因为得知本市的地下水资源只够三十年使用跟我分手,还会因为她最好的朋友去世,提出跟我分手。
小柔跟我说最好的朋友去世了,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熟。
你还有朋友?我轻佻地问。
我忽然意识到我的人生不能无休止地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你终于意识到不停地跟我提分手是无意义的事情了。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比我自己还要关心我爱护我,可我什么都没能给她,所以我决定了,我要离开你,在你这里,我永远都不能做自己。
哦,好,再见,需要我给你打辆车吗?
小柔忽然抬眼看向我,非常认真,并且充满了失望。彼时我们并没有相识很久,她并不是一个生机勃勃的人,但那一刻,我第一次被她涌动出来的情绪震撼到。
在母亲的遗照前,我跟小柔说起那次分手,小柔也记起来当时的情况,说她差点就彻底放弃我了。我说那时我还小,现在我已经长大了,不会这样了。
小柔说,真正长大的人,不会用长大这两个字。
你朋友去世的时候,举行葬礼了吗?我问。
小柔摇摇头说,没有葬礼。
什么才是葬礼?
葬礼,是一条河,需要静静地流淌。小柔盯着那盏已经熄灭了的油灯说,我们现在是在一条干涸的河床上而已。
小柔问,明天我们要做什么?
把母亲的河床烧掉。我说。
母亲的遗体被送进火化室之前,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让我签字。签完字,换来的是一个数字牌子,一个小时后用这个数字牌子去骨灰室领取母亲的骨灰。那个数字的牌子被我握得温热,我对小柔说,这挺科学的,名字会有重名,但数字只有一个,一定不会拿错。
小柔说,你刚才签字的时候,要哭出来了。
我说,还是会有一点遗憾吧。
遗憾什么?
遗憾母亲到死,都觉得我是一个让她失望透顶的人。
小柔说,关于画画的?
不止。关于我一直坚持画画,后来又放弃了;也关于我一直坚持不婚,却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我说,似乎在坚持做与坚持不做这两件事上,我永远都拿捏不对。
我把我的感受告诉小柔,小柔若有所思地说,与其说婚姻是坟墓,倒不如说是一场涅槃来得更贴切,真正的凤凰会浴火重生,真正的感情也能从中萃取出更精纯的成分,事实上我很喜欢这种非生即死的游戏。
我摆摆手说,我的婚姻没有你说得那么超脱,前妻会因为我喜欢叫外卖要死要活,她坚持认为,她每天给我做饭是爱我,而我为她叫外卖就是不爱她。
那她大概是在为你擅自把你们私人关系的责任转嫁给第三方而生气。小柔拍拍我的肩膀说,感情经营本来就是一个从公共关系向私密关系转化的曲折过程,其实我很能理解你前妻的想法,公众是个陷阱,理解只是一场阴谋,沟通带来的结果只能是彼此越来越固执己见。
小柔说,我们活得太安全了,社会关系的紧密假象给了我们太多幻觉。我很看不起那些生了一个孩子之后就口口声声说“我只希望他健康快乐地长大就够了”的家长。这些天真的大人太不负责任了,哪有什么真正的健康快乐,他们不过是想把自己孩子的成长完全依托于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理想化的模式上。健康是医疗给的,快乐是福利给的,反过来说他们好像什么都不想付出了。你会听到一只母羚羊对着自己新生下来的小羚羊说,我只希望你健康快乐地成长吗?不会的,真正希望他有一只美好未来的母羚羊会对他说,快跑起来,现在就跑起来,再跑快点,如果不行,那就被狮子吃掉吧。
生命的过程一定是灿烂伴随着残忍,欢愉伴随着沉闷,觉悟伴随着苦楚,要么你全要,要么你什么都没有。小柔喝了一口饮料,正准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捂住嘴,胸腔不可抑制地起伏着,然后奔去了厕所。
小柔离开的那段时间,我忍不住开始想如果我有一个孩子,会不会希望他跑得更快。母亲一直希望我有一个孩子,其实我偶尔也会琢磨一下。偶尔偶尔,比如在过马路对面的红灯倒数到只剩15秒的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有个孩子,是否会跟我一样有过敏性鼻炎,我400度的近视会不会遗传给他,如果他爱的人不爱他该怎么办,他结婚的时候我该穿灰色的西装还是蓝色的……然后,15秒的时间到,这个孩子便跟着人流一起冲走了。
不过我一直都觉得我应该会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我也从不排斥有一个孩子,我并非一个对母亲的所有期望都无法达成的人。只是离婚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母亲会这么早离开我。
那天在奶茶店,小柔在厕所待了整整二十分钟,她疲倦地回到位子上,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吐了。我一惊,心想她该不会是怀孕了吧?刚刚抨击过无理取闹的大人后,就怀孕了,是有点讽刺的。
小柔指了指饮料说,这里面,是不是有牛奶?
我说这是奶茶店,当然有牛奶。
小柔还在微微泛着干呕,她说,我乳糖不耐受,喝牛奶就会吐。
不耐受?什么是不耐受?
不耐受就是,你身体的免疫系统对这样东西很排斥,他们会形成自己的防御体系,一旦看到它,就会采取措施,比如腹泻、头晕或者是呕吐。小柔说,每次呕吐,牛奶又一次进入口腔,我就又会继续吐,总有一些牛奶又会在呕吐之后流回身体里,然后再次激发呕吐。
这种机制有点永动机的感觉。我给小柔要了一杯温开水说。
她漱了漱口说,可以这么理解,不过我更喜欢把它形容成咀嚼蜥蜴的尾巴。
为什么是蜥蜴的尾巴?
呃,我无法说出为什么我会乳糖不耐受,也很厌恶不耐受之后所有无止境的呕吐,这个世界总有无法解释的痛苦不是吗?但是在无数次的折磨后,就会产生厌恶,扩大到世界观层面的那种厌恶,然后就会反省,于是这种体验会通过反省越来越具象化,一旦具象化,它就有了来路和去处,我似乎也更能接受了,就比如说这次,我呕吐的时候就会告诉自己,我又一次咀嚼了蜥蜴的尾巴。
你讨厌蜥蜴?
并没有,也不是具象成让自己恶心的东西,总之,要在恶心与不恶心之间,不那么喜欢与并非完全讨厌之间,还不排除喜欢上的可能性,反正就需要多次试验,事实上我现在还蛮想成为一只变温动物的。
这样就能欺骗到自己了吗?我问。
这怎么能叫欺骗自己呢?小柔喝完了杯子里的温白开,擦了擦嘴角溢出来的水说,公众是个陷阱,能保护你的,只有你自己。好了,我们可以分手了。
在殡仪馆后方的一片林子里散步,小柔惊讶地说,原来当时我去呕吐,你以为我怀孕了。
我语无伦次地解释,也不是,就是突然想到了,或者说是种假设吧,如果有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可事实上你不会怀孕的,不是吗?
小柔点点头,说,那么说到这里,做吗?
做什么?我问。
小柔说,你这样问,会显得你很虚伪。
可我始终还有自己的倔强。我不想承认自己的虚伪。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做出除了拉住小柔的手在殡仪馆的竹林里散步之外,任何出格的事情。
小柔离我那么近,我才发现,她已经不似我想象中那么高挑,又或者是我真的变强壮了?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跟我提分手吗?我们走进竹林,阳光被切割成密密麻麻的片段打在她身上。
嗯?小柔伸出手,低头捕捉那些光,似乎没在认真听。
在送我父亲离去的车站,你第一次来跟我提分手。我很不满意小柔现在的心不在焉,狠狠地拽了她一下,有些生气地说,你还记得你跟我说了什么吗?
小柔抬起眼睛,带着暧昧的笑意说,你问我,你是谁?你根本不认识我,我们没有开始过,怎么聊分手呢?她的嘴角扯开一丝僵硬的微笑继续说,然后我说,每个人对分手的定义不一样,你的分手是个因果论,我的不是,它是一种感受,在我的感受里,它是分手,那么就是,而且你无法证明我们之间真的没有经过什么,因为……
小柔的声音暗下去,我接着她的话往下说,因为你无法证明,这一天你醒来之前所有的记忆,都是真的。
我停下脚步,伫立在竹林的深处,殡仪馆萧索的风把我困住,无法向前。我颓唐地说,我最近越来越频繁地想到我们的第一次相遇。母亲在医院弥留的时候,我才发现,刚才我们说的并不是第一次相遇。小柔的冰凉的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里,轻轻地揉着我的后脑,没有追问也没有异议,任由我继续说下去。我说我想起来,我们第一次相遇,应该是在医院里。我想起了那种感受,我见到你,你来跟我说分手,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哭得很厉害。
每一次,小柔跟我提及的分手,都只有一个结局。但是只要是她说的,我就会充满丰沛的过程感,像此时此刻一样,全盘接受所有的满足和疲惫,仿佛刚刚完成了一段非常漫长的旅行,即使它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
然而令我措手不及的是,这次在竹林里不算漫长的旅行的代价是,我把母亲弄丢了。
我们找遍了竹林所有的角落,都没有找到那个可以去领取母亲的数字牌,更糟糕的是,我无法清晰地回忆起那个数字到底是多少。我怀着侥幸心理和小柔赶去骨灰室,幸运的是那里只剩下一袋骨灰,不幸的是,这袋骨灰上面挂着的数字牌,绝对不是我母亲的那一个。
我跟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请求能否拿出与数字相对应的名单核准一下。工作人员已经穿上了日常的西服,走出办公室,锁上门说,其实意义不大,只剩下这一个了,如果你不拿走,万一被别人拿走了呢?有,总比没有强。
我拎着那袋骨灰,举起来左右掂量,不愿意承认这就是我的母亲。
你记不清你母亲的数字,所以你也无法肯定这不是你母亲,对吗?小柔说。
我虽然记不清我母亲的数字,但是我可以肯定,这一个绝对不是。我说。
如果你记错了呢?如果你对自己的记忆力这么有信心,那么你就不应该忘记正确的数字是哪一个,我们不能指望所有人都做出正确的决定,然后自己偷懒捡漏。
或许这就是我和天才之间最大的区别吧,我没好气地说,天才不用为自己的肆无忌惮买单,而我只是一个大概、也许、可能把我的母亲弄丢了的蠢货。
小柔说,再科学的系统,都有它的漏洞,不是吗?
可是等到下葬的时候,轮到小柔心虚了,她看着我手里的那袋骨灰说,你确定要把她放进墓里吗?如果你不能肯定那是你的母亲,那你以后每年来祭拜扫墓的人……
墓碑上母亲的遗照一如既往的严肃冰冷,把她贴在这块石头上并没有和她平时带给人的不适产生多么大的落差感。距离她墓碑不足一个臂展的地方,就是另一个陌生的面孔。无数块石头密密麻麻地驻扎在这里,人类是群居动物,连死后也逃脱不了命运的纷扰。
我突然发现对于某些细节的忘却或者遗漏其实是一个机会,它让我有把错事做对的余地。母亲是那样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她肯定从来没想过自己死后会有第二个去处。哪怕无法确定自己以后是不是每年都会来这里祭拜,我还是做出了一个决定。
小柔跟着我坐回车里,在副驾座上她看着后座上的一袋骨灰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说道,不管她是谁,把她留在她该去的地方,都不是个错误的决定。
我发动起车子说,不用在乎对错,对错是时间决定的,我只是觉得,不管她是谁,她都不应该再回到那群人中了。我看着后视镜,转动方向盘说,没有哪里是该去的地方,别忘了,公众是个陷阱。
我开着车子急速飞驰,小柔说,前面有个加油站,要不要停下来买点东西,或者喝杯牛奶,你已经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不用了,我从来不喝牛奶。你还有多少时间?我们这一次的分手结束了吗?
小柔说,你定。
我说,好的。
回到家里,我指着一间房间说,烟花就在里面,小柔打开房间的门,被呛得咳嗽了好久。我说,这原本是我的画室,从日本回来之后,它就荒废了,我知道你这一次一定会来,所以提前用它储藏了烟花。
小柔翻了翻屋子中间一个简易的木桶,捂着鼻子拿着棍子搅了搅说,这里面是什么?
木炭、硫黄、硝酸钾。我也蹲下来,拿过小柔手里的木棍,努力回忆里面的成分,说,我也不太懂,跟着网上的简易教程学的,很多东西都不是能买到的,搞到这些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你这不是烟花啊,是炸药,会把我们炸死的。小柔说,烟花里面必须有钠,钠燃烧成黄色,肯定也有钾,那是紫色,还有磷,还得有钡,需要很多很多个元素放在一起,五颜六色的,才是烟花。
哦,那太难了,我根本凑不齐这些。
你知道元素周期表吗?想做烟花,你至少要有最基本的化学知识。
初中的时候背过,现在已经忘光了。我拿出手机,找到了一张元素周期表的图片,在最前面的几列,我看到了小柔提到的那些元素。小柔凑过来,头轻轻地放在了我的肩膀上,和我一起看着图片。她的身体又白又冷,像一只温顺的变温动物。
小柔的手指划过这些元素说,现在登记在册的元素一共有118个,世间万物都源于此,也都将归于此,包括你我。
只有118个?比我想象中要少一点。
我以前看过一个纪录片,宇宙最初只有一堆质子,当两个质子相互碰撞,其中一个质子会变成中子,只有一个质子和中子的元素就是氢元素,而各种元素又是由氢元素聚变而来,氢聚变成氦,氦聚变成碳,碳聚变成氧……
等一下!我突然打断小柔说,你刚才说,我们也在这张元素表上!
是的,我们人体差不多是由六十多种元素组成。小柔的头从我的胳膊上挪开,伸出手指细细数着,钙、钠、钾、镁、碳、钠、磷……说着说着,小柔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她抬头看向我,明白了我眼神和言语中的兴奋是在指什么。有一瞬间的茫然从她脸上划过,然后诧异,继而是抗拒。可是最终她露出了微笑,和我一起奔向车子的后座,取出了那一袋骨灰。
我们用我曾经的画为这个简易的烟花制作了一个巨大的盒子。我曾经描绘过的日出、向日葵和晚霞,被我从日本千山万水地背了回来,在这个破旧的画室里尘封了十余年后,终于派上了用场。这些曾经被我母亲深深厌恶过的画迹,正紧紧拥抱着她。
我的人生中第一次这么希望那是我的母亲,我多么希望此时此刻在场的确确实实就是她,我多么希望她能知道,其实我也可以如此炙热以及满怀期望地凝视她。
小柔找到了那夜被她吹灭的油灯的灯线,一直捋到了房间外面。数天油渍浸泡过的灯线作为引火线再合适不过了,只是没想到它居然那么长,足足有三米,装着母亲骨灰的盒子静静放在房门外的显眼处,我从不曾想过原来母亲会和我们一起观看一场烟火表演。
小柔递给我一盒火柴,说,你要点吗?
我说,你来点吧。
小柔说,你放给我的烟花,就该你点。
我接过火柴,划燃它的一瞬间,我听到了潺潺的水声。
河流和引线的火苗一起,静静地流向前方。
这一刻,我的母亲不知是否感到幸福,但最终到来的,一定还是一个倦怠的结局。而小柔总能提前让我了解到这一点,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把那些模糊的、温热的、玄远的、形而上的一切变成一颗苦涩沮丧的糖,陪我一起咽下,想到这我竟然无比感动。
我们分手吧。我说。
好的。小柔冰凉地握住了我的手。
【刘麦加,青年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她她》《夏墅堰》,散文集《过去的最好的》,短篇集《缓慢但到来》。2023年入围世界科幻大会“惊奇奖——最佳新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