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4年第5期|陈修歌:坐火车出游的夜晚
陈修歌,女,1995年生。张炜工作室学员。小说作品见于《青年文学》《西部》《大家》《山东文学》等刊。
那天,我妈妈将自己埋在一只大号拉杆箱里,时不时扔出一条印着五色桃心的连衣裙或者一件灰色夹克衫,再塞进两双儿童过膝长袜。我五岁的妹妹贝果,正在客厅里踢花皮球。踢了一会儿,她跑来央求妈妈将花皮球也塞进拉杆箱里,她要带到果园。后来,我看见她跪在沙发一旁,脸贴着地板,努力伸长胳膊,试图将花皮球从沙发背后的缝隙里捞出来。
花皮球当然不会被塞进拉杆箱,大人们不会这么干。他们会说,太遗憾了,花皮球没有被贝果拿出来,他们也无能无力。果园旅行结束不久,我们就搬离了那座房子。可能新主人会来一场大扫除,甚至将那件棕色皮沙发运往旧货市场卖掉。花皮球自然无处遁形。但在我的记忆里,花皮球被永远地留在了那处不见天日的缝隙里。
两年前,我回去找过这座房子。遗憾的是,勘测院家属区已经被拆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幢写字楼和一座大型综合商场。一个措手不及的回旋之后,记忆里的世界颠倒了模样,但还是同一个世界。我流连在一条步行道上,寄希望于一部分景象能与我的记忆发生重叠。我有直觉,我家的旧址就在这条步行道上,或许是我站的这根路灯底下。
我抬头看天上飘着的细雪,它们乘着风,闪着光,从同一个方向飞来,又各自奔赴不同的命运。一片雪花落上我额头,最后的凉气如一线清水细细淌过。我打了个寒噤,快步走进商场,从一楼的阿西娅餐厅打包了一份凉皮,放了点辣椒。妈妈埋怨医院的病号餐味道太淡,吃不下。这是她精神好的时候说的。相较于医嘱,我更愿意让她心情好受一些。贝果出事后,妈妈迅速变老。最直观的是头发,白得近乎透明的蛛丝,缠满了头。每天早上,我帮她打理,梳齿划过不盈一握的白发,总会想起她曾教我读“朝如青丝暮成雪”。这雪会在不经意间迅速融化,总有一天,我什么都握不住了。病床上的母亲远离了印象中的娇柔与蓬勃,她脸上皱纹松弛,眉眼低垂,像个迟暮的诗人。她年轻时红缎似的嘴唇中流出来的诗句,诸如“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一一在她身上应验。是的,曾经她爱诗,也写诗,希望经由诗歌娇养我挑剔的审美。我知道某种程度上,她很后悔,不过她不再怪我。到底是理解了,还是没力气了,我无从得知。我们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相处,坦然地将各自的碎片逐一交出。
拉开病房的浅蓝色窗帘,虽然遥遥可见黄杨树的几片顽固叶子还挂在枝头,但楼宇间已覆上一层薄雪,将天空映衬得灰白。寒气越过触觉,从瞳孔侵入,万物寂静,妈妈要说的话停在了嘴边。
我将窗帘拉上了,不停地给妈妈念诗。从《春江花月夜》到《临安春雨初霁》,我的嘴唇开始哆嗦,声音颤抖起来。春天的诗,永远都念不完,但妈妈还能看到那些清亮的阳光在新绿的枝叶间跳跃吗?
我不念了。
我循着妈妈的目光望去,是一片雪白的墙壁,如果非得在上面有点什么,也绝无可能是春天。
“你还记得那趟果园旅行吗?”妈妈的声音像是从半空中筛下来的粉末,有一些落不到地面上。
“我记得。”我说。
我永远都不会忘。
我们是在一个秋日清晨登上那趟火车的。北方的秋天像一个浪头猛地打过来,很多现象分不清是一夜之间还是一瞬间完成的,比如印象里未开始变红的白蜡树叶,突然就铺满了火车站台,像有一群退翎的火鸡昨晚在此过宿。两个穿制服的铁路工作人员手拿长柄扫帚,一人一头唰唰地扫着。贝果蹲在地上,小小的。她食指跳动,点向一片又一片叶子,那一层白霜在指尖的淡淡温热下迅速消融。妈妈不放过教贝果念诗的机会,她问贝果,“白草红叶黄花”里的“白草”是什么意思。贝果不回应,嘴巴里念念有词,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妈妈将脸转向了我。
我将脸转向了火车开来的方向。
那是元代白朴的句子。我在贝果那么大的时候,已经背得烂熟了。十二岁的我拒绝再背一遍,也拒绝回答相关问题。我两只手紧紧攥住书包带子,书包鼓鼓囊囊,里面装着我的换洗衣物,还有几本短假作业练习册。那本手工誊写的诗歌集子是给爷爷准备的礼物,封面上认认真真地画着“贝蕾诗歌集”五个大字,还用水彩笔修饰上了花边。除此之外,我还带了一双运动鞋。爸爸说,我们要进爷爷的果园摘苹果,说不定得爬树。我对爬树充满期待,以至于在出发前几日做了一个有关苹果树的梦。梦里,我蹲坐在树杈上,随手就能摘到通红而硕大的苹果,我开心地咧着嘴笑,却突觉哪里不对劲。风灌进嘴巴里,尖锐又冰凉。我摸了摸下牙槽,一整排牙齿都不见了。梦暗示我,是啃苹果硌掉的,我急得号啕大哭。
醒来后,我翻出爸妈卧室里那本《周公解梦大全》,里面说女人梦见满树的红苹果,预示着家庭幸福而富有。我看见“女人”两个字,觉得滚烫而羞耻。
双肩包已装不下,我把鞋子放进一只塑料袋里,和水杯一起摇摇晃晃地系在双肩包的金属拉链上。妈妈说,可以塞进他们的拉杆箱里。“我自己负责我自己。”说这话的时候,我面无表情。事实也是如此,爸爸负责拉杆箱和一只大号托特包,妈妈负责贝果,贝果负责她怀里的毛绒小熊。
作为拖着俩孩子的四口之家,火车出行是最好不过的选择。我们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一间恰好四张床位的软卧包厢。我和爸爸分别占据两张上铺,妈妈睡在爸爸那侧的下铺,方便照顾同样睡在下铺的贝果。我们一家四口,从兰州上车,需要在火车上过一夜,到烟台下车。我在地图上查过,那是个海滨城市,不过不是我们的目的地,我们还要转汽车,去一个叫栖霞的地方。同“倚云”、“浣月”一样,这类动宾结构的名字具有让人过目难忘的古典美,但它在地图上的样子并不如此——山脊一道又一道,青的褐的黑的,如新旧伤口的叠加。地图比例尺为1∶1600万,我瞪大眼睛分辨那些轮廓,想象某个点就是爷爷果园所在的那座山。流霞深处,他正戴着斗笠,背着喷罐,在浮着苹果香气的树底下穿梭忙碌着。
在那之前,我应该见过爷爷两次。第一次是我刚出生不久,那时奶奶还在,老两口赶来兰州看我;第二次是因为奶奶生病去世,那时还没有贝果,爸妈抱着我去栖霞处理丧葬事宜。太遥远了,我全无印象。我们每年都会收到爷爷寄来的苹果,又红又大,有两只苹果上面会印着我的名字——贝蕾。贴纸是在苹果还未变红时贴上去的,等到苹果变红,贴纸揭下的地方就是我的名字。后来,苹果上也有了贝果的名字。“爷爷爱着我们。”妈妈说。
很奇怪,果园旅行之后,我对爷爷的印象依旧模糊。我只记得那是个和善的老人,面膛通红,笑起来时,粗粝的皱纹对称着拉过两侧脸颊,看上去充满生命力,好像也能进行光合作用似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回过头看,心心念念奔赴的那个目的付之一笑,让人辗转不安的反而是曲曲折折的过程。那本《贝蕾诗歌集》交到爷爷手上了吗,他有当面翻开看并夸奖我吗,我换上运动鞋去爬树了吗?我都不记得了,唯有诗歌集封面上五颜六色的水彩笔线条还在脑海里波动,桃红色的那条格外鲜艳。
我们家需要这场旅行,来修补一些裂痕。或许是爸爸提议的吧,出于对家人欠缺陪伴而滋生的愧疚,他带我们坐火车出游;也可能是妈妈想从繁重的家务中解脱出来,从那片幽暗的秘密丛林中解脱出来。
变故是从爸爸有意无意地盯着贝果打量开始的。爸爸是一名地质勘测员,常年跋涉在河西走廊,一离家就是数月。没关系,这只会让他更爱贝果。他把哭着或笑着的贝果高高抛向小区海棠树的枝叶间,再稳稳接住;他把贝果揉进怀里,俯下脸蛋去触摸贝果软和的小脚……如果这些是天底下的父亲都会做的,那他仍有不同之处——他在贝果越长越陌生的五官里,努力寻找与自己的相似性,以驱散心头的疑云。大家默契地避免谈及贝果的长相——高挺的鼻子、厚嘴唇、委屈又任性的翘下巴——她看上去如此与众不同。爸爸开玩笑地说,贝果男孩子气的性格好极了,让他时常恍惚自己是不是多了个儿子。但一些随时都在发生的事让收敛起来的情绪重又曝晒在阳光底下。他带贝果去草丛里踢球,两人都遭到了蚊虫叮咬。爸爸只是在腿上起了几个小红点,而贝果身上出现了大面积的红疹。随着号啕,贝果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脸憋得发紫。
爸爸把贝果抱回家,抱到妈妈怀里,垂头坐在沙发上:“贝果怎么会是这种体质?”他语气颓丧,像在责备自己。
妈妈切新鲜的土豆片敷在贝果身上,安慰爸爸别担心,一派轻松的样子。最后,他们还是带贝果去了医院。化验单就放在那只白色手提袋里,回到家后,他们再没打开看过一眼。
贝果才五岁,当然对一切都一无所知。她霸道地索取一切。如果不是那天我偷听到了她们的谈话,我仍会毫无保留地迁就她,爱她。
是在一个傍晚。我写完作业之后,应该要去吉他店里取我的琴。有根弦被贝果扯断了,琴弓也有点歪。她们以为我走了,“她们”指的是我妈妈和她从小时起就关系亲密的女伴——我称呼她“芸姨”。她们小心翼翼地放开声音,时不时地,突然激动起来。
我听见妈妈说,贝果还小,当然得跟着她。
芸姨说,贝蕾怎么办,能一起争取过来吗?
客厅里沉默了一阵。我并未心痛,更多的是一种寂灭感,仿佛身体的哪个地方被这阵沉默剜空了一块,再也补缀不上了。
刚上火车,我就爬到上铺去了。床铺窄窄的,不过对于十二岁的我来说,足够宽敞了。床铺外围有一道护栏,我一只手搭在护栏上,一只手拿着本薄薄的诗歌册子,躺着看。
不辞山路远,踏雪也相过。
这一句很应景。火车不停地摇晃,摇晃中伴随着颤动,那感受就像爸爸曾经骑摩托车载着我均匀地驶过一段石子路。我两只手紧紧地钳住爸爸的夹克衫,屁股在后座上跌宕不已。我大声埋怨着,太难受了。爸爸反而大声笑,说他很喜欢。那次,我听到了他的一段少年往事。他说他曾经推着独轮车运送苹果,栖霞的山路太多了,一条接着一条,走不完,他又必须走得仔细,生怕苹果颠坏了。
“我骑车也很仔细,生怕把你颠坏了。”爸爸还在大声地笑。
我很感谢这句诗,唤起这么温暖的回忆。我扭头看向对面床铺的爸爸,他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白色被子,脸朝向里侧,一动不动,似乎睡熟了。我知道在上午发困的人,是因为晚上没睡好。
下铺的贝果吵闹不已。她在和妈妈玩扔核桃的游戏,已经很熟练了——每次都能准确地扔出去,再轻松地接回来。在运动方面,她有着惊人的体力和协调性。很快,她玩腻了,开始往头顶上扔核桃,越扔越高,直到我瞥见那枚核桃越过我身旁的床栏,一下,两下,三下……我下意识地伸出手,甚至根本没有抬起胳膊,就稳稳地攥住了它。
贝果在下铺发出一声惊叹:“姐姐太厉害了!”我的动作如此利落漂亮,纯属巧合。刹那间的洋洋自得让我嘴角微微翘起,差点坐起来陪贝果玩抛接核桃的游戏。
手一松,核桃掉落地上,连滚带蹦发出一连串声响。贝果大叫着钻进床底寻去了。我继续翻动诗歌册子。
贝果是在我七岁那年出生的。妈妈说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期盼。她说得煞有介事,仿佛贝果是为了我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一连几个傍晚,天上都会出现橘粉色的云。我坐在阳台的摇椅上,一边看云,一边啃一只印着我名字的苹果。晾起的婴儿毛毯和垫子不再滴水,空气中流动着一股莫名的花香,冲刷着从我们家不断溢出来的奶腥味。苹果啃完后,我完成了妈妈交给我的任务。
“叫贝果,苹果的果。”我回过头,朝卧室大声喊着。
我与贝果的相见要早于她出生那天。在兰州市一家妇幼保健院,医生将电脑屏幕转向我:“瞧,多可爱的宝宝。”我被吓了一跳,胎儿的头未免太大了,五官被挤在边缘,两只手茫然地向上摸索着。
电脑屏幕的分辨率没有多高,画面偶尔一闪一闪的,整体色调不好描述,像被扬了一把沙土的肉粉色,十分浑浊。
我捋起袖子,观察自己的一小截胳膊,白里透红的颜色令我舒服极了。那时我不懂色彩学,以为皮肤就得是肉色的,以此类推,枸杞子是红色的,牛心杏是黄色的,百合片是白色的,人参果咬开也是白色的……如果把这些食物混合在一起呢?口腔的咀嚼,牙齿的研磨,舌头的搅拌,加以胃液的灼烧、发酵、酶解……
我见过那种颜色。同彩超图片一样,浑浊得无法描述。
同样是在这家医院,贝果穿最小号的病号服,空空荡荡的。她向我伸出骨骼嶙峋的手,手指瘦削到锋利,仿佛能轻易地嵌进对面的我,我吓得倒退了一步,我不敢相信这是我的妹妹。
那是她生命旅程的后期,青春和梦想这一对花翅膀被双双折断。
厌食症引起了贫血、低钾血症,然后是返流性食管炎,最后医生摊牌:内科有药,外科有刀,其实这些病治起来,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难的是她心里那头恶魔,令所有人束手无策。
我和妈妈几乎24小时寸步不离地守护在贝果身边,但她仍有办法饲养那头恶魔。是在洗手间。贝果熟练到无需伸手按压舌根,一弯腰一张嘴,想吐多少就吐多少,整个过程不会超过一分钟。我耳朵贴着洗手间的格子门,只是几阵冲水的声音,贝果就走出来了,全无异样。我们天真地以为贝果会好起来,只要她好好吃饭,不再催吐。
我们母女三人围坐在病床旁边那张小小的四方桌上,妈妈兴冲冲地打开保温盒,摆出一屉、又一屉……“贝果,看,这是银耳羹,这是清炒山药,还有这个,玉米排骨,几乎没放油,吃了不会长胖。”
“来,贝果一勺,贝蕾一勺。”
“这块排骨最好了,贝果咬一口,剩下的给妈妈。”
……
我和妈妈的饭量都随着贝果减少了,不敢多吃一口。有时候可能就是因为那一口,贝果会嚷着吃炸鸡,吃蛋糕。“反正我会全部吐出来,为什么不吃饱了再吐?”贝果双目赤红,完全被野兽操控着。这种情况只是少数。通常贝果会很乖,认真地咀嚼食物,小口啜饮着甜水。
“我去个洗手间。”贝果说。
这时我和妈妈会立刻紧张起来。我陪贝果同去,但那道薄薄的门总归要把我们分隔开来。
那次,贝果一直没有开门。我们喊她,里面毫无反应。
“没关系,贝果,出来就好,妈妈不怪你。”妈妈的声音又轻又软。
最后是一个男护士踹开了门。
贝果蜷曲着双腿,瘫在格子间与墙壁形成的三棱锥里,嘴角溢出的涎水在胸前浸湿一片。我脑袋嗡的一声,失去了听觉,只看见我妈妈的嘴巴张得很大。一切十分迅速,等我回过神来,贝果已经进到抢救室。我还站在格子间门口,盯着那只抽水马桶。这次,贝果没来得及“毁尸灭迹”。那摊呕吐物像一只扁平的灰色鳐鱼,身上布满细碎的白斑,迟缓地平展开两侧挂满绿色水草的圆润胸鳍,凫在不很清澈的水上。灰豆子粥、山药、海带,我逐一地、重新认识了它们。
过去,我认识贝果的皮肤,是柔软的她在我怀抱中像一块果冻,七岁的我屏住呼吸。我认识贝果的声音,是她一手捏着一只花生,在凉席上一边朝我挪屁股,一边含混不清地叫出“姐姐,姐姐”。我以为这声“姐姐”会一直在我身后回响,有时我不耐烦地吼她:“别叫了,自己玩,我还得写作业。”喊声在某一天消失了。偶尔我会出现幻听,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回头,是陌生的一扇门,门上有了插销,有没有插上都不要紧,不会再有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将门推开。我转过头,继续写作业,泪水打在数学练习册上,那些冷冰冰的数字和符号漫开了毛边,但仍然是数字和符号,不会幻化成蝴蝶和花朵。后来,我辗转得到一张贝果的照片,她穿着芭蕾舞裙,“女”字形的两条腿撑开薄薄的洁白裙摆。贝果被妈妈送到了寄宿制舞蹈学校。一部分原因是我美丽的写诗的妈妈,失去了经济来源,她必须从“家”这个主战场抽出身来,参与到通勤、交际、新闻采编、写稿等无数分战场中。家庭的变故,使我与贝果之间的陌生感在悄无声息地滋长,每一次见面,我都能看到它。它缓慢而慵懒,却一刻不停;它粘滞在我摸向贝果脸蛋的指尖上,停驻在为缓和气氛而笑起来的余音里,有时候它会在我独自一人时出现,像半夜突然犯起的牙疼。也有一些时刻,它藏了起来,因为有一个克星叫作“血浓于水”。我又认识了贝果膝盖上的伤痕,发紫的是因为上周练习挥鞭转时跌在了地上,青色的是因为前天的鹤立姿势没有站稳,红色的则是因为腿疼而走路飘忽,昨晚洗完澡后撞在了床沿上。贝果哗啦啦地向我倾诉着,向我喊疼,然后向我笑:“姐姐,别担心我,我还能给你来一个阿拉贝斯克。”那是古典芭蕾中最优美的一个舞姿,也是我无数次午夜梦回都会出现的一块碎片。后来,我继续认识贝果成长为一个少女后的美丽,那从颅顶到鼻尖,再到唇锋、下颌,一线流畅的漫画似的侧颜;那因为常年在舞蹈队训练而肌肉紧绷的小腿;那在薄薄睡衣下翘起的、小巧的乳房……我也认识了贝果的烦恼,她向我埋怨大腿韧带撕裂的疼痛时常在夜晚发作;她因为英语学不好错失了国外演出和交流的机会;她忍受不了炸鸡和蛋糕的诱惑,和几个小姑娘躲在夜晚的宿舍里饕餮一番,再排着队去洗手间吐出来。在她第一次向我吐露这个秘密时,她早已形成了对食物的“瘾症”。而这些,妈妈并不知道。这也成了妈妈的心魔。
我再也没有机会认识新的贝果了。她死于胃食道返流引发的窒息。她变作一块小小的墓碑,那是一块大理石,表面颗粒斑驳,像极了贝果眼下皮肤出现的暗紫色斑点,细细观察会发现血管走行的纹路。那是因为剧烈呕吐而导致面部急剧充血,毛细血管破裂了。那么痛,那么熟悉,我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它。我感受它尖利的棱角,像感受贝果凸起的肩胛和肋骨。但贝果没有石头坚硬,曾经躺在病床上的她,看起来只不过是一具纸糊的骷髅。
“我不该让贝果跳舞。”妈妈说。
“是她自己喜欢。”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吃什么吐什么呢……我该陪着她的,她一定认为我不爱她……”妈妈又说。
“那是瘾症,没有别的原因。我问了,和她一起的几个小姑娘都有。”
类似的对话每天都在发生,在妈妈生病倒下后的每天。妈妈一直不肯放过自己,揪着那条线一路追溯:她因为工作繁忙,匆匆挂断了贝果哭着打来的电话;她鼓励贝果要努力跳舞,要为她争气,却忽略了贝果身上的伤疾;她给贝果送去牛肉和牛奶,不肯买一块小女孩都会喜欢的开心果巴斯克蛋糕……她卖掉了老房子,贝果撅着嘴明确地抗议:她一点也不喜欢新房子;她把姐妹俩分开,她记得贝果光着脚一边哭一边挨个房间搜寻姐姐;她明明对不起爸爸,却在爸爸选择原谅之后仍然决意离开,她太把男女之间的感情当回事了;她就不该生下贝果……
而那趟坐火车出行的果园之旅,是我们一家四口最后一次的“圆满”。
它给过我希望。那天晚上,火车上的灯关掉了,乘务员为我们拉上了蓝白色条纹的窗帘。小小的车厢里立刻黑作一团。贝果早就睡了,像头小猪似的发出轻微的鼾声。我侧躺在上铺,毫无睡意,瞪着黑暗,分辨出对面床铺和行李架上切割空间的几条横线、竖线、斜线,推演着它们的空间关系和距离。然后,我看见有根线条突然出现,把一切搅乱了。它先是折线,某些部分应该是曲线,它从下铺曲折而上,姿态轻盈,但脚下还是发出了“吱呀”一声。然后它拉长成一条直线。后来我就看不清了,因为它钻进了被子里,变成一个面。好像有些拥挤,那个面变化了几个形状,努力适应着逼仄的空间。我不敢翻身,不敢呼吸,努力将听觉转移到贝果的鼾声上,好像不需要了,我听见我的睫毛扫过枕头白色的布面,“刷——刷——”这声音覆盖住一切,并且变得滞重,那是因为一切都被我幸福的泪水打湿了。
第二天,火车到站了。爸爸把贝果抱下站台,又伸手去拉我,借着爸爸的大手,我毫不费力地跳下了站台。然后我和贝果看见爸爸仍然伸着手。妈妈笑着,不肯把手给爸爸。爸爸一把揽住妈妈,直接将她抱了下来。而在落地那一刻,妈妈因为没有站稳,差点拉着爸爸一起坐到地上。贝果在一旁拍着手哈哈大笑。我也笑了,那时候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
一直以来,我太相信自己的直觉了,同敏感和脆弱一样,这是写诗引起的并发症。当我快到三十岁还不打算结婚并对妈妈闪烁其词时,她同样以直觉对我进行判断。她早已不写诗,所以她的直觉比我准。
我向她摊牌,我在等那个人离婚。他说他会离婚的。
妈妈甚至没有听我解释就断言我被骗了。那时,贝果已经住进医院。我们母女三人有了长时间相处的机会,彼此真诚相对,但在各自不为人知的过去生活中形成的那部分已变得十分坚硬,难以改变。我不知道如何开口讲述,就像我给他写的那一沓子情诗永远不会公之于众一样,有些秘密,难以共享。对妹妹的忧心、对我的愤怒,同时击打着妈妈,她肉眼可见地消瘦、变老。
时至今日,我仍然在做着白日梦。我幻想有一天成为他的家人,就是世俗生活中的那种家人。绝不像我过去的生活:妈妈和妹妹只能约时间同我见面,而拿走我抚养权的爸爸,依旧长年累月地颠簸在河西走廊上。那时,他们一致认为我足够大了,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于是我骑自行车上学,我学习煎鸡蛋和煮面条,我将一个月的生活费分算到每一天……我还得承担一部分家务——保持“家”的温暖,它包括整洁、运转、充满人气。而这最后一条,我自己无法完成。
于是我渴望成为他的家人,我就能每天见到他。我会为他支起枕头,给他读诗,观察他掌心的纹路,抚摸他眼角的两条小鱼尾,和他一起做着平凡的美梦。一种一直以来不可求的气息会循着墙壁游走,在每一片玻璃上留下白雾,拂过窗棂一路向上,往天花板绽开一朵朵透明的小花。
我絮絮叨叨地把这一切讲了出来。等我回过神,发现之前一直盯着雪白墙壁发呆的妈妈,已经闭上了眼睛,好像睡着了。
“将来会怎样,谁说得准呢?纠正不了什么,就过好眼下吧。”我继续说。妈妈应该听见了,因为我发现她的眼角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湿润了。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不过骂我一声“勺丫头”罢了。
爷爷去世之后,我再也没有吃到印着我名字的苹果。我通常逛超市,还是喜欢买印字的苹果,那些字通常是“福”“如意”“平安快乐”之类的,它们与货架上成堆的普通苹果是不同的,我能感受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比如展平贴纸的那双粗糙的手、炽烈的阳光和阳光下蒸发的露水……贴纸下的那块位置同时承载着自然和人为的祝福,长成现在的模样。
有一次,我在选印字苹果的时候发现了略有残损的一只,果身上是一张笑脸,向上弯起的嘴角却只有一半。另一半呢?或许是贴纸在一场雨水的冲刷下掉了一截,也或许负责贴纸的果农在那天与爱人生了气,让这只苹果陪着他难过……谁知道呢?我当然可以脱手而出,去选择其他“完美”的苹果,但我毫不犹豫地将它装进了塑料袋——我感怀于它在成长过程中的意外。
随时都在发生的意外让结果指向无数个可能。我曾一遍又一遍地推演所发生的事和我可以有的作为,比如在那趟火车上,我看见核桃越过我身旁的床栏,我看见我用一只手干净利落地攥住了它,根本就没有抬起胳膊。那时我可以缓缓坐起来,淡淡一笑,回应贝果的惊呼。然后,我伸出手,我的手与贝果托起的那双胖乎乎的小手连成一条直线,恰好与地面呈现九十度的垂直,这样我一松手,她就能准确地接住。她的笑声会更响,像风中奏起了手风琴,我们一上一下,玩起抛掷核桃的游戏。
爸爸会被我们的笑声吵醒,他清醒了一会儿后,参与到我们的游戏当中。多么幼稚啊,但是妈妈竟然也参与了进来。那颗小小的核桃,在狭小的车厢里上下左右地飞来飞去,我看见贝果露着豁牙,笑得直不起腰,笑得在地上打滚。爸爸也笑出了眼泪,顺势把一脸潮红的妈妈揽入怀中。
“再玩吧。”贝果央求道。
“好,一会儿我们再玩,下午我们再玩,明天我们再玩,后天我们再玩。”有人回应她。等她再长大一点,就不再缠着我们玩这种游戏了,但我们会耐心地陪她玩别的游戏,直到她成为婚礼上的新娘。
假如这些都真实发生了,后来的一切会改变吗?我小心翼翼地啃着那只笑脸残缺的苹果,明白一切犹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得到它比贝果打捞沙发缝里的那只花皮球还要难。而我啃完手中的这只苹果,仍得继续往前走,奔赴无数个可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