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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2024年第7期|人邻:南方短札
来源:《散文》2024年第7期 | 人邻  2024年07月26日08:19

小古玩店

老城区,老旧的小街,或路口稍稍往里一点,不远的位置,总会有一间小古玩店。里面稍稍暗淡,只有迎门的玻璃柜子那里灯光是亮的。

里面墙上,高高悬着一个小阁子,供着什么,多的是财神,也就是赵公明,也有的是观音。供观音的人,也许跟供财神的,不大一样吧。

玻璃柜子里面摆放着各样的古玉、扳指、珠子、子冈牌,还有知名不知名的无尽小玩意。里面有时候没人,人要走近玻璃柜子俯身看时,才隐约感觉里面有人。人看得认真了,他才出现,等人问些什么。他不说话,坐下或是站着。站着,是因为来人看得认真了。若是坐着,不过是余光偶尔一扫,甚至连余光也没有,只是手里有意无意地把玩着什么手把件或是一对核桃。也或者,端着一杯茶,无聊的样子。人不问,是不说话的。也或者,人进去,许久都没人。人在那里看着,看一会儿,走了。小店里的东西,似乎也是不怕给人窃走的。也有时候,人来的时候,小店老板就在隔壁或对面谁的店里坐着,跟人聊天喝茶,只是偶尔往这边看一眼,听听动静。来人看一会儿,抬头找人,他才懒懒过来。

这些人,稍稍有点年纪,都在这一行混了一二十年,甚至更久,有着不寻常的背景。他们知道这城里会有些什么样的东西,有些什么样的主顾,需要出手或寻觅什么。他们手里的东西,大多是在背后悄然流转。“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这小店,更多时候就是虚应的摆设,是样子。可这样子,总是要有的。

没事的时候,天气好,这样的人,就静静坐着,抿一口茶,或吸着烟,观察着门外的世界,观察着人,也观察着时光的流逝。看一会儿,眼神也似乎是茫然的。他们熟知这个老城不为人所知的幽暗。

这是另外的一类人,跟这个世界格格有入,同时也有点格格不入。

小店

南方这边,跟西北做生意的人不一样,店主不是在里面安然坐着,就是半躺在门口的竹椅上赤脚消夏,但里外都悠闲泡着一壶好茶。偶尔起来忙一下什么,也不大理会那个刚刚在门口站了一下,看看什么,又走了的人。好像余光也没往那个人身上扫一下。他只是听见那脚步声的停顿,那会儿,他的手里正握着一把颇为小巧的紫砂壶,壶里的茶,刚好还能倒满他的小茶盅,他正沥下最后的几滴。

这儿的人,不管什么身份,喝茶都讲究,壶里的茶,只是滚水一冲,不过十秒就赶紧滗出来,不然就说是茶熟了,味道“老”了。这“老”, 似乎也有点“陈”“不新鲜”的意思,他要的是刚刚好,滚水一冲,茶意忽地飘起来,云一样飒飒的,刚好。

生意嘛,还有一盅茶,不急。

时间

两个本地女人在挑红薯,装红薯的纸箱不大,她们堵在那儿,一直弯着腰拣选。我没办法靠近那箱子,就只能等着,等她们挑完。

五分钟过去,七八分钟过去,那两个女人还在挑,拿起一个,放下,又拿起一个,还是放下,且把箱子底下的红薯翻上来,拿起一个,又一个,仔细端详,端详半天,还是放下了。

我站在后面,看不明白。

几乎没有耐心,我就要走了的时候,一个女人挑好了。她抬起头来,脸上是木然的样子。另一个女人,依旧在挑。

也许是累了,她挪了半步,空出一点地方,我也可以在一边挑选红薯了。我拿起一个,看看挺好。又一个,也是好的。不过二三十秒,我挑好了四个红薯。我觉得每一个都是好的,甚至紫红的皮都很少有磕碰。

她们究竟在挑什么?她们拿起一个红薯,放下,然后再挑一个。她们不急,没任何事,她们只是在挑选。

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使用时间的方式。什么是浪费,何谓光阴流逝,她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时间,对某些人来说,不到最后,似乎总是无限的。

红木

南方天热,为了通风,平房的门,大多习惯敞着。简陋一些的,直接敞着,不怕人看。讲究的,门框两边,相对着是两排两三寸的孔,横穿着几根圆木,算是遮拦,为着不让人,也不让鸡鸭狗随意进去。更讲究的,涂饰着黑漆,屋里的暗淡,因着漆色,更显暗淡了。

敞着的门里,大多有那种老式的红木桌椅。大多并不名贵。对寻常人家来说,不过是实用的物件。几十年过去,很久的时间里,因为潮湿,松木柳木之类,很容易腐坏。但红木坚硬、密实,不管那些潮气如何浸淫,细腻紧实的木纹紧缩密闭着,潮气不过是虚虚蒙在外面,布一擦,就退去了。

红木的雕刻,有繁复的讲究细作,那是主人家的富贵气息,要显出家底的丰厚。寻常人家,结实就好,甚至粗笨也是不怕的。大气朴讷的那种,罕见,也像是那样通透的人一样,罕见。

一年里,多半时间的潮湿,会让细密的吸收了些微水分的木纹略略张开,而那木纹很快亦会倦怠了,随着水分的挥发,再次收缩紧实。细微的张开和收缩,使得这些木头更加紧密,甚至顽固。

飘浮的灰尘,也会随着潮气覆盖在红木的表面,慢慢凝结,腻着,石化了一样。

这不断的潮湿、蒙尘、擦拭,使得坚硬沉实的红木,慢慢将自己退到了尘世的深处。

如此的物,有;如此的不愠不火、难以磨灭的人,很少。

这边的有些路,不能一直走。

曾顺着一条路,想着逆时针,逢左就转,转三次自然会回到熟悉的位置,至少也会回到这条熟悉的路上。走着,看着,逆行中,许是太随意了,看着走着就忘了,路已经悄然改变了延伸角度。几次左转弯后,街道、店铺,依然是陌生的。

另有一次,顺一条路走,小路细长,方向是对的,我知道穿过去,那边就是我熟知的可以回家的大路。我以为走过去毫无疑问,小路里头,两边住着的人,不可能只留这边,而将另一头狠心堵死吧。

而这两次,我却都不得不无奈原路返回。前一次我没弄明白究竟,后一次,我服气,真的会有人——不止一个而是一群人,好大一群人——只给自己留了一条路,万一有紧急什么的,他们不管,懒得管。万一,也是大家一起,不是自己一家。方便吗?不方便。可是管他呢!大家都不方便。都从这边走,去那边,得绕一个大圈。

偶尔无奈,可我还是喜欢这样随意、近乎盲目地走。一次出来,走了很远,到一处,看着沿台阶上去是立交桥,复杂的立交桥。顺着引桥看过去,有转到路另一边,再转一个大弯,依旧回到路的这边,又转向了哪里的。有一条,则是转向了陌生地方。正看着,有火车从一侧过来。应该是短途列车,老式的绿皮车厢,邮局一样的,时间也就似乎是旧了的绿色,几十年前的记忆一样。火车不急,缓缓地,甚至是不想开过去那样,“哞”地叫一声,老牛一样。心想,某一天,也许我会随意买一张陌生地名的票,到一个陌生地方住上几天,就为了感受那些陌生新鲜的孤独。

我该往哪边走?走过去,走那条陌生的不知道去了哪里的?还是走那条,走过去可以转回来的?

我还是转身往回走了。脚下的路,走就是了。走过来,走够了,或者是不明白了,不想走了,回去就是。不走,也是可以的。那些未知的路,不知道那边是什么的,去可以,不去,亦可。

去了那边又如何?去了那边,终究还是要回来的。就像游子,一生总要回到故乡。

狭道

狭路相逢勇者胜。不一定。那个看起来像是黑面勇者,见对面有人过来,早早鼓着肌肉、龇着牙齿较劲的,不一定胜。他会被对面走来的那个不露声色的人瞬间击倒。被击倒者,甚至都没有察觉到什么,就倒下了。

那个无声息的人,埋头走着,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十年、二十年、几十年,还要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他走得沉沉的,似乎也透着些轻松。他就那么走着,只看着脚下的路,不看对面。这样一个人,不管是从多远地方过来的人,谁看见他都会悄悄避开,让这个人走过去。

这个人走的不是勇气,不是决心,就是默默地走。好像他自出生以来,就在这条路上走着,他要一直走下去,走到底。

话语

小路边站着三个人。他们在那里说话,不停地说。大清早本来是他们出门锻炼的时间,如果不遇见,他们必然是各自锻炼,跑步或是做别的什么运动。

这会儿,他们遇到一起,因什么话题,或是什么事说话,一直在说,说了很久。不知道他们的话会说到什么时候,也许五分钟以后,也许十分钟以后,也许更久。也许忽然因什么事,停下来,散了,各自走开。

我在想,人的话语,究竟是必需的,还是多余的。如果是他们各自走着,锻炼着,就没有那些话。是因为遇见可以说话的人,才有了那些话。

想想,也只有人类发明了所谓的话,发明了那些大约确定的意思。话,本来是没有的,可能也并不需要。那么多的动物没有话,植物果实花朵也没有话,一样生活得很好。它们有感应,有生物之间的感应就够了,不必有话。不然,它们为什么不跟人类所谓的进化一起进化呢?

人,原本简单,有了话,才有了那么多多余的。

遛鸟

透过树木的缝隙,见那边有一个鸟笼。天冷了,鸟笼外面蒙着厚厚白布。京城那边,一律的蓝,也许是以为白色不吉利。南方这边,却不管。犹豫一下,我拨开树丛,却见那边一块空地,十几个鸟笼一溜摆开。对着鸟笼,有几把旧椅子,几个人安坐着,听着鸟在笼子里清灵鸣叫。将近腊月,南方也是冷的,几个人穿着厚厚的外套,戴着口罩手套。旧印象里,似乎只有北京大爷才会一大早出门遛鸟,顺带着遛弯,没想到,这边也有。

鸟叫好听,不知是什么鸟。可能也就是那几种——黄雀、金翅、蜡嘴。也许,南方另有其鸟。养鸟既要有闲,更要有心。这会儿,他们坐在那儿惬意地听着,而日常是要辛劳伺候这些鸟的。有的鸟更是只吃活食,得奔波着去买。春夏秋冬,随着季节变化,吃喝什么,还有万一生病如何疗治,费心着呢。

养鸟,是要把鸟囚禁在笼子里的,这些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占有?护佑?惜爱?说不清楚。

郑板桥家书里说:

欲养鸟莫如多种树,使绕屋数百株,扶疏茂密,为鸟国鸟家。将旦时,睡梦初醒,尚展转在被,听一片啁啾,如《云门》《咸池》之奏;及披衣而起,颒面漱口啜茗,见其扬翚振彩,倏往倏来,目不暇给,固非一笼一羽之乐而已。

是呀!多种树不就行了吗?

想起一个故事,有犯人偶然逮到一只鸟,用线绳拴着鸟的爪子,鸟带着线绳,在监舍里面飞来飞去。鸟知道飞不远,飞一下,不等线绳扽紧,就飞回来。后来,那人去了线绳,用一节小塑料管,巧妙地套住鸟嘴。喂食喂水时,把小塑料管取下来,喂好了,依旧套上。

时间久了,小鸟也许是觉出没了线绳的牵绊,飞到窗子那儿,往外看看,愣一会儿,飞了出去。后来,小鸟习惯了,不时飞上小窗的窗台,从栏杆里飞出去,饿了渴了,飞回来,等着人给它喂水喂食。

一天,小鸟飞回来,那人惊讶地发现,套住鸟嘴的塑料管,不见了。

咸骨粥

到处是卖咸骨粥的。这里潮湿、燠热,肉类易腐,腌制与风干,就成了保存食物的首选。享用时,剔下骨头上的肉蒸煮就是。剩下的骨头怎么办?盐、花椒、八角……各样的调料,不唯肉,也已经深深浸透了骨头。嗅一下,它们的咸里是隐隐的香。

这里的人不浪费,熬粥。他们把这些骨头用笨重而锋利的刀剁成小块。米是头一天晚上就浸泡了的,继而打碎,半碎不碎那样,大锅里熬煮。一边熬煮,一边用勺子不断舀起来,又高高地倒下去。舀起来,倒下去,似是一个个小小的轮回。骨头呢?也早已经下了锅。几个小时过去,滚热的米粥,浸润着吮吸着骨头里含着的盐和香料。骨头里是去年的味道,很深的经了秋风的味道,经历了暗淡的空房子里的寂寥,那些盐和香料慢慢发酵,又悄然浓缩在一起,等着在最后的米粥里悠长抒发。那些粥,以它的炽热的爱抚从容地打开了骨头里密闭着的一切。

喝粥时候,不唯是喝粥,还一面咬啮、撕磨着骨头上那一点剩余的肉,那里面深含着一种似乎阻隔着又慢慢渗透出来的味道。那味道,似乎是从另外一个我们不能彻底懂得的世界来的。

河涌边上的铁管

河涌边上,有铁管,延伸到一处,向下,一直深入地下。这些金属的管子通向了哪里?它们跟这条河涌之间究竟有些什么关系?它们深深扎下去,是去呼应河涌里的那些水,还是另有他意,在泥土密闭的黑暗中去了别处?

也许,它们只是稍稍深入,向下,并不往河涌那里去,就像是路上遇见了人,打一个招呼,转身去了另一处。它们有另外的一些事,它们自己并不知道,只是知道有人把它们弯向了另一个陌生之地。

它们深深地往地下扎去,转弯,横直,一去不回头。引人遐想的是裸露在地面上的那些管子,那些粗粗细细的管子,像是几个人刚走过去,土遁了,但还能看到并未全部消隐的腿脚。

那些在地面上的管子,什么时候会彻底生锈,锈透了,腐烂,消失?也许是忽然的一天,一片狼藉,不知发生了什么,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不是消失,是突然就没了。地面上,就余下一些混乱的痕迹,泥土给翻起来,肆意地抛在一边。

那地底下深埋着的管子呢?它们会慢慢朽坏,似乎完整,却不能移动的。它们朽坏如粉,一触,即溃散了。

又也许,它们也会跟地面上的管子一样,不知哪一天,被挖掘机粗暴地掘出来,废弃了。那儿只是留下一个深坑,裸着的,似乎茫然无措,像一张愕然的、不知该说些什么的嘴巴。

民间的广告

路边的铁栅门上,有两个硬纸牌,一个写着:有狗崽猫崽卖。另一个牌子上是:有小猫卖。

幸亏现在是人类社会,文明,有规则。不然的话,强壮的人随便抓一个弱小的人,绑在路边,写上:有劳力卖。也或者大人抓一个孩子就可以放在路边,插上草标写上:有小孩卖。

甚至,可以有卖肉的案子,上面立一个牌子:有某某地方的人肉。女肉,肉嫩,可以爆炒;男肉,有嚼劲,凉切最好。

看着卖小狗小猫的牌子,想:这些小狗小猫,怎么就可以这样给人弄来,随便就卖?

小狗的爸爸是谁?小猫的妈妈允许了吗?

【人邻,河南洛阳老城人,现居兰州。出版有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最后的美》《晚安》、散文集《闲情偶拾》《桑麻之野》《找食儿》《行旅书》、评传《百年巨匠齐白石》等。曾获《星星》诗刊年度诗人奖、江苏省紫金•雨花文学奖、全国文化遗产优秀图书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一等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