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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文学版)2024年第7期|林鹿:长城建造时(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文学版)2024年第7期 | 林鹿  2024年08月01日07:05

林鹿,生于1995年,江苏人,现居北京。毕业于清华大学中文系。小说刊载于《中国作家》《作家》《青年文学》。

1

这是第几次在电梯里和魏大海擦肩而过,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仍然没有认出他。他叫住我,低沉地喊了一句“姐”。按实际年龄,他比我大,“姐”是这个行业内的尊称。我惊异于他将自己变得毫不起眼的能力,暗中认真地打量了一番。他约莫三十来岁,个子不高,眉毛很粗,胡须刮得很干净,皮肤因为长时间的奔波变得黑黄,像一张暗沉的纸片。他的手指骨节突出,一卷明黄色的工程卷尺,尺头稳稳地搭在上面。电梯上升,人越来越少,到了顶层,“啪”的一声,尺头缩回去了,他一手拦着门说:“姐,到了。”

我打开房门,他率先跨过门口的废料,站到了房子中央。拆除刚刚结束,到处都是灰秃秃的水泥和砖块,还有一股下水道的气味,几乎令人无处下脚。他看到了我脸上流露出犹疑的神色,热情道:“进来说。”我无须再走一步,就已经把整个房子的景致看尽了,这座不到五十平的开间,在夏天到来之前,将变成我和98K的婚房。

在我们在一起的第三年,98K向我提起了结婚的念想。之后的一切也都顺理成章,我们见了彼此的父母,他们在酒桌上又不约而同地提到了房子的问题,它就如同一根细小却难以忽视的麻绳,同我们的婚姻缠在了一起,越缠越紧。带着父母大半辈子的积蓄,和我们工作几年攒下的一笔浅浅的存款,我和98K踏上了漫长的看房之旅。在这个过程中,房价起起伏伏,偶尔遇到满意的房子,却在第二天得知已经与别人签约或者涨价时,我们的心情就像是在汪洋中被浪打翻了船,无所依附。

做过中介的朋友告诉我一个一百套房的原理:只有看过一百套房子,才可能选中最接近完美的一套。我兢兢业业地完成了这项任务,打钩、打叉,大半年的周末几乎毫无间断地沉浸其中。由于工作的原因,98K的周末经常加班。因此,当我一个人随着中介穿梭在海淀弯弯绕绕的街区里,重新探索生活了近十年却仍然不断迷路的地理边界,我愈发感到这是跨入神圣婚姻之门前不容出错的一件大事。房子不仅是婚姻坚固的外壳,还是对通货膨胀、货币贬值的一种抵抗,有着严密的价值规律——朝向、学区、户型、层高,就像小时候玩过的一档堆积木游戏,只要没有坍塌,每块积木都可以层层往上垒。

直到命运探出头来的那刻,中介第一时间发来新的房源户型图,我几乎凭着本能判断:坐南朝北、户型方正、视野开阔、明厨明卫,是一套挑不出毛病的房子。我们当即下了决心,在数字的交换中完成了一个庞然大物的易主,并同时背上了一笔不小的贷款。坐在断了水电的黑暗里,搭完了最后一块积木,它们终于打破了长久以来紧绷的平衡轰然落地,我在心里感到一阵短暂的快意。

98K的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他说:“我们有了一个真正的家。”

他是一个很可爱的男孩,比我小三岁。我们在北京西站第一次遇见,过程充满了戏剧性的偶然。那是除夕前一天,他蹲在麦当劳门口,脖子上挂着录音笔,做一个题为“当漂泊首都的青年们集体返乡”的采访调查。在面色匆匆的拥挤人潮里,我是他随机拦下的采访对象。他涨红了脸对我磕磕绊绊地完成了采访,然后把我一直送到了车上,并且交换了微信。他坚持说这是对每个采访对象的惯例。后来,我收到了他的约会邀请。

我仍然清晰地记得他问我的第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愿意留在北京?”

对于婚房的装修,我们小心翼翼却又充满幻想。尽管我们的能力只能买得起老旧小区里的一个开间,但它却是将两个人生活融为一体的奇妙容器。在那扇灰扑扑的落地窗前,将会架起一片小小的绿色森林,路过的芦鸽在窗沿上歇脚,我们黄色、红色与白色的内衣在风中交织又荡开。

魏大海就在此时主动找上门来。

作为工长,他虽然年轻,但自己领着装修队单干,也有五六年的经验。在小区里,他刚刚装好了一套大户型的新房,那对年轻夫妻对此赞不绝口,其中妻子甚至颇带着些神秘地冲我眨了眨眼睛,“魏工可不是个简单的工头,他弟弟是大学里的美术教授,他本人还懂风水。总之,他会给你带来惊喜的。”

在和魏大海的第三次碰面中,他给出了令人满意的报价和方案。在我们相谈甚欢、准备起身告别的时刻,他好似不经意地提出:

“要不要再加个隔断墙?”

我们愣住了。98K像是被这个提议吓到,语气听起来有些冲:“这么小的空间还要再加个隔断?对我们来说简直是毫无必要。”

魏大海耸了耸肩,“我只是顺口一提。风水问题。”

“什么风水问题?”我问。

他拿起笔在纸上画起来,“你们家大门正对着窗户,中间没有任何遮挡,在北京,尤其是春秋天,最容易形成穿堂风,这是典型的‘前后相通,人财两空’。”察觉到我们脸上僵硬的表情,他适时打住,没有继续说下去。

从新房里出来,我和98K各怀心事,谁都没有开口。坦白讲,每次我站在婚房当中,都有一种手足无措的心慌。这个结实的物理空间,让98K每次嘴上说说的结婚变成了无法阻挡、必将抵达的现实。对于这种从心底泛起的慌乱,我无从解释,更不敢向我最亲近的伴侣提起,这将会给我们的感情撕开一道无法弥合的裂隙。但当魏大海提出隔断墙这一想法的时候,一直长久笼罩在心头的那片乌云,竟然轻轻地摇动了一下。

在我心里,那堵墙已经立在那儿了。它几乎成为我走向婚姻唯一的答案。

我和98K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节奏。对于同一个屋檐下即将展开的混乱、纷争与未知,我们谁都不敢说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作为一名调查记者,他昼伏夜出,并且痴迷于一款射击类网络游戏,其中最擅长的武器是98K狙击步枪。他报道的署名就叫98K,写作风格像他的枪法,耐心地等待,眼睛、缺口、准星三点一线,扣动扳机。我在一家事业单位工作,朝八晚五,波澜不惊,每天最大的新闻就是谁的相亲成了,孩子满月的红包要给多少。

他把我送到公寓楼下,没有像往常一样提出“上去坐坐”。我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觉得,魏工的提议有些道理。”

“这不是个好兆头。我是说,在我们之间,有那样一堵墙。”

“至少以后我的闹钟不会在你刚睡着就把你吵醒。”我玩笑般地调侃。

“如果你对此不满,我可以辞职。”他换了一个冷冷的语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对话显然继续不下去了,98K甩开我的手,跳进了夜幕当中。

站在房间中央,魏大海用手指弹开尺头,整个人像一把卷尺一般拉伸开来,开始比画着墙的长度。“要不要再和先生商量一下?”他向我再三确认。“我们已经决定了。”我笑着回答。

那天晚上,我收到了98K的道歉。他先发了一个“小狗磕头”的表情过来,紧跟着一句:“对不起,如果那堵墙对你而言有那么重要的话,我没道理闹脾气。”五分钟之后,他开始狂轰滥炸,连发了七八条消息,“我知道错了,理一理我嘛。”“明天中午社里有聚餐,一起来吧。”我想了一会儿,拿起手机,回复的是表情包,一个“好”字。这一个小小的争执,被轻轻揭过。

魏大海的语气轻快起来,“如果一定要砌,就砌八厘米的轻体墙。工期要延长一些,你不介意吧?”我点点头。

我拍下这一幕,在魏大海站立的地方画了一堵墙,发给98K。他在跑一个动物园的采访,因为疫情的关系,市里一家老牌的动物园快要开不下去了。他在向我描述这个选题的时候,充满干劲地说:“也许这个报道能帮他们一把,这样也算没白加班。”

他回拨来视频电话,背景里有一头黑猩猩,冲着我笑。

“采访怎么样?顺利吗?”

“这个动物园园长是个了不起的人。你看,以前这些猩猩都只能在笼子里,现在它们有一片雨林。”

“等以后我们有了孩子,我一定要带他来这儿……”98K的声音淹没在突如其来的噪声中,我看见黑猩猩在他身后荡来荡去。我看见魏大海举着电镐,站在分界线上,那堵尚在虚空里的墙几乎和他融为一体。

2

那篇动物园保卫战的报道上了头条。

98K把园长塑造成了一位堂吉诃德式的人物。为了改造动物们的居住条件,想尽办法,赔上家底,依靠着热爱和信念苦苦支撑。我是这篇报道的第一位读者,必须承认,有些地方是令人落泪的。园长收到了政府特批的支援经费,游客的数量也增多了不少。他发来一条道谢的语音,激动得语无伦次,甚至把98K称作是“当代鲁迅”。我听得出来他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也有些许的底气不足。但当人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激时,总是会夸大措辞。

我不止一次表露出对98K事业的羡慕,他在做一些真正产生影响的事,和整个世界发生关联。看得出来,他也享受这个过程。当那些严肃的报道标题在公众号上推出,他的名字被放在显眼的位置,他点进去,滑到底部,看了看阅读量数字,退出来,又点进去,数字在迅速攀升。他犹豫了一下,转到自己的朋友圈,并且附上一句早已提前摘好的推荐语:

“那些在感受力和文化程度方面参差不齐的整个公众,构成了这个认可虚假、精于虚假的地狱,他们使现代世界的芸芸众生化为乌有。”

98K接到了更多独家报道的机会,出差越来越频繁。有时候,晚上在电话里他还在赤峰,一早就到了汕头。他说,在婚前再多接些采访,和我结婚之后,他就彻底转向幕后,做编辑工作,这样更安稳些。然而我们都很清楚,那些数字仍然跳动在我们中间,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力,激增的阅读量与点赞数,被人看见并感激、成为英雄的快乐。

在房子开工之后,我很少再对什么事情提起过兴趣。那股打钩打叉寻找完美房源的激情从我身上彻底消退了。偶尔我会冒出一些荒唐的念头,是不是时间在我身上早就已经停滞不前。闲下来的时候,我就去新房里看看,也并不是为了监工。看着那堵墙一点点建起来,心情多少都会明亮一些,至少生活里有一件确切在前进的事情。因为疫情,魏大海的施工队大部分都被困在了老家,为了赶工期,砌墙的事他只好亲自上手。去的次数多了,我注意到一些生活痕迹,简易的被褥,吃剩的果皮和吐出的核,捏扁的红牛罐子,忍不住问他:“你晚上就住在这里?”

他说,万一小区封了,进不来,工期就彻底耽误了。

我不禁肃然起敬。

还有一次,我突然造访,轻手轻脚推门进去,他对手中的活计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在场。他先是抹上一层砂浆,然后用铲子抹平,铲去多余的部分,在笔直的线条延长线上,垒起朱红色的砖块。一个男人波澜不惊的声音围绕着我们。我凝神听了一会儿,发现是他手机里在播放着一档网课视频,讲现代艺术,有限的空间与空间的无限,好似绕口令,他听得万般沉浸,津津有味。他专注的程度让我感觉,仿佛生命里只剩下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像完成一件艺术品一样,砌完这堵墙。

……

全文见《中国作家》(文学版)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