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式写作”散文小辑 《天涯》2024年第4期|邬霞:自由行走的花
编者按
《天涯》2024年第4期“散文”栏目,推出杨本芬、陈慧、王计兵、邬霞、李方毅五人的作品,他们中有的曾被归入“素人写作”中广泛讨论,但当其广为人知,“素人”之说便已失效,需要找到更贴切的概括,来为其写作命名。细究他们的文本,可发现这些文字都有着鲜明的“自述”性质,这是对“被代言”的不满,更源于讲述自身的强烈冲动,这是一种“自述式写作”——我写我,我只认可自我的讲述。他们是退休人员、菜市场摊贩、快递员、自由职业者、家具安装工等,普通人的身份,提供了叙述的新可能。普通人以自述的方式参与历史的叙述,是个人史、社会史和人类史相互印证的过程,也是个体锚定历史坐标的尝试。故此,该小辑名为“自述式写作”散文小辑。
在纪录片《我的诗篇》中,邬霞一提到诗歌,眼中就有光。文学是邬霞生活里重中之重的部分,今天,我们全文推送她的最新散文《自由行走的花》,她在这篇文章中讲述自己和文学的纠缠,这种纠缠也是她与生活、命运、亲情、感情纠缠的镜像。
|一|
我在感冒后,不愿吃药,吃了后就只会在床上昏睡。有人感冒打篮球出了一身汗就好了,我便选择去爬山,希冀也能出一身汗解决烦忧。这办法还真是奏效,围着山路走两圈即可。再次感冒,我自然也选择此法。爸爸住院,妈妈陪护,两个女儿不愿给我作伴,我便一人去了山上。以往每一次和家人来都是边走边拍照,走得极慢。某天早上有位阿姨来晨跑,被人抢劫,遇害了。我想一个人走没意思,也有些恐惧。这次一人行走,我发现我喜欢一个人沿着山路走一圈又一圈,轻松把握节奏,想停就停,想走就走,像流水一样,以匀速前进,听着鸟鸣,闻着花香、草香,呼吸着新鲜空气,荔枝、芦苇、棕榈、红绒球等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在眼前一一闪现。久坐电脑前的人,眼睛很吃亏,得多上山看看绿色。鸟在天空飞翔,降落在树梢,趁休息的当儿梳理自己的羽毛,或在草丛中弄出动静,轻易可见,好像可轻易捉住。如果临时改变主意拾级而上,也不假思索,思想与行动达到高度统一。我是大自然的孩子,像风一样自由。
铁仔山离我们最近,我去的次数最多,它就在西乡立交桥旁边,每次上山都有种舒畅感。一座城,有山是极好的,只有平原很没意思,没有攀登的乐趣,没有积极向上的动力。
一座城市有山,还有海,简直不要太幸福。在海边看海鸟飞翔,羡慕它们自由自在。海天一体,阳光出来的时候,海面上波光粼粼。
上班高峰期,地铁里人群拥挤,生活被挤变形。白领在格子间,加班加点。我没有工作,不用早起,不用赶公交、地铁、打卡,不用看人脸色行事,听起来很潇洒,说得不好听,是无业游民,在玩耍公司。这是我向往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我最怕条条框框的束缚。我说自己是自由撰稿人,却是并不自由的撰稿人。你说你是撰稿人,人家会问,你撰的稿呢?你挣到钱了吗?没有挣到钱,人家就会问,你生活怎么办?
在这个一线城市,生活是更加现实的问题,除了空气和阳光是免费的,其他的一律需要钱。
我没有靠撰稿赚到钱,只有在方寸之地活动,不能游览祖国大好河山,世界那么大,我不能去看看。很多时候,为了一篇文章,我牺牲了外出散步的时间,也牺牲了陪伴孩子的时间。熬更守夜,绞尽脑汁,好不容易完成一篇成品,满怀期待投出去,却石沉大海。即使发表,也是一个漫长的周期,磨得人快要失去耐性。我的稿费,像石缝里挤水,那么慢,那么难。别人说稿费单如雪花飘来,那是我期望的,却是难以企及的。我也一直希望自己能早日成功,挣到钱了才能带家人去旅游,我可以长点见识,写出不一样的文章。然而,我写作水平有限,微薄的稿费连自己都养不活。有时写完一篇,算一算大概能挣多少稿费,心里甜蜜又激动,照这样算,一个月发表几篇,生活完全没问题,但很快又给自己泼凉水:谁给你发表呢?我当然能做到一篇接一篇地写,难就难在写了没有发表渠道,少了积极性。虽说深圳的内刊很多,但要发表也很困难。丁燕老师是唯一一个问我现在发表困难与否的老师,让身在困顿中的我好生感动。
有人羡慕我一直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但要忍受清贫与寂寞。他们才是在踏踏实实地生活,有固定的工资,有了房子、车子,我一无所有。
现在不比单身时,以前爸爸妈妈身体都健康,还能挣点钱,日子虽然清苦,还是有快乐,有期待。如今爸爸病重已有十年余,妈妈也身体微恙,偏偏,我还遇到一个不得力的男人,除了两个女儿,一无所获。日子捉襟见肘,渐渐地陷入绝境。每天都感觉身上压着几座大山,有时喘不过气来,心口堵得慌。
妹妹上班厌烦了,羡慕我在家里,可我连个社保都没有。我不想上班,又没有稿费收入,看看自己的银行卡,心猛地缩紧。我的卡里只有两千多块钱时,心慌乱得不行,还是笑着说还好不是一分钱都没有。如果在家自由,能赚到钱,自然让人羡慕,如果赚不到,就是另一番情形。朋友会问我怎么生活,妈妈妹妹催我去上班。
我几乎每天拍一张单人照,文友见了我发在朋友圈的照片,说我舒服,可以到处走。其实,我也就是在周围转转。当然,对于在工厂打工的人来说,这种自由也非常难得。我说没有钱,你想这样,也可以不上班。他说我要养家,我说我也要养家。谁都困囿于生活的牢笼,无法挣脱。
有时看着公路上匆匆跑过的车辆,会有一丝仓皇,别人都在为了生活奔波劳碌,我这样停下来,为了自由,代价是巨大的。这是一个快节奏的城市,谁都不敢停,要一直前行,否则生活就会停摆。
每天早上送孩子去学校后,从公交车上下来,我直奔菜市场,而上班的人都奔向公交站台,我走着相反的方向,走向生活的背面。
|二|
我十四岁来到深圳的制衣厂上班,一天要站十几个小时,动不动还挨骂。中午不能出厂门,下午可以从一道小门出去。一天到晚都在车间和宿舍,跟坐牢一样。那时太讨厌这种枯燥无味、看不到未来的日子,一心想要逃离工厂。即使出了那个厂,为了生活,还是先后又进了几个厂,从流水线工人做到前台文员,又发生了许多不愉快的事。从工厂出来后,我发誓再也不打工了。
在我快要离婚时,因有两个女儿要养,不得不打破我的誓言,决定又去打工。我以为因拍了纪录电影,可以轻易得到一份文字工作,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还是和从前一样难。尽管有人帮我介绍各种各样的工作,还是连个面试机会都没有,要么因我没有学历,或者没有经验。他们告诉我只能做保姆或护工、清洁工,我痛哭过,又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美好的想象在坍塌。
我以为爸爸多种疾病缠身,我又离异,带着两个女儿,别人会帮我找工作。哪知别人说我太真实,没有沟通能力,让我还是在家里写作。我很绝望,只得断了找工作的念头。
我们的生活难以为继,已经十年没打过工的妈妈又挺身而出,去砂锅粥店洗碗,每月不到四千块。眼见我写作没有起色,妈妈和妹妹都对我有了意见。妈妈时常会念叨,偶尔发火,骂的话也难听。妹妹催我找工作。我知道我想找的工作没有关系是不可能得到,只能做苦工,只能回到过去,为此痛苦不堪。妹妹说我自私,把两个女儿带在身边,拖累爸爸妈妈。她甚至对我吼了,说我不心疼妈妈。她多次提出,让我们母女仨去单独租房,独立,要么她把父母带走。我很自责和愧疚,但这没用,我得拿出钱来。每次妹妹来脸色都不太好看,我深知自己有错,低头不语,提心吊胆。
很多次也曾想再去打工,希望有人介绍,直接去上班,但那是异想天开。想到去打工,工资也很低,就打了退堂鼓。
每当妈妈哭泣,我就心如刀绞,不知如何才能走出困境。生活本来应该很美好,可我的生活怎么成了这样?外面一片艳阳,我却感觉到一片黑暗。这个城市那么多好玩有趣的地方,我竟然没时间也没心情去。
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收拾起我那些浪漫的幻想,变得世俗,熬成了一个庸俗不堪的中年妇女。我的皮肤粗糙、面相苍老、身材变形、发型老土,照着镜子,自我厌弃。我的脸上布满愁容,很难挤出一朵笑。这些年我忧心忡忡,比同龄人都要显老,已到了不美颜就不敢发朋友圈的年纪。
我不得不拼命想办法挣钱,这些年学做煎饼果子和铁板烧、拉群卖货、朋友圈卖货、做跨境电商、直播唱歌……最终一无所获。怎么活着这么难?挣钱这么难?我像个溺水者,随时会被淹没。
朋友们也为我操心,让我学公众号排版,多发到群里去,可以得到关注、打赏,有人让我学写歌词和剧本、拍视频、直播,把写的诗歌发到快手、抖音。甚至有人让我跟人假结婚,好让对方得到购房资格,给我一笔报酬。也有人叫我给某学校老板写信求助,看能否让孩子免费入学,还叫我向社会写封求助信。
我害怕听到“上班”二字,上班意味着失去自由,要被人指手画脚。没有钱,没资格说不想打工。我喜欢叫我别去打工,自己开店的人。我并不是为了写作不顾生活,我希望一边开店一边写作,赚钱和爱好两不误。但我老是入不敷出,也拿不出本钱。没本钱可以多办信用卡倒腾,我是万万不敢,本来连生活都成问题,万一亏了还不上,更是走投无路。
我去做免费两癌筛查,身体真出了问题。我得了个文学奖,得到我写作以来最大的一笔奖金——两万,我准备用来做本钱在美团卖花。我更怕我的病情发展,花了七千去买药。疫情又来了,生意没做成,钱被花光。大女儿学美术,小女儿学舞蹈,因为没钱,孩子的兴趣班只好停了。之后,再也无法续上。前夫之前一年到头只出大女儿的学费,后来一个学期只出两千元,再后来一分也不出,我的担子更重了。
妹妹在平安保险公司上班时签不到单,劝我买,我和小女儿每一年买保险要一万三千七百元。每到年后,就开始发愁,这对于我来说是一笔巨款。好不容易交了后,又得准备下半年的学费。我宁愿选择不买保险,让女儿们上兴趣班学点东西。她们读私立学校,教学质量没那么好,多半读不了公立高中,上私立高中学费贵得吓人,我是无论如何也供不起的,我希望她们上了兴趣班,可以考艺术高中——可这条路也行不通了。
男人有养家糊口的责任,但生活从来不会因我是个女人而对我宽容。相反,这个世界对女人有更多恶意。
我是深圳文学圈最穷的,最失败的,恐怕只有我的孩子才在私立学校上学。两个女儿在班级里,可能是家庭条件最差的。我们一直在底层挣扎,无法往上爬一点点。
我本是干脆的人,去买衣服只要看中的,很快就会拿下。这些年因为没钱,我不去逛服装店,只偶尔看看拼多多的衣服,现在流行的什么款式和颜色我一概不知。我几年没买新衣服,都是穿妈妈捡来的衣服。
除了穿的,妈妈还捡些吃的、用的……凡是有用的都捡回来。她转到一家茶餐厅上班后,下午有两个小时休息时间,也要回来清理或卖垃圾。晚上九点半下班,要去捡垃圾到凌晨两三点。她上班已累得不行,加上还要捡垃圾,全身疼痛,经常忍不住哭。她有面瘫,左眼多数时间打不开,嘴也歪斜。她背驼了,个子变矮了。她手脚发麻,别人说可能会中风,我真是很担心。她痛苦地说没想到晚年过的是这样的生活。
刚开始,妈妈不同意我卖花,怕钱打水漂,后来因她在茶餐厅洗碗太累,希望我能卖花,她就可以辞工。那儿规定干了三个月才可以辞工,我希望我能在三个月后把她解救出来。最后我没钱卖花,她的希望破灭了。
如果我不排斥打工,可能经济不会如此紧张。我能再去打工,将会获得赞扬声一片。我努力了那么多年,还是过不上我想要的生活。我赢得了没有财富的自由。
我佩服有些人有主业,还有副业,一个月几万元收入。我为什么就那么笨?如果一个月能挣一万,妈妈就不必那么劳累。我一年到头,不管怎么努力,平均一个月还挣不到五千元。
我在打工之初幻想大姑提一箱钱,告诉我里面有十万块,以后不用打工了。到现在,我都从未一次性见过十万块。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边走边捡钱的场景。
没有钱,不能维护亲情、友情和爱情,没底气、没自信、没尊严。我不敢请朋友来家里,也不出去和人交往。我有时喜欢安静,有时也喜欢热闹,我也希望有钱可以广交朋友,有空一起吃饭、唱歌、爬山。
我找人借过钱,从未借到过一分,人家可能怕我还不起。这几年真是人生中的至暗时刻,见识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值得庆幸的是,也遇到一些好人,鼓励我,支持我,让我获得前行的力量。
我喜欢记录我的生活,有人善意提醒我别写,别人只会说我无能。但我不写怕忘记,万一有一天走狗屎运翻身了,不希望任何人嫉妒我,让他们看看我一路走得多么艰辛。我绝不是为了得到别人的同情和怜悯,我知道别人只会笑话我,但我好也罢,坏也罢,与他们无关。
|三|
刚离婚那阵,我对生活绝望,经常想象一手牵个女儿从楼上跳下的画面。
有个老男人得知我离婚,主动来找我。他中过风,如果我愿意照顾他,他会给我和孩子入深圳户口,新买的房产以后也可以给孩子。我以为我运气好,才离婚不久就能遇到让我过上好日子的男人。哪知见了面,他各种嫌弃,嫌我没工作、没事业,嫌我太瘦弱,嫌我没精神,让我更加自卑。我不应该哭泣,更不该因这事在小女儿烦我的时候打她,明知男人靠不住,抱着自我牺牲的态度不可取。庆幸他看不上我,我也不想找个老头,我自己都不知被男人照顾是什么滋味,还得找个可做自己父亲的人来伺候。
其他想来找我的男人,看我没工作,写作又挣不到钱,也极尽嘲讽之能事。
男人需要的是强势的女人,可我生性懦弱,注定做不了女强人。我恨我的性格,我也想当女强人。我羡慕女强人,穿着职业套装,烫着大波浪,昂首挺胸,高跟鞋敲得地面咚咚响,那气场,令男人女人都侧目。
从此以后,我更是断了再找另一半的念头。既然选择了带两个女儿,就没想过再找另一半。
男人也现实得可怕。电视剧里,离异有孩的单身女人,身边总是围绕着优秀男士,嘘寒问暖,男人带女人走出困境,女人最后成了大女主。那样的情节在现实生活中几乎不可能出现,编剧写得并不真实,只是个童话故事。
我曾写了个征婚启事,描述我心目中的男子。我知道这并不可能给我真正带来一个人生伴侣,也不会增加爱的机会。尽管我写得情真意切,也无人问津。
虽然和前夫已彻底分开,有时难免还是会对他生出恨来,很希望从未认识过他。如果他不渣,我不会过得如此糟糕,我像是掉进了沼泽,怎么也爬不上来。妈妈和妹妹难免说我,外人也说,我活成了一个笑话。有些不怀好意的男人得知我离异,没有靠山,带着占小便宜的心理,言行举止令人反感。我要是有一个好老公,就不会有这些烦恼。
在那段糟糕的婚姻里,我变得都快不认识自己了。两人没有感情基础,同床异梦,我很卑微,不敢有过高要求,只希望他戒赌,把心思放在家庭上,可连这平凡的幸福都得不到。从前温柔的我变得歇斯底里,差点被逼疯。女人是什么样子,取决于遇到什么样的男人。很想他从我眼前消失,获得清静,他却死皮赖脸,不断骚扰。为了大女儿回到我身边,离了婚也要忍受他,一点都不自由,时常有窒息般的难受。
当他又一次输得拿不出大女儿的学费,我把他赶了出去,彻底做了个了断。结婚是我做得最错的一件事,离婚是我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幸好是生在现代社会,可以离婚,也可以改嫁,不然一生该有多压抑。我不用再面对一个赌博、出轨、吸毒和家暴的男人,不用和他吵架,不用被他发信息辱骂,不用被他管我怎样穿衣打扮,只有离开这个男人,我才能成为我自己,才是那个自由的、独立的我。现在他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不会再伤心,也很少哭泣。我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挣钱,养大两个孩子。
错了一步,步步错。当初听了媒人的花言巧语,以为这男人包工地,可以在深圳定居,哪知他自身难保。我不愿再打工,找一个开店的,也就不用为打不打工而纠结。
别人觉得离异有孩子的女人,只能找老矮丑矬。我还是在意男人的身高和长相,不想要歪瓜裂枣,即使是看见同龄人,我都觉得显老了。我也不想再找个穷光蛋,和前夫吃够了没钱的苦,不想再找个人还过那样的苦日子。
距离征婚快五年了,我还是孑然一身。一个人挺好的,自由。我好不容易才摆脱那噩梦一样的婚姻,应该好好享受单身生活。我感觉很舒坦,要是有钱就更好了,要有多潇洒就有多潇洒。偶尔外出参加活动,我感觉好像真的回到了一个人的时光,连孩子都暂时忘了。
写作才是我的男朋友,在我孤独寂寞的时候,只有它陪着我。等我写出来,才能真正找到男朋友吧,到那时不用我去找,他们会主动找上门。年龄越来越大,离婚恋市场越来越远。
我还是很排斥男人,只想一个人过。等到财富自由,想找就找,不想找就不找,爱得起,也放得下。自由的力量,让女性活得畅快和舒展。
|四|
我在第一个工厂时,渴望成为一名作家,可以以此为生,自由且快乐地书写。
我只想做的事是写作,但前夫不管孩子,孩子我一手带大,没有时间看书,写作时间也少得可怜,没有输入,也就没有产出,这些年写作水平也没有提高。以前我以为嫁个穷男人,可以逼我奋发图强,写出力作。经历过了,才知道想法太天真。我的很多时间不得不拿来应付生计,每天为生活发愁,是没办法静下心来写作的。这十多年,我的作品没发过几家有影响力的刊物。
我一开始是写长篇小说,婚前写了十几部。网络小说写好能赚钱,改善一家人的生活。写了一段时间没有成效,没有坚持下去。网络小说动辄几十万字几百万字,万一写出来没有一分钱收入会更惨,只得停下来,写点短文投稿。
当初我向家人保证,我一定会成功。妹妹无数次叫我改行,反问我,搞了这么多年得到了什么?有一次她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这个月搞不出来就不要搞了。搞了那么多年没搞出来,一个月怎么可能发生奇迹?我底气不足地说我申请签约和参加比赛的事。跟我想象的一样,最后都落了空。我又厚着脸皮赖在家里。
除了写作,我不知能干什么。小时候想过学做美容和做裁缝,现在已经不想了。我以为我只需要搞写作就行,我只想着成功,没想过失败和失败之后的暴风雨会来得多猛烈。
几年前,唯一支持我写作的爸爸也开始反对了。他希望我去找份工作。为了断了自己的念头,我把发表自己作品的刊物、出版的书和获奖证书都当废品卖了。半年后,小马过河的负责人找到我,要为我出一本书。每当想放弃的时候,好像有双手在后面推,就又继续写。妈妈和妹妹似乎又看到了希望,不再反对我。这本书销量也不好,只是比不出要好那么一点点。
伍尔夫说:“一个女人要写小说,她必须有钱,有一个她自己的房间。”我没有钱,也没有自己的房间。我们一家人住一个房间,爸爸瘫在床上,拿个桶放床边,用尿壶接尿倒里面,房间里一股臭味。有时他需要在床上或下床用老人座椅解大手,就更加臭不可闻了。
我们一家五口住一个房间,爸爸看电视不分时候,女儿们写作业只能在床上,伴着电视声。半夜爸爸还在看电视,灯没关,影响她们入睡。当初租下这房子是想着她们在楼上写作业和睡觉,不受打扰,但楼上一到夏天就热得不行,她们不愿上去。她们越来越大了,更需要有自己的房间。一家人在一间屋子里,难免显得局促、别扭。
我平时都是坐在床上用电脑,晚上在两个女儿脚下横着蜷曲身子睡。我也想有一间自己的房子,有一面书墙,可以心无旁骛地看书、写作,累了的时候就起身给花浇浇水。
妹妹和大女儿说的话如出一辙,说不知道怎样跟她们的朋友或同学说我是干什么的。我是她们的耻辱。
为了入户深圳,我考大专和中级职称,大专毕业证拿到了,职称还没拿到。这几年我捧的不是文学书,而是《系统集成工程管理》。多数时间都在上课,没考过始终不安心。
拿到深圳户口,才有机会给孩子争取公立学校,也能申请公租房,给家人一个窗明几净的小家。只有考过了,我才能放心看书、写作。这几年文学书籍没看几本,文章只写了几篇,考试也没考过,真是在虚度光阴。时间不够用,时间又不知用到哪去了。
现在,我不求有房有车,哪怕让我们一家有生活费和日常开支之余,孩子能上兴趣班,我有点余钱烫个大波浪,买几件自己喜欢的衣服,人生足矣。
有了孩子后,写部长篇是不可能的事。参加一个征文,希望在规定时间内写完,还给自己取了个“拼命三娘”的笔名,还是只写了一点就搁置。怪自己成不了超人,既能拉扯大孩子,还能不断写出锦绣文章。
写作看似不需要成本,只需手机或电脑,就可以开工。但如果出不了成绩,付出的时间成本难以估算。写作需要不为一日三餐发愁,需要充足的时间,并不是没上班就一定有充足的时间写作。早上和下午接送孩子大概要三四个小时,还得买菜、做饭、洗衣服、拖地、洗碗。不是坐下来就能写出什么,可能刚酝酿出情绪,又得去做别的了。没有大片大片的时间,都是碎片化的时间。
结了婚的女性,特别是有孩子后,要追求梦想比男人更难,男人可能下班后就可以做自己的事,女人不能,还得带孩子,料理家务。很多女人都因为家庭琐事,放弃了写作。
我希望家人能陪我到最后,没有任何怨言,等到我成功那天,结局才完美。我让他们等太久,掐灭了希望的火苗。我也让自己等太久,就算现在我出名了,也不会像年轻时那般开心,因为我经历了残缺的婚姻,这些年的伤痛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
我渴望成为琼瑶那样地位崇高的作家,书能一本本出,本本畅销,还能拍成影视剧。她是真的一生只干一件事,还干得那么好。
如今文学不复1980年代的火热,日益边缘化,每个人谈的都是如何赚钱。很多人都羞于说自己是作家,为了生活,放弃了写作。文学不能带给人尊严。
很怕电脑坏掉,它是我吃饭的工具,不知修了多少次,花了多少钱,照理说应该买一台,但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只能一次花个几十去修,不修就真的挣不到一分钱。老板说都修得不好意思了,我只得说了我的难处。然后一次又一次去修,想起他那句话,我忍俊不禁,他不好意思,我倒是好意思。当我的电脑完全不行的时候,他把旧电脑以280元的低价卖给我。从此,我又拿着这台电脑一次又一次往他店里跑。
不写,更加活不下去。我是如此热爱写作,愿用毕生精力为它燃烧。写作本身让人充满愉悦,让我获得思想自由、灵魂自由。写小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天马行空,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所有梦想都可以实现。写散文,我喜欢那种舒缓的节奏,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写非虚构涉及到自己的真实经历,过去的喜怒哀乐又重新回味一遍。
当网上的人看到我的报道,得知妈妈在打工,我在家写作,谩骂声一片。我看了很难过,忍不住哭。我恨我的命,恨我没有翻身的机会。如果我做童工那次从楼上跳下去了多好,不必活得如此痛苦,让家人也痛苦。我突然羡慕女儿班上那些全职妈妈,她们有男人撑着,不上班不会被人骂。
我和邻居们不说话,怕他们看见我没上班,怕他们过问。物业处的小姐和保安上门,我也有意回避。有亲戚要来,我把我的书藏起来,不然他们会问我出书赚到多少钱。
就在最近,有位老师给了我一个内刊编辑的兼职工作,一年只有四期,但这样的机会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得到。我写作之初希望能跳出工厂,做编辑、记者,这算是实现了一个小小愿望。
|五|
爸爸有糖尿病,并发症越来越多,达到十六种。他一住院,我就陷入更深的焦虑。每天早上送孩子上学,我就得赶到医院,陪十几个小时,妈妈晚上九点半下班来接班。我每天累得腰酸背痛,晚上回到家只想睡觉,什么也做不了,一分收入也没有,背后也无人支撑。
爸爸一住院,我们得全家出动,整个家庭不得安宁。妹妹带着个婴儿,中午不方便送饭,晚上妹夫下班做了饭,她送来,马上又回去直播。两个女儿不想放学后去妹妹家吃饭,嫌回去走得累,她们只能吃方便面。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真的吃不消,顾了老,顾不了小。妈妈最辛苦,上了班还得守夜,爸爸穿了纸尿裤也会尿湿,妈妈要起来给他换床单、被罩和衣服,爸爸偶尔半夜还得起来解大手,她根本睡不好。
爸爸几年前跟我们一起走路去地铁站,在地铁里周转时又走了长长的路,到了莲花山,没走多久,他就走不动了。从那以后,他就几乎卧病在床,天天只起来上厕所。新冠阳了后,他起不了床,我们都怕他真的瘫痪,后来慢慢好转,他又能自己上厕所了。不料去年他又被带状疱疹折磨,住院治疗回来后一段时间躺在床上,慢慢可以自己扶墙上厕所。今年他的带状疱疹又再生,住院治疗后,天天只能躺在床上,上厕所得有人扶着,不然就会摔跤。
小女儿去年五月开始下午不再让我接,每天可省下一个半小时。爸爸去年今年先后住了四十七天院,省下的时间又给搭进去了。
妈妈去上班后,有人请我出去吃饭、唱歌,我都脱不了身,不仅要照顾爸爸,两个女儿也得吃饭。我完全被老老小小给困住了。偶尔小女儿叫前夫请我们在外面吃,我不用做饭,但也不得轻松,回来同样还得给爸爸做。
妈妈去上班,家里的事基本都由我来做了,我也没多少时间做我自己的事。妈妈基本上一个星期休息一天,我想不做饭,想轻松一下也不行,一般她做午饭,然后还是忙着清理垃圾、卖垃圾,我也得做晚饭。
我和大女儿去阳台山拿我的劳务费,再和文友们一起采风,爸爸和小女儿在家。爸爸上厕所摔倒在地,让小女儿去外面找人,她不敢,结果爸爸从厕所里面爬到外面来,就那样困了三个多小时,直到妈妈下班归来。当我再次外出,只得让妹妹来看着。
妹妹希望自己出去工作,妈妈给她带女儿,妈妈太辛苦,工资又低,她如果能找到,工资更高,妈妈也没那么累,她会拿一份工资给妈妈。妈妈只得辞了工。辞了工虽能摆脱那劳累的苦活,她也高兴不起来,怕妹妹找不到工作,怕交不起房租。我是有些开心,这样我可以自由地出去了,也可以带她出去走走。我也得努力写稿,哪怕暂时不能发表,多写总会有更多收获。我也要学视频剪辑,把账号做起来,靠自己努力,过上不用为一日三餐发愁的日子。
妈妈在视频里看到港珠澳大桥,说想去看,还说没去过香港,哪都没去过,都要入土了,要想开一点。她在去上班后,加上前面有疫情,我们哪都没去过,她肯定也憋坏了。我们暂时没经济条件去外地,还是尽量在深圳多走走看看,呼吸自由的空气。
去年有个朋友要带我做跨境电商,做我自己的服装品牌,把吊带裙销往东南亚,还张罗着马上注册商标。和以往无数次遇到机会一样,我认为这次一定能成,我将要开启自己的事业,从此逆天改命,给家人好的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我以为我们家最终还是要靠我来改变。
一旦认为自己能挣到钱,我突然浑身蓄满了力量,有了生活的信心,有了找个伴侣的念头,觉得自己应该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
妹妹投简历没有得到面试的通知,直播也很不顺利,妈妈天天在家念叨,表达她的不满。
也有朋友说我没其他事,可以跟着赚外快,也可以去她那学做财务,或跟她闺蜜学做美容。这种有人拉一把的感觉实在太好了,我身在低谷太久,太久。
只要能挣到钱,所有问题都不再是问题。我不用纠结有没有深圳户口,孩子能不能上公立学校,直接送去贵族学校。希望她们长大后能圆我的梦想,上大学,当白领,做真正的城里人。只有我有钱了,她们以后才能选择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活得比我自由洒脱。
但愿这次不再是做梦。
【作者简介:邬霞,自由职业者,现居深圳。主要著作有《我的吊带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