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根本却新意十足 ——粤剧《无声的功勋》观后
珠海与澳门首部合作的粤剧《无声的功勋》(梁郁南编剧,王东旭导演,黎骏声、吴思明主演),是由澳门中华文化联谊会、珠海市文联联合出品,珠海粤剧团、珠海民族管弦乐团创排演出的。这是一部选材独特、舞台呈现亦别具风貌和韵味的现代粤剧。
该剧主人公柯云是以历史真实人物、红色医生柯麟为原型塑造的。现实里的柯大夫于海丰中学毕业后考入广东公医大学,1924年加入共青团,不久转为中共党员。1927年末参加广州起义,革命失败后他避难上海,开设达生医务所作为党的秘密联络点,并参加了中央特别行动科。1929年,彭湃在上海牺牲,他配合党组织惩杀出卖烈士的叛徒白鑫。此后直到1935年,柯大夫先后辗转四五处做地下工作:他曾被派往东北,可他一口广东腔很容易暴露;在上海,他以10号特工的身份带领锄奸队员解决叛徒白鑫后,经党组织决定,离沪到福建厦门工作;他还赴香港开设华南药房;因需要到澳门照料叶挺将军,又举家移居澳门。粤剧《无声的功勋》以柯大夫在澳门的地下工作经历为主线,将其在战乱中为当地贫苦华人施粥赠药扶危难、争取华人医生手术权、兴办医院学校、设立育孤院、参与香港“文化名人大营救”等事件进行有机铺叙,其中交织着妻子智英的不解及担忧、弟弟柯平的愤懑和误会、曾是战友后来却是一生之敌的章一逵的观察乃至追杀等,终于迎来新中国的成立。主创们不无激情厚爱地描绘了柯大夫与各种敌对势力悬念迭出的生死较量,展示出中国共产党人为了澳门人民福祉和新中国的解放事业坚毅隐忍、无私无畏、向死而生的精神气质。
澳门和珠海联手打造这部以柯大夫为主人公的地方戏剧目,可以说是独具眼力:不仅为庆祝澳门回归25周年献礼,策划人、编剧、导演同时进入一度创作的方式,更是为这部戏的风格定位打下坚实基础,为粤剧艺术的百花园增加了令人难忘的、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
这部戏的舞台呈现上,时常闪现新意与亮点。剧中,柯大夫去澳门前从1927年至1935年跨越7个春秋的行动轨迹,主创以歌队的形式给予了简洁而有强烈氛围感的呈现。在“日寇侵华烽火漫,山河破碎民生艰”的唱段中,歌队表现了沦陷的东北、华东、华中与广州、香港地区,难民潮水般的涌动,仿佛主人公奔波中的视野,引领观众穿过时光隧道,以快速推进的方式演绎当时社会的动荡。作品基调铿锵有力而不无悲怆,给人以强烈的代入感,让观众感受着柯大夫即将开始的,在澳门孤胆独行又“无声”“无名”的峥嵘岁月。剧中,群众阻拦葡国警察带走柯大夫时;小丁香从医院逃跑,四个黑衣人紧追不舍时;第四场群众边走边唱,挽留柯大夫时……都运用了戏曲中的程式,如荡子、小开打等,在不同的情境中,只要有适合戏曲的技术技巧就运用进去。这些群众场面既是表现社会背景、环境氛围时的有机点染,又在融入剧情叙事时体现出对歌剧、舞剧的表现方式及影视艺术的借鉴。这是在戏曲本体之上所做的生发,并试图最大程度地与当代观众的观赏需要相契合。正如该剧导演王东旭所谈:“场面的铺排和程式的运用,我们在一度创作时就进行了设计,譬如说哪个段落用音乐剧的方式去呈现,哪一部分用戏曲的肢体性表达的舞蹈化动作去体现,做到用程式性的动作去推进、铺展剧情,亦在音乐的律动中流转场景和节奏。”这体现出导演在二度创作中,对戏曲现代戏的舞台呈现有着相当清醒的认知:首先要继承,才能更好地创新发展,所以要在最传统的基础上去结合现代的表达方式,探索古老剧种演绎现代生活的无限可能性。亦如在舞美上,该剧使用了大量投影,与律动的场面铺排呼应,简洁舞台装置的同时又给了观众动感的环境营造,给演员表演和场面调度以充沛的空间,体现出传统戏曲美学中“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空灵和丰沛。
该剧在音乐、唱腔上的设想及实现不仅得到了年轻观众的喜爱,也得到了很多粤剧同仁的认可。全剧将粤剧最传统的唱腔作为这部戏的主基调,剧中80%的唱腔是传统粤剧曲牌,20%则为新曲——即便是新曲的部分,亦是在粤剧曲牌体上演化而来。特别是主要剧情发生在澳门,地域的特色如何体现,成为摆在主创面前的一个挑战。传统的粤剧乐队主要采用民乐伴奏,配器方面比较简单。而表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澳门的生活场景,应该有中西文化混杂交织的气息。因此,剧中传统曲牌的呈现是按照西洋式加中式的乐队配置去完成的,在配器法上大有不同,产生了交响的效果。尤其在抒情段落,伴奏乐器不仅有粤剧里常出现高胡、笛子,也出现了大提琴、小号、竖琴等西洋乐器。该剧在配器上的中西结合,从现场观众的反映和粤剧界老前辈的反馈来看,并没有出现“水土不服”,而是产生水乳交融之感,可以说是用“新中有旧”“旧中有新”的方式,丰富了这部红色题材粤剧现代戏的音乐表现,是一种新意十足的突破,同时又不离粤剧艺术的根本。
全剧在人物形象的塑造及其命运的描摹上,也体现了主创对这一题材的深刻把握。该剧特别邀请粤剧名家黎骏声来饰演主人公,他是“梅花奖”获得者,是粤剧界的翘楚,戏路广、行腔极有韵味,由他来塑造人物,与真实原型的气质、外形神似,并且得到了柯麟家人的认可。黎骏声认为,塑造这样一个形象很有挑战性,“既不能太收敛,也不能太外化刚烈”。排练过程中,他对剧本提出了很多建设性意见,表现出一位成熟的表演艺术家面对未曾塑造过而又发自内心认可和为之感动的人物类型时所产生的创作的欲望和创造的激情。
这部剧的剧情设置也颇有令人深思之处。譬如,柯大夫在澳门前后的工作始终在一道紧追不舍的目光追踪下,那就是贯穿全剧的国民党军情局某处长章一逵的如影随形——他原本是国民党打入汪伪政府的特工,明面上委身汪伪,实则暗地里替国民党收集日伪情报,另一任务则是暗地打压共产党。在叛徒白鑫被惩处后,他接到指令追踪10号特工。多年来,他一直根据“蛛丝马迹”追踪10号,始终没有松懈。可是当章一逵似乎已经怀疑柯大夫时,国民党败走台北,他的身份不被认可也无法找回,他无法解释清楚自己到底是谁,而曾经摆在明面上的日伪身份却成为他一生的污点。剧中,俩人的命运走向颇耐人寻味:因为失去真实身份找不到归属的章一逵深感幻灭,唯有一死了却残生。而1949年10月,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升起的时候,柯大夫依然没有说破10号特工身份,严格遵守保密制度。这是两个走上不同道路的特工不同的命运走向,也是这部创意、新意、深意具足的粤剧现代戏的点睛之笔。
(作者系中国文联戏剧艺术中心主任,《中国戏剧年鉴》主编、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