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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4年第7期 | 黎文婕:胎记与茶花(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4年第7期 | 黎文婕  2024年07月29日08:36

黎文婕,毕业于西南财经大学新闻系,现就职于媒体。

绮女士手里是个一斤四两的猪肚,表皮不是毫无生气的死白,而是均匀地泛着血色,仿佛刚被剖出。

这猪肚是绮女士昨早从常去的市场摊点买来的。绮女士用保鲜袋装好,又套了两层塑料袋,带着它坐了近两小时高铁到了重庆。路途虽不算遥远,但天气已有了几分暑热,加上在冰箱放了一夜,绮女士有些担心。好在凑近闻闻还算新鲜,绮女士松了口气。

猪肚四周镶着一圈微微发黄的油脂,如同堆叠的厚重蕾丝,又像是过期的劣质奶油。绮女士左手握住猪肚,右手持一把红柄大剪刀,利落地剔掉惹人厌的油脂,再顺势剪出食指长的小口。剔下的油脂放进白色小瓷碗,剪刀则用热水冲洗后丢在一旁。绮女士双手兜住猪肚底部,大拇指紧扣刚剪出的细缝两端,像是要撕开一张嘴,其余手指轻轻一顶,猪肚便像翻衣兜似的翻了面。浓郁的腥臭在空气里炸开,绮女士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收紧鼻翼。

猪肚内部爬满褶皱,淡粉色黏液积于其中。无论打理过多少个猪肚,翻开猪肚的这一刻还是按捺不住生理性的抗拒和恶心。绮女士捻搓着指尖的黏液,总觉像什么,又一时想不起。

她侧身从不锈钢挂壁刀架上抽出一把文武刀,刀刃轻跃而起,“嗖”一声在安静的厨房划开一道午后斜阳。这是春末的阳光,大胆狡黠,带风而来,挑弄起绮女士的深栗色齐肩卷发,将闪躲的银丝紧逮着不放。绮女士没空理会这光与风的把戏,低下头专心用刀尖刮掉猪肚黏膜上的秽物。刀尖触碰到那湿滑的黏膜时,紧贴着黑色刀柄的虎口也生出相似的褶皱。

哦,这黏液像极了女人排卵期的白带不是么?绮女士先是感到灵光一现的雀跃,后又瞬间被一种怅然偷袭。她绝经快五年了,如今白带也越来越少。听老年大学的朋友说,一旦绝经,每一寸肌肤都会慢慢缺乏水分,想到这儿,绮女士瞥了瞥沾满黏液的手背。最近,她一天会涂好几次护手霜,但就像刚喝了水又觉得渴,手背仍旧干燥到起皮。

绝经后最令绮女士痛苦的,还是体温失调。脱衣觉冷,添衣又燥,气温稍有变动,便会染上风寒或风热。像在这时值四月的重庆,阳光已热辣得有些灼人,不乏路人换上短袖,她却仍得随身带着针织衫,时刻提防突如其来的寒意。此时,一件针织衫正搭在厨房的门把手上,织满巴宝莉的经典格纹。当然,若不是昨天女儿胜男告诉她,绮女士并不知道这是极粗糙的仿货,毕竟她根本不懂什么奢侈品牌,只是在街边的商店发觉这件针织衫面料柔软又透气,刚好还在打折,便花三百元买了下来。

猪肚的内层黏膜已被刮净,绮女士弓腰拉开大理石灶台下的白色碗柜门,挑拣出一只约八寸大的汤碗。她将猪肚放进碗内,倒上面粉,双手用力揉搓。待干燥细密的面粉变成面糊,再用掺了白醋的清水冲洗,如此反复三次后,总算进入最后一道工序。在一方木质砧板上,绮女士左手轻摁猪肚,右手还是握紧那把文武刀。黏液已清洗干净,但猪肚仍有几分滑腻,切条时需巧劲儿,绮女士的左手手指贴着刀痕,如蜻蜓点水般按照固定节奏后退,右手紧握的刀则像迅疾的闪电,呈“Z”字形前进。

切好的肚条放入砂锅,再配上早已备好的猪骨,加入清水、葱姜蒜、花椒、料酒,煮至沸腾。燃气灶开关被绮女士旋转九十度,原本肆意绽开的蓝色火苗,只剩下小小一圈,如整齐的齿尖,随风打着寒战。

接下来需要等待近一小时,绮女士先用电饭煲将米饭蒸上,再收好食物垃圾,最后清洗好刀具和备菜使用的碗碟——刀具插回刀架,碗碟放进洗碗池上悬挂的沥水篮。抹布则平整地摊在洗碗池沿。

这都是按照胜男的习惯来收拾的。

之前每次来胜男这儿,母女俩总会因为各种生活习惯的差异吵架。比如绮女士爱把窗户全部打开通风透气,胜男却觉得灰尘太大;绮女士害怕下水管道堵塞,习惯将洗刷锅碗的脏水倒进厕所便池,胜男却非得直接倒进洗碗池;绮女士看不惯卧室的被子摊开在床,总要叠个方正,胜男却说这是多此一举……昨晚胜男还因为绮女士用卫生间专用的拖布拖了卧室而大发脾气,明明都是一样的拖布,就算混用了也没有太大关系,大不了用另一把拖布再拖一次就好,胜男却暴跳如雷。

绮女士心里常觉委屈。但不管怎样,这里是女儿的房子,自己成了偶来探望的客人,只能学会适应主人的规矩。湿漉漉的双手往蓝白格的围裙上一擦,绮女士披上开衫,走出了厨房。

抬头看一眼挂于餐厅的时钟,差一刻到五点。绮女士估摸着,胜男五点半下班,再搭乘半小时的公交才能到家。时间绰绰有余,她便在餐桌前坐了下来。

餐桌上放着一本翻开的笔记本。黑色人造皮封,内页印有浅灰色横线。这原是胜男读小学时写日记的,不知怎的只用了不到三分之一,前段时间绮女士整理家中书柜时翻找出来,便用来写自己的日记。

前面几页,是胜男稚嫩的笔迹,张牙舞爪,活蹦乱跳。大多写着诸如“今天写作业粗心大意,被妈妈批评了”“学校今天组织了秋游,我玩得很开心”“妈妈很生气,因为我放学后一直和同学在外面玩”之类的琐碎小事,如今看来只觉可爱。

那时,胜男常常主动将日记念给绮女士听,甚至耍小机灵,把想要的生日礼物写进日记故意让绮女士看到。但突然有一天,胜男存放日记本的抽屉上了密码锁。即便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当时试了几次也没解开密码的绮女士仍觉内心隐隐作痛。那时她已预料到,从这一刻开始,她将会面临更多个无法解锁女儿心事的时刻。曾经以为妈妈就是全世界的女儿,以自己难以察觉和抗拒的速度长大了,不仅慢慢生出了秘密,也长出了盔甲,稍一察觉到风险,便会敏捷地钻进那盔甲里。

此时被风选中的是绮女士上个月写的日记,名为《练舞》:在朋友的建议下,我在市老年大学报了名去学习国标舞。说实话,去学舞蹈是犹豫再三才决定的。今天正式开课,我什么都没准备,穿着日常衣服去的,显然没有舞者的打扮。但我学得还是挺认真的。目前的感受是,要当一个优美的舞者,一是必须记住老师讲的要点并多练,二是要穿练舞的服装。

字迹算不上工整,前半部分断句多且有好几处因笔触停顿而留下的墨迹点,后半部分的笔触则顺畅许多,不难看出添了几分力。在日记的末尾,绮女士还以写工作汇报的方式列出了第一节课学习的内容要点:一、用鼻子看人;二、拧肩、压肩、伸直手(直到中指发麻)、收手(像手捧着一杯水一样);三、做伸展运动。

绮女士今年五十四岁了,眼看着就快退休。她自知闲不住,便早早为自己退休后的生活作了打算。老年大学的课五十元一门,每学期可以选两门。去年绮女士选了普通话和八段锦,今年她决定将八段锦换成舞蹈,但这些都不是绮女士擅长的。绮女士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既分不清前后鼻音和平翘舌,也搞不懂普通话的音调,好在她并不露怯且擅长交际——这是在基层政府工作多年摸爬滚打习得的能力,加上老年大学考核宽松,更强调轻松积极的求学氛围,所以绮女士还算乐在其中。

自从开始学习普通话,绮女士随身拎着的一只棕色帆布手提包里,就总放着一份打印的课件。她一有空闲便掏出课件读一读。几张用一枚回形针别好的A4纸上,最开始印着最基础的声母和韵母,后来渐渐变成词语、成语和对应的拼音,最近已是诗句。

昨晚睡前,绮女士拿出最近的课件,逐字逐句读给胜男听,让她帮忙纠错。胜男从小到大语文成绩都好,如今又在新闻媒体当记者,对此得心应手。当时二人已洗完澡,胜男换上了米白色的长袖棉麻睡裙,绮女士则穿着全棉质地的长袖睡衣,肩披针织衫。两人舒服地各自背靠枕头而坐,将腿藏进薄被。一开始胜男兴致盎然,因为在她眼里,绮女士常年都很严肃,对自己的管教甚是严苛,而眼下仿佛角色互换,轮到她来指导绮女士,看着绮女士格外努力却总是念错的样子,深觉有趣。

一句“风吹草低见牛羊”,绮女士念一次,胜男便跟着纠正一次。但反复五六次后,绮女士一张嘴,仍不是“风催草低”就是“见油羊”,胜男克制不住,往绮女士怀里一钻,笑得眼泪都快掉出来。绮女士也跟着乐,一边继续读着这诗句,一边用手拍打胜男的肩头:“你倒是好好教我,我学会了以后好教我外孙。”

不料一听这话,胜男收住了笑,直起身来,面露恼意:“怎么什么都能扯到这些事上来?”

“我就随口一说,怎么马上就变脸了?”胜男两个月前刚和恋爱两年的男友分了手,绮女士自觉说错了话,便故意用蹩脚的普通话逗胜男,“你不要像鞭炮一样,一点就炸,好吗?”语气里充满了示弱的意味,但也很像演员在尝试一句很难的台词。

胜男不接话也不再凑过头来看那课件,兀自从背后抽出了枕头往床头一放,身子滑进了被窝,只给绮女士留下一只后脑勺。这种时候,绮女士总觉得女儿和丈夫很像,都是挂了无数根引火线的人,稍不留神碰着哪一根,怒火便会无法抑制地向别人蔓延而来,完全不顾别人的心会不会被灼伤。

绮女士轻轻叹了口气,默默把纸张收好放在床头柜上,用保温杯压住,然后脱掉针织衫卷成长条放在两人之间,也背朝女儿躺下。胜男以为这是绮女士出于报复心而搭建的“柏林墙”,便刻薄地嘲弄道,“幼稚。”绮女士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转身盯着女儿的后脑勺,“我是怕灌了风,后背一冷又着凉。”

那侧的人不吱声,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手指往床头灯的按钮上一摁,屋内只剩下几丝清浅的月光。

昨夜自然是没睡好。

绮女士原本是一挨着枕头就能入睡的人,但绝经后,连同水分一同失去的,便是睡眠。加上睡前胜男和自己赌了气,绮女士胸口憋闷,整晚半睡半醒,连梦也稀松零碎。这会儿坐在餐桌前,屋内温暖舒适,绮女士的眼皮一阵松软。时间尚还充足,闭眼小憩一会儿也没关系,但绮女士还是站起身来。

她先是走向阳台。胜男洗过的黑色文胸晾在内衣架上,合吻如蚌,绮女士取了下来,叠好收进主卧的衣柜里。然后绮女士又去卫生间取了块抹布,从客厅里的茶几开始擦拭。

胜男提前做过大扫除,昨天绮女士一进门就发现了。地板干净明亮,垃圾袋刚换过,连衣柜里的衣服和鞋架上的鞋都是精心整理过的样子。但绮女士总是能挑出些毛病来。比如此刻,她俯下身蹲在茶几前,重新擦拭。这茶几配有镂空置物架,胜男显然只擦过茶几台面,置物架上仍积着厚厚一层灰。同样被胜男忘掉的还有入门的玄关柜、餐厅的餐椅背和卧室梳妆台上的化妆镜。绮女士一面擦拭,一面仔细打量各个角落。这是一套二手房,两室一厅,南北通透,离地铁站很近,到胜男的公司只用坐三站。唯一的缺点是小区老旧,楼龄已近十年。

胜男去年提出要买房时,绮女士二话没说便拉着丈夫来了重庆。

丈夫是“活在当下”的人,虽也老实勤恳,但对未来总有着一种“走一步算一步”的坦然,而绮女士是“走一步看十步”的类型。于是,和丈夫成家以来,家里的大事大多由绮女士操持,什么时候买房买车,什么时候换房,从哪儿借钱,怎样还清债务,绮女士总会提前规划好。当然,对胜男的人生她也有过计划,比如大学选什么专业,毕业后做什么工作,什么时候结婚生子——只不过大部分都被胜男无视、反对甚至背道而驰。

唯有买房这件事,胜男和绮女士的想法一致。其实在胜男主动提出买房之前,绮女士就对此事早有打算,还曾找朋友打听过重庆的房价。她是很现实的女人,深知在一个家庭里,财产不仅是一个数字,更是话语权,“以后胜男在夫家吵了架受了气,总不至于连摔门而出的底气都没有”。每当提起这事儿,丈夫只是口头上心不在焉地表示赞成。绮女士知道,丈夫是怕背负债务压力——这么多年来,绮女士和丈夫白手起家,从买下县城里面积狭小的二居室,到搬进市区里宽敞明亮的大三居,都是靠自己和丈夫脚踏实地挣钱和省吃俭用攒钱换来的。钱都花在了实处,也并没有留下多少积蓄。所以去年胜男提出要买房,她和丈夫只能咬着牙,厚着脸皮向各路好友借钱,给胜男凑够了占比五成的首付,房贷则由胜男自己交。

其实,胜男除了交房贷,每月还会给绮女士转一笔钱,多则五六千,少则两三千。这是胜男自己的主意。绮女士和朋友聊起时,对方往往面露惊讶,说,“现在的孩子都心安理得让父母帮衬,哪还有往家里给钱的?”每每这时,绮女士心头会扬起一丝得意,嘴角却克制地向下一撇,“房子写着她的名字,当然得她来还钱,我们可不娇惯着她。”

不过,有时绮女士也会觉得,胜男坚持每月雷打不动地给自己转账,多少有些不想欠谁的意味。甚至有点像分期付款的赎身费,每多一笔转账,她和胜男之间的牵绊便又少了一寸似的。

……

全文载于《山西文学》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