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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4年第7期 | 王刊:给死者文集写序
来源:《四川文学》2024年第7期 | 王刊  2024年07月29日08:11

陆老师是过完五十岁生日逝世的。从住进医院到离开,为防疫需要,我们始终没能去看他,那不得不说是憾事。

半年后,他儿子陆康准备把父亲生前的论文出一本集子,请我写个序。我想都没想就应承了,让人觉得我像是在等待着这一刻。

我以为那很简单,毕竟我和陆老师有着二十年的交往史。谁知,落笔却艰难,废掉好几个开头后,不得不像冰心晚年写不出“甲午战争”一样,热泪洒稿纸。

2001年大学毕业后,我来到蓉城一所中学教语文,陆老师也从我老家广元应聘而来。

那些年,教育开始市场化,私立学校在蓉城迅速圈地盖楼。春江水暖,陆老师成了感知水温的那只鸭。

至于原因,陆老师这样说过,你开玩笑,县城好小,教育理念哪能跟蓉城比?在县城里你就是老大了,哪里还有发展空间?我呢,就想好好教我的书,搞我的研究,蓉城环境好,合适。陆老师双手把着自行车龙头,一脚杵地,一脚踩在脚踏板上,嘴巴微微前努,两腮像有人两巴掌给拍平了。陆老师是操着普通话说的,在校园走廊的墙上到处写着“请讲普通话”。但事实上,生活里大家都用四川话,连几个北方人也是,尽管总有几个字会泄露他们的身份,而陆老师有些不同,他的梦话都是用普通话说的,尽管他的普通话也比较普通。

还有,孩子的教育也是个问题。你想,大城市就像一根吸管,把小地方的营养都吸干了。好老师、好校长都想走,在一个县城,哪里能享受到好的教育?

说这话时,我跟陆老师还不熟,交往就不免带着试探性质。但既是老乡,又同教语文,我们就有了将头伸向对方院子里去看看的愿望。

在“老带新”的结对仪式上,陆老师成了我老师。但缺少考评,“老带新”就仅仅停留在仪式层面,这样的“师徒”就要看当事者各自怎么定义了。但我喊陆老师时,却超越了对他职业的认定。

那时候,我是文学爱好者,爱在博客上给一点小感想或者小情绪排列组合一些自以为漂亮的词句。我以为那可以通向文学。但学校两百多名教职员工,都滑动手指拨弄着那个叫作生计的算盘,谁还来关注文学?在这样的氛围里,想要对人聊起偶尔觅得的“佳句”,自己都会感到羞耻。

但陆老师“对语文教育有些自己的洞见”,那些“研究”诉诸文字后会发在《语文教学与研究》等杂志上。尽管在两条路上跛行,但我们却假戏真做,以“师生”为名,而暗流里吸附我们的却是文字的吸盘。

只是我那时血气方刚,常常想打“老师”的翻天印。

一次,他正改作文,而我却闲着,就踱过去。陆老师赶紧往另一边挪了一下身子,想给我腾出些空间,尽管那椅子已经容不下另一人,尤其是身体互相排斥的男人。我挂在一只扶手上,陆老师撂下笔,双手在桌下搓了搓,又扶了一下眼镜,问,你第九课上完啦?

第九课是杨绛的《老王》。

上完啦。我半个屁股踏实了,另半个则靠着同侧的腿勉力支撑。

这篇文章的主人公是谁?陆老师个子不大,陷在椅子里,刚好比靠背高出一些。

当然是老王。

哈哈,陆老师笑起来,看向我,像是听了一个并不高明的脑筋急转弯,隔了一下才说,为什么一定是?

咋个不是喃?全文都围绕着老王写,把他塑造成了一个忠厚而不幸的人。不信,你看看标题。

标题就一定是文章的主要人物?

《背影》难道不是为了写父亲?

陆老师停了一下,但这两篇不一样。

咋个不一样?

《老王》还突出了杨绛本人,你想想是不是?

我哪里会“想想”,立即反击,教参书都这么写。

教参书说了就对?

教参说了都不对嗦?

哈哈,王岁,你呀。陆老师看着我,笑起来,笑够了,然后说,你思想要反动一点。

反动?我脖子一抻,脸部的肌肉向中央聚集,像是在说:“你啥意思?你这话才是够反动的。”

反动是反向运动。陆老师看出了我的疑惑,呵呵一笑。

我承认教参也可能出错,但那时的我却蛮横地“咬卵犟”,反正《老王》里主人公是老王,黑纸白字,天地良心,哈哈。

你知道吗?一个作品,作者塑造的主要人物是他自己。陆老师像是预见我需要时间消化,故意停下来。见我“决眦入归鸟”,陆老师接着说,你想想看,一篇文章会不会暴露一个作家的学识、教养、世界观?

我承认我又“决眦”了,眼睑之间如果先前只有三厘米,现在起码一百厘米。不过,那多出的九十七厘米是在心里睁大的。

杨绛和钱锺书是大学者,车夫是底层人物,但杨绛表现出了对底层人的歧视了吗?相反,他们帮助了他,作品里的那种悲悯自责无处不在。不冷血,这是世间多么高贵的温度,这样的人越多越好。所以,她也是主人公呀。再说,一篇文章只有一个主人公吗?可不可能依据中心的不同而有不同?你那样的思维是单向度的,非常简单,是二元对立的,非白即黑,除了两极,难道就没中间地带?

他声量不大,语调沉缓。他一直使用这样的腔调说话,即使开怀笑起来,都是那种克制的低,让人觉得他是一只熟透的柿子,却又不能随意地捏,你一捏,会被他思维织成的球网弹回来。

比如你恭维他,还是老姜辣。本只是随意一说,他偏偏“咬卵犟”,谁说老姜一定辣?你说“一加一等于二”,那本是一个句子的一个成分,他偏偏要接过去,谁说一加一一定等于二?你要是说,近朱者赤。他说不定会反驳,近朱者真的赤吗?假设你发感叹,甜如爱情。他注定会冷冷地来一句,爱情真的就只有甜?倘若你要回应,那憋憋会多出好多口舌,有时有趣,有时又让人烦躁。

在我看来,有些东西是有标准答案的,是现成的,顺手拿来用就是。但陆老师不,他是一根针,刺向你思维的底部,顺带再搅上一搅,非得让你有痛感才行。我“不得不”跟他“咬卵犟”,“血战到底”。我们就是这样一对“师徒”,会斗嘴,会戏弄,会较真。感到为难时,他蹙着眉。要是愉快了,“哈哈”笑两声,他的笑声都是普通话版的,“低声”与“下气”的。与他不同,我笑起来总是让路过的人要么一笑,要么骂一句,疯子。

我和陆老师的出牌和倒牌,“清算”和“反清算”,互为攻守,各有输赢。但我们从不把输赢记在本子上,月底进行总结,或者年终盘点。我们“清算”完就过了,让它散在小叶榕的鸟叫声里,散在从校园穿过的流水里。但总有一些东西留了下来,比如那些笑声。

一次,吃完饭,我们去操场散步。学校建在天回镇,那时候是郊区,四周蛙鸣声声,要是有车来,会有灰带尾随,久而不去。从所有的角度看去,学校都是孤岛。在这个岛上,除了散散步,还能干吗呢?

正走着,一颗足球飞了来,陆老师给了一脚,足球滑过弧线,稳稳地停在一个孩子身边。

吔,厉害呀。对于我这个体育白痴来说,那一脚足够惊艳。

哈哈,我只是小试了一手。笑完,陆老师突然说,其实,我们天天在课堂上分析来分析去,有啥意思?对孩子的帮助很大吗?他操着普通话,声音略带沙哑,但咬字清晰,字字有力。

那上课不分析,还能干啥子喃?我被惊得向外跳开一小步,就像他是一个带电体,而我不小心触摸了他。

被我的惊讶惊到,他看着我,下巴一支,看书呗,图书馆那么多书。

光看书学生就会分析啦?就会考试啦?

你分析得那么深刻、那么全面,学生掌握了多少?没有阅读能力,你讲了等于零,他只有死记硬背。

天天去图书馆,考试咋个办?课内那么多现代文,你晓得要考哪一篇?

就是不知道呀,所以不如让孩子去自主阅读,读得多了,自然就有能力了。

把课内重点篇目讲好,反复练习,让孩子过手,不就能挣高分了吗?

那挣了高分就代表有能力了?

那为了你所谓的能力,就放弃高分?

你呀,你呀,陆老师停下来,哈哈两声,我也站定看他怎么笑我,你呀,你怎么没想过,评价机制是可以改变的?

几个学生挽着手走过我们身边,向陆老师打招呼,陆老师回一句,等她们走远,又低了声音说,就说她们,都很乖,也有教养,但就是还没顾得上灵魂建设。当然这不怪她们。

那怪谁?

这个你还不知道?

不知道。

你呀,你呀。陆老师眉头皱一下,又笑起来,不是那种清脆和硬朗型的,倒像是声带被压扁了。我被他笑得有点发毛,你刚才说评价机制可以改变,啥子意思?

比如中考,不考课内的不行吗?

他一句话问住了我,我承认,我总认为有些东西是正确的。

但我还是回了一句,你觉得可能哇?

怎么不可能?你说如果不考课内的东西,你天天在那里分析段落大意,归纳中心思想,赏析语言,有啥用?图书馆那么多书,你说我们学生看了多少?什么才是语文学习的根本?

我突然找到一个缝隙,这让我快意,我立即反驳,既然不分析不讲解,那你还写那些关于课文的狗屁文章干啥?还那么认真地研究,有意思哇?

他一下子被噎住了,像鸬鹚吞食一条鱼,而鱼在滑过脖子时,被一只手卡住了。陆老师顿了一下说,那怎么没意思?研究可以让教学变得科学。

学都不教了,还要“科学”干啥子?你那么“科学”,为啥班上的成绩……

你呀,你呀。在我屡屡踢给陆老师进攻球的时候,陆老师总在微笑着重复那两个字,你呀,你呀。在那时的我看来,是他在丢盔弃甲。

几年后,陆老师被提拔到教研室当主任,主抓全校的教研工作。教研室是新成立的,为提高学校知名度,校长上报了几个科研课题,要大家分组去研究。

但哪有几位老师在认真“研究”?

陆主任试探着跟我聊过,想把“弟子”拉到那条路上去。但我心里怎么会装得下那么酸腐的“研究”?虽然我还不能排列组合出一篇勉强成立的小说——那也被认为是酸腐的。事实上,毕业后的十多年,我从迷茫到失望再到绝望,过程类似于K>0时的反比例函数。

在课外,我一头扎进校外培训机构,欢欣地“挣些碎银子”,似乎那才是该我去“研究”的时代课题。那确实是时代课题。在我“出走”之后,很多老师都扑进培训学校,架势有点像角马群大迁徙时,接二连三跃进湍急的河流里。

我在讲台上“挥汗如雨”回到家,有时候会看到他和嫂子在散步。问他在忙什么,他操着普通话说,搞研究。见我并没立即说些溢美之词,他接着说,那么多课题要结题,不研究怎么行?

后来才知道,大家交上来的,几乎都是直接从网上下载,或者拼凑的。陆主任只有自己顶上去,每个课题再研究一遍。“好在平常有些思考,不然,哼哼。”

升迁是自然而然的,几年后,他当上了副校长,负责教学和科研。他搬去了行政楼,我不好在校长的一墙之隔跟他“血战”,要是校长闻“血”而来,我就只有“到底”了。有时候,我约他,他说,忙得不得了。

在忙啥?下班了啊。

给校长写发言稿。

下次再问,回答说,在写一篇文章。我就知道,他又沉到“研究”中去了。有时候,我变得不耐烦,你能不能干点人间的事呀?出来喝茶。

那时,学校周边竖起了几个楼盘,稻田在一点点缩小,蛙声和稻香只能使用过去式才能确定它们的确存在过。这就有了茶楼,老师们在空余时可以去打麻将,玩双扣,斗地主。陆校长不玩那些,我们只用嘴巴代替双手。

但多数时候,陆校长的嘴巴都没空出来。有时候是行政会,有时候是从中心城区开会还没回来,有时候则是参加哪个教学组的聚会……

有一次,陆校长抱怨说,一天到晚忙得很,没意思,我还是想搞自己的研究。

我替他辩护说,那不,在校长位置上可以实现自己的一些理想。

民办学校的领导有啥意思?研究成果才是自己的。

我就顺势劝他把“成果”转化一下,出成书,他一听就摇头,那有啥意思?谁会看?你没看书店里那书多得让人绝望,谁还来买你的书?

但对自己很有好处吧。出去讲个座,你看,教育专家。哪里要交个流,送几本,那名气是不是噌噌噌往上涨?还有,你送几本给市上的领导,你看,对吧。我故意留出可以品咂的空间,意思是,你懂的,出资几万元值得吧。

陆校长就怪怪地看着他昔日的“弟子”,然后笑着说,你呀,你呀。

老校长退休了,来了新校长。

那个假期,我补完课回来,偶遇陆校长,截住他。我们走了一段,沿着老旧的铁轨,吹着晚风。那些年,天回镇这一片才吹着“北改”的“晚风”,城市拆了又建。

我突然说,以后要称呼你们,很麻烦呀。

陆校长有些疑惑地看着我,像在说,你啥意思?

你看,你们都叫“LU”校长,谁知道叫的是谁?

新校长姓卢。

哈哈,你呀,你呀。陆校长笑起来。

既然有这层关系,你肯定受重用。

哈哈,你的意思是我祖宗有先见之明?陆校长突然刹住笑,声音是一贯的低哑,拖着声音说,一朝君子一朝臣啰。

果然,不到一个月,卢校长就把教育处主任调到了总务处。教育处主任学美术,现在却要跟破凳子破椅子烂水管打交道,“哪有美感可言?”受不了背后那“破气”,任命宣布的第二天,总务处主任辞了职。卢校长从原单位挖来自己的忠粉,作为副校长兼教育处主任。总务处主任空缺了半个月,卢校长做出了第二份任命,招生办主任调任总务处。招办主任年龄大了,干脆退了休。卢校长又挖来自己的忠粉,担任副校长兼任招办主任。

大家都看出了点什么,一时间“旧臣”们人人自危。但老师们的心态显然比“旧臣”复杂,有落井下石的,有漠不关心的,也有本不关己但激起义愤的。卢校长显然预见到这一点,对那些“意见领袖”“网红”老师,他会隔上几天,叫一些人到自己办公室,送他们一盒茶叶、一箱饼干、几袋水果,“别人送的”,“你辛苦了”,“只是个意思”,“莫要推辞”。那些得了礼物的人,心里一暖,从此跨过楚河汉界,隔河品咂着另一边的“阶级兄弟”。

“旧臣”们颤颤巍巍地结束了第一学期,以为游戏就此结束。谁知道,有些人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新学期开学前,学校管理层去峨眉山开会,年级组长、正副主任,以及三位副校长坐了满满一屋,卢校长的座位还空着。紧挨着他们的是新来的副校长,一左一右,大家自觉地把这两个位置空出来。要是以前,在校长没来之前,会议室里总是“乌烟瘴气”,大家讲些荤素搭配的玩笑,哈哈笑几声,或者抢在开会前抽一支烟……但现在,像有人用针管把这部分汁液抽走了,只剩下一些干巴巴的食物残渣。也曾有人试图掀起“烟”“气”,但看到大家的神色,也就低了声,掏出手机划开屏幕,链接WIFI。一段时间以来,“新人”和“旧臣”们都怀着各自的心事试图和着旋律舞上一曲,但又总是小心着不要踩到了对方的脚尖。

卢校长沉着脸走进会议室。“旧臣”们立即放下手机,正坐,翻开笔记本。卢校长用眼睛点了一圈人,然后沉沉地说,废话呢,我就不讲了,直接开会。各部门总结上期工作,先从陆校长开始。

陆校长对卢校长上任后给学校教学工作带来的变化做了充分的肯定。他说得诚恳、从容,读着发言稿,眼睛一边扫过会场的各个角落。

卢校长打断他,我们开会是找问题的,是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的,不是自我表扬。

陆校长在凳子上挪了一下身子。

上期的教学活动,我是不满意的,在我原来工作的学校,那才叫作一个“实”,实在的实,教学不能务虚,必须实实在在。我想问,我们主管教学的领导亲自参加了几次教研?亲自听过几堂课?

卢校长停了一下,目光锐利地划过陆校长和作为教学处主任的我。会议室的气氛变得肃杀,像秋天过后,叶落成海,大地庄严地等待着雪花的出场。

那先从陆校长开始,汇报一下你们是怎么“实”的。

陆校长清了下喉咙,字正腔圆地说,我亲自参与听课55节,教研活动到场15……

停。那你说说,你对老师的了解情况。比如,哪位老师任教哪些班,教学水平怎么样。卢校长说完,直直地盯着陆校长,眼里射出了子弹,金属的寒光吸纳了任何一丝噪音,连转动笔划破空气的“响声”都吞没了。

陆校长尽量保持镇定,这大家都看得出来,他原来语调平稳咬字有力的普通话里,出现了某种颤音,先从初三年级开始,李志,语文老师,教一班和三班,一班上期期末第一名,三班第四名还是第五名,记不清了。蒋岚,语文老师,教二班和六班……

停,你在这个年级,又教语文,当然你知道。顺便问一下,你班上期期末多少名?

第六。

陆校长一直坚持在教学第一线,按他的话说,不教书哪能继续研究。

第六,第六。卢校长重复着这两个字,像只是单纯地对这两个字感兴趣,又像全都不是。

陆校长又挪动了一下身子,椅子发出吱嘎一声,本来并不大,但在我们听来却如以石击石。

全年级只有10个班呀,卢校长慨叹一句,接着说,好,不说这个,那您说说初二的英语老师。

顺便说一句,我们是外国语学校,英语老师是个特殊物种,占了学校老师的一半,由教学处主任专管。一年前,我当上了教学处主任,作为老校长的政治遗产之一。

糟了,我听见自己说,我感觉自己的身子在向内收缩,甚至听见了骨节发出的咔嚓声。

果然,陆校长额头打了一下结,看了我一眼,像是求助似的,我赶紧把目光调向窗外。窗外,一只鸟被另一只鸟捉住颈毛,你能从混杂的叫声里清晰地分辨出它们各自遭遇了些什么。

陆校长自己向自己斟酌起来,英语,英语老师,周必舟,不对,是初一的,呃,牛以宁……

错,卢校长再次打断他,他在一张表里找了一下,初二没有牛以宁,他也是初一的。

陆校长能控制自己的声音,却奈何不了额头细密的汗珠,它们闪着光,像刚刚抹了洁面乳。

陆校长又看向我,我正把一支笔捏在三根手指之间,一点一点地往上退,食指像尺蠖一样走着Ω的路线。在我的感觉里,要是不把笔退上去,它就会坠落得很厉害。事实上,它确实一直在坠落,那源于我整个手腕的抖动。幸好,手臂还搁在桌边。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英语老师由我分管的事实,我意识到那是一场冒险。我在心里“研究”,把它放在天平上称量,但卢校长显然不会有闲心等到我去读出那些刻度。

他缓了缓,沉沉地说,我不得不说几句,我们的工作不能浮在表面,不能带着以前的惯性,一定要下沉,就要像潜水员一样。我以前工作的学校,负责管理教学的是可以说出老师的任何情况的,包括每次考试的排名。是不是,则栋?卢校长转向新来的副校长,副校长点点头,看了大家一眼,那一眼带着“你们懂了吗”的意思。大家明明是围圈而坐,但感觉上他是在讲台上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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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和陆校长回到房间,关紧门,洗漱完,各自躺在床上,有那么一会儿陆校长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动。气氛有点凝固,我觉得自己连脸都不会侧了,怕一侧就把那团空气碰破了。

但终究没憋住,我说,不好意思,我今天应该主动一些。

哈哈,陆校长突然笑起来,但那笑看上去却有了冬尽了春却未来的瑟缩,事情不是你想的,你说了这事就过去了?有些事是必然要面对的,你等着看吧。如果能舍车保帅,那是最好的结果了。

你说啥,啥?我明显口吃起来。

帅是你呀。你难道不帅?

我承认我的心境并不适合开玩笑,那个上午发生的一切,让我有了面临宏大事物——比如时间、天地、地震、泥石流、海啸、生存或者毁灭——才有的专注和严肃。

但陆校长似乎很淡然,对我来说,啥都无所谓,我来蓉城时就是来当老师,来搞研究的,比如,不研究你就搞不清杨绛释放的善意,是吧?

初三第一次月考结束后,成绩刚刚统计出来,还没来得及核对,卢校长就电话给我,要“分析分析”。我刚把成绩拷给他,回到办公室倒了一杯水,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接到通知要开会。

会议室里,卢校长扬着成绩单说,今天我们来分析一下。

陆校长有些惊愕,看向我,我也看向他。他的表情像在说:“怎么回事?”我则同样用表情回复:“我也不知道。”

请分管领导分析成绩,先由陆校长开始。

我还没拿到成绩。陆校长搔了搔头,声音喑哑,用普通话回答。

不可能吧?卢校长拖长了声音,瞳孔放大。歇了一下,才说,那我今天就讲三层意思,我不针对个人,只说现象。一层呢,是我们每个人要把自己的那碗饭吹凉,耕好自己的责任田,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第二呢,成绩对我们很重要,私立学校除了自己,没有人来管你死活,需要大家都齐心。第三,老板的钱也是钱,我们做事得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卢校长把手头一只转动的笔掷在桌子上,笔往前摩擦了一段才停下来,把我吓一跳。

卢校长小腿用力,往后把椅子推离,正要气冲冲地离开会议室。这时,陆嫂出现在了门口,手里拿着成绩分析表,脸上有些怯怯的,见校长神色,她的脸色就更紧了一点。我预感到是成绩出了点茬,向她悄悄摆了一下手,示意赶紧离开。只是她根本没注意到。

你要干啥?

这个成绩表才准确,刚才的数据有点问题。听上去,陆嫂的声音除了抱歉,没有一丝一毫的怯意。陆嫂在教学处负责排课、检查早自习、收录成绩数据等杂务。

有问题?卢校长一把夺过成绩单,转身坐回椅子上,一行行地对比着两张表,然后目光停在某一栏上。

会场里有些尴尬。空气里有被捏过的那种紧。我不敢侧头,怕稍一转动,就会遇到陆校长的目光,那会让我害臊。成绩,数据,本该是我的“茅坑”呀。

你看你们在搞啥子?这么简单的事都要出问题。你们负责教学的一帮人咋个都是水兮兮的?说着卢校长看过陆校长和我。

陆校长把目光从陆嫂身上转向桌子上的某个点,我微微侧着头,怕跟卢校长的目光相碰。

还有你,保证数据的真实性这是你最基本的能力,连这个能力不具备,那就辞职嘛。卢校长停一下,又说,你不是第一次出问题了,对吧?

我又吓了一跳,卢校长怎么知道的?这不是他上任之前的事吗?那一次,是在全年级成绩分析会上,是一位老师指出错误的,成绩分析会就不得不暂时中止。

我看了看陆校长,他仍然盯着桌面的某处,不看陆嫂,也不看卢校长,像是进入了某种禅定状态。

陆嫂现出了某种不安,用手搓着手,将身体的重心换到另一只腿上。

你想想,数据是第一手信息,根据这些错误信息分析出来的也一定是错误的,是错上加错,冤枉了好人怎么办?便宜了懒人无能人怎么办?更重要的是误了中考咋个办?那不是大家都成罪人了?你核对几遍不行哇?

主要是你要得太急了,我还没来得及……陆嫂的声音开初几个字还有些畏怯,但后来却平添了勇气,说得干脆和顺畅。

我要得急?考试都完了几天了,这么个数据还搞不伸抖,还怪我要得急?那么,上次那个也是要得急哇?

陆嫂想说什么,突然就被堵住了嘴。

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你在打考勤的时候是不是也出过错?卢校长死死盯着陆嫂,逼得陆嫂的目光闪烁起来,像跟她的目光交汇的不只是一个目光,而是一支军队。

我的天,我又吃了一惊。陆嫂确实打考勤时出过错。那次是检查早自习,一位老师以为自己上了闹钟,结果睡过了头,陆嫂在勾画名字时,却偏偏勾到下一个老师了。你说,这是多低级的错误。但让人惊讶的是,卢校长怎么知道的,这不是更为久远的事么?

你们看,这个事件咋个处理?卢校长将头转过来,对着我和陆校长说话,声音不大,但携带的力量却是分毫不弱的。

做个检讨吧。我赶紧正了一下身体说。

空气里有几秒的静止。陆校长用低哑的普通话说,换个岗位吧。

换个岗?去图书馆?图书馆我不缺人。去复印室?要我把复印室的开除?

那就辞职吧。陆校长要辞退自己的妻子。

陆源你疯了哇?弄错个数据就辞职?凭啥?陆嫂吼起来,伴随着愤激,她的脸涨得紫红,斜刘海垮下来盖住了眼睛,她一把捋到原位。

弄错数据还不严重吗?陆校长瞪着陆嫂,陆嫂原本还要说什么,就噤了声,转过身,笃笃笃地踩着高跟鞋走了,走了几步,她的恨声传来,辞就辞,这工作有啥稀罕的。

这个事,你们也要写检查。卢校长走到门边,转过身来说,大家都知道他的“你们”仅仅是指陆校长和我而已。

陆校长和我是最后离开的,我拍了一下校长肩膀,一直挑拣着词语,然后说,不好意思哈,我也没想到。他喊我拷成绩给他,我就拷给他,当时你办公室又没人,我就想过会儿再给你汇报,哪晓得……

陆校长也回拍了一下我的肩,嘿嘿一笑。不过,他的笑声却有些走样,像是被这深秋的风晾干了,失去了往日的弹性。

陆校长笑完,朝着自己的鞋子看,我觉得奇怪,也去看那双鞋,然后看看自己的。

你觉得我的鞋大了还是小了?

我反应了一下,脑子的时钟咔嗒咔嗒走了几秒,终于笑起来,小了。然后又问?谁给你穿了小鞋?

这一次,我们都放肆地笑起来。在哈哈声中,我们关掉了身后的那扇门。

总有门是会被关掉的。

和陆校长分开后,我回过一次头。他的脚步有些蹒跚,使得整个身子摆动得有些不正常,看上去有些悲怆。走到办公室门口,他掏出钥匙,往锁孔里插,却半天插不进。直到哐当一声,整串钥匙掉到地板上。为了避免目光相碰,我转身走开了。

当天中午,陆校长的家里就传出了吵架声。但要听时,声音又小下去。第二天,陆嫂就交了辞职报告。陆嫂曾恨气地说过,本来是等着学校来开除的,自己好争取几万的赔偿,但考虑到老陆还在学校,就只能选择辞职。

辞职后,陆嫂也没去找工作,“年龄大了,哪里会要?”一个人待着的陆嫂常常会生出些闷气,免不了要给陆校长发发。我就常常听到隔壁摔盆摔碗的声音,或者高一声低一声的吵架声。听不清他们在吵些啥,但我又确信他们在吵些啥。

随着新一学期的来临,有些事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当初,卢校长参考上一届,制定了升学奖。高三重本率50%,本科率90%奖励200万。这在当时看来,几乎是不可完成的。但冲着200万,全年级老师把踩线生分到人头,各自负责又彼此形成合力,铆足劲干了一年,任务硬是完成了。

初三的重点率突破40%,合格率83%,奖励100万。要知道,上一年级才24%和60%。为了这100万,年级组课外活动时,把学生分了层,一部分努力辅差,另一部分努力抓踩线生。结果,也完成了。

但行政会上,卢校长否决了奖励的300万。理由是,大学年年扩招;初中有转走的学生,要把他们放在分母里。

这一下就捅了马蜂窝。

那搞个铲铲?明年我们努力了,也可能没搞。

哪有这种整法的?许了诺又收回去,明摆着就是不想奖,那钱又不是他的。

不是他的,但算在他的政绩里。

你想,高考扩招你不晓得哇?又不是今年的事,怪得很。

是噻,学生由于各种原因转了学,又不是我们劝退的,凭啥要算在人头里?

那,转走的还有能考上重点的呢。

不行,不能这么白白受欺负,告,往公司反应,我来写,你们签字。

校园里,捞一把起来,都沉淀着怨气。小叶榕的根部,芙蓉的叶子上,桥身的石柱里,上完早读往桌子上扔的教参中,去厕所时关门的声响里,都有“怨”可言。

卢校长觉出了这种“言”,紧急召开行政会,给分管领导陆校长布置了任务,务必把老师的工作做通。

陆校长当然知道找谁,也知道找谁都没用。但他还是找了。

年级组长怼他说,陆校长,你要换姓了哈,我们是同一批进这个学校的,你现在咋个跟别人穿一条裤子?

老师代表说,陆校长,这完全是流氓行为,你晓得吧?你不能跟着他成为流氓哈,不然我们真的认不到你了。

老师代表说,我们打听过了,他就是个“抠抠”,在他们原来的学校也抠得很,老师该得的奖励一分不给,那是公立学校,是国家的钱呢。

年级组长又怼,这严重伤害了我们的感情,你晓得我们这届初三高三咋个整的啵?那么累,我们抱怨过吗?为啥拿钱来伤害我们?

老师代表怼,陆校长,他个“抠抠”不理解我们,你还不了解我们?你咋个不给我们说点话?

陆校长把老师的情绪和理由向卢校长汇了报,卢校长脸一下沉下来,你咋个当分管领导的?这么正当的理由你都没办法给老师阐释清楚,你这不仅是能力问题,还是态度问题。这个事,我要向公司汇报,看他们怎么处理,当领导,态度怎么能出问题?你等着吧。

陆校长知道,那一天他等很久了,别人也等很久了。回到家,陆校长搬一把椅子,坐在阳台上,从来不喝酒的他,给自己斟了一点酒,红酒,工作后的侄女送的。夜晚一点点暗下来,像蛇蜕皮时一点点呈现的肉身。风吹来,带来些河水的喘息。脚下是一片树林,树林里黑黢黢的,似乎有暗影在蛰伏。树林之外,有滚滚的车流,从河身上碾过,陆校长明明听到了河流断裂的声音。但看去时,却又完好如初。喝着喝着,陆校长就自失起来。这一年多的影子,总在眼前晃着。他知道,有些东西要想“完好”,恐怕难以如初了。

几天后,签名信送到了公司手中。签名的老师中,除了毕业年级,还有其他年级。但眼尖的人发现,有些“网红”老师和“意见领袖”除外。

有人说,陆校长也在信上签了名。我向他求证时,他嘿嘿一笑,你呀,你呀,你想想我会不会签名呢?

得到自己被告的消息,卢校长快步走向陆校长办公室,一把推开门。陆校长正拿着语文书备课,还是《老王》,据他后来说,他又有了新发现。

你咋个搞的?你说说。你作为分管领导,都不知道老师的动向?我看你是故意的,这就不能怪我不客气。

诺言很快就兑现了,不过不是300万,那是另一个消息,伴随着暑假传来的。陆校长去了公司,公司专门成立了一个研究院,“让他去研究研究”,“你不是喜欢研究吗”,“那你就把该研究的研究透”。

是的,研究院里仅有一个成员,陆院长。每周,陆院长得去一趟那里。其余时间,就扎在自己的班里,还附带“研究研究”。

与这个消息一起来的,是新校长的上任,接替陆校长,兼任教学处主任。顺便说一句,我当然早有了准备,在宣布我新职位的第二天,我就选择辞了职,不是去另外的学校,虽然也有学校给我递橄榄枝,要“给你官复原职”。我回到家里闲着,周末去上培训,空出来的几天,正好看看书学点文字。

当上院长后,我企图称呼他为陆院长,被他立即挥手阻止了,什么院长不院长的?我就一个老师。我就“遵命”把他称为陆老师,怕“院长”二字附带着的信息反而伤了他。

陆老师突然喜欢上了酒,动不动就来一点,这让人惊讶。我也跟着喝一点,对我们两个闲人来说,在聊过那些畅快的文字后,总有些时刻,我们是沉默的。我们都知道那是因为什么,但谁都不愿意点破。只是有一次,他坐在塑料矮凳上,双手搁膝,手腕下垂,盯着窗外那条暗淡的河流,发了一会呆,然后突然问,人总要经历一些磨难,对不对?他说着普通话,声音是克制的那种低沉,脸上仍然不改云淡风轻。但我一惊,像有人在我心里的某个房门上猛敲,即使敲击停止了,嗡嗡的回响却还在。

不久,陆院长就病倒了。那是二月,天气将暖未暖,陆院长感到有些发烧,每天固定时间发烧。去诊所拿了药,时好时坏,他也没在意。课照常上,酒照常喝。再过了些时候,陆院长不得不进了医院,先是区医院,没查出什么。然后去了华西,输了液,病情有些好转。他就出了院,第二天就去上班了。他瘦了,瘦得有些让人受不了。声音也变得更轻更细,像是怕一出口就打扰了这个世界。但这样的他还是要往讲台上拱,“好久没看见学生了。”从不坐着的他,不得不坐着,坐在后排的学生需要尖着耳朵才能听见。

不到一周,他又去了华西。这一次,确诊为淋巴癌。腿是首先开始报废的,消瘦得不能下床。赓即,死亡的消息就传来了,我震动很大,陆老师才刚刚五十。我经历了这个学校的第一次死亡。我甚至觉得,他的死也带去了我的一部分血肉。

遵照意愿,陆老师的遗体运回了那个小县城。我很想知道,在他临死时,是怎样做出了那样一个选择的?

几个月后,陆康找到我,我们是从蓉城某大学书记跟校长争权夺势失败后投湖自尽聊起的,我们预测了校长的结局后,陆康就“顺便”聊起了父亲,谈到病因,他愤愤地说,咋个不病嘛,很久以来都睡不踏实,一夜要惊醒四五次,有时候还猛地坐起来。

我一惊,茶盖掉落,差点碎在地上。

然后,我们的话题转到写序上。我叫他把陆老师的文集发给我,在手机上打开一看,我的茶盖又一次掉落,这次完全碎了。

那文集竟然全是对《老王》的研究。

王刊,本名王戡,现居成都。2014年起,发表小说六十余万字。有小说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海外文摘》转载。出版有长篇小说《择校记》、中短篇小说集《阿加,阿加》《生死之河》等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