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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4年第3期|习习:亦如经络
来源:《芙蓉》2024年第3期 | 习习  2024年07月30日08:03

1

没人会对痛楚上瘾,但当我看到皮肤上矗立的钢针列队有致,旗杆一样闪着银光,神经质地微微跳动,竟有隐隐的舒爽。就像在酷烈的冰冷中,嬉戏更冰冷的水。

医生说我中了南方的寒气,寒湿锁在身体里散溢不出,故而全身暗疼不止,中医谓之“寒湿凝滞症”。

的确,南方冬天的冰冷阴湿,我已无法忍受。北方虽然寒冷,但冷得干冽爽快。我告诉医生,那地方多雾,终于放晴的一天,去郊外晒太阳,坐在石椅上看书。当时并未觉得很冷,回到住处,觉得里里外外寒透,打开空调,钻进被窝,把自己烘了很久。

医生说,表面热了,但是寒湿钻进了身体的缝隙里。

那些阴湿的寒气会不会就寄居在身体的穴位里?医生每日问我是否还疼,我说疼,他便开始扎针。他好像要用针把那些凝结在穴位里的寒气催逼出来,我感觉他的针刺循序渐进,一天比一天尖锐。我的忍受力也一天比一天强大。

我躺在病床上胡思乱想。人体穴位,会不会像天上的星宿,连点成线,构成不同的经络?连点成线的经络是否如同星座?

双手平放胸上,合谷穴上各矗立一根针,它们对应着远在前方的脚拇指旁站着的两根,像四个卫士,构成一个看不见的四方体,几乎覆盖我的全身,这大概就是个自成系统的经络。那天,医生在我脚拇指的另一侧多扎了一针,这根针显得十分孤立。之前,医生手里悬着针,转头问围成一圈的实习生:“谁能说出这是什么穴位?”没有回应。我竟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但我实在不知它叫什么。医生将针扎入穴位,我的腿条件反射地跳了一下,医生对实习生说:“记住,这叫太白穴。”

穴位的名称听上去很有玄机,比如合谷穴,又叫“虎口”。张大拇指食指,刚好构成一个紧张的虎口。如果人手也可以称为蹼的话,虎口就在活动最自如面积最大的一块蹼肉上,它就在五根手指中的老大身边。想想看,没了老大,别的四根手指将怎么过活?还有脊椎骨上的“命门”,听着就厉害。太白呢,像星宿的名字,单和它连着的穴位便有行间、内庭、太冲、陷谷等,如若仔细追究,大概每个名字都有来头。医生给实习生在病床边讲课时,我也在听。他提到了脚掌中心的涌泉穴,我查了一下,发现那就是人们被挠痒痒后由不得自己大笑不止的地方,我想到一个可笑的词:笑如涌泉。

年轻的实习大夫说,手能通过扎到身体里的针感觉到人体的穴位,如果扎得准,会感觉针尖被吸入一个微妙的旋涡。这样的旋涡在身体上有多少个?他说:“大致361个。”我说:“这不就是一年的天数?”他说:“针灸学的确玄妙。”

2

理疗室里,一位男病人,剃净头发的光头上扎满针,如芒刺林立。他坐在那里,谁都远远躲着,怕碰到那些明晃晃抖抖索索的针。医生开始揉捻,揉捻到不同的针,他发出不同的喊叫,听上去疼痛又凄厉,但我不知这个描述是否准确,或许就像敲击膝盖时的膝跳反射,只不过是不自主的反应。后来,医生给他身上扎针时,他躺在我隔壁床上。他不再发出声音,但过了好久,我听见他呜里哇啦乱叫,我才知他不能说话,陪他的女人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耐心地说:“别急,时间还没到。”

医生看了我的X光片,说我的骶骨有问题,再用紧握的两只拳头放在他的咽喉处,说:“我说术语你不懂,你喉咙后面颈椎上的小骨头结构有些紊乱了。”他把两个紧握的拳头做出错位的样子。

大概就是骶骨上的问题造成我不时腿疼。小时候,走路时,我总能听到腿上的骨头声。晚上,和母亲一起走,骨头声好清晰。我问她:“你能听见我骨头的声音吗?”母亲笑我:“哪里有什么骨头声。”但我听得清楚,咔嗒咔嗒,在左腿大腿根上,就像裤兜里装了什么硬物在磕碰。医生说:“左边骶骨比右边高出一块儿。”他使足力气给我推拿,闪转腾挪,我感觉他已满身是汗,他在用尽手段对付那块高出的骨头。

医生在我骶骨旁的穴位扎针,一针下去,某种难言的感觉倏地传到脚上,似乎是穴位遥相呼应、经络疏通了,这时医生总问:“下去了没有?”我说:“下去了。”没有主语的一问一答,医生和我都明白。医生说,脖颈上针刺的时间不宜长,大概和脑袋相近的缘故。依旧是针头底下倏忽间的传导,像在无形的经络上,那种无名的感觉飞速掠过身体的各个卡口,传达密语、暗送信号。

3

北方的太阳真好,病房里春光荡漾。我的床位是临时加的,有了正常床位后,护士问我是否换床,我说不换了。我的床边无任何辅助设施,没有夜灯,没有摁铃,连贴我名字的地方都没有。别人喊我31床。我喜欢床上洗得很净的旧床单,快要磨破的样子,十分绵软。天气好的时候,太阳能把病房晒大半天,我的床几乎一直沐浴在阳光里。

这里看不到血,看不到楼道里医生护士急迫地奔跑,听不到撕心裂肺的喊叫。除过那些纤细的钢针,这里没有多余的对抗身体的坚硬锋利的东西。

我想起很多年前父亲被车撞伤后住过的医院骨科。不断有骤然拥进的人群,楼道垃圾桶里能看到浸满血的衣服,伤者的喊叫令人毛骨悚然。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焦躁的摁铃声此起彼伏。

父亲临终前进了ICU,我在门口的长椅上彻夜难眠。灯火通明的ICU里的场景令我终生难忘。躺在椅子上,能听到病房深处隐忍的呻吟,像从地底下传来的,深厚、疼痛,我花很久的时间辨别呻吟声是否发自父亲床铺的方位。总在夜半,医生推开门,要我把父亲的各种化验管送到检验室窗口。没有人迹的深夜,灯影光怪陆离,莫名的阴鸷四处漫漶,我跑去跑回。医院是积攒阴冷的地方。还有医院电梯,常常人满为患,父亲和弟弟住院时,我运气好,总能在拐角处找到一部畅行无阻的电梯。后来,病逝的母亲,躺在临时的棺椁里,就在那部拐角的电梯里下了楼。

但在这里,电梯安置得光明正大,依旧人多,但可以敞亮自由地选择。

一天的治疗从扎针开始,然后是艾熏、药包热敷、理疗。这大概才是完整意义的针灸。艾条未点燃前像褐色的炭条,被放进蜂窝煤一样的电炉里,燃着,摆进木盒。

灼艾的热透过木盒底部传导到身体里。最早出现在战国金文里的“艾”字,字形很像两只手放在草下,正像艾熏。普普通通的一样植物,几乎穿过了有记载的中国历史。在西北,万物生发的端午节,它出现在很多人家的门口,被束扎成文静的一把一把,用它深长浓郁特有的气味为人们辟邪祛病。据说,端午这天采的艾,一年里药性最强。我喜欢古人互致平安时用的“艾安”一词,看上去听上去都柔糯安逸。

阳光照着,各种草药,气味弥漫。趴在床上,艾盒就在我的颈部,温热舒适。我几乎要在这温熏中睡着。打开木盒看,烧完的艾条是一尘不染的银灰色,还保持着一根根小柱子的样子,但稍一触碰,它就坍塌为一堆堆细腻干净的灰。

中医就是这样温文尔雅地医治着人,吻合着儒学的中庸和恬淡,隐约神秘、缓慢深长、以柔克刚、里应外合。

4

“你的腰真平啊。”

我听出是29床的妹妹卓玛在和我说话,带着藏腔。她和姐姐对话时,两人都说藏语,我偶尔能捕捉到几个词语,比如“针灸”,医院的名称,还听到过几次她姐姐打电话时说的“扎西德勒”。

她们来自甘肃藏区。卓玛和她姐姐的名字是她们临出院那天我才问到的。她姐姐说,卓玛是度母的意思。卓玛到医院是来陪护姐姐的。

我能想到卓玛说“你的腰真平啊”时的样子:认真躬着身子,仔细探看一遍,再真诚地说着。

卓玛个子很矮,脊椎弯曲。她到我床边和我说话时,目光会一丝不苟地直视我,甚至有点儿探究和逼视的意思。是的,我们彼此都是陌生人,都在通过只言片语了解对方,只是她更直接单纯。我能看清她左眼睫毛下一块儿小胎记。房子满是太阳时,她把羽绒背心的一只袖子脱下来,让阳光晒她一只露着的胳膊,衣服挽在腰上,藏袍一样。

卓玛说,得了流感真是很奇怪的感觉,吃什么都是甜的。我问,是淡着没味还是像糖那样的甜,她说,糖一样的甜。煮的肉骨头,怎么吃都是甜的。偷偷尝别人吃完的骨头,也是甜的。她常趴在病房窗台上,一动不动看着外面,几乎每天都要自言自语地说一遍:“今天,外面不知道冷不冷呀。”

她指着自己的脊椎说,小时候把罪受完了,现在应该可以好些了,她说这话似乎在反衬她病床上的姐姐。

卓玛的姐姐叫娘告。娘告的脸苍白浮肿,她的腰椎曾经骨折过,现在旧病复发。娘告60多岁了,能看出年轻时的美貌。天然弯曲的头发浓密油黑。卓玛的头发也很黑,我感慨她和姐姐的头发多么好时,她说:“我的,不好,今天还拔掉了几根白头发。”娘告这名字有些奇怪,她说小时候在青海一个叫娘什么山的山旁的深沟里长大,是家里的大孙女,家人们疼爱她,就叫她娘告。大概这名字有地方的意思,还有疼爱喜欢的意思。

护士给娘告做中药拔罐时,娘告不断在叫“啊咋咋”“啊咋咋”,这个表示难以忍受的感叹词对我来说很陌生。那些在中药汤汁中煮过的乌黑滚烫的小罐子,医生数过几个数字后,果断地把它们放在娘告的脊背上。一个个矗立的黑罐子,像一群微缩林立的小建筑。这时候,她总爱说:“人活到这阳世上把罪受着……”

娘告临出院时,我看了她的病历。她的胸腰椎曾经压缩性骨折,而且血小板减少。娘告身体舒服的时候,躺在病床上会用汉话和我聊天。我们同时做着中药塌渍治疗,这基本是上午治疗的最后一个程序。把在中药汤汁中滚沸的药包放在病痛处进行湿敷。药包非常烫,护士用塑料包提来,吹着气,在药包下面垫上几层毛巾。热烘烘的药味带着湿气弥散开来。煮沸的汤汁里放了多种草药,还加了醋、黄酒。说到黄酒,娘告的样子很享受,她说,熬的黄酒里加上枸杞,喝着黄酒,再吃着羊肉,能上瘾呢。

窗外正对着还在修建的兰州最大的体育场。我也是进了这间在高层的病房,头一次完整俯视这个翻建了好几年的体育场。楼梯上的残雪一天天在融化。体育场总有着体育场的基本样貌,所以卓玛说,看起来和鸟巢很像。我说,应该比鸟巢小很多,我知道她说的是北京的鸟巢体育馆。

上小学时,在一次省运会开幕式上,我和同学们端坐在台阶上翻牌子,大约半身高的纸牌,糊成几页书的样子,我们按序坐着,只露出头来。老师在对面主席台一旁,用写了号码的大牌子指挥我们,我们按照号码翻着怀里的大书,一页一页,我们每人代表汉字某个很小的部位,但我们那么多同学端坐一起,就能翻出带感叹号的完整的一句口号。这是奇特的集体主义书写,那些口号我们耳熟能详。开幕式上,我们一群女同学还作为演员在运动场地跳皮筋。皮筋被缠得五颜六色闪闪发亮,音乐一停,最后的定格镜头是脚下缠出的好几个很大的五角星。

之前,弟弟就租住在体育场外围的一间小房子里,他在那里孤单离世。飘雪的深冬,天气酷寒。我总想起见他的最后一面,他仰坐在体育场外一块巨幅广告牌前晒太阳,广告牌上是健硕跑步的运动员。他在被人丢弃的椅子上,肚腹高高隆起,远远见我,热切地喊我:“尕姐!尕姐!”老旧的体育场大门深锁,我始终不知道弟弟屋子背面靠着的体育场是否还是我儿时记忆中的样子。现在,弟弟住过的屋子已无迹可寻,没有参照物确定它曾经的位置,但我知道它正对着我的眼睛和心口。

卓玛问:“那么,黄河在哪里?樱花和桃花都在哪里开着?”我给她指黄河的方位,对她说:“开花的季节还没到,大约还得一个月。现在黄河很清,你和你姐可以到河边转转。”卓玛着急地挥着手说:“不行啊,我的姐姐她见不得风的。”

卓玛在一个一次性纸杯里插了几枝侧柏叶子,她没放在姐姐的床头,而是放在窗台最中间,这就成了大家的风景,看上去真的很美。

每次医生给我扎好针,卓玛就过来看,总说:“你的腰真平!”我就想起她的腰椎。我问她我腰上扎了多少针,她就一二三四认真地数。我感觉她总会看很久那些针和扎着针的我的腰。

卓玛不说话不做事时,就在暂时没人的病床上斜躺着。她躺下来是小小的一块儿,用脱下的马甲盖着身体。有一天娘告上完洗手间,不停地说:“我的妹妹丢了,我的妹妹丢了!”我们都笑:“一小疙瘩的卓玛藏在病床边的帘子后面晒太阳呢。”

28床的病人对娘告说:“看来你是好多了,可以开玩笑了。”

娘告出院后,28床和我说娘告的男人多年前就没了,妹妹没有成家,现在姐妹两个一起生活。

在这病室里,我暗暗猜度每个人,想着所谓人世,各种过往在这时间的经线上交织得纵横交错,但终有脉络可寻,正如身体上的经络。

5

28床的一边脸中风了,说笑时,能看出嘴和脸是歪的。

她说先是一只眼皮老耷拉着提不起来,后来脸就歪了。她说没有经验,把病耽搁了。艾盒贴在她中风的那边脸上,护士叮嘱一定不能太烫,下面多放几张毛巾,她不听,毛巾烧出了煳味,那边脸都烫肿了。她看上去很焦虑,总觉得自己的那半边脸太不争气。和我说话时,她脸上显出恓惶的样子。我安慰她真看不明显。的确,她若不开口,脸和常人无异。她啪啪啪打她那半边脸,像在打自己的仇人。

她说,那天日头很亮,就在家里的窗户边晒太阳。窗户开了一条小缝,脸就是给窗缝里溜进来的贼风打歪的。

但她说,她的日子远不像晒太阳那么悠闲。她要伺候90多岁的婆婆,婆婆一日都离不开她,晚上也要她哄着睡。她说才拉大儿女们,现在又要拉一个老娃娃,日子太煎熬了,说到底,这脸是给日子苦歪的。

周末,她女儿从县城赶来陪她,让她马上换上给她买的新毛衣。毛衣黑底红花,半长的套头款式,看着很喜气。再一天,她的儿子来看他,怨气冲冲的样子。她拉紧了帘子,帘子挡不住声音,我听出他们在争执,她儿子恨恨地说:“医生说了,你这脸坏了,好不了了!”我知道这是她最不爱听的话。长时间静默后,哗,她儿子拉开帘子走了。她半仰起身子把病房里的人看了一遍,歪着脸,很歉疚的表情。

探望30床的人络绎不绝。正好娘告出院了,娘告的病床上坐满了探望30床的儿女、孙子、重孙子。90岁的老人家,耳聪目明,头脑清楚。说是腰椎钙化,走不了路,踩在地上踏不实,像踩着棉花。老人满脸纵横着很深的皱纹。她说:“他们都说我一天到晚皱着脸看人呢,我没有皱啊,我就是觉得皮肉松着不行了,眼皮子快把眼睛遮住了,我孙子说,实在不行,就用洋火棍棍把眼皮子支住。再就是我一天到晚心急啊,心里将有一堆虫虫子在爬。”她认真地给我讲着,仰着头,好让眼睛看到四周。我的床和她的病床正对着,她是个爱说话的老人,嘴巴几乎一刻不闲。

不管我是否在听,她流水深长地想起什么说什么。“你看我妹妹和我女儿一样大,为啥呢?因为我们不是一个妈生的。我们一个爸两个妈的姊妹兄弟有十个,我呢,也嫁了两次人,前后有六个娃。我们家人多啊。”

她的亲人们在病房里流成一条河。眼睁睁地可以看到,一棵老树,开枝散叶,几世人,经络分明地围拢着她,这般热闹。

“太吵了!”29床过来悄悄在我耳根说,“要我说,人老了,要惜爱别人,不能活得太长。我婆婆说,她要活到120岁呢,唉……”

6

医生问我:“还疼吗?”我说不疼了。

这话有些违心,我不想整天躺在病床上。他让我伸出右手,号脉,然后很坚定地说:“不行,还有浮脉,继续扎针,再加上汤药。”

“浮脉”,医生严肃的表情吓了我一跳,医生转而笑着说:“你是怕扎针想逃避吧?”

我用左手给右手号脉,我当然号不出什么是浮脉。

实习医生说:“浮脉就是脉搏跳得很浅,中医的《脉经》说,‘举之有余,按之不足’,浮脉就像水上的漂木。人有浮脉,说明身体虚弱。”

“那滑脉呢?”我的问题脱口而出。

我突然想起古装影视剧里,白发白须的郎中隔着帷帐给富家小姐号脉,号出来也不明里说,很神秘的样子,走到旁侧,悄声告诉她的家人,滑脉滑脉啊,是喜脉,有身孕了。

滑脉一出,爱恨情仇,有了果实。

“圆滑如按滚珠,妇女无病而见滑脉,可判断为妊娠。”实习医生用背得滚瓜烂熟的《脉经》给我回答。

在中医的“望闻问切”里,我觉得“切”最抽象,但又极形象。“切”是切脉,也就是号脉。人的脉象,快慢、强弱、深浅,极是细微、丝丝入扣,我想,要切得准,一定得靠敏锐的手感和丰富的经验。

年轻的实习医生说:“人体大约有28种脉象。”我说:“这差不多是一个月的天数吧。”他又笑了,说:“中医脉象也很玄妙。”

我枕着中药汤包,在手机上百度脉象的名称。有些脉象的名字很是形象,比如“洪脉”:脉大而有力,如波涛汹涌,来盛去衰,因热盛邪灼;比如“弦脉”:如按琴弦,因气机不利,肝失疏泄。

中医的切脉让我想到儿时去医院看医生的首件事,医生拿出听诊器,揭开上衣,把那个冰凉凉亮闪闪的金属圆饼放在胸部、肺部,滑来滑去。一根软软的管子接着两根金属天线,伸到医生耳朵里。医生凝神静气,他听到了什么呢?我后来终于在工厂医务室里偷偷感受了一下,把听诊器的那个圆饼伸到小玩伴菊花的上衣下面,菊花反抗了几下,马上急切好奇地问:“听到了什么?”“心跳,扑通扑通。来,你也听听。”我说。

现代西方医学就始于听诊器的发明,对病人的医治开始借助科技。而在很久远很久远的历史中,中医大夫不借助他物切近地和病人发生着关联,那些身体里看不见的神妙的内部,中医用望闻问切去感知。中医大夫很像治水的大禹,站在凌空的山头,俯视漫漶开的经络般的水道,望闻问切,疏导贯通。我想,若用耳朵去听滑脉,会不会听出小珠子滚过的声音?若是洪脉,能听到大水的汹涌吗?

7

理疗室里,总能遇到一对中年夫妻,男人躺在床上,费力地踩着理疗机。那个矗立的铁家伙像个坦克,男人的脚被缠紧,放在两个脚踏里。他吃力地躺着踩踏这个机器,两个缓慢滚动的轮子像沉重的坦克履带。

他住在我们隔壁病房,我时常能在医院楼道里遇见那个女人,她手里端着各样东西,走路目不斜视。我们虽然多次在楼道和理疗室相遇,但一直很陌生。

女人坐在男人的轮椅上,衣服整洁,不时看一眼踩机器的男人。她跷着二郎腿,我发现她把鞋跟都擦得一尘不染。

我正好坐在她身后,颈椎上贴满章鱼触须般的机器爪子,是冲击波治疗,来自日本的机器,治疗时间一到,机器会说几句响亮的日语,男人就侧过头看。男人踩不动了,用征询的目光看女人,女人说再踩五分钟。女人低头看手里的手机,我看到她不断把手机屏幕打开、关上,其实是同一个页面。她在熬时间,但表现出很平静的样子。男人终于踩不动了,女人扶他坐起,给他穿上鞋,再扶他到轮椅上。他其实个子很高,身体好着时,也该是个俊朗挺拔的男人。

28床闲暇时在楼道里活动锻炼,和每个病房的病人看上去都很熟络。她带着神秘的表情跟我说隔壁病房的那对男女,说女的是他前妻,他脑梗后,后来的老婆跑了,他前妻又回过头来伺候他了。她说:“他后来的老婆很漂亮。”我问:“你怎么知道?”她歪着嘴笑着说:“我们都这么猜的。”我问:“‘我们’是谁们?”她说:“我和他病房的人。”

再过两天,28床也要出院了。她说只能在家继续喝汤药了。我说:“你好多了,真不明显了。”她咧开嘴给我笑了一下,说:“你看,歪的吧?”我说:“一天哪里有那么多要你笑的事呢?”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她脸上又露出常有的恓惶。她把手里提着的一堆装满草药的塑料袋扔到桌子上,说:“最不爱闻汤药的味道,伺候老婆婆多少年,汤药的味道闻得够够的了,现在轮到要给自己熬药了。”

我打开我的药包,对照医生开的药方,分辨里面的草药。几乎都是祛风止痛的,桂枝、酒白芍、防风、羌活、独活、炙甘草、当归。大一点的是植物根茎的切片,泛着木白,有的还能在小小的切片上看到年轮。碎小的是深色的桂枝,是肉桂的嫩枝。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很看重桂枝,认为桂枝是百草之首,“久服,神仙,不老”。张仲景的千古第一方“桂枝汤”的主要成分也是桂枝。抓起每一味草药细闻,几乎都是气味相投的辛辣。医生看我在研究药包里的草药,狠狠地对我说:“多加姜片,五片到七片,还有红枣,六颗到八颗。”

药草颜色各异,奇怪的是所有药草熬制出的汤药都是相似的苦咖啡的颜色。我按医生教的方法熬了一包药,凉温后喝下。中药苦口,人们都巴不得不识滋味地一口气把汤药咽下,我也是,喝完了,才发现嘴里留下的竟是甘味。再打开一个药包细看,想必是有炙甘草的缘故,而且桂枝炙甘草的滋味皆是苦涩辛甘交加。想一想,草木犹如此呢。

回到病房,阒无一人。过了许久,28床裹得紧紧的,走进来,脱了棉衣躺下。半晌,她说:“30床走了。”我惊讶地问:“老太太不是才进来两天吗?”她说:“老太太下午给她的儿女说,命里的定数到了,老天爷要收她走呢,让儿女们把她拉到家里。她的家人说,刚进家门,老太太就缓下了,啥罪都没受,走得很安详。她的儿女们也不急躁,来了,悄悄地把东西收拾走了。”

“缓”——我们的方言,老人寿终正寝了。树上枯老的叶子,挂不住了,落下来了。

那个轰轰烈烈的一角忽然间悄然无声,床铺叠得整整齐齐,似乎那里没有来过一个面皱若菊花的老人。我和她的床铺挨得那么近,其实是隔了快40年的时间,也隔着生和死。

不知卓玛和娘告可好。卓玛插在窗台上纸杯里的侧柏,还绿茵茵的。

春天将至,世间的这么些日子在这中医病房里水一样流过去了。桃花将开,樱花将开,河水汤汤,四季轮回。新的一天的清晨,阳光洒在矗立在身体上列队有致的钢针上,它们旗杆一样,站在看不见的经络之上。

【作者简介:习习,甘肃兰州人。作品刊于《人民文学》《十月》《天涯》《花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散文》《美文》《世界文学》等。作品被多家刊物和选本选载。著有文集《浮现》《表达》《流徙》《风吹彻》等。曾获冰心散文奖、三毛散文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一等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