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7期|陈克海:岁月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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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跑步,一多半是因为小胡的刺激。
前一天和几个闺蜜聚会,闹到快十二点,又喝了些酒,周灿还犹豫要不要去单位。刚过完年,第一天上班能有多少事?何况,幼儿园还没开学,家里总得有个人看孩子。她本来都想好了理直气壮地请假。结果早上起来,小家伙非要跟着王杰走。没了孩子跑进跑出的声音,少了男人时不时几近崩溃的吼叫,平时嘈杂的家里,一下子显得空空荡荡。她刷了会儿小红书,又看见部门群里通知,说市局领导一会儿要过来拜年,要求大家准时到岗。她这才赶紧刷牙抹脸。紧赶慢赶,到单位楼下也快九点。眼看电梯门快要关上,她硬生生扒开,挤了上去,吓得小胡连忙喊,灿姐,小心肚子。周围不知道谁在笑。她提了口气,生怕站得过于松弛,再顶住别人。进了办公室,小胡好像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儿,和周灿说,灿姐,刚刚吓死我了,电梯关那么快,万一夹着小宝宝,可怎么得了?周灿停顿了几秒,本来想解释一句,接着想到,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和一个小男生一本正经谈论自己的肚子,终归不合适。她泡了杯枸杞茶,耳根还是发烫。等到稍微定下神来,又问坐在对面的小胡要不要来一点枸杞,小胡还没回答呢,燕沐梵径直闯了进来。
燕沐梵都进来了,又往门口退了一步,说,我没打扰到你们吧?也不等两人回答,又补了一句,我也觉得没打扰。周灿一边抹口红,一边说,要死的,开什么玩笑呢,人家小胡女朋友都没有。燕沐梵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没女朋友?小胡长这么帅!再说了,现在的年轻人,你以为都像我们当年那么老实规矩?小胡,姐姐问你,你老实说,你是没女朋友,还是没有固定的女朋友?小胡就笑,说,梵姐你可是把我问住了。我要是说得不合适,感觉都像在故意骗你。燕沐梵说,看看人家,说得滴水不漏,不要以为你大几岁,结了个婚,就多了不起。我跟你说,你哪天被年轻人卖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小胡说,灿姐那么好,我干吗卖她?
周灿本来就有些尴尬,大清早被燕沐梵这么调侃一通,脸越发绯红。燕沐梵像是发现了她的危险躁动,又补了一刀,我的天,你不会当真了吧。可别把人家小孩子吓跑。周灿说,你这是有多饥渴。过年放这么多天假还没把你喂饱?能不能有点正形?燕沐梵这才正色说道,知不知道,萧丽娜跳楼了?周灿好像没听清楚,问了一句,大过年的,你说啥?燕沐梵说,初三的事。全局的人都知道了。
等领导挨个转完办公室,给大家拜了年,燕沐梵还站在周灿办公室说个没完。可能是听她们说得热闹,也可能是单位同事自杀,给大家造成的震惊过于巨大,隔壁几个家的女人全凑了过来。
据说自杀是因为感情问题。几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慢慢拼出了萧丽娜自杀的前因后果。
谁都没看出来萧丽娜离过婚。她和谁说话也带着笑脸。那么活泼的一个人,也不像是得了抑郁症。年前,局里联欢,她们还一起跳了开场舞——《今天是个好日子》。坏就坏在过年。她老家不是广灵的吗?过年回去,赶上她爸喝了些酒,就抱怨了几句,说她过年不回婆家,偏生赖在娘家,是不是要把娘家人气死几个才算。在她们老家,嫁出去的姑娘,年三十不能待在娘家,大年初二才能回来拜年。但萧丽娜早离了婚,她哪里有脸回婆家呢?她爸撵她走,也不全是因为心狠,而是听姑娘提起过,两口子还有复婚的可能。既然有心准备复婚,回婆家待着,自然是在情理之中。可能她内心里也认定男人迟早要和她复合,所以平时连孩子也瞒着哄着。哪里想到,她这头还在盼着同男人和好,不料男人那头早和另外一个女人勾挂上了。她打过去电话,本是指望男人给个解释,不承想,等来的却是竞争对手的一通咒骂。父母不理解也就罢了,现在又把自己搞成个第三者。自己活生生成了个笑话。大过年的,谁受得了这样的刺激?她连夜坐上高铁回来,写好遗书,把车钥匙、房子钥匙、银行卡、各种证件,整整齐齐摆在茶几上,打开房门,就从十八楼跳了下去。
“就因为一个男人,命都不要了,人怎么能自轻自贱成这样?”
2
说到男人,燕沐梵声音越发高了。类似的事情她不是没有经历过。但她见鬼杀鬼,根本就没有给男人翻身的机会。说起来也真是见鬼,不知道哪一天开始,男人动不动就说公司加班,回来也是喝得五迷三道。钱没挣回来几个,喝多了还胡吹海侃,说得好像马上就要飞黄腾达,她们娘俩也能跟着鸡犬升天。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不对啊,肯定是哪里不对。好家伙,没翻他手机不知道,老娘还在这里屎一把尿一把拉扯孩子呢,男人却肆无忌惮给别的女人送开了花。往自己家里,他连颗西兰花都没买过,送给外人,动不动就是几十朵玫瑰。你们说,他还是个人不?
其他的人就问:那你没跟他闹离婚?
离婚?太便宜他了。离了不真让他称心如意啦?老娘给他生孩子,搭进去大好青春,就这么放过他?不行不行,我放过他了,谁来放过我?既然他不把自己当个人,咱也没必要哭哭啼啼,像个怨妇似的,等着他回心转意不是?
大家都瞪着眼睛,问她接下来的处理方式。燕沐梵说,我先是打电话给他妈,说他儿子的行为犯了法。我可是认真研究过纪律条例,利用职权,和下属乱来的,要从重处分。老太太有什么文化?听说自己儿子要遭殃,一口一个对不起。接着,我又打到那个骚货那里,她还装模作样问我是谁。我也没有骂她,把她的单位,还有个人信息,核对完毕,这才问他们两个是不是真心相爱,要只是因为看中男人手中那点权力,明天就告到纪检委,看看这对狗男女接下来怎么收场。你们不是喜欢刺激吗?把你们的照片和视频放在网上,咱们就来个全民围观。说完,根本不给对方辩解。挂了电话,满腔怒火还是烧得她胸口闷痛。明明根子错在自家男人,找别人撒气有什么意思?等男人回到家里,问他知道错了没有。男人早就接到了一胡片电话,还能不知道我问的是啥?他连装都没和我装,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一样,说错了。我问,错了怎么办?他贱兮兮地说,要打要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离婚也行。还离婚?他以为我真会愚蠢到和他闹离婚。我一把将他薅到卫生间,反手就是几耳光。直接就把他打蒙了。他做梦都没想到我会打人。最气人的是,他还在卫生间闷声哭泣,倒是我妈嫌我出手不知轻重,一个劲儿地在那儿嘀咕,下手那么狠,万一真把人打坏了,掏医药费还不是花你自个儿的钱。还替那个贱人辩护,说人家毕竟谈过好几年,怎么说也有感情。一句话,他们背着我藕断丝连,不光谈不上原则性错误,反而能证明男人是个重感情的人,倒是我有些小题大做。火得我差点冲进卫生间,再顺手抽他几个耳光。
燕沐梵揉着自己的手,好像当年抽的那几巴掌用力过猛,现在还没缓过来。
然后呢?
哪里有什么然后?我跟你们说,我大学学的是生物,我还不知道男人是个什么鬼样子?那会儿跟着老师一起做实验,要是把一公一母两只老鼠关在一起,公鼠会一直和母鼠交配。你以为它要死了,可要是再换一只母鼠,好家伙,它又会不要命地扑上去。这样的经验还少吗?西门庆怎么死的?作死的。他不就是闲不住吗?好,随便你。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指不定哪天就把自己折腾没了。我看都不多看他一眼。
平常不怎么说话的实习生小胡,突然来了一句,梵姐,你说的这个我知道,精神分析学里头好像有个专门名词,叫柯立芝效应。
周灿就是那时候接的话,说她那口子最近如何反常,对她越来越没有耐心,过去她说什么,他即使不感兴趣,也会应付几句,现在呢,动不动就眉头紧缩,满脸不耐烦。说起来也真不是些原则性的问题,但她就是感觉憋屈。
燕沐梵就来了一句:那还等什么?事出反常必有妖。赶快查他啊。微信、支付宝、通话记录,一个都不要漏掉。
周灿就说,他要整出点幺娥子我倒还好受。问题是,人家规律得不能再规律。每天早上天没亮就出去跑步,跑完步还发朋友圈,动不动就是“自律给我自由”。微信一天就看两个小时。过了期限,自动锁屏。他也不和人应酬,天天回家就是研究怎么做饭炒菜。
燕沐梵说,我怎么越听越像是你们两口子在备孕。我跟你说,要孩子得趁早。我也想好了,就下半年要,明年生个蛇宝宝。周灿可能没想到话题会引到怀孕上来,也没想着办公室还有人没结婚,脱口就是一句:怀什么怀,自从生了孩子,一年也过不上一回夫妻生活。说完,她才想起对面坐着小胡。本来还想找句话圆一圆,哪里知道一群女人在那里笑开了,一个个,好像都看透了男人是什么生物一样。
实习生小胡突然站了起来,说:
“太可怕了,灿姐,你们真的太可怕了。要是将来我老婆也开口闭口就是老公孩子,那就太可怕啦。你们说的这一大堆,简直太让人窒息了。”
燕沐梵说,小胡你不是网络大神吗?天天写那些虚头巴脑的穿越宫斗戏玩意儿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研究研究现实,听姐姐们讲讲接地气的故事,保管你以后和女人斗争有经验。她还想再说几句,却被周灿打断了。周灿说,你可别把你那一套灌输给年轻人,万一人家以后看到女人就想到母夜叉,你们的罪过就大了。
燕沐梵理了理胸前的文胸,好像刚刚讲得过于激动,什么地方绷开,跑风走气了。几个女人说笑一通,眼看快到吃饭时间,才散。
等到人都走了,小胡才说,灿姐,我刚刚话讲得直,你不要不高兴啊。周灿说,女人就是这样,为什么说人啰唆,就要用婆婆妈妈来形容,成天应对的就是这些事,你想让她们少说几句都难。小胡说,我不是说她们,我是说你,你没必要把自己和她们混在一起。
3
都快到家了,周灿还在琢磨小胡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是看出她身上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特质了吗?还是因为和她站在同一个立场上,理解她的委屈,所以才专门提醒一句?等到掏开钥匙,她才想起还要去菜鸟驿站取快递。
是王杰买的跑步五件套。平常王杰衣服裤子不是黑色就是灰色,跑步的这些衣服倒是风骚,大红大绿的,色调鲜亮得都有些肆无忌惮。她本来换了睡衣,不知怎么也想套上试一试。只是,无论怎么吸气,拽衣服,一堆白肉还是不依不饶往外鼓。之前她也知道自己确实胖了不少。结婚时候买的衣服现在完全不能穿,硬穿,也能套上,就是感觉整个人像被囚在里面。偶尔她还和她妈抱怨,说是生了个孩子,骨架也变宽了。她妈怎么安慰的呢?她妈说,你哪里胖了?除了肚子大一点。谁生孩子肚子不变大?她也一直认为她妈说得有道理。再说了,骨架变得再宽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商场总有大码的衣服。一段时期,她还就喜欢boyfriend风。整个人躲在袍子里面,是不是真潇洒不说,反正有种说不出来的踏实。她每天心安理得地吃饭,甚至稍微有一点饿都受不了。好几回半夜等孩子睡了,她给王杰冰淇淋,王杰都说,半夜还吃这么高热量的东西,你是嫌自己还不够圆吗?她当时没觉察出男人话里的恶意。早年搞对象,她撒个娇,说自己胖,男人马上就会回应,说他就喜欢个胖女人,手感好。但手感再好,也有习惯的时候,习惯一成自然,他好像对她熟视无睹了。这回看见王杰又在那里称体重,还喊怎么也瘦不下来,周灿就说,你一个男人,这把岁数了,要那么瘦干吗?她说得那么认真,好像身上没点赘肉都不够成熟似的。现在,她揪着这些健身服,想不通男人怎么能钻进去。一想到男人都能穿上身,而她套得如此费劲,不免越发胸闷。
她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胖成这个样子的。
王杰领着孩子进门的时候,她还扭着腰在穿衣镜前撅着屁股,问,我是不是真的太胖了?小家伙抱住她的大腿说,喵喵不胖,我的喵喵最漂亮。小家伙最近迷上了《汪汪队大立功》,反反复复看《机器猫》那一集,妈妈也不喊了,成天嘟着个嘴喊喵喵。王杰脱了鞋,又走进厨房,一边打开手机看《漫长的季节》,一边在那里洗菜。她挺胸收腹,走到王杰跟前说,为给你们家传宗接代,身材彻底毁了。你看这肉。王杰眼睛忙着切菜,说,跟生孩子有什么关系?壮壮他妈都生了二胎,不还是腰是腰来腿是腿?你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周灿说,你怎么知道她瘦了?她一样戴着束腹带。王杰说,你看,这就是你,我说任何一句话,你都有理由。说白了你就是不希望自己变得更好一点。周灿说,要不这个五件套匀给我?你不是跑一天歇两天吗?你歇的时候看看孩子,我要出门运动运动。王杰说,这衣服又不贵,自己整一身不就行了。你这一撑开,我还能穿?松松垮垮的,连型都没了。
周灿脱了衣服,又像想起了什么,说,太吓人了,今天才知道我们单位一同事跳楼了。大年初三,从十八楼下去,摔到四楼消防梯。颈椎、腰椎、大腿骨,摔得稀烂。她才四十岁啊。年前联欢,我们还一起跳的开场舞。她打开手机,找到当时录的视频,递到王杰跟前,说,你看,就是这个人?
王杰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扔,好像是嫌她妨碍了做饭,说,你也不嫌晦气。都死掉的人了,怎么还把视频存到手机里。小孩子本来在书桌前画奥特曼,听见两口子在厨房里声音高起来,跑过来直喊,爸爸你说话声音不能低一点,你说得那么大声,万一把我的喵喵吓着了怎么办。周灿说,还是我的儿子心疼妈妈。母子俩又是搂又是抱的,嘟个嘴,亲个没完。王杰说,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你回来这么早,菜也不知道洗,饭也不知道煮,一会儿孩子又要睡觉,你给喂饭啊?周灿见男人还在发火,连忙拖着孩子往外走。到了客厅,小家伙又说,喵喵,我喜欢你穿成这样,感觉像奥特曼。王杰说,什么奥特曼,你看哪一个奥特曼有那么大的肚子,都成球了。小家伙说,不准你说我的喵喵,喵喵就像奥特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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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是看了半天孩子太疲惫,还是又在单位受了委屈,王杰摘掉围裙出来,突然念叨,说新来的董事长如何变态,好好的业务不抓,动不动就搞一个小组,说要管理他们的思想动态,大家都还在过年呢,把一个个管得跟个孙子似的。她一开始还敷衍几句。男人要不是工作压力太大,能把这些负面情绪带回家里?她怎么安慰的呢?她说,这破工作,再努力伺候,也升不了职,涨不了工资,把自己糟蹋得人不像人,又有什么意思?说了半天,无非是暗示男人,凡事要以家庭为重。她甚至带点玩笑的口吻,说,要不干脆要个老二得了。再要个孩子,光家里的事就够忙的了,也就不用搭理公司那一套。
她这么想,也不全是为男人考虑,而是年前单位组织去体检,医生看了看她的子宫,说条件这么好,再怀个孩子吧。何况上午又知道燕沐梵也有要孩子的打算,她也动了心。燕沐梵怎么说的呢,人都有老的一天,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万一病了,一个孩子怎么照应得过来?有个兄弟姊妹,好赖也有个商量的人。更何况有一件事,她和他一直没有认真面对,那就是孩子体检,接连出问题,先是鞘膜炎,接着又是心脏发现杂音,确诊为左心室假腱索。虽然医生说得轻描淡写,都不是大问题,但并不代表不会成为问题。再要个孩子,将来也多一个依靠。她是这么想的,话却说得委婉:
“我也感觉活了一辈子,子宫子宫,孩子的宫殿啊,就怀了一回,是不是有点亏。”
趁给孩子把饭菜放凉的间隙,王杰光着膀子在那里练深蹲,说是练腰。他腰也没怎么用过啊,怎么老感觉操劳过度,做什么都那么费劲痛苦。男人好像特别厌倦,问她,生出来让你妈看,还是让我妈看?为一个孩子,把老人累垮值当吗?再生养一个,又是几年死缠烂打,那这辈子就完了。
她好像完全被说服了。还是男人有孝心。到底还是自己自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成了这么一个满脑子就只想着生孩子的家庭怨妇?
她一下子想起小胡说过的话。小胡和她说过的话并不多,但上午对她讲的那句话她印象太深了。她记得他认真的语气,就好像对她还有所期待似的。现在,又想起和王杰商量再要个孩子,男人的那副表情。如果男人不想要老二,并不是不喜欢孩子,而是不想和她共同抚养一个孩子,是在嫌弃她,是受够了和她的相处?这么一对比,她好像看清了什么真相似的,心一下就乱了。
周灿说,下午我去单位遛一圈。单位出了这档子事,说是明天去殡仪馆告别,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去。去吧,我还挺害怕,不去吧,也同事几年。她想去单位,也并不完全是因为萧丽娜,一个死人对她有什么吸引力呢?
见王杰不说话,她又说,一想到年前我们还一起跳过舞,那么大一个活人,说没就没了,简直不敢细想。王杰说,你也是奇葩,害怕你还不停地说。周灿说,跟你说了你也不理解,你看我们现在还能在这里为些鸡毛蒜皮争啊吵啊,她呢,现在躺在停尸房,得多冷啊。王杰说,有什么好害怕的,明天你们一告完别,她就变成灰了。说完,又补了一句,再过几十年,我们都会变成灰。男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竟然哈哈笑起来。
男人忙着给孩子喂饭,孩子稍微扭两下,抓一把桌上的玩具,王杰就厉声吼起来,说,能不能好好吃饭,跟个蛆一样,你没长骨头?谁家小朋友四五岁了还要喂饭?你要不好好吃饭,别说当奥特曼,连小朋友都会欺负你没完。说完就把一勺饭摁到孩子嘴边。小家伙嘴里包着一口饭,也瓮声瓮气地喊,等我咽了,我还没咽了。
一个男人,怎么情绪这么容易崩溃?动不动就是我不管了。周灿看见孩子在那里喊,就说,你就不能口小一点,我妈说过你多少回了,一回少喂一点,万一把孩子呛着,你后悔都来不及。孩子可能听见了周灿的鼓励,也像是受了委屈,直抹眼泪。王杰说,哭什么哭?我不给你喂了,吃个饭还要求你。连个饭都不知道吃,养你有什么用?扭头又和周灿说,我在管教孩子,你能不能不要跟我对着干,我就是这么个把式,你要能耐,认为我弄得不对,你就上手,行吧。
周灿听得眼皮直跳,本来还想说说这个自杀的同事,和男人交流交流自己知道同事自杀受到的震撼,现在竟然也跟着窝火,完全想不起来该从哪里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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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单位,小胡和她说话,她也没工夫回应,只是噼里啪啦敲着键盘,既然当着孩子没法儿吵架,总得给王杰说清楚道理,要不然男人就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她说,你这个人我发现很成问题,干吗老是没必要的着急,沉不住气,孩子的事情不是弄完就好,是弄对弄合适了才能起到效果,不知道你是着急个什么劲。就说给孩子喂饭这事,你妈我妈都说过不知道多少回,喂得口小一点,一口塞满了,孩子不好嚼也不好消化。你那样做是真心为了孩子好吗?完全成了走形式完任务,你敷衍谁了?敷衍你儿子到头来对你有什么好?我提醒你一句,你就怼过来一句,我不管了,你弄吧。你和谁起劲了?好好的起的什么劲?孩子小的时候,你还给她唱催眠曲,说什么爱就是恒久忍耐。现在你的耐心,你的爱呢?
她发了一长串,男人就回过来一句,你有耐心,你倒是喂啊。以后好好发挥你的耐心。
周灿的火一下子蹿到脑顶,大喊了一声“滚”。吓得坐在对面的小胡一下子站起来,问,灿姐,你没事吧?
周灿说,你过来看看,你看看你姐夫怎么跟我说话。紧接着,又在微信上打出一句:我没喂过?没上幼儿园之前,我中午回来给他做饭喂饭,我没喂过。你咋还成个没良心乱说一气的了。
男人没回复,她又敲出几个感叹号:简直又一次刷新我对你的认知了,顶礼膜拜,看走眼了,真是我瞎了眼!
坐在对面的小胡问了一句,小胡说,我看你噼里啪啦打字,还以为又忙着赶什么材料。和姐夫吵架还要打字啊,吵架不得见面吵吗?
周灿说,你姐夫就是个闷葫芦,你说什么,他半天都不回应。
小胡给周灿接了杯水,走到她电脑前,看了满屏周灿的话。周灿能感觉到男人身上热烘烘的气息。她坐着一动不敢动,生怕小胡觉察到她隐秘的内心。小胡可能是个子太高,要看她电脑上的内容,得趴下来,撅着屁股。男人撅着屁股的样子,怎么形容呢,像是一匹马。
王杰又回过来一句,说,每天在单位受上气,回去继续挨你训。你要真认为你说的才对,你就多上手。我说的是实话。谁愿意听唠叨了。
周灿说,看清楚了吧,这就是你姐夫的嘴脸,你看他像不像个男人。
她让他看,好像这样一来,就站到了同一个战壕里。小胡抬起身子,不过也没走远,仍是靠在椅子背后。小胡说,灿姐,你喝口水。微信里还和人激动成这样,着急上火的是自己。指不定那头姐夫还在和别人云淡风轻闲聊呢。周灿说,你姐夫要真有这两把刷子还好。她说得那么迫不及待,好像反而期待丈夫赶快做点什么亏心事。
嘴里和小胡说着话,手里也没闲着,又顺手给王杰回过去一通:唠叨不唠叨,在孩子身上见真章了呀,你做得不对我还不能说了。凭什么你在单位受了窝囊气要撒到家里?好端端的我们为啥要受你这阴阳怪气?说到底你就是自私。不知道是你变了,还是以前我眼瞎没认清楚,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以前还哄人,现在别说哄了,连事情都认识不清,越来越小肚鸡肠。我已经不敢奢望你怎么怎么包容了,只希望你别胡搅蛮缠。
说完好像嫌语气还不够严重,又敲了几个字:看能撑多久吧。
她是指望男人道个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哪里知道等了半天,王杰才回过来几个字:孩子的事慢慢来吧,大家不都是头一回吗?头一回当妈,头一回当爹,头一回当儿子。
小胡突然在背后来了一句,说,灿姐,不是我故意说姐夫的坏话啊。你发没发现,一个男人要是故意和你对着干,说明他早就想好了。他根本不怕你生气有什么后果,所以讲起话来才这么肆无忌惮。周灿顾不上细琢磨小胡的话,只是囫囵了句,是不是?又顺手在微信上回了一句:不是说孩子的事,是说你的态度问题,你变了。
小胡又说,灿姐,犯不上跟姐夫生气。你看姐夫这态度,你生上半天气,把自个儿气着,痛苦还不是自己受?我之前看过一篇报道,说女性经常受刺激,会乳腺结节得癌什么的。我的女神安吉丽娜·朱莉做得更绝,她把自己的乳腺割了。周灿开始还想和小胡说自己也有乳腺结节,她本来都摸了一把自己的乳房,想确认那几个结节是不是更大了,又想起小胡还站在背后,就没敢继续做动作。她说,小胡你可真是会体贴人,将来谁找你谁有福气。
王杰好像不紧不慢地,又在微信里回了一句:谁也不是圣人,人都有个情绪哇。你们家就允许你们有脾气是吗?
小胡像是看见了王杰的话,又说,灿姐,姐夫可能就是故意要让你生气。他指不定有了什么计划,所以你一生气,就会出错。出了错,反而就遂了他的愿上了他的当了。
周灿心头冒火,顾不上和小胡讲,又噼里啪啦敲键盘:你有什么不满,对我有意见可以大方地直接和我说,不要用这种无故发脾气的方式泄气。只希望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实事求是。可能我也有问题,我太把你当回事,并且一直按照刚结婚那会儿的标准来对标你,难免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我应该像你一样把重心再多放在孩子身上,夫妻当作附属品。就像你说的,保持边界,当一个抚养孩子的合作伙伴就好,心灵寄托随缘再找,也或者人生来孤独。如果我能一直按照这个思路,我就不会过多找你麻烦了,温水煮青蛙不一定会煮死,半死不活也是活着了,足够了。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我可以做到坦然说出来。我现在就自觉认领,你主动关上那扇门,设定一个大概的边界,就像你一样,无欲无求也就无烦恼了,平平淡淡过日子。还有一种可能,你从来没有开启过那扇门,是我太自以为是了。爱与不爱,在乎不在乎,人心都有一把尺子,迟早都会暴露会发觉的。
她说了这么一大堆,图啥呢?她指望男人能意识到她现在真的在生气,非常生气。哪里知道,过了半天,王杰才吭气:
“越扯越远了。太闲了可以和我一起跑步,身体健康了,脑子就没那么乱了。”
小胡在背后竟然笑了起来。小胡说,天啦,姐夫真的是越来越嚣张了。你还在好好理论,他竟然怀疑你精神出了问题。我要是这么一副态度,女朋友还不把我生吞活剥了。
周灿眼里本来快要淌出泪,又感觉这个时候哭,实在不得体。小胡拍了拍她的背,说,灿姐,别郁闷了。生这些闲气太不值当。不过姐夫有一点说得挺对,没事儿多出去溜达溜达,有益身心健康。
6
周灿就是从那段时间开始跑步的。
本来大清早天还没亮,楼道里还黑咕隆咚,出门还有些害怕。甚至等电梯的时候,她还从窗户里探出头看了看楼下。她真是想不明白萧丽娜怎么就有那么大的胆量,敢不管不顾地纵身一跃。不过等到出了门,看见街上的路灯发着暖黄色的光,她也不像先前那么恐惧。她还是没敢往人少的地方跑,只是顺着大马路,慢慢移动。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清晨。打扫卫生的清洁工,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正在作业。公交站旁已经有人等车。街上的人逐渐多起来。
那个时候,她看见了从楼房中间升起来的太阳,黄澄澄的,像还冒着热气的板栗糕。
她按照《囚徒健身》里面的介绍,简单做了几个拉伸,还在压腿呢,就忙不迭掏出手机发了条朋友圈,说,过去几十年你见过几回六点来钟的太阳?争取以后能经常看到。
到家才看见不少人点赞,小胡不光点了赞,还评论说,灿姐在哪里跑呢?说不定咱们什么时候能偶遇。她吓得一哆嗦,连忙把他的评论删了。
有那么几天,小胡和她说话,她也是眼神游移不定,反应总要慢半拍。
最可怕的是,换作从前,一下班,她就想的是赶快回家。还有什么比照看孩子更重要的事情?尤其是孩子稍微大了些,能走能跑了,更是动不动就要牵着小家伙出门。她不光自己喜欢带着孩子出门,也要王杰在后边跟着。一家三口走在外面,说说笑笑,有的没的扯上一通,差不多就是她想象中幸福一家人的样子。说是随便遛一遛,经常是任凭小孩子乱走。好几回走到龙城一号小区门口,王杰都有些心虚,虚张声势地问,宝贝,想不想进去看一看?小孩子懂什么呢,根本不管他老子有没有门禁卡,抬脚就要往里闯。每当这个时候,周灿就会哈哈大笑,说,看看你那个怂样,还不如一个孩子。
不过怎么说呢,尽管混了进来,到底有些心虚。走在这些他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住得上的小区里,王杰总是会由不得感慨一通,看看这物业管理,看看绿化带上的树,看看游乐设施上的设计,什么叫以人为本?再看看咱们租的地方,续西村。嘘兮嘘兮,听起来,就像一个人在叹气。村子真实的样子确实也好不到哪里去,说是城中村,天然气管道不是埋在地下,而是架在半空。
这天,一家三口从污水四溢的街边路过,王杰不知道是不是刚看了新闻,突然说,这地方真不能长待,万一哪天运气太衰,遇见燃气泄漏爆炸,这辈子就彻底报销了。
周灿本来酝酿了一天的好心情,就这么被王杰毁了。她听得眼皮直跳。要不是王杰时不时提醒一下,周灿根本意识不到生活在这么一个环境里。也不是糟糕,就是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平常王杰不是这副德性,好几回他约朋友来她的店里谈事情,对方找不见路,他都是粗声大嗓地喊:“就在新星大世界背后。顺着那个标志,左拐进来,抬头不是有几根燃气管道吗?旁边就是我媳妇儿的店,喜乐库。”男人说起这一切的时候,甚至有那么些亢奋。他们住的地方确实不尽如人意,尤其是白天走在村里,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城郊。不过怎么说呢,等到晚上霓虹灯亮起,又是另外一片风景,尤其是穿着皮短裙的姑娘三三两两,从阴暗的巷子里汇聚到大街上,感觉一下子有了活力。王杰经常边打电话边走到外面抽烟,扔掉烟头了,还要恶狠狠踩上几脚。
周灿也从来没感觉在这里生活多么不好。她从来也没打算在这里长住。把门面租到这里,仅仅是因为租金划算,去哪里都有公交,再说,她也没指望真有人来店里试衣服。她搞了个直播,尽管现在看起来,买卖有一搭没一搭的,但什么都有个过程不是?连她好多同学知道她除了上班,还经营着这么一桩副业,都酸溜溜地说,好你个周灿,没想到你这么能折腾。
是的,留在外人印象里,她确实是个不省心的女人。一个女人放着安生日子不过,非要创业。这不是自找苦头吗?甚至王杰也暗示过她,要不是因为她开这么个服装店,拖累了这个家,给他更多一点时间,做点什么,不比这个来钱快?
过去她确实一心只想着弄钱。尽管等到结了婚,也没弄下什么钱。但这不重要。她感觉自己正在坚持做一件事情。她也一直认为自己没有放弃最初的想法。可怕的是,她坚持了那么多年的想法,好像骤然之间出现了变化。从前和人说话,她总是风风火火的,好像那些事情就得她办,非她不可。现在呢,她变得懒洋洋的,在办公室也是拖拖拉拉,耗到小胡都走了,她才关电脑出门。
这种近乎沦陷的感觉,这种不受自我控制的可怕状态,她是慢慢体会出来的。太煎熬了。如果是因为孩子的事,家里的事,吵一吵,说出来,心里也就痛快了。如今,那些含含混混的念头,像虫子一样,在胸口拱来拱去。什么叫蠢蠢欲动?就是她目前的样子。她不甘心。这么下去,太可怕了。
7
又熬了两个月。什么叫度日如年呢?她想起十几岁的时候,喜欢上一个人,整个人失魂落魄。问题是,她都三十好几了。难不成,那些折磨真的就没有给她一点教训?要不然,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怎么说呢,苦恼是苦恼,她甚至也有些贪恋,好像因为自己还敢幻想,证明自己也不是太老。
幸好单位组织大家出去了一趟,虽没有多远,不过是去于成龙廉政文化园联学共建,到底把她从一个小小的地方抽离出来。一车人走走停停,感觉跳跃到了另一重时空。只是没想到还要去张家塔古村落参观地道。空间本来就狭窄,不知怎么,走着走着,又和小胡走到了一起。但周灿像是有意避嫌似的,没怎么和他说话。在地下通道,黑咕隆咚,她走在前面,小胡在后面突然讲这个地道有点像死后躺的墓道。又说这地方适合玩密室逃脱。他光顾着说话,没看清地面,差点绊倒,幸好及时抓住了周灿的屁股。吓得她大声尖叫。前面的燕沐梵就笑,说你这一嗓子吼得,心脏都快被你从胸口吓出来了。
从地道出来,小胡还满脸通红。周灿看见他满背泥灰,去拍打,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小胡说,姐,刚刚不是故意的。周灿说,没事,就是突然来这么一下,太刺激了,吓死人。小胡说,姐,你跑步有效果,肌肉那么硬。大庭广众之下,听小胡肆无忌惮谈论自己屁股的软硬,周灿一时有些慌。她像是自己的心事被他摸住了,说,都是因为你呢。小胡好像没想到自己还能和她的屁股发生关系,一时语结,说,姐,你真是抬举我,我还能有那么大魅力?周灿说,以后再和你细说。她说得那么费力,又像是咬牙切齿,像是要打起全部精神和他算账。
这天晚上,看见小胡发了条朋友圈,说是打工人,又在加班。她换上跑步装备,和王杰说,你看会儿孩子啊,我出去锻炼锻炼。刚出小区,还没跑起来,她妈打过来视频电话,问她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周灿说,减肥呢。她妈说,减肥有什么用,过两年再生个老二不是还得胖吗?周灿说,生老二生老二,再生一个,你过来给我们看啊?她妈不说话了。这条路跑过多少回,她很少看两边的景象。这回一扭头,只见大路两旁桃花挤挤挨挨的,快要探到路中间来。她没注意到春天这么快就来了。跑了半个小时,感觉背心在冒汗。跑到新星大世界门口,本想去店里看一看,却见巷口新开了一家咖啡店,正在搞活动,买一送一。她提着两杯拿铁,又慢跑了一截。路过单位,看见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她深吸了口气,又理了理衣服,朝楼上走去。
哪里知道推开门,只见小胡像兔子般弹跳起来。小胡双手揪着衣服,说话也是结结巴巴的,问,灿姐,这么晚了,你还过来啊。周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说,跑步呢,路过楼下,看见办公室灯没关,就上来看一下。小胡忙不迭坐下来,又忙着关电脑。打包盒在桌上散乱堆着,旁边还有几团形状可疑的卫生纸。周灿递过去一杯拿铁,小胡说了句谢谢。周灿打开电脑,看了会儿娱乐新闻,又伸了伸懒腰,说,从来没有晚上跑过步,还挺新鲜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自己的心跳。说完,她站起来做开了深蹲。小胡是什么时候站到她背后的,又是什么时候一把抱住她,把她压到办公桌上的,她完全想不起来了。只是本能地喊了一句:
“你疯啦,这是办公室,到处都是摄像头。”
出了门,周灿还想着刚刚那一幕。她想不出来小胡会当着别人如何议论她。有一件事,她没和任何人说起过,最近做梦,除了老想起那个跳楼自杀的同事,还梦见过几回小胡。有一回,她感觉自己处在快要崩溃的边缘,这样的事感觉和谁也说不出口,能怎么办呢?她差点去看心理医生。但她大概也知道问题所在就和AI聊天,输了几个字:已婚女性老梦见办公室新来的年轻男士。结果弹出来几句话,大意是新来的年轻人可能代表新的机会、挑战或变化,而梦境可能反映了女性对某种特质或经历的渴望,比如年轻、活力、新鲜感。她有时候想想,也感觉自己非常可笑。有什么话不能和丈夫说呢,竟然愚蠢到问一个虚拟的机器人,可怕的是,它还认定她的梦带有象征和隐喻,如果感觉困扰,建议她与伴侣、朋友或者专业心理咨询师分享。
本来都走到了垃圾桶旁边,她想了想,又把两杯拿铁提回了家里。王杰问她,大晚上喝咖啡,不怕睡不着?周灿说,看见搞活动了,第二杯半价。冰起来,正好明天早上喝。她躺在垫子上正做平板支撑,孩子跑过来,就往她身上骑。周灿说,妈妈累死了,你拿泡沫滚轴给按一按。王杰见他们玩得开心,也走过来说:
“离我的女人远一点。不要动我的女人。”
周灿说,孩子大了,你说话能不能注意一点?王杰没再说话,而是拿泡沫滚轴一点一点压向她。感觉僵硬的背终于碾平了些。她哎呀哎呀地喊着,说,对对对,就是那个地方,你下手轻一点。男人说,轻一点?轻一点,你这满背的膘怎么按得动?这话要换作往常,她可能又会多心,在想男人会不会话里有话,不过现在,她只顾着痛快地哼哼,完全忘了还要在这些地方争个输赢。
8
她一直在想,应该怎么和小胡解释一下。
只是办公室老有人来。小胡呢,规规矩矩坐在那里埋头写什么,看都不看她。她有心搭讪两句,又怕自己主动贴上去,更不招人待见。好几回燕沐梵过来,都会凑到小胡跟前,说,小胡,你又在偷偷摸摸写什么呢?不会把我们这些中年妇女的话都写在小本本上吧。小胡低着头,跟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这天小胡没来,周灿坐在小胡的位子上左思右想,无意间看到了一本红色记事簿。
写了些什么呢?无非是写一个科研人员怎么回到古代做杂交试验。这些混乱的想法也没多大意思。看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她甚至还在想这个小胡,看起来也是个阳光大男孩,怎么脑子里净装了这么些个东西。太无聊了。不承想,半中间,她看到了一段很细致的描写,记录的就是这段实习生活。没有代称,就是指名道姓,说他胡振纲是怎么一步一步被周灿勾引的。他把自己描述成一个猎物,一名牺牲者。最恶心的是,他写他怎么把她压在办公桌上,而她的头一个反应并不是反抗,而是把腿缠到了他的腰上。他写得那么具体,全是动词,完全就是把她当成一个试验的动物。他对她做这些的时候,就没有一点点人的同情心吗?看看那些用词,他怎么可以把如此不堪的画面完完整整记录下来。读完,她像是经受了一回指控似的,半天喘不过气来。亏她还真的有过一些幻想。她怎么蠢到竟然认定小胡和别的男人不一样。当燕沐梵开他玩笑的时候,她还不知天高地厚地为他辩解。她总想着他是个单纯未谙世事的孩子。她恨不能戳瞎自己的眼睛。
她把和她有关的那几页纸全撕了。撕完本子,又担心自己的举动会不会刺激到小胡。毕竟,这个红色的记事簿看起来对他好像很重要。他每天都在上面涂涂改改,好像在记录历史似的。但现在,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她反反复复想起那天他把她压在办公桌上的样子。她扇他的脸,完全是因为害怕。不打得重一点,他能清醒吗?他年轻,日子还长着呢?总不能因为她这么一个已婚妇女,自毁前程。她都想好了,怎么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和小胡好好说道说道。
可惜小胡一直没来,他不光没来,还留下这么一个白纸黑字记录得一清二白的红色记事簿。他摆明了就是要成心恶心她。她有些生自己的气,明明是自己受了欺负,怎么搞得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丑事?
谁能理解一个已婚妇女的苦恼?有时候想想这些事情,感觉整个胸口都疼。有天在美容院按摩,说起自己的问题,按摩师说,你这不单纯是因为跑步,是不是心事太多,经常哭?你看你这胸口,包裹心脏的这块肌肉太紧,都乱成一团了。人不能活得这么压抑。按摩师有一把子手劲,捏得周灿心肝直抖。周灿说,你不应该按摩,应该去做医生。你怎么就能说得这么准。按摩师说,摸的人多了,自然就总结出了经验。可能因为都是女人,周灿也就放松,含含糊糊,讲了自己的遭遇。她没指望按摩师能听懂,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正聊得高兴呢,王杰打来电话,问孩子上完乐高课,晚上在家吃还是在外面吃。等周灿挂了电话,按摩师才说,和姐夫打电话啊?他声音真是年轻,像个大学生。灿姐我跟你说,我是个声控。
回到家里,周灿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说,一个小姑娘说听你声音像个大学生,干干净净的,她要知道你干过的那些恶心巴拉的事,就不会说你是个大学生了。王杰没吭声。已经有很多年,周灿没提过他的那档子糗事了。怀孕期间,有天王杰喝完酒被朋友送回来,她开门看见他一身酒气,就有些不高兴。哪想到男人却扒住门框死活不进门,还指着她说,这个女人不行,咱们去嫖娼吧。当天晚上看见男人像条死狗躺着,她按住火气,没有发飙。等她第二天想着继续审问,哪里知道男人根本就不承认说过这样的话。这件事虽然不了了之,但也成了悬案,她时不时就要琢磨一回,男人从前是不是像他表现的那般混账,不知道检点。
是的,她想起和男人的无数争吵。她一直认定他背着她在做一些不可告人的事。她甚至有些期待他做了些不堪的事,好像这样一来,就能佐证自己的怀疑并非妄想。她就能为自己某些时候的举动找到一个辩解的理由。现在看来,她多么荒唐。好好的日子怎么过成这样?她想,一开始她不是这样子,他也不是这样子,他们共同的期待肯定都不是这个样子。
自从在微信里和男人大吵过一回,又接连几天不和他说话,王杰好像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现在周灿说什么,他都要及时回应一句。这回周灿说起小姑娘,王杰说了句是不是。又说,我怎么好久没听见你说起你们单位的小胡了?
周灿脑子里嗡了一下。本来还笑着的脸,慢慢也有些僵。她确实得意忘形了。要不然会到处露马脚?她想起前不久燕沐梵还问过她,哎,你和小胡怎么回事?两个人去哪里也一起,叽叽喳喳的,说不完的话。她当时怎么想的呢,竟然只是想到燕沐梵在嫉妒。除了嫉妒,还能有别的解释?小胡这个年轻人确实好,长得耐看不说,还会说话,而且句句都能捅到她的心窝子里,能给她提供饱满的情绪价值。要不然燕沐梵动不动就到她办公室来,是因为她有魅力吗?明显不是。
过了这么久,她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有点过分。
9
小胡的办公桌不知道什么时候搬空了。
听燕沐梵说,他考上了南方哪所大学的研究生。燕沐梵时不时就要当着她的面说起小胡,好像小胡的一举一动也牵扯着她的心。周灿可能是早上跑得有些猛,脚肚子有些胀。她做了几个拉伸,懒懒地收拾办公室,结果在垃圾桶看到一本《爱与岁月——精神分析视角下的爱情》。看了个开头,还挺有意思,就拿消毒湿巾擦抹干净,放进包里,想着得空再好好看一看。
在家也打开看过两回,只是时不时要陪孩子画画,给孩子喂药,节奏就乱了。她顺手把书放在孩子的一堆玩具里。有一天王杰看到,说,又开始探讨爱了啊,你想了解爱,问我不就行了吗,还要专门看书?周灿说,那是一本研究精神问题的书。王杰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好像生怕刺激到她,又说了一句,谁没事天天琢磨那些乱七八糟?谁把自己的脑子剖开翻一翻,恐怕没什么问题也要找出来问题。周灿说,我和你说过在我们办公室实习的小胡吧?你说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不懂礼数,不来了,也不和人交代一声。王杰没说话。周灿又说,这书就是他的。你说人不来了,这些书我怎么处理?王杰说,别说一本书了,就是发生再大的事情,过上几天,又有几个人关注?周灿想想也是,刚开始她还想着这个小胡,担心他的长短,这才几天啊,要不是王杰看见这本书,她早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把这么一本书当成宝贝一样带回来。
因为和男人说开小胡,晚上人都睡了,周灿做完面膜,又摊开《爱与岁月——精神分析视角下的爱情》,想再看两页,结果死活集中不了注意力。小胡会不会因为她,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她在想过去是不是因为自己哪里的表现太出格了,所以才会让他误会,以为她就是个随便的女人。她是不是个随便的女人呢?她有点把握不准。
她给小胡发了条微信,想问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结果发送不成功,年轻人早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她删掉了。她暗暗生了半天气,按了按胸口,又整了整自己的肚子。她突然发现,肚子好像小了一点。她伸出手理了理裤腰,有些晃荡。是因为憋着一口气吗?她瘫在沙发上,肚子却并没有像她以为的那样坍塌下来。过去松松垮垮的腰腹,好像养成了习惯一样,仍是绷得紧紧的。
这一晚过得并不轻松。她生怕错过什么似的,时不时要刷一遍朋友圈。好些人都在谈论电影《周处除三害》。她想是不是到时候再一个人去看一遍。她想起有回和小胡说起人最孤独的时候。小胡说难得一个人待一会儿,怎么会觉得孤独呢?也好像是听了他的话,工会发了几张电影券,她大中午的一个人去看,看完还一个人去米村拌饭吃了饭。她旁若无人地,不再担心别人如何看待她。说是不要乱想了,脑子却由不得人。
不过,她还是有些庆幸。她甚至有些感激,在最危险的时候,到底是年轻人断然处置,给她保全了最后的颜面。
早上闹钟还没响,她就醒了。跑了这么长时间,体重并没有降下来多少,甚至跑步也没有像想象的那样,真的能完全获得平静。不过,跑步确实能让她好好地想一想,从前那些事情也不再像过去那般折磨着她。或者什么都不想,只想着现在,怎么坚持跑完这一段路,大脑彻底放空,好像就获得了短暂的自由。
这回她把头发扎成马尾,还戴上了无线耳麦,循环播放的是《Viva La Vida》。调子那么激昂,像是有千军万马在奔腾。本来连续跑了两天,这回想着就去公园走走也好,结果到了公园,看见前面一个女人不紧不慢地跑着,黑色T恤上写着“YES YES YES”,她像是听到了鼓声一般,甩开步子,跑起来。
第一圈跑到平常路过的山丘背后,锃亮的长凳上放着一捧鲜花。她停下来,前后看了一眼,不像是有人刚刚落下的。昨晚这里大概发生了一场伤感的爱情事故。跑到第二圈,又看见那些月季,她凑近看了看,有的含苞还没开放。都跑过去老远了,她又折回去,拍了张照片。拍完照片,她像是生怕鲜花被烈日晒伤,又把花放到了长凳对面的青松下。这样,即便主人找过来,好好的花儿也不会过早败落。
到了家里,和王杰说起来,还给他看刚拍的照片。王杰扫了一眼,说,你看没看清楚,可不要想当然,以为送花就是在表达爱情。这是月季,黄色的月季象征友谊,一般送这样的花是为了表达歉意,不嫉妒。周灿说,你还挺懂花的嘛,研究得这么透。王杰没说话。周灿也没深究,本来她还以为见证了一段爱情事故的现场,现在看来,可能也不是她想的那么一回事。
周灿都不想这些了,王杰擦完脸,从卫生间出来,又说,大清早看见长凳上摆着这么一束花是挺吓人,毕竟清明刚过。说完又笑周灿,说,你这可是害苦了后面路过的人,现在他们只能想到,是有人来这树下祭奠什么,完全想不到之前这束花经历了怎样痛苦的情感折磨。周灿听得心底一荡,好像她不经意间把世界小小地调整了一下。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改变,事物早已和原来的意义发生了天差地别的变化。
陈克海,1982年生,湖北宣恩人。现供职于山西文学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小说集《清白生活迎面扑来》《道德动物》《简直像春天》《垫脚箱》《单枪匹马》《烈日下》。曾获赵树理文学奖、《莽原》文学奖、中国土家族文学奖、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 、《黄河》文学奖、鑫飞杯·小说选刊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