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读水者
来源:文汇报 | 陆春祥  2024年07月30日08:14

许多年前,一个盛夏的中午,那个少年,正蹲在水边,低头捧水洗脸。路边有一担沉重的柴草,那是少年一上午的劳动成果,他要将柴草挑到窑厂去,一百斤可以计十分工分,不过,这一担实在太沉了,超过了他平时的能力,少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好不容易担到了溪岸,他要到水边洗洗。一处深潭,水面在烈日下一晃一晃的,碧水映着少年红扑扑的脸庞,有游鱼窜来窜去。少年眼盯着水,他知道水往东流去,但他不知道眼前的水会去往何方,在哪里耽搁,他幼时,在母亲的怀抱里,最远只去过上海,他想,水会在上海入海吗?

后来,少年成了青年,他在大学读到希腊先哲泰勒斯一句话:水是万物的始基。他恍然有悟,天天住在水边,却从来不知水有这么伟大,它能孕育万物。他家乡那水,是分水江支流,分水江汇入富春江,富春江再汇入钱塘江,而钱塘江确实可以流到上海南汇,并在那里注入东海。

少年自然是我。我对水,似乎有种天然的关注,却只是关注它的外表形态,换句不太恰当的比方,就是稀里糊涂地喜欢。写过不少关于水的文章,却都是泛泛而言,自我感觉不是一个深度读水者。英国作家、航海家、探险家特里斯坦·古利,他的《水的密码》,让我大开眼界——我终于遇见了一位真正的读水者。

1. 古利曾带着他的团队,数十年来,在五大洲考察水的各种活动。

昆虫的活动范围较小,他们观察到,很多昆虫,都只在距离淡水几米之内的地方活动。苍蝇让人讨厌,但撒哈拉的苍蝇,却可以提供一种可贵的线索,它能非常可靠地指示附近的绿洲。蜜蜂也是如此,它们总是沿着直线往返水源地飞行几百米,在空中划出一道微弱的图案,指引着水的方向。

通过昆虫可以找到水源,那么其他动物呢?比如飞鸟。鸟是没有汗腺的,这就意味着,它们流失水分的速度,要远远低于很多哺乳动物,也就是说,它们与水源的距离可以远远大于一些昆虫和哺乳动物。古利从观察的成果分析,很多鸟类其实都有着非常固定的地盘,比如翠鸟,它们就是地盘性河鸟,在旅行之后,它们会飞回河边的大本营,找到翠鸟,就可以找到淡水河。这里面还有学问,许多鸟类,对淡水和咸水有极为不同的偏好,比如海鹦,对淡水毫无兴趣,比如骨顶鸟,对咸水也兴趣索然。

通过动物可寻找水源,那么植物呢?古利觉得植物更有意思。许多野草,其貌不扬,许多野花,令人着迷,野草野花,每一种植物都有着它们喜爱的土壤湿度,从这里就可以发现土地的含水量,从而找到水源。比如黑杨,英国最濒危的乡土树种,你发现了它,附近就一定有溪水。比如“莱特富特地衣”,明绿色,上面零散长着一些黑斑,它喜欢潮湿的空气和环境,看到这种地衣,附近一定有水源,越近水处长势越旺盛。

古利团队发现,探险者认识能提示水源的植物非常重要,有些植物,本身就蓄水。比如旅人蕉,它的叶子排列生长,它的基部就能蓄水。比如起绒草,意思即为“对水的渴望”,从名字上也可以探究出它与水的关系,原来它的基部凹陷处,就有水蓄积。

植物蓄水,最典型当数椰子,椰子是树的果子。我去额济纳,很好奇能活那么久的胡杨,是怎么生长出来的。当地人告诉我,胡杨树幼时多枝条,叶互生而细长;高过一丈时,有主干,此后树身渐粗而高,细枝条逐渐减少,等长到几丈以上时,它树身的上部开始中空了。不过空的地方都储存着水。胡杨虽为沙漠之树,但也需要较多水分,胡杨树的根极深,可直达沙底,吸收地下水分。老树枯死,幼树于附近又会丛生。

2. 我惊诧于古利书中那些对水有特异功能的人,他们都是顶级读水者。

岛屿的四周,水面以一种带有指示性的方式变化着,迎面撞上岛屿的波浪会反弹回来,与持续涌来的涌浪混在一起。流经岛屿附近的波浪会发生弯曲,并在岛屿的两侧形成不同的水纹图案,在岛屿较远的一侧,则产生一片无涌区。太平洋的岛民们,可以根据船只特定的摇晃运动,来推测岛屿的方向。

中国人说,武林高手常出在民间,确实如此,那些平常人,外表不起眼,却具有不平常的能力。纳瓦霍印第安人,仅将耳朵贴在地面上,就能判断出是否有马匹在靠近,甚至还能推断出马的数量、速度、距离以及是否有人骑在它们身上。所以,利用同样的原理,古利他们发现“地震仪水坑”,就这么一个小水坑,也可以用来监测地面和空气中最轻微的震动。

还有更神奇的。

太平洋岛屿的航海家,在乌云密布的夜晚,通常仅通过感知船身下的海浪,便找到了自己的航线。古利他们的调查中,甚至听闻,有航海家并未十分依赖直觉,而是通过自己的睾丸来感受海洋的运动。

从小到无法察觉的涟漪,到波长为一万两千英里、要花费十二个小时传递的大波浪,水波在大小上千差万别。但所有的波浪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它们会将能量从一处传至另一处。理论上,这种能量可以来自任何地方,但在海洋里它只有三个主要来源:月亮、地震以及海风。月亮引发潮汐,地震制造海啸,海风吹过水面,将其部分能量传递给水,此种能量朝着某个方向运动,这个过程以波浪的形式呈现在我们眼前。

千万不要小看这些波浪。

古利告诉我们,地球自转,海洋里会产生一种“开尔文波”,个中原理,犹如搅动一杯茶,茶水运动,杯内的某些地方升高,某些地方下降,也会看到杯内四处打旋的细小波浪。由于开尔文波是自西向东单向传播,海岸线就成为影响潮高的一个重要因素,朝西的港口往往会比朝东的港口更多出现巨大的潮汐。海啸也是海洋波浪的传送,2004年12月,印度洋海啸,那些之前还不到膝盖高的波浪,摇身一变成为三十米高的致命海啸,横扫沿岸居民区,十四个国家的二十三万人遇难。即便是一般的河流,也有涌潮,比如法国的塞纳河就有涌潮,在它的特性还没有被详细记载、了解或者预测的时代,1842年,维克多·雨果十九岁的大女儿和她的新婚丈夫,就在涌潮中丧生。

3. 2024年6月10日上午九点,在富春庄,我读完《水的密码》,这一天是端午节,恰遇夏雨滂沱。我坐在阳台上,看院子里那株杨梅树在大雨中的反应。水从树杈、嫩枝及树叶上急速溅落,橄榄形的杨梅果,正由嫩黄转为青色,它身上的细绒毛,被雨水涮得紧贴在果肉上,我每日会近距离观察杨梅果,所以知道它的形状。

一个小时后,雨停了。杨梅树杈上的水滴,慢慢汇聚,再顺着树身淌到树根部。细观一张树叶,水在叶子中央沿细细的叶脉滑下,最后在叶尖处汇集,水滴悬挂在叶尖,水的张力或黏性与重力相互较量着,当足量的水聚集在一起,重力占了上风,水滴突然跳了下来。而此时,那叶子,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优美地向上一弹。大雨停后的半个小时内,这样的重复,会有好几次。

大雨及雨后的如此观察,我以前曾进行过无数次,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是我读了古利的书以后进行的,而且,古利从实验角度,多方位解释了这种原理。

大雨中树上的水是从上往下滴的,而从小草到参天大树,我们所见到的每一株植物,都需要依赖毛细作用,将水从地下运输到最高处的叶子。树的内部,并没有水泵之类的东西,但是成千升、上万吨的水,都要从土壤里运输到高高的树冠,没有毛细作用,根本无法做到。

房檐上那倾泻而下的水柱,时高时低,这飞溅的水,也有学问。一百多年前,英国皇家海军工程学院的校长兼物理学教授沃辛顿,运用最新高速摄影技术研究飞溅,将研究成果写成了一本《飞溅研究》,于1908年出版。因为有这项研究,人们就称飞溅为“沃辛顿飞溅”。

我在读这一节的时候,忽发感想,非专业研究者,没必要如此细致入微地了解飞溅,我只是感叹,人类的许多发现,都是在别人完全不注意的地方。而作为一个读水者,如果既能写出“飞流直下三千尺”的诗句,又能深知个中奥秘,那真是一件大乐事。

4. 三槐村口,天溪湖边,有一家民宿很特别,它叫“水边的修辞”,显然,名字来自我的书名。《水边的修辞》中有十三个标题,有九个被直接用来做房间的名字,前八个是:桐树下的茅屋、黄昏过钓台、春山、公望富春、欢喜树、乃粒、主角、羽飞。第九个,在美院的日子。

因民宿主人陈爱军毕业于毕浦中学,虽和我没有交集,但与我一样,对那所被称为“美院”的学校同样有着不一般的感情,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无偿授权与他。我希望,在“水边的修辞”,不仅能领略眼前一湖碧水的万千美好,更能将桐庐乃至整条富春江的悠久历史文化一揽尽收。

又一次伫立富春江畔。

我望着对岸的桐君山白塔,塔如柱伸向天空,山脚深潭下那碧波,一直铺到我眼前的脚下,江面宽阔,时有白鹭横江,江水默默流淌。凝眸大江,想起泰勒斯,想起《水的密码》,不禁深深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