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边疆文学》2024年第7期|缪祥涛: 馋灯
来源:《边疆文学》2024年第7期 | 缪祥涛  2024年07月31日08:13

缪祥涛,云南宣威人,云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诗刊》《天涯》《边疆文学》《阳光》《诗潮》《滇池》《诗选刊》等。主张文字就该替生活说话,认为自己是嵌在乌蒙山上的一枚错别字。

太阳都照到屁股了,徐洋还不打算醒来。他总有做不完的梦,白天用睡眠做,晚上睁着眼睛做。他认为梦在夜里更具有现实性,梦的样子充满诱惑,不断带给他欢喜和新鲜,使他钟爱着夜幕下的阳台。坐在那里,明亮的事物更加鲜活和具体。那些在白天说不出口的话,他要对月光讲,也对窗户讲,一夜一夜的讲,不动声色的讲,讲到动情处,月光与灯光交汇在一起,梦就会生动起来。游鱼溜进发光的窗户,上演着记忆的残片,游鱼作为曲线优美的主角在荧幕里演绎着妖娆的旧电影,那种画面太多情了,让他充满幻想,甚至他的身体也会发出反应,这种反应是心理上的,也是生理上的。总之他很享受这种灯光与月光交织的愉悦,尽管他对光所投放在窗户的影像早已没有了拥有权。但中间站着一盏该死的路灯,该死的路灯太碍眼了,让他的眼睛失去了想象。

然而,梦做多了难免会背离理想,甚至让他感到不安和胆寒。夜前,他在梦中跟不速之客对话,一个年轻的小警官像尊神一样杵着他,让他接受一场奇怪的审问。神有很多种,小警官属于怒目圆睁的金刚,金刚有了解众生的权利,问他为什么要着迷月光和灯光的眼睛?他说他喜欢一切在黑暗中发光的事物,发光的事物不仅能照亮黑夜,还能生出烂漫的气息,包括该死的路灯在夜幕下开花,也会引来很多飞蛾和虫子,它们在花间飞舞,私语,交配,毫无顾忌的探寻着暗夜里该有的欢乐。

金刚还有掌管和守护众生的责任,继续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女子?跟那个女子是什么关系?

他觉得神管得太宽了,他不是什么问题都愿意回答。不过,梦中的女子给他熟悉又陌生的错觉,一个贼靓的玲珑胚子,一张无与伦比的脸,谁也不能描述清楚她的五官。他想这便是梦该有的样子。他开始想象一些鲜活的画面,一个女子出现在梦里,总该发生点美好的时光。然而想要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只是那个女子就在他前面吹着媚惑的风。他经常拜倒在这样的风里,拼了命追,可看似一直近在咫尺,却任他怎么努力也追不上,梦里千年,也只是春风吹。后来,风停了,停在他对面,中间隔着一条二十米宽的江流,这使他觉得就要追上了,他要游到对岸去。然而,二十米的距离终究成了梦的障碍。他仔细打量着江面,并开始试探性的迈出一小步,可那一秒他发现那分明又不是江,而是一条街。他觉得这很好,街道的实在比江水的湍急让他感到更加兴奋,可是只要再多迈出去一步,平整的混凝土又成了江流,又成了波涛汹涌的洪水,梦又陷入了没有一丁点可靠性的窘境。然而他不管了,就算是山洪暴发也阻挡不了梦该有的优雅。只是偏偏金刚要拽着他不让他过去,还要审问他有没有跟她发生过关系?他觉得金刚的话可笑至极,他何曾追上过她?关系又从何谈起?他就这样在金刚和江水之间挣扎着,一晃七年过去了,还是在江的另一面。他觉得这个梦太久了,让他心力交瘁,肝胆俱裂。抗拒的本能便驱使他跟梦魇对抗起来,他要挣脱梦境,逃离神的审问,逃离梦的虚幻。

显然,他的意识在睡梦中保持着清醒。而这一秒他真的听见了敲门声,有人进屋来向孩子询问他的去处。缓过神来,他嗖的蹬开被子风一样跑到客厅,擦了擦金刚在梦里给他额头制造出来的汗珠,又揉了揉眼睛,确认出肉体已经从梦境中苏醒了过来。两张铁一样的面孔立在他面前,正午的阳光从窗户直直照在铁的表情上,一时间让他的视觉分不清善恶和黑白,毕竟他眼里住着太多沉醉的画面。好在他能确认出其中一位,小王警校毕业就分到了这里,他们是认识的。不过,他并不喜欢跟警察有太多的接触,跟警察打交道就不是一件吉利的事。

他的口齿还深陷在若有所思中,小王便打起诈和似笑非笑的说,老实交代,昨晚到哪干坏事去了?大中午还在睡觉,我们就是逮你来的。那一刻,他只是觉得现实和梦境有着某种奇妙的联系,所有的金刚都很神气。

孩子坐在沙发上,动漫在电视里演绎着黑猫警长审讯一只小白鼠的剧情,一切似乎暗示着某种巧合和未知。孩子没有看电视,也没有看他,一双稚嫩的眼神在两张铁一样的脸上闪烁着惊恐的光。这太尬了,他不喜欢这样的开场白,小王这种正儿八经的玩笑,着实会让孩子和他这个睡眼惺忪的人陡然生出许多不安和无措,弄得他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只是一边掏出香烟,一边让小王俩坐下,一边说,昨晚多喝了点酒,打半夜时候就浑身酸痛,睡不着也起不来,只想眯在床上。小王们并没有打算坐下来,只是说让他去所上一趟,配合询问调查些事情。徐洋并没有表现得太在意,曾经一度时期,人们认为他是镇上手眼通天的人,但凡镇上有些风吹和草动,干警总是会在第一时间找他去帮忙了解些犄角旮旯里的动荡。他便很干脆地说,让小王们先回,他洗把脸安排一下娃儿。

小王说不碍事,赶紧洗脸去,我们去楼下等你。一边说一边逗着娃儿笑。走出门去又稍显迟疑的回过头来说,别有什么顾虑,就落实点情况,最好能快点,过会儿还要送卷宗去局里。说话间还刻意看了孩子一眼(像是有意照顾着孩子情绪)。另一个陌生的小警官则依然冰一样直愣愣的杵着,正经八百的样子显然更加笔直和庄严。于是,这种口气和阵势突然让他感到了某种不祥。这种像是在维稳,又像提醒着什么的样子,他在电视剧里见得多了,何况他当年在江湖中也是一号人物,可没少跟派出所打交道。因而,对此他有敏锐的嗅觉:“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再说,以往类似情况都是打电话叫他去所上,而这次怎么亲自到家里来叫了呢?搞得像传唤一样,让他摸不透,他想。那一秒,徐洋完全听不见电视机的声音了,屋子里变得很静很静。

“快点?问点情况?能有什么情况?还怕我跑了不成?”徐洋突然生出很多奇怪的想法。

这时,孩子见小王们走下楼去,便跑过来把那道慌张的门关上了,揪着他衣角问是不是爸爸做什么坏事了?警察为什么找他?还说要抓他,倒搞得他真像个罪犯。他抱起孩子,只是笑笑,也只得笑笑,笑着告诉四岁的女儿,警察叔叔是请他去帮忙抓坏蛋的。同一时间,妻子开门进来,说是去隔壁小李家借了把簸箕。女儿则是欢天喜地地指着电视说,妈妈,妈妈你看黑猫警长。这时,只见黑猫警长在电视里对小白鼠说,它可以回家了,孩子的表情便在一秒间变得花一样灿烂。显然,女儿已经忘了警察叔叔刚刚带给她的一丝恐惧,同时,小白鼠获得自由的实情也让他舒畅了许多。

他这才走进洗漱室,认真的梳理起来。他心想不管是为什么去?或者去了会发生什么?反正经验告诉他去这鬼地方,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来到派出所,徐洋随小王们来到一楼靠最右边的一间小屋。光从门里看进去,一张办公桌和两把空椅子并排靠北摆放在进门那面墙前;中间吊着个独灯,很低,打开后,发出一种威慑的光,很刺眼;灯下是另一把空椅子,在独灯的照耀下发着灰色的光。而他还来不及看清其他地方,那个年轻一点的小警官便把门关上了。使得屋内呈现出地板很亮,上半截很黑,四周又有点儿深诡,似乎除了有光的地方别的空间都很多余。他甚至抱怨那道门太无情了,连一句咯吱的话都没说就关上了,像是在宣告一个非凡的下午。但这并不影响他在一黑一白的视觉中判断出小屋十几平米的空间。

这时,那个年轻一点的小警官示意他坐到了那把泛着灰光的椅子上,自顾和小王坐到办公桌处的两把椅子上去了。这样一来,房间里唯一的光彻底转移到了那盏灯和他身上,让他感到有种阴森的恐惧感笼罩着他。他马上明白过来自己正身处传说中的审讯室,并且心里清楚,来到这灰色之地就意味着有事发生。以往让他来问话,都是在接待室一边喝茶,一边聊天,这次却正式得有点不太寻常。

“审讯?天呐!我怎么了?我可不喜欢这该死的字眼,我怎么能来这该死的地方呢?”他听见自己对自己莫奈何的质疑。

徐洋瞬间陷入了一场极度的虚空和迷茫。然而,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过的人多少总会有些自我调整的能力。他马上镇定下来,左手托着腮帮子,靠在椅子扶手上,摆出一副跷脚二郎的样子。他向前看去,发现那个小警官正面无表情的瞪着他,死死瞪着他,完全是副金刚的嘴脸。

这时小王说话了,说都是老嘴老脸的,就不绕弯子了,直接进入正题。说罢,给小警官使了个眼色。只见那个小警官突然像个获得尚方宝剑的将军,对他呵斥道,坐好了,把二郎腿放下去,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最好是端正态度。

他一下就懵逼了,他想天下的金刚都一个德行,而事实是梦里的场景在现实中重现,让他措手不及。他更加难以想象跟小王也算是老熟人了,怎么会这样冰冷冷的对待他,变得没了一点人情味。更糟糕的是,那个小警官继续带着冰冷的口气说,找他来肯定是有原因的,说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自己心里清楚,要他接下来老老实实交代。

一时间,他被小警官的话给镇住了。但静心一想,毕竟是来到这该死的地方,总不会是空穴来风吧?他开始重视起小警官的话。可他真的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咕噜噜在心里想了一万种可能,还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对小警官问话的口气非常亢奋。他想自己曾经叱咤江湖的时候也是呼风唤雨的人,怎么也不能任其摆布。只见他眉头紧锁,眼珠子叽里咕噜转了一通忽然停住了,小噘着嘴,头微微对自己点了一下,一副发现新大陆的模样。

“是的,一定是的。”他收到来自内心的暗示和肯定。并迅速将手伸进衣兜里,摸了又摸,确认出在老刘家茶室挑三公(炸金花)赢的两万块钱还在口袋里。

“这可怎么办?搜身?充公?没收?罚款?拘留?”徐洋心里一阵七上八下,一团乱麻。

“你认识文惠吧?”这时,来自小警官突然的问话,止住了他的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他呆住了似的看着小警官,对这个猝不及防的问题,他一脸茫然,尚未安定下来的心,吞吞吐吐的答道:“认……认……识啊!”

“那请你跟我们说说你跟她之间的事?必须一五一十说出真相,说出实情。”

“真相?实情?怎么会是这样?什么真相?跟我有什么关系?”小警官的问话有些让他找不着北,一头雾水。

他心想,文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可怎么就跟自己攀扯上了呢?完全想不到一丁点儿头绪。他觉得这似乎已经不是配合调查的范畴了,隐隐有一股汹涌的惶慌和稀里糊涂的恐怖在淹没着他。可是对于小警官这个囫囵问题,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有些不知左右的又把一只手偷偷伸进衣兜里捏了捏。钱还在呢!心又平静了许多。

“什么?我和她……之间的……事?噢!天呐!我可不明白你指的什么?”

他怎么也没料到会问这样的问题?在一万种可能中也不会想到文惠,更没有想到这跟梦中的情节如此相似,便觉得小警官跟金刚是一伙的。而此刻他听见自己在问自己,文惠究竟出什么事了?但立马做出了否定,他想起昨天晚上文惠还给他盖毛毯,怎么会出事?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从昨天晚上分开到现在已经相隔十几个小时了(他可是睡了一上午),难道是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瞬时间,文惠以一万种姿态浮在他眼前。

然而,此刻最挠心的是他感到头顶在发热,那盏灯离他头顶太近,都快把他的想法烤出来了,他可不想金刚知道他的想法。他半起着身子,拎起椅子扶手往后退了一点,铁质的椅子冰凉而沉重。他试着向小警官的方向看了过去,只是看到了那盏灯,那盏灯从头顶来到了正前方,真的太刺眼了。他最不喜欢被一盏灯阻碍的感觉了。他又想起那盏该死的路灯,是该死的路灯让眼睛失去了想象,他确定无疑。

“我是说你们之间的关系?”这回,小金刚在冰一样的声音里加了一丝火气。

“朋友啊!我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

“很好吗?好到什么程度?”

“这怎么说呢!就是一家人,噢!我是说相处得像一家人,比如忙时,都会相互照看孩子,我们还经常做饭等对方哩!我和她老公简直好到穿一条裤子……”

“别扯这些废话,又没问你她老公。”话被小金刚打断。

他微微前倾着身子,探出头去看了小金刚一眼,小金刚也正看着他。他发现这个小金刚的嘴角连着鼻孔一松一紧,做着轻蔑的运动。那表情像是洞悉到什么而获得了某种心满意足和得意,让他更不舒服起来,他觉得太被动了。

“可是又能怎样呢?我可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安慰着自己。

小金刚并不打算放过他,继续咄咄逼他般的提醒说,不要试图耍嘴皮子,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在这地方装算对他没有好处。

“哦!好的。”徐洋很淡定。但对这样的问话方式和口气,他反感到了极点。在梦里他已经受够了,再说前些年也没少被金刚们唬。他暗自在心里确认了一番,自己自从退出江湖就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了。他便想有必要趁此时机教训一下金刚。

“现在请你告诉我们,你跟文惠有没有发生过关系?”小金刚又说。

“关系?怎么能说发生过,应该说几乎随时都在发生。”他一副坦诚的样子,毫无一丝犹豫。说着又看了看那盏灯,那一瞬他觉得灯光更具有穿透力,似乎能够照见他心里所有明亮和黑暗的地方。甚至觉得这灯光曾在哪里见过?而此刻最为重要的是不能照到衣兜里去。他暗自窃喜,并再次偷偷往怀里瞄了一眼。

而小金刚则是身子往前倾了些,并带着一丝得意的满足感说:“这就对了,说具体点。”

那一刻,他觉得小金刚不仅问话不严谨,甚至已经开始按他的节奏来了。这太好了,他暗自庆幸和窃喜,现实中的金刚比梦里的金刚好对付得多。心想,不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这货色,足以让他有了对希望的预判,他便继续进行着敷衍的表演。

“哦!比方昨天晚上,我们就在一起,一起吃的晚饭,这饭吃的真是有点晚……”

“有点晚是多晚?”小金刚显得有些急切地打断他的话。

“从七点多吃到九点多接近十点,还喝了点酒,但我们酒量都不行,没几杯我俩就扑她家沙发上了,真的很尽兴,后来,文惠拿来毛毯……”

“等等,尽兴?你是说你跟文惠扑沙发上,尽兴了?”小金刚又一次打断他的话。

“瞧你这话说的,我是说和阿三扑沙发上了,喝高了,尽兴了。怎么能和文惠扑沙发上呢?要是和文惠扑沙发上,那还得了。”他带着得逞的笑意说。

“对了,阿三正是文惠她老公,昨晚是在他家吃的饭,我们平时还会取笑他叫小三。”徐洋接着解释道。

“可你刚才不是说文惠拿来了毯子?这怎么解释?”小金刚有些愤怒了。

“可不是,我们喝躺下了,她给我们盖上毯子,是怕我们着凉吧?差不多在她家躺到12点多我才回家去的,头到现在还有点疼呢!要不怎会大中午还不起来?”说罢,头又微微前倾看向小金刚。小金刚的脸依然像块生铁,眼珠子瞪得牛蛋般大。而徐洋显得无比从容,甚至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请你看清楚我背后写的什么,不要装憨,不要耍滑头,也不要心存侥幸,更别妄想有空子可钻。”小金刚有些气急败坏地说。

他还是向前倾出身去,脖子多伸出去了一点,都顶着那只独灯的灯罩了,还是只能看见两张冷厉的面孔。他恨死了这耀眼的白光。这时,只见小王站起身走了过来把灯拉高了几寸,他这才隐隐看见小金刚身后墙上的八个红色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每一个都比小金刚的头还要大,大得让他感到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正在向他的身体袭来。他很快明白过来回答问题是必要的流程,并且要认认真真回答,绝不能让金刚攻破一丝防线。尽管他不喜欢起床后的第一种事物,是在这该死的地方接受该死的询问,莫名其妙的询问。然而,此刻他无由的想到了香港警匪片中的一句台词:“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他迅速看了一圈刚才一直黑乎乎,现在随着灯光升高才露出来那部分空间,虽说墙壁死灰死灰的,但也有种重见天日的愉悦。他的眼神还刻意的在西面墙上钉了几秒,那里也写着六个大字:“严禁刑讯逼供。”他像是故意用这种刻意停留的方式向小金刚传达着什么。他又偷视了小金刚一眼,面红耳赤的说不出话来。那一秒,时间仿佛停住了一样,屋子里一片寂静,甚至静得让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从被动中解救了出来,只是他始终高兴不起来,他想文惠究竟出什么事了?要叫他来调查,一股忐忑始终牢牢地扎在心上。他突然觉得那把椅子上有刺,扎得他屁股很不自在,好好的屁股怎么也不该与一坨生铁有哪怕一秒的亲密接触。他又下意识把椅子往左边挪了一点,但又迅速拉了回来。一个不祥之物映入眼帘,这实在是太糟糕了。

小王说,你知道它?

他说,老虎凳。

“呵,看样子你知道的还真不少,那你更应该知道这就是为顽固分子准备的。”小金刚抱着双手,盛气凌人的斜挂着个脸说。

“哦!电影里见得多了,我特喜欢看香港警匪片,但我不喜欢这丑陋的物件,不,这简直就是人性的罪恶。”

说到这里徐洋愣了几秒,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也许想起了江湖风雨,也也许是想起了文惠。而事实上,想起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两双鹰一样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像盯着猎物一样,他想就算自己是一匹狼,也敌不过这样犀利的压迫感。但他又觉得有时压迫感也不一定是个坏事,这会儿就迫使他想起一句话:“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并立马接受和肯定了这句话。是的,他开始意识到这样怼下去只会对自己不利。他迅速从抵触中苏醒过来,微笑着说:“对不起,我是个幽默的人。”

“幽默,你以为这是你讲幽默开玩笑的地方?你算老几?告诉你,要不掌握一些证据,也不会把你叫到这里来,如果你还是这样屌眯日眼的,不积极如实的交代,一定对你没有好处。”小金刚有些恼羞成怒。

只见徐洋半弓着身子站起来一些,头又顶到了那盏灯。显然,他想怼回去,但冷静了一秒还是决定忍住坐了下来。

小金刚则继续怒斥着说:“我警告你,像你这种日鼓分子我见得多了……”

“好了,好了,大家都忙,就不要磨嘴皮了。”小王打断小金刚的话说。

而那一秒,徐洋什么也没说,只死死盯着小金刚,陷入一种恶意的对视,足足有半分钟,眼里堆满了子弹。就连那盏灯也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不适,仿佛他们三个都不属于这个房间,整个空间都让该死的灯占了,死寂死寂的。可他还是忍不住要去看这盏灯,他还是觉得这灯光充满了某种渴望和想象,坐下身来,再抬头去看的时候,还是隐隐约约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和熟悉。

“看样子你很不喜欢这盏灯。”小王再次说话了。

“岂止是不喜欢,简直太讨厌了,这刺眼的玩意都快贴脸上了,照得我头晕眼花,何况是在这该死的地方,我说话的时候几乎看不到你们,而你们恐怕连我脸上的毛孔都可以数得清清楚楚;再说了,谁能喜欢这种一明一暗的对话,搞得一黑一白的样子。”他开始有些不耐烦的顺着小王的话嘀咕道。

“好了,徐洋。”小王站起身,一边走向他,一边说,小张也是刚分来所上,刚参加工作,难免经验不足,让他就不要跟小张计较了,然后递给他一根香烟,让他抽根烟缓和一下。同时,回过半张脸去给小张使了个难为情的眼色。

他接过烟就抽了起来,抽了几口,他又看了一下那个姓张的金刚。

“怪不得,感情还想拿我来练手,也不看看对象。”徐洋在心里对自己说。

看小金刚面无表情的坐着,他又狠狠的抽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开始弥漫在有光的地方,一盏灯在雾幕中开着发光的花,不像之前那样刺眼了。这烟可真香,他又一次听到自己对自己说,被烟雾笼罩的灯光似曾相识,甚至突然变得更具有想象的空间了。他又想起那个梦就是一个巨大的浪费,花七年的时间去做,心里的石头还是没能沉底,甚至连一丁点浪漫的事情都没发生,太遗憾了。

“你这家伙是只服天管不服人管的性格,我是知道的,”小王一边说着走回去坐下,同时把跟前的几张纸和笔推给了小金刚。又继续说,“毕竟有了案情,保一方平安是我们的职责,自然,发现了问题就得落实清楚,希望你也多理解理解。”

“案情?”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跟配合调查似乎离得更远了,他低下头看着燃烧的烟头,仿佛一抹飞来的野火正在一点点灼烧他地指缝。少许思量,他掐灭了烟头,一本正经的说:“好了,好了,问吧!我一定积极如实的回答,配合。”

“这样吧!我们换个方式,跟我们说说,你打钱小虫的事吧!”小王话锋一转。

“啊!”他在心里惊讶了一声。反转太大了,在一万种可能中还是没有想到过钱小虫。这是他一生都懒得去提哪怕一句话的人,钱小虫太恶心了,说起来都怕脏了口齿。他便很日气地说:“你说钱小虫?那是因为他狗日的该打,就那天……”

“呃,老徐,”小王打断并提示他不能随便骂脏话。

他略带尬气的顿了一下,继续说:“你们不知道那天那阵势,可是要出人命的。钱小虫那个杂碎为什么要去摸人家文惠?摸哪里不好?偏偏要去摸人家的屁股。摸谁的屁股不行,偏偏摸的是文惠的。又偏偏要让我撞见,这怎么可以?这让我怎么看得下去?让我如何忍耐得了!”

他说得很激动,也彻底放松了下来。他心想原来绕了半天,就是问这事。他又一次摸了摸衣兜,钱在呢!

小王则是一副刻意憋着快要露出笑意的样子,一连串的问他是怎么到的现场?又是如何知道钱小虫摸了文惠?怎么就要出人命了?

他便认认真真的回忆说,那天他刚从幼儿园接孩子回到家,只几分钟的时间。当时他在二楼后窗洗手,正好透过窗玻璃看到一群人围在阿三家门口,便注意看了一下,由于他们两家是门对门的,相隔只二十米的距离,他居高临下看得很清楚。从人缝中看见地上有两个人,一边扭抱在一起,一边抓打着。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钱小虫跟文惠。“你们说,就文惠那娇柔的身子怎么拧得过钱小虫呢?只见钱小虫一个翻身便把文惠骑在了体下。”他说这光天化日的得有人去管一管,至少也要拉一拉。男男女女的裹搅在一起,大街大面的,太不雅观了。他都顾不上擦手便往楼下跑去。

徐洋还说那天他是和阿三约了一起去打麻将的,麻将室离幼儿园很近。他三点半接到孩子就先回来了,阿三却留在茶室,像是跟茶室老板要聊点什么。他说其实刚开始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钱小虫怎么能够把文惠骑在体下呢?那样的肢体运动实在不好看,他怎么也不能容忍钱小虫把文惠骑在体下。

接着,徐洋转而好似急中生智的狡笑着跟小王说:“打麻将只是打小五块的,就是娱乐娱乐,磨光阴的活,不算赌博哈!”他突然恨了自己几秒,怎么能够说打麻将的事呢?一想起衣兜里的两万块钱,就有点心慌。

事实上,小王并没有太在意打麻将的事,只是用一个浅笑的表情示意他继续。

然后,他说等他跑到楼下的时候,两人已经被别人拉开了,但战争并没有结束。张老六家媳妇李彩娥拉着文惠,田粉竹拽着她的男人钱小虫,钱小虫就像一条发情的公狗,一边撕扯着他的女人,一边试图挣脱出身子去。文惠则像一只狭路相逢的雌虎,两个都是一副势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样子,毫无一丝退让的意思。他说,当时他不太听得清钱小虫有些大舌头骂骂咧咧的话,但他清楚的听到文惠骂的是:“钱小虫,你这个孙子养的,去哪里喝了血汤?竟跑来摸老娘的身子,你这个天收的儿子……活不长远的……”之类的话。

他说,听到这里他对其事态的原委才算是有了个荒谬的了解,其他围观的人却只是站在一旁自顾自笑着。

“你们说这个天杀的,怎么能乱摸人家文惠的身子呢?多好的身子啊!哦!我是说人家多好的一个人,是吧?”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说多了一样的解释了一下。

看小王没有说话,徐洋继续复述着,而钱小虫,单凭听这个名字就不是个好东西,下作的玩意,不是找死才怪呢!对了,这时候阿三也正好回来了,刚开始一时也是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也许在阿三看来可能只是邻里之间吵吵嘴,也就没怎么在意,只顾着把文惠劝进屋去,对之前发生的细节和阵仗,阿三还一无所知。这可倒好,惹得文惠把一肚子火劈头盖脸向阿三泼了出来,她说阿三就是个孬种,自家的媳妇让人摸了身子,也不敢吱个声。阿三则一脸蒙逼的问她,什么摸了身子?到底咋回事?而文惠并没有嬲阿三,只是恨恨地剜了阿三一眼。他说这时阿三看到了人群中的自己,便转身向他走了过来,像是试图从他这里获得一丝真相。同是这当儿文惠也发现了他,突然文惠像变了一个人,抢着向阿三复述起来,说她正在屋里做着事,不承想钱小虫这个孙子养的突然就摸进屋里来,从背后抱住她就是一顿乱摸。她说不但摸她的身子,还要亲她的嘴。

徐洋还清楚地记得,她的声音很大,一边大声嚷嚷着,一边看着他,仿佛那些话就是说给他听的。

而钱小虫本来已经被他的婆娘压制得差不多了,可听到这话,突然就像一具复活的僵尸,又在一边叫嚷上了,说:“老子就摸你了,你能怎么着?老子还要睡你,老子就不信了,就你那几坨子窝窝肉是什么仙人鸡枞摸不得的。”

那些围观的人便又噗嗤的起着哄笑开了。

阿三这才回过神来,只一秒,脖颈上的青筋绷得硬硬的,一转身便向钱小虫挥起了拳头,嘴里骂道:“钱小虫狗日的,爹今天硬是要给你死掉。”

文惠则紧跟在阿三身后。

对了,认识阿三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血性,挺神勇的,徐洋说。

小王说,那你也不能打人啊!劝开就好,怎么能随便动手打人呢?

徐洋说根本就没有打,他只是用了一招二起腿,要不然当真是会出人命的,完全是情势所逼。他一急就把那生铁片子踢飞了出去,完全没有时间想太多。

“二起腿?都用上功夫了还说没打人?还有你说的生铁片子又是什么?”小王又问。

“刀呗!菜刀,明晃晃的菜刀。”

徐洋说,当时阿三攥着拳头要去打钱小虫,可把田粉竹吓坏了。她一边拽着钱小虫,一边侧身向前挡在阿三前面,说都是她家那个羞人羞世的尿泡汉子喝多了马尿了,求阿三不要跟他计较。说着她转过身去朝钱小虫脸上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可是不轻,一点声音也没有,还正好打在鼻梁上,瞬间就见红了。这可不得了了,只见钱小虫摸了摸脸上的血,疯了似的甩开双臂,转身往家里跑去,一边还说着要把阿三家全家子砍掉。说时迟,那时快,一眨眼功夫,钱小虫便拎着个菜刀挥挥霍霍地冲了回来。这时,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可就那阵势谁还敢上前去拉劝,只有田粉竹迎了上去。但也不知道钱小虫突然哪来的洪荒之力,只肘子一拐,田粉竹便被他一个扑通掀翻在地,迎着阿三家两口子就冲了过来。当时倒是把阿三给整不会了,一个劲的往后躲,硬生生把个柔弱的文惠让到了前面去。而这时徐洋说他正好站在文惠身后的人群间,他一看刀子都快来到文惠的脸上了,他想这怎么能行?他怎么能够让钱小虫在他的眼皮底下去伤害文惠呢?要是他再不出手,文惠那张粉嫩的脸可就完了?于是情急之下,他便一把将文惠揽到了身前,同时蹿出了那一腿。但那一腿并没有要踢钱小虫的意思,他只是踢到钱小虫握刀那只手。徐洋还说,一个喝醉酒的人拿把刀歪歪扭扭的挥舞着,实在太不安全了,那是完全没有分寸的。而那把刀嗖的一下就飞到了阿三家二楼的木窗上,插得稳稳的。

小王没有说话,只是给了个欲知后事的眼神。

徐洋继续说,钱小虫简直就是条疯狗,见他把刀踢飞了,又顺手抓起阿三家门口的铁畚箕向文惠挖了过来。而这时的文惠仍被他揽在身后。情急之下,他又出了一个侧踹腿,这才连人带箕把钱小虫踹翻在地。而这时恰好田粉竹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并硬生生把钱小虫给摁住了。这几秒间可是太惊险了,不过好在到这里,局面也算是基本稳住了。

然而,此刻徐洋却想不明白,这事已经过去几个月了,早不问迟不问,为什么现在才来问?更无厘头的是,怎么就把自己跟文惠扯上关系了?不过,转念一想就这事他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反正他说的都是实情,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徐洋说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只是没想到,钱小虫居然还有脸报案?再说那一腿他根本就没用力,要不然少个三两月是下不来床的。他还说让他最没有想到的是,危急时刻阿三还真是个孬种。

“你别管什么报不报案,你踹翻了他,他就没有对你做出什么反击或者反应?”小王说。

“借他八个胆,他敢?就这一亩三分地,他钱小虫还算不上什么大头蒜,不是我吹……”徐洋旦旦地说着又嗖地刹住了,挂着一副尴尬的面容。他突然想转移一下话口,可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情急之下他对小王说,就这事儿派出所得感谢他,要是没有他,真闹出个什么事端来,就不好收场了,厌天厌地的。

“当真如此,所上肯定是会宣传表扬你的。”

听小王这样说,徐洋心里乐开了花。他想,就算不给他做面锦旗,也得给个见义勇为的表彰吧!自从进到这间阴暗的小屋,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到切实的温暖,简直就是一种喝多了有人给盖上毯子的暖意。

想着想着,他忍不住又看了看那盏灯,灯光更亮了,但不像之前那样刺眼了,灯泡里开着一朵隐身的花。

说到花,徐洋最有心得了,他经常看见夜幕下开着发光的花,一种透着芬芳和曲线的花,没有阳光亮,但肯定比月光清晰。那种花不但开着美好的情愫,还能开出记忆的债务,他经常在这种花的舒展下迷醉,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偏要无端从中生出一盏该死的路灯来,门对门站在中间霸占着他的梦境,让他在梦的影像中迷路。为此,他常常想,要是那棵路灯是木板做的就好了,这样,他的腿法就又有了用武之地。而事实上,纵是一个身怀绝技的人,当面对着实实在在的铁,也只能望铁兴叹。他又想,要是当年师傅教给他轻功就好了,那样一来,扇扇双臂就可以飞出它的顶点,去探寻隐藏在背后的画面。可每次他都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蠢货,现实的无情,不容商量。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享受一盏灯由内而外的盛开性给他带来的愉悦和兴奋,直到小王走过来递给他问话记录,让他确认是否属实的时候,他依然沉浸其中。

这会儿,只见小王嗖嗖几下,便把那盏灯拉到了屋顶。从他们进来,小屋还是第一次露出真实的面目。他开始仔细打量着这个冷漠而陌生的空间,两根绳索活生生像两条麻蛇盘在那把老虎凳旁,东面墙上挂着两副手铐,在灯光下反射着寒光,另一个角落里,竖着几根黑色橡胶棒,角落的至高处则留出来一个狗洞般大小的通风口,整体渗透出一股无情的威慑。他的注意力却停在身后的一整堵灰色窗帘布上,布后面是一面僵硬的墙,严严实实的墙。他想不通为何要挂上这样一块布?一堵墙的严实已经阻碍了想象,完全是多此一举。太遗憾了,为何没有一道窗子?他喜欢一盏灯从窗户向外绽放发光的花,而不是一块布纹丝不动的冷眼盯得他后背发凉。不过,他觉得自己就要解脱了,并很认真的伸了个懒腰,自由的空气正在屋外等着他,妻子和女儿在等着他。他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已经来到了下午六点,他这才觉得肚子饿得心慌,他恨自己为何不吃点东西再来,他就这样想着,越想越觉得肚子都快饿出鸟来了。于是他自然而然地看向那道门,看向获取食物和自由的路径,他忽然觉得那道门也不是太无情了。

然而,当他把问话记录还给小王说属实的同时,那道门也说起了咚咚咚的话。小王转过身去把那道即将给他带来希望的门拉开来,只是他并没有看见光的暖意,而是一张更冷的脸杵在门框里,凶巴巴的盯了他几眼,转而和小王嘀咕着什么?他一眼就认出那人是赵正,赵正来镇上干所长已经11个年头,按理早该升迁了,可是一直没有动。而这些都与他无关,他关心的是11年里,他和赵所长打过太多的交道。他还听到过姓赵的在他身上下了大功夫,誓要把他摁熄火的流言。可事实是,就算前些年他混迹江湖,也遵循着盗亦有道的法则,因此,每次他都能全身而退,这也使得赵正一直耿耿于怀,反正跟他完全不对付。于是他的心又犯起了怵,他不喜欢一张冰冷的脸在门框框里死死盯着他,他觉得所有在框框里盯着他的表情都是阴森森的,不吉利。

而这时,赵所长递给小王一叠厚厚的纸和一个鼓囊囊的信封般大小的牛皮纸袋,转身离开了。徐洋说他只是巴巴地看着小王一边转身,一边翻看起姓赵的递给他那叠纸,踱着步回到座椅上去了。那会儿,时间又停住了一样,房间异常安静。直到时间又过去几分钟,小王才抬起头来看了徐洋一眼,然后又向那个小警官使了个眼色,那道希望之门又被小金刚无情地关上了。

经验告诉徐洋,似乎又有了某种不妙的情况要发生。只是他无法预料到底是哪里又刮出了什么歪风?还是刚刚的问话在哪个环节生出了枝节?那一瞬,他又回到了一万种可能性。他首先对自己刚才说过的话都是实情做出了肯定,除此之外,唯一担心的还是那两万块钱。

可事情往往是怕什么来什么。

“你们赌钱了?听说你手气还挺不错,说说这事吧!”小王说。

然而,这回他并没有对小王的话表现得太过讶异,毕竟从他进来就一直担心着这事。因此他有过心理准备和预判。但一想到钱就要长出翅膀飞走,还是觉得像一枚炸雷直击到他的身上,一股包不住的火在体内燃烧,衣兜正在一点一点被烧穿。

“不行,绝对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拿走,这可是从前天晚上熬到昨天下午,几经反复,易手,命都熬了半条才赢到手的。”他开始想着应对的办法。

他想,这会儿绝不能说赢钱的事,要说输,可又觉得说输应该是说不过去了,还是说赢吧!但有一点很重要,便是怎么也不能说出真实的数字。他觉得少了说不过去,多了又不合算,怎么办呢?3000吧?会不会少了点?那就5000吧!是的,最多5000。就这样,矛盾的绳索在他心里反复做着拔河的游戏,最终倒向了赢的一方。经过一番艰难的神经斗争,大脑给他发出了上限5000的指令。于是他按计划出牌地说:“到底还是被你们知道了,确实赢了一点点钱。”

小王问,赢了多少?

他说,五千。同时又摸了摸口袋。

小王则一改之前的严肃,微笑着举起刚刚赵正给他那叠纸对徐洋说:“这全是参赌人员的笔录,上面可是一致说这场赌局的钱基本都归你了,按供述,应该是不低于四万左右吧?”

徐洋只是尴尬的坐着。显然,小王的操作让他清楚的意识到关于钱多少的问题,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和必要再装下去了。可事实是,现在他确确实实只剩下了两万,多余一分都没有,多余一个字他都不想说。

“不管他们怎么样说,反正只有两万,哪来的四万?”徐洋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极不情愿地掏出钱来,并恨恨地交到小王面前。他还刻意把衣兜里子也翻了出来。

两万就是两万,多一分都没有,多一分他都不会说,徐洋心有不甘地想着。再说十几年的赌博生涯早已让他明白,赌桌上的事总是输的说多输,赢的说少赢,他坚信只要一口咬死就无从对证。而此刻更不心甘的是,到底是哪个杂种举报的?想来想去,他突然想到一个人,并立马做出肯定。那是前天晚上半夜时分,钱小虫曾游魂一样摸到过他们玩牌的地方。他记得,当时钱小虫还跟他对视了一眼,然后像只惊恐的耗子转身离开了。

“不是你还能是谁?等老子回去一定要给你整个坑让你死个好看,猥琐的杂种,不得好死。”徐洋在心里暗暗发誓。

这时,只见小王拿起那个牛皮纸袋往桌子上一抖,倒出来两沓红彤彤的百元大钞,并端端的看着徐洋,脸上浮过一掠浅笑,但什么话也没说,那种笑仿佛看穿了徐洋。

此时无声胜有声,再没有人比徐洋清楚了,这两万块钱是他亲手扎起来的,扎钱的橡筋他一眼就能认出来。这些天,当真是赢了不少钱,但谁的钱他都想赢,唯独不愿意赢阿三的。而此刻他想不明白,连他都没有供出来,这钱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他又想到了钱小虫,而这次钱小虫第一个就排除了。他想,毕竟钱小虫不可能知道这么多的细节。想来想去,他突然露出一副惊讶呆若的样子来。是的,他再清楚不过了,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他知文惠知。可这太不合常理了,甚至是一种愚蠢。而小王的举动却像一把尖刀捅在他的心上,让他不得不接受不合常理的愚蠢已经成了愚蠢的事实。一时间,他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只是心疼得厉害。

只见徐洋长长叹了口气望着小王,说这钱是他主动还给阿三的,他想赢来的钱还给人家也就是了,不是故意要隐瞒的。

“你可真是大气,整整两万,说还就还了?”小王带着一丝疑惑的说。

“唉!说实话,平日里一起打麻将,三百五百的多少次我都没要过他的。不过,这次刚开始我也犹豫过,毕竟数额不算小,但我这人总是性情使然,往往会在一瞬间被感动得忘情了,这不,吃了人家的饭喝了人家的酒,心里一暖就……不过,想想这钱原本就是他的,心里也就顺溜了。再说我知道这是他家的货款,如果不还,文惠可是要跟阿三干仗的,我可不想到时候又跑过去劝架,看见文惠吵架时哭哭啼啼的样子,真让人受不了。”

小王说:“经过调查取证,也相信你说的一些话,比如钱小虫那事你是有功的。因此赌钱的事,我们打算从轻发落,算你将功折罪吧!同时也给你们一个改过的机会,但以后要是再聚众赌博的话,我们可是绝不会手软的。”

徐洋嗯嗯嗯的点着头说知道了,谢谢原谅。他突然觉得很轻松,憋了一下午的心事找到了出口。

徐洋又一次伸了个懒腰,他心想总算是结束了吧?而这时小王的手机里突然传来了一串信息音,只见小王拿起手机认认真真翻看着什么?手指在屏幕上划个不停。

徐洋又巴巴地看着。大概过了七八分钟的样子,小王才抬起头来问他昨晚从阿三家沙发上醒来之后做了些什么?徐洋说还能做什么?头昏昏沉沉的直接就回家了。小王则指着手机问徐洋:“你是深夜12点10分40秒醒来的,12点31分28秒才离开的阿三家,这之间有20来分钟你上他家二楼去了,请问这个时间你都做了什么?”说罢,小王还有所指似的强调了一句:“问题是阿三当真醉得不省人事。”

徐洋有些不可思议的说他只是去上了个卫生间。但他觉得小王的笑容里似乎挤满了某种得意的自信。他便猜想着小王手机里到底收到了什么机密的信息,要这样问他?而这回他没怎么想就从细致到分分秒秒的问话中找到了答案,他知道阿三家一楼装有监控,但二楼没有。他若有所思般呆呆地看着屋顶,那盏灯的灯光开始变得妖娆而媚惑。那一秒,他又一次看到了花开,一朵眩晕的花,正是这种眩晕感,让他轰地想起昨天晚上在文惠家吃饭的场景来,酒精的作用让他和阿三倒在了沙发上。就是这样一盏灯,让他的眼睛迷糊不堪,他隐约记得在灯光的另一面,还出现过文惠的身影。他完全依赖着酒精的记忆,文惠给他盖上了毛毯,毯子弥漫着熟悉的味道,这股味道价值两万。后来……

后来,他回家了。阿三醉得像头死猪。

而小王说他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更不会只听一面之词,万事都会进行多方取证来求证。但这20来分钟徐洋必须得交代清楚些,说细些。

徐洋说他真的就上了个卫生间,酒喝麻了,头重脚轻的,他还顺便捧把水洗了个脸。

小王又说他们已经调过监控了,不仅调了她家屋里的,还调取了街道上的摄像头,说街上的监控显示,在他上楼的20分钟,她二楼卧室的灯也亮了起来。

那会儿徐洋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他说他能听明白小王的话,但他真的只是在卫生间犹豫了一下,犹豫如何不露声色的把钱给还了,他并不知道她卧室的灯亮不亮。但他说也许是他的动静大了点,吵醒了她,也或许她根本就没有睡着。事实是她可能把他当做阿三了,他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听到她喊阿三的名字,于是他做出了该有的回应。他还跟她说了几句话,让她不要怪阿三,也不要吵架,一个大男人家偶尔贪玩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当几个娃儿妈的人了,不要动不动就发脾气。他说阿三这回输的钱都被他赢了,他把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叫她收好就是了,还让她就不要跟阿三说了,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徐洋发誓他说的全是事实,仅此而已。他觉得太滑稽了。

小王则继续问徐洋,说他们在调取的监控中,不仅发现文惠卧室的窗户亮了,还发现徐洋回家后又到阳台上坐了很久。他们还好奇的查了近一个月的监控录像,发现徐洋经常在夜幕降临之后就坐到二楼阳台上抽烟,发呆,经常坐到凌晨,甚至通宵。小王还说他们调整了摄像头的角度,从徐洋家二楼阳台望出去,不过就是一盏路灯,问徐洋一盏路灯有什么好看的?

徐洋说不仅是灯,还有月亮,他喜欢月光与灯光交融的景象,在夜幕下会催生出许多浪漫的光影。他很享受在这种看似迷离又清晰的影像中回忆和想象一些盛开过的时光。他还说所有夜色都值得期待,在夜里,所有的光都会说话,包括那些微小的蚊子和很多不知名的虫子,都会在发光的地方亮出立场。一只虫子追赶着另一只虫子,毫无避讳,这多美好啊!

徐洋还问小王,说他到现在还是没弄明白,今天这事儿到底是怎么个由来?

小王顿了一下说,这不是他现在该关心的事,重点是要说实话,还告诉他现在就连阿三都觉得这20分钟着实太可疑了,茶几上那两万块钱更是可疑的铁证。

徐洋说这太荒诞了,试问就算自己和文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怕是也不会在她家里做那档子事吧?何况阿三还在家里,眼皮底下的事,也亏他想得出来。

“这个孬种,孬种……”徐洋一口气在心里问候了阿三五百遍,尽管他不喜欢在肚子里骂人。

小王说理是这么个理,可万事都得有确凿的证据佐证,才能洗脱嫌疑。毕竟这事前前后后一联系起来,连他们也觉得蹊跷。就说钱小虫那事吧!正常人是避之不及的,可你那样做了。还有那两万块钱,也不符合一个赌徒的心理。再说了,20分钟真是足够做很多事了。

徐洋则是用一种满是懑恨和自嘲的表情看着小王说,是的,证据,如若你们硬是要这样想,那太简单了,你们直接取证一化验不就真相大白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又何必多问。徐洋一边说一边扶了扶腰带,再没说多余的话。他觉得该说的都说了,说多了只会越描越黑,很多事他自己心知肚明。他默默的看着那盏灯,小王也没再说多余的话,只是跟那个姓张的小警官用眼神交流着什么?而事实上徐洋的心里早已是一团乱麻,七上八下好一阵了,他虽说故作镇定,但还是没忍住再次问小王文惠到底出什么事了?他可是睡了一上午。

小王有打算似的看着徐洋,沉了一下说,也许你真的不知道吧?她还真是出事了,万幸的是没有酿成惨剧。这时,只见徐洋惊魂不定的试图继续问出什么,而小王并没有等他问出口便挥起手示意他不必多问,说有些细节还有待落实,让他也好好想想清楚。

“不,你们应该告诉我她到底怎么了?”徐洋急得不行,巴巴地看着小王。

小王又沉了一下,用一种复杂的眼神(那种眼神像是含着某种渴望,又带着几分怜惜)望着徐洋说,我们今天聊的也不少了,难道你认为我们会凭空让你来说文惠,好吧!告诉你也无妨,她今天早上做出了割腕的举动。徐洋听罢又急切地欲问她的情况。小王则又一次抬手拦住了他说,你放心,好在发现得早,没有危及生命,不过,告诉你这些,我们也希望你说一些我们想听的话。

就在一秒之间,徐洋愣愣的瘫坐了下来,说:“给我根烟。”

于是小王走过来递给他一根烟,并给他点上了火,什么也没说。这时,只见那个姓张的小金刚满面都是得意的表情包,似乎还夹带着几分鄙视,仿佛立了大功,破了惊天大案的样子。不同的是,这次徐洋不再觉得小张的表情碍眼了,他反而很平静。

只见徐洋低下脸去自顾抽着烟,他抽得很慢,一边抽,一边有所思的看着燃烧的烟头。看着自己吐出的烟雾,他忽然觉得那就是内心深处的秘密。不由得再次想起那个梦,想起了那条江,暗流涌动的江,有时是山洪,有时是泥石流。只是他不想提及梦的虚幻,梦的可能性是他生命中的一个结,甚至是一个劫。七年了,他一直没有提过,也不想去提,他发过重誓,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不会提,就算金刚认定他有罪,甚至判他去死,也不会提及沐浴在对岸那些节外生枝的光。特别是成了家之后,他更不愿意在妻子和孩子面前去掀开一波隔江相望的汹涌,但眼下的处境让他不吐都不行了。

是的,他想起来了,那是剑河县的春天,桃花开满仰阿莎的裙摆,仰阿莎雕像微笑着,春风含黛,人面桃花红,三月的月光洒在响水滩,洒在清水江两岸。想起几缕馋风吹进苗寨阁楼的窗户,吹进芦苇荡,一枚怀抱珍珠的贝壳在月光下醒来,使人留恋,让人痴迷。想起仰阿莎凄美的爱情。想起苗寨的神秘从抖音里经过,使他神往,仰阿莎的优雅更是让他着迷。

“好吧!我跟你们说,”这时,只见徐洋把烟一灭,用最后一口烟吐出一声叹息。

徐洋说,其实他跟文惠之间并没有小王们想象中的事,这是真话。但他跟文惠早在七年前就认识了,他们之间还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痛,这也是真的。那是2017年的春天了,他终于站在了剑河江畔,站在了仰阿莎身前。从水潭里冒出来的仰阿莎(传说仰阿莎是从水潭里冒出来的)真的美丽动人,沐浴在月光下的苗家姑娘都美丽动人。他说那会儿一定是上天眷顾他才让他和她相遇,那会儿他只是觉得那片桃花太迷人了,但他没有想过他的相机里会突然飞出一只苗疆的蝴蝶,美丽如同桃花般灼灼的蝴蝶对着他笑,那种笑显得娇羞又动情,对他的存在毫不排斥。他说一定是蝴蝶比蜜蜂还要钟情于桃花,才会让她爱上高处的桃枝,才会让她一不小心就摔了下来,他才会有冲上去接住蝴蝶的冲动,但蝴蝶的翅膀比他的手臂还要有力,要缠着他往低处飞。徐洋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小王们,他看小王听得很入迷的样子,就连小张的表情也露出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善意的渴望。他又说,你们相信一见钟情吗?相信这些本该在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剧情就这样生动的出现在我眼前吗?看小王们没有说话,他继续说,这一定不是巧合,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拒绝这样一份天注定的恩赐。于是他才会死死抱着蝴蝶的翅膀,顺着坍塌的地埂、压弯的草地,往山下飞。

“后来呢?后来呢?”小王说。

徐洋说,后来他们飞到了山脚下,哦!其实就是滚(他纠正了一下)。他说他们一起滚,大概滚了几十米,一直滚到了清水江里,于是他揽着她在江水里扑哧着。他说好在他会凫水,但她不会,还死死的拽着他,扑腾了好几回子他才把她弄上了岸。那岸是江中的一块绿洲,一大块茂盛的芦苇荡,往里面一趟,如青纱罗帐般稠密,除了光什么都进不去。可是她不会水啊!呛了一通水,拽上去时她已经昏厥过去了。于是他开始掐她的人中,给她做心肺复苏,他强调说他完全没有私心,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一个劲的按着她的胸部,没几下,他看见有几口水从她的嘴里冒了出来,他便又给她做起了人工呼吸,那一秒他所有能想到的办法全部都使了出来。只两三分钟,在她的嘴和胸之间,他早已精疲力尽,但他别无选择。好在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只见她提着几声咳嗽声醒了回来。他便揽着她的背让她身子直起来了些,另一只手则仍下意识的在她胸口捋着,帮她倒着气。他还说对这个动作她也并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给他一个耳光什么的,而是完全没有一点反抗。不过,当他看她顺过气来,还是觉得有一种羞耻感迫使他要跟她分离开来。可是,偏偏她一把拽住了他的手,不让他退开,倒搞得他不知如何是好起来。更离奇的是她还要弱弱地问他桃花好不好看?他说那一秒直接把他整蒙了,只一味吞着口水说不出话来。

说到这里,徐洋哽住了一样停了下来。

“接下来呢?接下来呢?”只见这次急切地发问不是来自小王,而是小张,并且还带着很温和的口吻。

徐洋也正正地看了小张一眼,说他口渴了想喝点热水。小张便站起身来出得门去,少时便端来一杯热茶。这时他觉得小张跟之前完全判若两人,再看不出一点金刚的样子。于是他接过水杯时对小张说了声对不起,小张又笑了笑。

就这样,徐洋喝了点水便又接着回忆起来。他说两个湿漉漉的人藏在江风中,再怎么美好的境遇也难免生出些许凉意来,何况她刚呛过水,他想怎么着也要先想办法回到岸上去,可是此刻他早已疲惫不堪,何况她……他想这得找人来,但一眼看出去,除了波光粼粼的江水和芦苇荡,找不出一个人影来,他想喊,却发现就算最近的房子还是离他的声音太过遥远。相机手机包包都不在了,一时间他也没了办法。问题是总不能让她这样湿漉漉的躺着吧!他无奈地看了看她的身子,忽然又有了主意,他想三月的江风要吹干一件衣服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总不能让她赤身裸体出现在他面前。他又想了想,突然站起身来,先是踩倒一些芦苇,铺开,然后沿铺好的芦苇边缘将那些站立着的芦苇尖尖儿相对拉拢又扣了起来,几下子便扣成了一间一米多高的草棚子。他便将她抱了进去,然后背过身去说,让她先把衣服脱下来晾晾,说晾干衣服再打主意,这样湿漉漉的久了,弄不好会发烧的。徐洋说她只是乖乖地照做着,那会儿仿佛这个陌生的苗家姑娘就是他的新娘,对他毫不设防。他就这样帮她晾好衣服,背对着她聊起天来,聊剑河聊云南,聊苗族聊仰阿莎,也聊汉族,后来聊风俗,也聊婚嫁。海阔天宽,山南海北的聊了许久,不经意间,天光已暗透,他们又聊月亮,聊水潭里生出来的仙子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他说当时还有很多不知名的虫子加入了他们。聊着聊着他把晾干的衣服从背后递给了她,而她拽住他让他转过身去。那会儿他有些拿不定主意,尽管美丽的传说曾使他如痴如醉,而事实上他就是为这个传说而来的,这有点让他无法抗拒。那一刻,他的内心波澜起伏,但他觉得就算是一见钟情,也不至于这样快这样直接。那会儿他已弄不清这是懵懂还是奔放,虽然在来之前他也想过邂逅,也想过爱情的样子,想过月光和灯光交织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但他唯独没有想过两颗奇妙的灵魂会以这样的方式守着黑夜,说着胡话,甚至有胡来的可能性。

说到这里徐洋又停了一下,又喝了点水,发现两张铁面像软化了一样正巴巴地看着他,使得死寂的小屋生出许多生机来。

徐洋说当他身后传出一阵低泣声,使他不由得转过身去,但他没有那种想法,只是心跳得厉害。她没有穿上晾干的外衣,只穿着一层肚兜吊带式的内衣,许是她们民族的服饰。只见她从衣服上摘下来一个银质的月牙样的饰件递给他,说了句感谢的话。他说那会儿他的眼神有些躲闪,也有些迷惑。而她将着那个月牙儿紧紧拽住他的手望着他轻轻的流着泪,他完全束手无策了,只觉得她哭得挺好看。他安慰着她别哭,说总会出去的,他告诉她好好待着,大不了等到天亮,他独自游到有光的地方去叫人来。但她突然像只出栏的小鹿,充满活力的小鹿一下搂住了他的脖颈越发哭得厉害。他毫无办法,他觉得这似乎有些离谱,但又总是暖暖的,仿佛有一股无法描述的火苗正在他的心田肆意生长和燃烧。她问他是不是嫌弃她,为什么不敢看她?既然嫌弃她为什么要偷拍她还要救她?她告诉他苗寨的女儿都是水做的,她要嫁给月光,还告诉他仰阿莎就是跟月亮过的。说谁见到她的身子就得娶她,那月牙儿便是信物。何况他刚才对她做了……那可是她的初吻,是苗家的规矩。他一边听着一边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酥软,他感到她在发抖,他的手也开始不自觉的颤动。这就是他要的白月光,在来之前他就幻想过的浪漫,只是他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直接和传奇的方式出现,甚至有些魔幻。他说他终究还是没忍住,一切自然而然,芦苇在芦苇荡中密集地生长,江风吹过绿色的波浪,芦苇开着芦花,星辰罗幕,文惠像一枚犯了错的月亮。

这会儿,徐洋再次哽住了,丧得不行。

“那你们……这……后来……怎么就……”小王压着声音,似有惋惜地说。

徐洋只长长叹了口气说,天未微亮,沿岸便布满了火把,火光星空般席卷而来,让他们无处藏身。

小王说,那岂不正好。

徐洋沉默了少许才又开口说,文惠被带回苗寨就再出不来了,好从何来?他说刚开始苗寨的人很热情,还感谢他救了她的命。他还盘算着将来以怎样的方式迎娶他的月亮。可是不承想文惠的父母不知何时便把她许给了苗王的儿子,礼金都收过了的,再说了,苗家的人也不许外嫁,何况还是苗王家的人。她就这样被锁进了阁楼。他说刚开始她还是闹腾了一阵,说他救了她,非他不嫁,可是……唉!后来居然连他也被关了起来,那些日子,他们只能隔楼相望,对着月光和窗户祈祷,可是祈祷并没有出现丁点感动的迹象。说苗寨有苗寨的规矩,要娶她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过天坑,还要上刀山,下火海,击败苗寨的勇士。他说倒不是他不愿意,只是这对于一个外人而言,无疑是一条毫无悬念的死路。别说上刀山下火海了,就连从那根膀子粗的竹竿上走过天坑去,也会让他粉身碎骨。再加上文惠的母亲寻死觅活的逼迫和施压,他们就这样被生生的拆开了,毕竟不是每个女孩都能嫁到苗王家去的,那可是件不得了的事。他说就这样,直到月余后她完婚了,才把他放了回来。说到这里,徐洋的眼里涨着江水。他说很多细节他不愿再提起,唯一的愿望是希望她好好的活着,活成他心里的仰阿莎。

接下来,徐洋说后来他去了昆明,娶了现在的妻子,并生下一个女儿。再后来,他回到了老家,却发现文惠住到了他家对面,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他又惊又喜,但几年来,他们只能相安无事的相处着,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两家的家人也处得很融洽。只是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文惠会跟阿三生活在一起,当初他可是在苗寨的阁楼里目睹了他的白月光铺在苗王儿子的窗户。他想不通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觉得这不是真的……一想起阿三那副窝囊样他就更加来气。他想要不是因为她,打死他他都不会跟阿三处兄弟。他更加知道文惠从千里之外跑到这穷乡僻壤,是为何来。他说直到发生钱小虫那事后的一天,他才听她说出了真相。原来在他回云南的三个月后她就被赶出了苗寨,苗家人说她不干净,婚后几天就发呕,一定是婚前偷吃了禁果,这是苗家人不能容忍的,是会玷污苗寨,玷污仰阿莎和清水江的,还说这要是在解放前,可是要被装进竹笼里沉到江里去的。

这时,小王插嘴说,真可惜了,那时候文惠为什么不来找徐洋?

徐洋说这不怨她,毕竟那会儿他们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来得及记,只恨清水江深,把他们的手机给吞了,要不怎会连个电话都没留下。他说他给她唯一的信息还是在芦苇荡里,背对着她聊天那回子的事了,他曾告诉过她他来自云南的某个山村。他说实际上当他回到老家看到她的时候就已经感动得不行了,同时,也让他懊悔了好一阵。他经常想,早知如此,他去到昆明就该去补张卡,而不是换张卡了,这样她就有可能从镇上问到他的消息了,她也就不会昏倒在路边,就不会被阿三扶回家,就不会……然而,人生是不能假设的,也是不能重来的。他说他可以想象她经历过的委屈和绝望,这是他欠她的,他也才会把阿三当做兄弟。他说他也承认这门对门窗对窗的,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放不下,要不是发生这些事,恐怕到死他都不会再提起。他又告诉小王,说昨晚上她家二楼真的只是想上个卫生间,只是没料到她是醒着的。他说就在他准备把那2万块钱拿给她的时候,她突然抱住了他,说要他带她走,但他宽慰着她,拒绝了她,何况阿三就在楼下。他觉得如今面对着妻儿老小,这样的事比过天坑还要难上百倍。尽管他经常忍不住坐在阳台上去打探夜幕下的动静,但20米宽的街道终究成了遥远的清水江。尽管月亮升起的时候,江面上,窗户里,依然飘着一股馋风。

接下来,徐洋再没说话。小王也让徐洋签了字,说让他先回去,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会再联系他。

从派出所出来,月亮已挂上了八点钟的星空,更多的光挤进夜色,一排排路灯和萤火虫点亮了回家的路。可是,800米的距离太漫长了,叠影重重,让人迟疑,也使人迷惑。许多蚊子和不知名的小虫子在耳旁萦绕,让他觉得所有的路都是江河。他看见月光和灯光铺在江面上播放着记忆的电影,有风吹来,两岸野草过于躁动,有种交织的美,给他似曾相识的触动。

徐洋就这样走着想着,想着走着,回到家,他径直来到了二楼阳台上,像往常一样静静的抽着烟,该死的路灯站在对岸跟他僵持着,路灯背后只是一片深邃的黑幕,再没有出现一丁点生动的画面。

突然,他听见一个声音:“别看了,回屋吧!听说已经脱离危险了!”

那一秒,火一样的声音在夜幕下燃烧。他转过身来,妻子正端端地看着他,只微微笑,再没说多余的话。徐洋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世界陷入死寂,就连那盏该死的路灯也暗淡得彻彻底底。一切都是静止的,指间烟头伴着燃尽的死灰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