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西走廊心上筑巢
甘肃简牍博物馆,一些锦帛的残片,被淡蓝色的灯光照着。有一块巴掌大的格子锦帛,暗黄色和深蓝色穿插,让人想起汉朝的花园,只开着黄色和蓝色的花朵。花朵不是颜色的堆积,是时光的信号,一朵接一朵发射。
如果能拿起来,我想把这块小小的布头拿到太阳底下,让它晒晒——捂了两千多年,它肯定愁闷。暗黄色是大地的颜色,深蓝是天空的颜色。这两种颜色交织在一起,透出一种豪华的美感。如果可以摸一摸,会是怎样独特的触感呢?
汉朝的织布女,一定是我们的探子,她坐在时光深处,发来一封柔软垂坠的格子小笺。她什么都没说,却什么都说了。
寄信人选择的方式清晰明确,没有发射到月球上去,而是直接摁到河西走廊干燥的沙子里——现在,你离开汉朝,去往两千年后的某一天。他们会看到我曾经拥有的最好的东西。
单单是锦帛,未免有些孤单。于是,汉朝又打发了一些植物的种子,一些汉简,一起打包寄走。全都摁在沙子里,摁在大地深处。邮路漫长,邮件全都睡着了。
汉朝在寄件地址上打发一些黄色花蕊蓝色花瓣的张大人花盛开,作为记号。当然,看作邮票也未尝不可。这些花朵是张骞喜欢的。张骞其实是个爱冒险的骑士,植物猎人。如果他年老之后画画,我猜最爱用的颜色应该是土黄色和湛蓝色。
如果时光有体积,有重量,有硬度,有干燥和潮湿度,那么信件不可避免会被磨损。在沙漠中看见沙漠。在时光中看到时光。在邮件中留下汉字。汉朝的信件乘坐一张芦苇席子,来到千年后的天空之下。
推开重重叠叠的时光,千年后的太阳比千年前还要炽热。一个农夫在他的地里刨土,对,他想修个椭圆形的羊圈。汉朝寄来的东西抵达了——他先刨出来一些石头,然后是砖头,然后是一些碎陶瓷片。陶瓷片的釉色看上去蓝幽幽的,闪着光。闪着汉朝神秘的气息。
他终于刨出来一些东西,汉简,瓦罐里一撮植物种子,锦帛残片。如果是金子,他会很兴奋。可惜不是,是汉朝寄来的小笺。农夫对着这些东西思忖很久,恍然以为自己走错了时空。
阳光打在这些汉朝来信上,农夫觉得自己很孤单,是个忧伤的邮差,没忍住拆开了包裹里的信件。寄件人只寄了信件,而忘了给邮差寄一块金子。
这块格子锦帛,还有木简药方,几粒种子,从汉朝出发,路途遥遥,一直走了两千多年,才算抵达,完成任务。这三样东西其实就是汉朝的人生。世界不可能保持原状,世界是一头散发着欲望气息的野兽。汉朝知道这些。
如果种子带来生的希望,那么锦帛赋予的就是生之尊严。至于药方,治愈的不仅仅是身体的疾病,还治愈沮丧不快乐。汉朝离开我们的时候,寄开三封信——吃,穿,医。汉朝担心我们忧伤,自私,或者过于张扬。寄开之前,汉朝思忖很久——拿什么给我的后世子民心上筑巢?
这些信件,汉朝寄给千年后的河西走廊。河西走廊的盛大足以盛放一撮种子,一片锦帛,一枚药方。汉朝寄来信件,当然不让我们拒绝,也不是为了让我们给个好评。时光没有漂白格子锦帛的颜色,反而黯淡了一些。也没有碳化种子,还是原模原样。至于汉简药方,连一撇一捺都没有丢,好好的。河西走廊善于保管,这些看似脆弱的东西,其实能磨穿岁月。我们收到这些信件,汉朝就会减弱一些对后人的思念。
如果我们很懒,就种那一撮种子,吃种子生长出来的庄稼。我们就照着那片锦帛织布,土黄色和蓝色穿插交错,穿那样朴实又奢华的衣裳。我们就用那枚药方,医治我们身体和内心的伤。
河西走廊多么狭长,走廊的心就是那些遍野开着的小花朵。坚韧,柔软,浪漫,这些小花朵也是河西走廊心上筑的巢。汉朝并不管宇宙怎么运转,只关心河西走廊的心上,筑小小的巢穴。
如果想到爱,想到被深爱,那就想到汉朝——被自己的祖先深爱着,本身就值得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