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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4年第7期 | 淡巴菰:献给陌生男子的芍药
来源:《山花》2024年第7期 | 淡巴菰  2024年08月02日08:05

编者按:

专栏“西游记”是淡巴菰行走在大洋彼岸,以人物故事为线索,并投入自己的感悟和思考的系列文章。淡巴菰用敏锐而独特的视角去观察彼岸的生活,以开阔的视野记录周围的人们的喜怒哀乐,素材新颖,细节生动,描绘出一幅幅别样的生活图景,呈现出多样的文化氛围,客观而理性的笔下洋溢着温暖的氛围。

淡巴菰,本名李冰。曾为媒体人、前驻美文化外交官,现供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国家一级作家。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天涯》《上海文学》等发表小说、散文和撰写专栏。作品多次被国内有影响的散文、小说年选收录。出版散文集《下次你路过》,日记体随笔集《那时候,彼埃尔还活着》,非虚构“洛杉矶三部曲”,小说《写给玄奘的情书》、对话集《人间久别不成悲》《听说》等十三部图书。《听说》被译为英文出版。

1

失眠像蜂鸟,总在不期然间倏忽而至。我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墨黑的夜色淡下去,窗户像被谁糊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纸。从枕下摸出手机看时间,3:45 。我戴上眼罩,盼着天大亮前能睡着一会儿。刚朦胧有了困意,就听“呯”一声极清晰的炸响。枪声!那么近切,像来自几百米外的街尾,我第一反应就是“天哪,詹妮弗!”——去年此时,距离圣诞节不到两天,她的丈夫艾伦举枪在阁楼上自杀了,一直泪水洗面的她不会也丢下两个孩子追亡夫而去了吧?我坐起来,心跳着竖耳倾听,却没听到哭声和叫嚷声。站到窗前往她家的方向望去,两户近邻廊下的灯暗淡地打着瞌睡,映衬出树木和房屋梦幻般的影子。街上空无一人。

我再度躺下,也许只过了五分钟,“呯”又是一声钝响。这一次,似乎是在街头的小公园。爆竹?美国人除了独立日零星意思一下,几乎从不放爆竹。“难道是吉姆?”—— 蹓狗偶遇,他不只一次告诉我,他当年可是军中的quick draw(快枪手)。他坚持体能训练,年过八旬仍身轻如燕,每天四点晨跑,除了迷你手电棒他还会揣把手枪。有一次,他与一个开车经过的人发生口角,几乎动手。那汉子指责他在公路上跑步妨碍交通,看这倔老头不服,下车就要挥拳揍他。吉姆把食指和中指做成钩状,伸到那人面前,用干瘪的声音低低地说:“伙计,我两根手指头就可以把你的脏舌头揪下来抽你的脸。你信吗?”那人被他震住了,叫骂着扬长而去——会不会,那人摸准了他晨跑的点儿伺机前来报复?

接下来,又是沉寂,连狗都没叫一声。也不知何时,我迷糊着做了个很短的梦,梦见在清洗一块极脏的纱布。朦胧中听到房东杰伊下楼梯的咚咚声,然后是汽车离去的轰鸣声。摸出手机,一条群发信息让我睡意顿消,来自隔着两户的老太太米琪:查尔斯小学,发现尸体和一支步枪。警察已经来了!

“你该去跟警察汇报!”米琪看到我发的“听到枪声”,秒回,说可以让她的老室友格瑞陪我同去。

我立即感到责无旁贷,赶紧起床洗了把脸下楼。米琪发来新的信息,说格瑞认为我应该先给警察局打电话。“他这老家伙总是那么固执,自以为当过律师,什么都要走程序!”

人命关天,我顾不上和米琪评论格瑞,决定自己走去找警察,反正不过三分钟路程。学校前门临街,就在我们这条街的尽头。学生已经到校,路边没车没人。我沿公园草坪走向学校,远远就看到篮球场边停着两辆警车,路边的树都围着黄色的警戒线。看我走上前,车窗摇了下来,一位年轻英武的女警官扭脸问我有什么需要帮助,她面前是一排带着许多黑色按钮的电子设备。我复述了几小时前听到的枪声。显然这是位干练精明的警察,利索地打断我不知所云的讲述,直截了当地问我一些细节,同时飞快地在电脑上敲击着。最后她问了我的名字、生日和手机号。我迟疑了一下,问有人死亡还是受伤了?她本是随和亲切的脸顿时严肃起来,摇头说不能透露。我看到她的制服前胸处别着她的名字Mabril,便直呼其名说我有个担心,“有位老人每天早晨在这一带跑步,他是个退伍军人……”我刚开了个头,她就笑着摇头说,“放心吧,不是吉姆!这老人家好着呢,他也来过了,有趣的是,他担心是另一个有早起习惯的邻居,说那人最近显得很郁闷,因为他太太患了重病。”猛然间,我看到距离我们不过十几步的篮球场中央,有一个人形的东西,被苫布罩着。我心一抖,没错,看来真是有人被枪杀了。我知道这位恪守职责的警官不会透露任何信息,便打算闭嘴走开。“Have a good one(祝你有美好的一天)!”女警官轻松愉悦的声音从背后追上我,好像我们不是在死亡现场,而是在谁家的派对上道别。我也回了她同样的祝福,不由得感叹:一个人几小时前死了,他的同类们却若无其事继续期待美好的一天。

我从学校另一侧往家走,经过一排教室,有孩子们稚嫩的读单词的声音传出来。他们每天追逐打闹的操场上,那具尸体似乎也在倾听。

“It is horrible(太可怕了)!拿着枪跑到这儿来杀人!我听说杰伊要出差去意大利,你自己在家可得小心。不行就搬我那儿住一周,我还有间闲着的卧室。”米琪敲门来探听消息,似乎我早晨的举止充分体现了她期待的正义感,她望着我的目光比以往更亲切。她新做了眼皮提拉手术,粉红的上眼窝还没消肿,像刚哭过。

我当初选择这里落脚,就是因为搜索过美国城市的安全指数,这个位于洛杉矶西北的山谷小城排名第十四。我告诉米琪连刚才那女警官都说现在治安大不如前,建议我加强安全装备,比如换上更安全的锁。

“警察都这么说了?你知道,美国警察是没有义务保护老百姓的安全的。咱们自己得学会保命。我告诉你,不能光指望着门锁,任何skeleton key(万能钥匙)都能从外面打开,你都听不到动静人家就进来了。现在有一种安全防盗金属棒,一头支在地上,一头拄在门把手底部,外面越使劲推,它反作用力越大。”看我一脸困惑,米琪从棉马夹口袋里掏出手机让我看照片,她在疫情伊始就买了两根,每晚睡觉前,前后门各支上一根。

我说看起来确实不错,至少听到动静可以有个缓冲打911报警。可是这房屋门这么多,除了前后门,还有两面落地推拉玻璃门,坏人也不是吃素的,很可能走旁门左道,选那最不设防的下手。

“我有对策!找几根棍子,金属的木头的都行,结实就可以,甚至不用的粗扫帚柄都管用——这样,把它横躺着放在推拉门的底槽里。即使有人从外面打开了推拉门的卡子,也不能把门横推开,除非他把玻璃打碎……”说着,米琪抓起一把尺子,她肚子有点大,费力地蹲下去示范,稀疏弯曲的白色卷发耷拉下来,露出粉白的猫肚子一样的头皮。

救命如救火,我谢了她,像个消防队员一样冲向Lowe’s,花五十八美元买到了两根金属棒。回家调好高度和角度,支到门边一试,果然很给力,不由得佩服那个设计者,也感谢米琪老太的热心传授。更重要的是不用征得杰伊同意,因为不需要往墙上门上打洞楔钉。

怀着自力更生的喜悦,我溜进车库转了一圈,在墙旮旯找到几根结实的木条,那是杰伊业余时间做木工的下脚料,他看我书多,曾花了两个周末做了一个放在楼梯下的坡形书架。

“你终于入乡随俗和美国人一样了,知道去买rod防身。”杰伊下班回来看我跟他演示这些金属的木头的棍棒,笑着说。Rod,不仅有棍子的意思,美国人也用来指枪支。他在办公室也看到了新闻,“我早晨六点去跑了一英里,经过那篮球场时,还真看到了有什么东西横在地上,天黑看不清,以为是建筑垃圾。”

他说周末他又要去梅利莎家的牧场打靶,如果我真想保护自己应该去练练射击,他的枪就放在书房抽屉里,一旦他不在家时有人破门而入,知道怎么用枪至少有益无害。

2

杰伊是他的朋友中最后买枪的人,他性格温和,和任何人在一起都没有一点儿攻击性。他的父亲和继母住在枪支自由的德州,两个加起来一百五十岁的老人居然拥有十四把枪,枕头底下、厨房抽屉里、客厅沙发下都藏着枪,他们说“全方位保护,你不知道哪一刻坏人会冲进来”。他在佛州的做房产中介的弟弟也是不折不扣的拥枪派,手枪步枪之外,还新添了AK47,好像威力越大心里越安全。

疫情以来,美国更是枪支大热,所有枪店外都排起了长龙。我看到皮尤调查的数据:五分之二的美国人承认家里有枪,三分之一的美国人表示自己至少有一支枪。六成的人说买枪是为了自卫,四成的人声称是为了打猎和娱乐。虽然有近一半美国人都承认枪支暴力是美国最严重的社会问题,但他们认为最亟待解决的不是枪支而是负担不起的医保。

杰伊也属于疫情期间买枪的人。据我观察,与其说他是为了自我保护,更不如说是出于男人对枪天生的喜欢,打枪,在他看来更像一种特殊的娱乐。在拥有他的第一支枪之前,杰伊就常和好友迈克去郊外专业的打靶场练习射击。迈克曾在海军陆战队服役七年,不说百发百中也是射击高手。他虽早就退役在好莱坞电影公司当了会计,可仍不时周末去打靶过瘾,常顺路接上发小杰伊同去。不幸的是,这位沉默少言的墨西哥裔男子心脏病突发,去年死在了佛罗里达的电影外景地!

杰伊很难过,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去打靶,直到后来几位保龄球友约他同去梅利莎家的牧场。我跟着去过两次。那其实只是一片山洼地,三面环山丘,开阔的那面较平整,坐落着梅利莎家几间简易的平房和马厩,不远处就是双向单车道的乡间公路。

“你要去打靶?用枪保护自己?没必要。只要不做坏事,你就安全。上帝会时刻保佑你。”听到凌晨枪声那天下午,我对面的邻居格兰特夫妇约我去散步。这对亚美尼亚老人每周都去教堂,在家的重要活计也是研读《圣经》。公园一侧有座小山,可顺着坡道蜿蜒而上,我们漫步着,不约而同地扭脸望向那篮球场。五个便衣警探模样的人围立在那儿,那苫布撤开了,躺在水泥地上的是一具穿着深色衣服的尸体,一双黑色的鞋子被整齐地摆在脚下两米远的地方。看不清脸,躺着的姿势却能辨认:一条腿直伸着,另一条弯曲,像睡着了一样。靠近头部的地上,一大片血迹在阳光下非常刺眼。

“你看,这不都是枪惹的祸?美国要禁枪也难,宪法里写着可以拥枪,从根儿上就没办法了。越有钱有势的人越支持拥枪。”格兰特粗眉紧皱,愤愤地说,“普通人就算家里买了枪,防身的哪儿有打劫的手快?还没摸到枪就被打死了。可是更糟糕的是,信上帝的也越来越少。其实心中有上帝,啥事都没有。”

回来经过米琪家,我看到她正往前院的花园里插一个写着ADT的蓝牌子,那是一家专门往室内安装报警装置的公司。有了这种安全感应装置,一旦有人入室没输或输错密码,警报就会响,而且直通警察局,十五分钟内警察就会现身。米琪当时趁促销打折安上了,前院插了这小牌子,意思是警告打坏主意的人绕行,这家可是有报警装置的。可两年后她却撤销了服务,抱怨对方从每月三十美元涨到了五十美元,她认为不值,尤其是小区电线杆上新添了诸如“本校园社区,装有监控摄像头”的字样后。

我有天问她,“我怎么没看到摄像头?在哪儿?真安了还是吓唬人的?”她瞪大眼睛四处望了一圈,也只看到电线杆上的灯泡,她说,“管它呢,反正有那些字就足以起到点震慑作用。”

“挺好,你又续租报警服务了?”我上前道。

“嘘!”她招手叫我走近,虽然身边没人,仍压低声音说,“没有。把这个拿出来摆着,至少吓吓那些坏人。”我笑了,敢情那是个“稻草人”。

周末前一天,杰伊说要去买些子弹,我好奇地跟着去了。

那不过是个不大的户外用品商店,除了渔具、登山装备、室外折叠椅、健身服,就是一面码着上百支步枪的墙,锄头铁锹一样竖着码放着,枪头指向天花板。几个麋鹿和羚羊头从墙里探出来,像古希腊雕像,有着无辜的眼睛和硕大枝形的角。L形的玻璃柜台里则是不同型号的手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玩具模型。子弹像胶卷一样被层层码放在不同颜色的小纸盒里。

店里只有两个柜台员工,一个收银员。仅有的三个顾客都是男人,都在柜台旁低头仔细打量着那些枪,像女人在商场挑选心仪的首饰。

杰伊的枪就是从这里买的,只需要出示驾照就可以不用登记买到他需要的任何武器和弹药。“买枪很容易,年满二十一岁,没有犯罪记录,交二十五美元,通过一个枪支安全考试,that is it(就这样)!”杰伊说这还是在控枪严格的加州,有些州连这都不要,亮一下驾照就行。

只不过一刻钟光景,我们已经回到车上。杰伊随手把那放着五盒二百五十发子弹的塑料袋扔到后座上,似乎里面只是一包花生米。

路上经过小学校,我说想趁天还亮去看看那篮球场。“你惦记着那尸体?肯定早被运走了。”杰伊虽这么说,仍好脾气地愿意陪我去。草坪上有二十几个小学生在训练美式足球,穿着统一的黑白运动服,戴着银色头盔,列队工整,在教练指挥下时进时退,像一群守规矩的工蚁,也像一群外星人。

离他们不远处就是那篮球场,尸体当然不在了,就连那摊很大的血迹也被冲刷得像根本没存在过。我仔细看,才辨认出水泥地上一片淡而模糊的褐色洇渍。

“看哪,十字架!”杰伊叫道。果然,在球场外沿落满了厚厚松针的泥地里,低低地插着一个原木色十字架,竖着的那块木板不过一只手臂长短,顶端用黑笔写着:RIP(rest in peace,安息)。横着的那块板子短得刚好够写一个姓名:WESLEY DETTRA

我心一紧,立在初冬的傍晚,悲哀骤起,即使根本不知为谁。只知道那个可怜的人,从今只剩这个名字的空壳。

十字架下有个黑色塑料长盒,并排摆着三小盆花,中间一束紫色薰衣草,两边的是一白一黄的雏菊。这哪儿是花,分明是那家人碎掉的心!

“二十一岁,WESLEY DETTRA,自杀……就住在这附近。”杰伊在手机上查到了新闻。

那么好的年华,才刚上路,他就放弃了!而且,是下了必死的决心,第一枪没打中,他又开了第二枪!

陷入黑洞,把冷起心肠杀死自己当成唯一出路,那一刻,哪怕一个陌生人的几句劝慰,也许都足以把他从梦魇中唤醒。我听到了第一枪,却躺在床上,什么也没做,接着就听到了第二声。

听到我的自责,杰伊说千万别这么想,如果是他正好经过,他也会毫不犹豫跑上去的,可是,上帝没给我们这样的机会啊。

一进家,我取出花瓶里那束开得正好的暗粉芍药,扎好装进纸袋,走回去,将它们放在十字架下。不管他泉下有知否,我愿以此当作给他父母的一个拥抱。

3

打靶约定的时间是中午一点。车刚开上牧场的土路,我就望见着橘红色鲜艳T恤的布鲁斯,他正坐在凉篷下的长椅上往弹夹里装子弹,腿边靠着根银色的拐杖。比他年轻十五岁的太太、瘦小的玛丽安正蹲着支烤架。像平时一样,张罗打枪的是布鲁斯两口子。他们总是比主人先到,负责在自带的炭烤架上烹饪三明治和热狗。杰伊也带了他最拿手的土豆沙拉,他从我手里接过来,放进玛丽安的小冷藏箱,一边跟布鲁斯打趣,“这次看来遇到了个好医生。我们的geezer看起来状态不错呀!”布鲁斯刚做了右侧换髋骨手术,要不是枪瘾大,不会拄着拐跑来打枪。在一群朋友中,七十岁的他年龄最大,爱逗爱笑,不时倚老卖老,每次听到杰伊叫他geezer(怪老头儿),他都白胡茬闪亮,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牙笑得开心。

我看到过布鲁斯家的那个专门存放枪支的保险柜,长短枪支共有十五把。“那都是我的宝贝,跟它们比,玛丽安可得往后排。”一年前,他二十岁的儿子威廉差点儿被他的宝贝夺了命——威廉失业在家,鼓捣他爹的枪玩儿,一不留神扣了扳机,枪口正冲着自己的脑袋,那子弹从下巴穿到了颧骨,离眼睛只差不到半公分!我也跟着杰伊去医院看了威廉。瘦小苍白的年轻人,没事人儿一般,坐在病床上玩儿手机。那子弹至今还卡在颧骨处,跟着他去了威斯康辛州,他不仅在那儿找到了份推销保险的差事,还把曾做过中学同学的女上司泡成了未婚妻,订婚戒指的大头也是玛丽安这后妈赞助的。“九千美金,真把我的口袋挖了个大洞呢。他女友坚持,买订婚戒指的钱得是他月薪的三倍。不怪她,确实有这一说。威廉等不及了,跟我们哭穷……”玛丽安和布鲁斯都是带娃三婚,没有共同的孩子。

不远处的土丘下和坡地上已经摆好了靶子,涂成明黄色、辐条般延伸着小圆靶的铁皮,还有被射得千疮百孔露出海绵的旧沙发,远近错落着静候子弹。

旧木拼成的结实长条桌上摆着几把枪,桌下的纸箱里已经有半箱子弹壳,可见这里是打靶人常光顾的地方。这靶场与梅利莎家的平房之间有块空地,停了五六辆RV(Recreational Vehicle,房车)。“这也是梅利莎两口子的一点收入,车主每个月付一百美元,比停在专门的房车停车场要便宜一半。”玛丽安正说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走近前来。我认出那长高了一头的小男孩是亨特,梅利莎十二岁的儿子。我喜欢这脸上总带着害羞微笑的小家伙,上前拥抱他,顺便捏捏他那厚厚的耳垂。戴着蓝绿色闪光太阳镜的瘦高女孩是亨特的姐姐丝凯乐,自小练习骑术,如今又在打冰球的高中生。

一辆福特皮卡卷着尘土开上坡来。车上下来两个长得像双胞胎的中年女子,都体态丰满结实,着露腰紧身无袖白背心,黑色七分裤,棕色长发盘在脑后。跟在身后的是两个孩子,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都安静细瘦得像麻秆儿。

虽然我和玛丽安都不认识这几位,可都见怪不怪,每次约打靶,都有些梅利莎的邻居和旧友来过枪瘾,每次都有十几岁的孩子。

“我们刚把马圈起来。”中年女子中的一位冲我们笑笑说。我立即明白这家也和梅利莎家一样是住在附近的ranch owner(牧场主)。

另一辆脏旧得看不出颜色来的二手道奇极快地驶过来,窗口那金色的短发一闪,我认出那是梅利莎。

“布鲁斯你就不能麻利点儿?热狗还没搞热?”身材圆胖的梅利莎像只小皮球,从车里滚出来。她只有三十多岁,一向大大咧咧跟谁都没大没小,尤其爱跟布鲁斯这老头逗趣。“梅利莎是我第二个太太,我的bowling wife(保龄球太太)。”布鲁斯和梅利莎在一个球队打球至少有十年了,真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好友。

大家嘻嘻哈哈说笑着,把枪、子弹和各种吃食从车里搬出来。山坡洼地里,那些早就被烈日炙烤过一夏的野草枯朽黯淡,似乎是洛杉矶最像冬天的景致。加州阳光一如既往地尽责慷慨,先是烘暖继而烤热了人们的脸和脖颈。

杰伊开始教我往弹夹里装子弹。“我家旁边有个店,对熟客价格优惠。我几天前让布鲁斯替我去买了五百发子弹,他昨天还催我写支票给他,二百五十美元。”玛丽安说,她也从枪盒里掏出一把黑色的9M手枪。三年前她只花了六百美元,杰伊那把同一个型号,却多花了三百块。物价飞涨,这可能是疫情以来美国老百姓最大的共识。

“你为什么不让艾米丽上手试试?”一个低沉却悦耳的声音响起,是查理,梅利莎的丈夫。他不声不响地来了,着洗得褪色的蓝色布衫,袖子挽到肘部。发白的牛仔裤下是一双棕色牛皮短靴,后跟有着金色的带花纹的马刺。不同于丰满的梅利莎,查理身形结实,有一头浓密的黑发,那张瘦脸也很帅气。我喜欢这个现代牛仔,他安静,从不说废话,是个极细心和耐心的主人,每次有新手来打枪,他都手把手地教,“站立时不要后倾,腰挺直,上身要稍微向前一点,因为射击时枪的反作用力会让人体向后倾。左手拇指不要超过右手,否则会被挫伤。”不像许多美国男人喜欢粗着喉咙大嚷大叫,查理总是低声轻语,眼神干净专注,像他家马厩里的那匹黑马。

“我从没摸过枪呢,查理,新手该知道的最起码的规矩是什么?”我不放心地问。

“第一,除非作好了射击准备,永远不要把食指放在扣动扳机的位置上。第二,不要把枪口对着人,无论里面有没有子弹。”查理说罢,从桌上抓起一对耳塞递给我,说那是专业射击练习耳塞,“你能正常听到别人说话,可一旦有枪声,立即能够自动降噪保护你的耳膜。”

杰伊把弹夹推进枪膛,试着射了几发,便把枪递给我。

“你可以把那沙发当目标。”查理提醒我。

我有些紧张,直立着身子,像别人一样双臂伸直,托稳手枪,眯着眼尽量把三颗准星对齐,冲着那胖胖的单人沙发,扣动扳机,“呯”!那手枪枪口幅度很大地上扬着抖了一下。“天哪,我打哪儿去了?没伤到人吧?”我急忙问,完全不知道那有生以来第一发子弹射到了哪儿。那弹壳我倒是清楚地看见了,从右手一侧崩落到地上。

“你别管,继续打就是。”查理微笑道。

我接连打了三发子弹,感觉完全是向空中乱放枪,每次都怀疑在枪口上扬那一瞬是否把子弹射到了不该射的地方。

“我怎么看不到子弹去哪儿了?”我不安地问。

“你是看不到子弹的,每秒钟一千五百英尺(457米)的速度,肉眼怎么能看到呢?”查理仍是声音低沉地说。

我把枪放在桌上,搓搓已经微微汗湿的手,让杰伊继续。我承认自己真没打枪的天分,不想再浪费子弹,但又自我安慰地想:至少面对歹徒,我知道了怎么把子弹入膛,怎么扣扳机。

我坐回到长条凳上,打开谁家的冷藏箱,在冰块下翻到一罐可乐喝着。

“你还得等几年才能学打枪吧?”我问安静地看别人打枪的亨特,他的小脸已经被晒红了,脸上的细小的汗毛闪着金色的光。

“我并不特别喜欢。我和姐姐早就会打枪了。五六岁起,我爹地就教我打枪。”亨特腼腆地说,把捂着耳朵的手拿开。五六岁!我想起新闻刚报道的那起枪杀案:发生口角,弗吉妮亚州六岁男童开枪把老师打成重伤。

我看到同那中年女子一起来的俩少年,此时他们都戴上耳塞,一人端着一把霰弹枪,腰背挺直坐在塑料圆凳上,自如地冲着远处的靶子瞄准、射击,好像他们端着的不是杀伤力极大的武器,而是幼儿园里的塑料玩具。我忽然想到二十一岁的Wesley和插在地里的十字架,他,当年是否也这样被父母带着去打枪?

我甩甩头,去跟旁边那位中年妇女搭话,“你射击有些年头了?”

“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开始了。我命中率并不高,尤其是手枪,比较难。我平时爱用霰弹枪,毕竟射击范围大。其实练射击主要是为了自卫,你知道我们住在郊区,荒野里没杆枪是不行的。”那女子很友善坦率,说她爹早年参加过越战,对枪像爱宠物一样有感情,“你知道美国军人对武器爱用昵称,我记得小时候爹总津津乐道,世界上第一挺机枪Maxim MG08,被他们叫作devil’s paintbrush,魔鬼的画笔,M1895柯尔特-勃朗宁是土豆挖掘机,勃朗宁M2是枪之母(Ma Deuce)……”

枪对于美国人来说,是多么没法用语言描述的冤家。他们可以亲密如爱人,也可以邪恶如撒旦。

4

梅利莎和查理不愧是地主,枪法都很了得,尤其是查理,无论哪种枪,拿起来就射,命中率极高。

“他当然厉害啊,要不怎么得到了CCW证呢。”玛丽安过来说, “CCW是concealed carry weapon(隐蔽携带枪支)的缩写。他可以腰里别着枪进超市。你知道,加州被认为是美国枪支管理最严格的州之一,有四百二十万人拥有枪,枪支总数约为二千万,只有二十万人得到了CCW的许可证。”

我喜欢甚至有点羡慕这一家四口。不用朝九晚五,守着个像动物园的小牧场,有羊、鸡、马、兔、牛、孔雀相伴,有儿有女,日子不富裕,却活得有声有色。在天地间自由自在,从牧场到城里不过十分钟车程。

玛丽安撕开一小袋素热狗,在烤架上热得皮上起了黑色泡泡,便拣到一个纸餐盘里,也不管那些食肉者,兀自从那一袋面包里取了一个,把一根素肠夹进去,吃了起来。我从没吃过素香肠,没夹面包,直接吃了一根,像在吃加了调料的面粉。

“自杀!你听说了吧?你们附近小学校操场的那具尸体,警察公布了死因,是自杀。”玛丽安喝了口水说。她显然也不享受那素热狗,却不在乎地吞下去了。

“我认为那是结束生命最酷的方式,服毒、卧轨、上吊……你想去吧,没有哪种比用子弹画上句号更有尊严。”查理弯腰捡着地上的弹壳。我留意到他说这话时眼睛里仍有笑意,却带着一丝凛冽。

“可是枪支应该是用来保护而不是毁掉生命的啊。”我不敢苟同地说。

“It is up to you(全在你啊),枪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人类发明的工具,可以用来打死别人、杀死动物,为什么不能干掉自己?你知道美国去年(2021年)有多少人死在别人的枪口下吗?二万一千人。那你知道有多少人死在自己的枪口下?二万六千人。为了活下去拿枪保护自己,当然没错。可如果有人不想再活下去,选择毁掉自己,他也可以用枪不是?”查理很平静,像只是在就天气发表意见。

我面前又浮现出篮球场上那个一腿伸直一腿弯曲的陌生死者。

“被别人用枪打死,跟自己开枪结束生命比,也许还算幸运。至少没有那么多痛苦的心理挣扎。”布鲁斯打累了,拄着拐也走过来。

“咱们走吧,四点半必须得出发。”玛丽安好像厌倦了这个话题,她招呼杰伊道。他俩都是道奇棒球队的球迷,和另几个朋友约好同去看球赛。

于是我们仨与众人道别离开。

“查理真是个不错的人。”到家后我沏了杯茉莉花茶给玛丽安这半个中国人喝。

“我告诉过你吗,他们两口子这两年有些不睦——查理外面有女人,听说是主动找上门来的。梅利莎常跟布鲁斯抱怨,可她离不起婚。一离婚这牧场就没法经营了,尤其是两个孩子都小。她闹过,没用。现在只能忍,忍到孩子独立了再说。”玛丽安显然同情“弱者”,说若换成她,只要先生有一次不忠,她是绝不原谅。

“为什么不让布鲁斯和查理谈谈?也许有好的解决方法。”我说。

“不可能。可以想象,布鲁斯一张嘴,查理就有话在等着了:mind your business(别管闲事)!再逼急了,查理也许真会选择自杀,你没听刚才他说的话?梅利莎就怕这个……”玛丽安五十五岁,一向因为娇小又有亚裔基因显得比同龄人年轻,可这两年疫情之下活得不易,像加速下滑的石块,脸上身上都显出了老态疲态。

我又想起去年圣诞前开枪自杀的邻居艾伦。一个专挑中午时分在烈日下跑步的NASA电脑工程师,一个boy scout(童子军)的男孩们崇敬的教练,因工作与上司发生矛盾,陷入了抑郁。正逢洛杉矶阴雨连绵,那个人人躲在屋里的夜晚,他在自家阁楼上用手枪打爆了脑袋,脑浆和鲜血染红了一面墙,警察雇人花了半天才把那墙皮铲掉。四十岁的他从此在照片上冲妻儿微笑。后来邻居们在街角给他搞了一个追思会,我也买了一束鲜花供在那张摆满了蜡烛的长桌上。烛光与鲜花映照着这位与我只有点头之交的邻居。我献上的也是一束芍药。

杰伊去了欧洲出差。临走,他引我到书房,拉开一个抽屉给我看支银灰色手枪的所在。“真有坏人来,你那些木头的金属的棍棒还真不如这个。”他笑道,当着我的面把子弹装入弹夹。

我希望自己永远没有机会见证它们的用途,也希望再也没有机会给陌生的男子献上一束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