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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4年第7期|蒋在:11号病房(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文学港》2024年第7期 | 蒋 在  2024年08月05日08:12

1

心内科护士站在楼道中央,何瑾秋拿着住院单立在环形台的外面,对着在电脑上记录着什么的护士轻轻说了一声你好,向护士递去单子。那个护士看了她一眼,从胸前的口袋里取下一支笔,打了一个勾。

护士用手示意何瑾秋,把她领到环形台的另一边,那儿有张椅子。何瑾秋走到椅子跟前,护士抬起她的手准备做血糖检测。

“我才吃过饭,测什么血糖?”何瑾秋对医生说的住院进一步检查非常抵触。

何瑾秋她妈妈的“疑病症”“恐病症”以及“被害妄想症”在日复一日的时间里,给她来了个潜移默化。她一方面不相信自己的状况严重到需要住院检查,另一方面又对疾病惧如惊鸟。万一有病呢?岂不是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何况心脑血管类疾病就像无法定时的炸弹,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爆炸,到时候连活的机会都没有了。

“9.8。”护士果断地扎了何瑾秋的无名指,看着血糖检测仪面无表情地说。

何瑾秋问护士:“高不?”

护士说:“你不是才吃过饭吗?”

随即护士又转过身,从桌上拿来血压计往何瑾秋手臂上套。何瑾秋抬了抬手,朝后退了一下,让护士看到自己是站着的,从没看见过站着量血压的。

何瑾秋给她妈量血压时,她妈总是提醒她血压计要跟心脏平行。护士示意何瑾秋坐在凳子上。何瑾秋说:“不用量,我这个年龄血压就不可能高。”

何瑾秋将对门诊医生说的话又重新说了一次,说完她的脸就发烫。护士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手,套上电子血压计,她朝血压显示屏上看了一眼。按理说,护士还会量第二遍,何瑾秋在家都要给她妈量两遍,何况现在是在医院,但护士只量了一遍,就知道何瑾秋的血压如她说的那样并不算高。

不过,那天在门诊时,何瑾秋的血压的确很高,尽管她极力告诉医生自己没有高血压,只是早上来医院一路奔跑,可能心跳加速,造成了这种误差。

医生还是冷冷地对坐在他边上的实习医生说:“开住院单,落实完病房,通知她。”

医生让何瑾秋重新报了一次电话后,把刚写过的第一页诊断单撕下来递给她,用笔尖指了一下,叫助手按电子传号器,门外响起了让下一个号就诊的声音。

何瑾秋想,也许是门诊血压计的问题,每天无以计数的人用它量血压,所以她对它的准确性是相当怀疑的。

何瑾秋在离开前又一次说:“医生,我不可能有高血压,今天……”何瑾秋还没说完,另外一个看病的人就进来了,他往何瑾秋刚才量血压的凳子上一坐,咳了两声,用一半的身子挡在何瑾秋面前。医生用叫何瑾秋时一样的声音高声喊着:“自己先量血压。”

何瑾秋站在那里抱着自己的诊断单和包,里面塞的东西都从包的边沿冒了出来,她又叫了一声:“医生。”

医生在新的诊断单上写上新进来患者的名字、年龄,他头也没抬地对何瑾秋说:“现在二三十岁患高血压的人多了去了,年龄已经不能说明什么了。”

2

护士收起血压计,何瑾秋朝她走过来,护士还没有何瑾秋高,作为南方人,这在北方并不多见,何瑾秋略微蹲了一下:“请问一下,11号病房在哪里?”

护士把胸前的听诊器摆正,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绕过环形台用手指了指,表示从这边拐过去就是。何瑾秋朝她指着的拐弯处看了一眼,提着帆布包从护士站绕了个弯,仔细数对墙上的红色编码。

11号病房的门半开着,何瑾秋站在门口看见13号病床上的老妇人,她看上去七十多岁了,面色乌黑,眼神散淡,两个鼻孔上还插着氧气管,穿着一身像洗碗布一样已被洗衣机搅得混色的睡衣。她的家人正在给老妇人翻身,将她的一条腿搭在床的栏杆上。

恐惧和对生命垂危时样子的厌倦,以及疾病让人失去尊严的一幕幕向何瑾秋袭来,她想象着自己也会在将来某一天这样躺着,浑身插满了管子,瞬间感觉到从胃部反流出一股酸水在嗓子里搅动,让她迟疑不决地站在那儿,无法向前迈出一步。

站在老妇人床前的男人看了看何瑾秋,很快他又把注意力收回到手里拿的那个红色塑料盆上,从里面的塑料袋里窸窸窣窣地拨出两个苹果。也许是被太阳过度暴晒的原因,他看上去一片漆黑,看不出究竟是五十岁还是六十岁,但从他站着的身形挺拔程度上来看,他大概不到六十岁。

床旁边过道上放了两张简易折叠床,上面坐着一男一女,正在吃东西,男的背对着何瑾秋,女的二十岁模样,小眼睛几乎看不到黑眼珠子,全是眼白,给人的感觉很胖,并且胖得有些苍白乏味。何瑾秋心里有些不悦,这祖孙三代把病房当成家一样安然自在,目中无人。

何瑾秋朝后退了两步,重新确认没有走错病房,她希望这不是自己住的病房。11—14,没有错。她又强迫自己走进去。11床就在门边,病房里有股难闻的酸臭味,一开始何瑾秋以为是哪一床的食物或者水果坏了。直到看见那个黑黝黝的男人,隔着绿袜子给老妇人揉脚,老妇人的袜子底端的前脚掌和脚后跟有明显被汗渍浸深的颜色。这太让人难以忍受了。何瑾秋屏住呼吸,掏出消毒纸巾反复擦床头的柜子,拉开抽屉,扔掉里面的东西,又走到门口去挤压挂在墙台上的免洗酒精。何瑾秋因为实在没办法呼吸,呛得咳嗽了几声。

那个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何瑾秋,他摸不清何瑾秋是病人还是家属,除了一个包什么也没带就进来住院。何瑾秋掀开被子,仔细察看床罩是否换过,上面是否还留有头发和皮屑。他把老妇人的腿搭回栏杆上,漫不经心地说:“被子前面的人出院时,就来换过了。”

何瑾秋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没搭话,还是不太信任地翻看枕头,看看上面有没有头发。

他又问何瑾秋:“你是病人还是家属?”

何瑾秋直起身朝他那边看过去,老妇人也斜着眼透过床沿的护栏看着她。老妇人的眼睛浑浊地凹陷下去,像是体内有一个火球灼烧着她,把她躯体烧干了。何瑾秋赶紧避开老妇人的眼神,免得自己也被吸进去。

3

何瑾秋没有回他的话。她知道自己没病,只是体检时心电图结果显示:T波改变,倒置。医生说是心肌缺血,叫她住院进一步检查。

她不以为然,过了几天,负责联系住院的医生就打电话说,床位空出来了,赶紧来住院。何瑾秋问能不能推迟几天。

何瑾秋手里还有很多工作没做完,公司正在裁员,她不想成为洪流中被冲走的一员。她还记得同事小苒,和她一同进的公司,上个月小苒在公司才过完三十岁生日。那天上班,小苒扎了一个红色的蝴蝶结在头发上,她把自己绑得像个包装精致的礼物。生日第二天,HR通知约谈,接着小苒就被裁了。补偿方式是N+1,拿到了八万块补偿的小苒抱着早已没有红丝带绑着的纸箱,把自己桌上的书、摆件,还有她自购的一副茶轴机械键盘通通塞了进去。

小苒家是北京的,她不用怕,可以横竖躺在父母家,但何瑾秋不同,她比谁都需要这份工作,她家里还有个偏瘫的妈妈,如果来住院,她还得赶紧找人来照料,现在寻找人手帮忙也得至少腾出一个星期,不能说你今天找,明天就让人到岗。

“你不要命了,你的情况出现猝死的可能性相当大。”说这话时,她听到医生用笔尖敲了敲桌子。

猝死?这些年,三十多岁的人因劳累而猝死的视频经常出现,无论真假还是给人有点警醒的作用,死亡无处不在。前不久何瑾秋中学的一个男同学,因为长年熬夜打游戏就猝死了。法医到的时候,他全身都出现尸斑了。讽刺的是,据说他桌上长年放着速效救心丸,但因为从没检查,瓶里早就没药了。

何瑾秋上网查了一下心电图的结果,视频号里五花八门的医生都说了差不多的话——猝死。只有一个武汉的心内科医生在视频里提到,太劳累也会出现T波改变,倒置。何瑾秋不敢信其无,只能信其有。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她的家庭状况还不允许她死,甚至连病的资格都没有。

一年前何瑾秋的妈妈摔了一跤,都说老人最怕摔跤,之后便半身不遂地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得要人照看,偶尔可以扶她起来,坐在轮椅上推她出去散步。家里请不起保姆,每当何瑾秋不能照顾她时,只能请小时工阿姨上门服务。

母亲每天要吃很多药,她怕药吃混了,相互抵消,严格按照时间服过其一之后,隔半小时才服其二,然后其三、其四,以此类推。结果就是她醒着的时候,一整天都在吃药,就跟吃饭似的。

小时工阿姨为了省事,总是一次性让她服下全部的药,母亲就把药藏起来,每次在杯子里留点水握在手上。之后,阿姨又嫌弃她尿多,难伺候,就给母亲控制水量。

小时候何瑾秋的心脏就不太好,经常发慌发痛,所以小学本来有机会进省体操队进行培养的,就因为这毛病,希望也早早地破灭了,不然说不定2008年奥运会还可能有她的身影。她的基因天生决定了她吃不了运动员这碗饭。后来教练也没坚持,最后体操练不成了,但还是心脏疼,需要妈妈抱一下才能好,母亲以为是她娇气,后来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心肌缺血。

对何瑾秋来说心肌缺血根本就不是病,她甚至一直拒绝心电图这个走马观花似的检查仪器。何瑾秋的母亲每次住院都要做心电图,任何人的任何一次体检或者住院,心电图都是必须的。何瑾秋对这个医学仪器的功能表示怀疑,感觉它只是个某种医学行为的摆设而已。她早就听说过这些仪器根本查不出个一二三来,好多检验单上写着无异样,最后发现都癌症晚期了,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4

病房的门只要关着,空气就流通不畅,再加上老妇人的床边正好还有一个暖气片,她把她的洗脸巾、擦脚巾、袜子通通搭在上面烘烤,屋内的这股气味让何瑾秋感觉难以呼吸,她走过去拉开门,刚回到床边,门又合拢成之前的样子。

她又屏住呼吸走过去,这一次她发现门后面的储存柜上有一根布条,上面的结正好可以拴在把手上,把门固定住。把门敞开一点后,气味渐渐散去一些,何瑾秋回到床上把被子盖到腿的位置,准备看会儿手机。

她想到前段时间在微信上看到人类的孤独分十个层级,自己住院手术就是最后一个层级,但是她暂时还没有做手术,所以现在她最多只算9.5级。可是这又算什么呢?孤独或者不孤独,都改变不了她家现在的境况。

手机在包里震动个不停,她急忙掏出手机,才发现不是电话,而是日历里的消息推送,还有几天公司结项的时间就快到了。那一点点倒数的时间,她才完成了项目报告的百分之三十。记得小时候妈妈为了教育她上学不要迟到,用西点军校的一句名言告诉她:没有理由!没有理由,这也太夸张了,上完大学后她渐渐明白,这句名言是给那种非比寻常的人物制定的,但工作后她又发现,这句话适用于所有人和事。

何瑾秋铺好枕巾正准备躺下时,听到小伙子低声细语地说着什么,然后坐他旁边的女孩笑着回应了他两句,接着小伙子出去了,她始终没有看到他的脸,他也一直背对着她坐在那儿。小伙子穿了件咖啡色的棉外套,身材匀称个子不高,说话时声音沙哑,也像个女的,他跟那个女孩说话时,让何瑾秋感觉到是两个女人在说话。

13号床的男人站在床边,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老妇人按摩,何瑾秋不用看也能感受得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睛里。这个奇特的一家子,他们大声地说话,大声地吃东西,当着何瑾秋的面毫无顾忌地掀开老妇人的被子检查,灰尘和毛絮在光影中飞舞,还夹杂着一股尿臭味,是那种吃了很多的药和输了很多的液,才排出的那种带着病的尿味。

实际上老妇人并没有撒尿,她的身体侧面插着引尿管。他将老妇人翻过身,侧着身对着何瑾秋,老妇人伸出干枯的手抓住床头的铁栏杆“哎哟哎哟”地哼,男人拿着红色的盆在给老妇人擦背,又转过头告诉女孩:“没有排尿。”

女孩停下吃烤串,将竹签子放回袋里,嘴角还沾着辣椒面,她走到床边弯下身歪着头,看床边挂着的那个引流的尿袋。

何瑾秋实在忍受不了了,想下床去一下洗手间换换空气,洗手间的门总是关着,她以为里面有人,就在过道上溜达等着里面的人出来。何瑾秋出去又进来,来来回回好几次,洗手间的门还关着,她问一个自己拿着输液瓶出来走动的病人,过道上的洗手间坏了吗?他腾出一只手指指门边说,洗手间都在病房里。

何瑾秋又回到他们的病房里,推开洗手间的门,一股刚刚洗过热水澡还夹着香皂的热气扑面而来,混杂着那股充满着疾病的尿味,她朝后退了几步,真是受不了那种味道。他们一家人在这儿住久了,在洗手间洗澡也是正常的。她这样想着,回到床上,何瑾秋闭上眼睛,想着怎样度过这难熬的两天,一个护士提着白色的医用木提篮走进来,她将几样东西放在床头柜上,二话没说就走了。

何瑾秋没住过院,妈妈住院也是一年前的事情,并且基本在重症监护室。何瑾秋将妈妈在病房里的事全忘了,她有一个特异功能,可以很快清空没有用的记忆。生活艰难工作忙碌,要记住的事太多,公司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每天加班到凌晨的日子让她精疲力尽,能在医院待上两天对她来说已是奢侈,手里的工作是一分钟也不能落下,不然经理就能立刻找到人替换她。

还记得刚入职的时候,面试官问她有没有成家,有没有生育的打算。后来她才明白公司要的不过是一个不会被家庭责任转移注意力,不休产假、育儿假、探亲假,为公司二十四小时尽职尽责的机器人。在这个涡轮似的社会里,她几乎做到了。

何瑾秋侧身拿起护士放在桌上的东西,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那个男人似乎看出何瑾秋不懂护士的意思,说:“护士让你明天一早,用它们查大小便。”

何瑾秋“嗯”了一声,又举起那个小塑料勺子:“这个呢?”

“这个勺可以控制大便的量,那个小吸管是用来吸小便的,然后将它们放到过道那个洗手间门口的桌子上,注意看分类箱,不要放错了。”

何瑾秋点了点头,又拿起这些东西认真看了看上面的刻度,她对他们的排斥大大减小了。

“你得了什么病?”他从暖气片上拿起毛巾,把它们一条条地对折,放好。

何瑾秋说:“我没病,只是来这儿住院检查。”

“14床也跟你一样是来检查的,14床明天做那个心脏造影手术,今天回家去了。”他又继续把红色盆里的几条湿毛巾拿出来,扭干,搭在暖气片上。

何瑾秋看了一眼12床。

他说:“12床大概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何瑾秋完全放松下来,看他在那收拾,她也从包里拿出一双她刚在楼下买的拖鞋摆在床边。何瑾秋问:“你贵姓?”

他直起身笑着说:“我姓杨,床上的是我爱人。”话说完,老妇人也有气无力地歪了歪头,朝她看了过来。

何瑾秋懵了,怎么可能?但何瑾秋没敢表露出她的惊讶,故作镇定地问道:“她得了什么病啊?”

“糖尿病,又得了尿毒症。”

“糖尿病怎么会住在这里?”何瑾秋意识到他也许早给她解释过了,但是自己一直心不在焉,没听清楚。

“她在这儿每天都要去做肾脏透析,肾透析在另外一个病区。”他搭完毛巾,把红盆推进床底,重新站回床边,又拿起了老妇人的脚准备揉。

何瑾秋想问他们怎么不住在那边,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你们一直住在这里吗?”

他一边脱下老妇人的袜子,一边回答道:“是呀,在这儿住了段时间了,她是因为急救才住进来的,不过,过几天就要出院了。”

“做透析要花多少钱?”

他看了看何瑾秋,但眼神里没有恶意,他似乎很乐意回答她的所有问题。

“透析不要钱,都是国家补贴,现在县里面也可以做了。透析就是延长她的生命,她糖尿病已经并发症了,非常严重。”

“阿姨多大年纪了?”老妇人看了男人一眼,也等待着男人回答眼前这个女人的问题。

“四十七岁,二十多岁就患上糖尿病了,现在她也知道是在拖天数,造孽啊。”说完他没有看老妇人,依然一刻不停地给她揉着,一会又换了一只脚揉,她依然平静地“哼哼”两声,缓缓闭上眼睛,在下一次发出声音时,她的眼睛就睁开来,散淡地落在某个地方,像是那个地方才是她要搜寻的节点,然后又再次深深地闭上眼睛。她的等待跟时间像是并行一般,不声不响地朝着某个既定的方向滑行,波澜不惊,像是赴约一般不疾不速,而她的家人也正在用相反的方式,等着她滑向那个既定的终点。

5

窗外开始下雨了。她很少从雨声中醒来。在北京,几乎很少落雨。最初,雨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是装在玻璃容器里,声音嗡嗡地闷在某个地方。她坐了起来,发现大家都起来了,屋里没有开灯,自然光线变得越来越亮,病房里一反往日,大家都像被雨浇透了,默不作声,做着自己手里的事。

隔壁床的老杨穿着一件灰色的毛衣站在窗户边上看雨,见大家都醒了,他把窗户打开透气,雨声开始变得更近了,更敞亮了。

看见何瑾秋洗漱后也向开着的窗看去,老杨便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自己很喜欢雨,我们这样的人就是喜欢雨。

他告诉何瑾秋,他们是果农,住在河北涞水县,女儿女婿在北京打工,他们就来北京治病了。女儿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女婿当完兵转业,现在在一家快递公司送快递。何瑾秋惊讶地问:“他们那么小就结婚了?”

“农村人出来早没上多少学,现在两个人还没办婚事呢。”他笑了起来,快速地搓了搓手,把手捂到老妇人的脚上,不好意思地说:“他们上中学就好上了,我们也把他当女婿。不过他们很快要办婚事了,虽说今年是寡年不宜办婚事,但她妈妈说不准哪天就没了,这种事不好讲的。”

“你们家一直都种苹果吗?河北不种水稻?”

“之前耕地种田赚不到钱,一年苦到头只够吃饭。这十多年来种苹果,一年有十多万的收入,比种水稻强多了。”他将老妇人的袜子穿上,从床底下摸出一个苹果和一把水果刀,低头开始削起来。

何瑾秋脱掉拖鞋,回到床上,将身体靠在枕头上,心里想着这会儿妈妈是不是分时间吃药的,她有没有把中午那口饭吃完?小时工阿姨这会儿走了没有?她总是装作听不见电话,或者将手机调成静音。

何瑾秋没有告诉阿姨自己要住院检查,不能让她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丝毫的怀疑,从而在家里制造出不必要的紧张气氛,给妈妈增加压力。妈妈虽然不能说话,但是她听得见,问她话她能点头表示明白,她还有一只手可以动,现在她可以滑动轮椅去饮水机那儿接水。

自从何瑾秋的父亲离开她之后,妈妈对何瑾秋的依赖就像个小孩子那样,常常用惊恐试探的眼神看她,明知道她要去上班,却还要用眼神追问她去哪里。妈妈担心何瑾秋将她一个人丢下不管,就像小时候,她将何瑾秋放在姥姥家一连几天不见,给何瑾秋带来的不安和焦虑一样。

长大后,何瑾秋曾为她在自己心里留下的恐惧而怨恨过她,而她给何瑾秋说小孩子都要这样长大的,大人要忙工作挣钱。如果何瑾秋表达出对她的关心,或者控制不住地凶上几句,妈妈就会哭丧着脸说:“我也是妈妈的女儿啊,我过世的妈妈知道你这样对待我,会很伤心的。”

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这样说,为什么要说这些扎进心里,可能让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话。她妈妈有没有想过她将来会在无数个夜晚,因为这几句话而愧疚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细细想来,何瑾秋也没做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她不过是顶了几句嘴而已,至于妈妈如此责备吗?

小时候,何瑾秋可以去幼儿园,但遇上学校放假了,妈妈不可能带着何瑾秋去乡镇上班。上班的地方很远,是她们城市的边界,她坐公交车要从北面坐到南面,每天来回就得两个多小时。

那时何瑾秋还小,当然不会懂得妈妈的辛苦,不知道妈妈经常还得下到村子里去工作。妈妈经常把何瑾秋放在姥姥家。姥姥家有一部黑色的电话机,它的正上方墙上挂着一个猫头鹰的时钟,何瑾秋坐在沙发上看着钟摆摇来晃去,想给妈妈打一个电话,但也因姥姥说不要打扰妈妈的工作而打消了念头。有时候,妈妈会在午饭前打来,有时候妈妈可能忘了。她不知道妈妈是不是像自己这样时时刻刻想着她,有可能是不是也把她忘了?

何瑾秋站在姥姥家阳台的凳子上,她每天都那样站着等,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会从那个斜坡上走下来,风吹乱她的长发,妈妈面色愁苦地朝着她走来,那是何瑾秋最高兴的时刻。

是那个时候开始的吧?“共生”这个词来到了她们中间。正是因为母亲的缺席,让她有了严重的分离焦虑症,后来她上了几节心理课,才知道面对的这些都是童年的课题。以前,她知道每天要和母亲通十几个电话不正常,但是她摆脱不了和母亲这种共生的羁绊,她们只有彼此。

有时候她也会故意切断和母亲的联系,告诉她,她们这样的关系在心理学上叫做“共生关系”,是极其不健康的。每次聊到这儿,她们总会不欢而散,妈妈问谁家关系不是这样的?不然怎么称为母女呢?

是啊,妈妈老了,何瑾秋也告诉自己,你不能要求她改变,再说,她的出发点从来不是为了伤害你,或是让你刻意长成一个不健全的人,她的出发点是出于爱你。

何瑾秋还是忍不住拨打了小时工阿姨的电话。如她想的那样,阿姨不接电话,打妈妈的电话也没人接。也许扶妈妈坐轮椅时,阿姨没有将手机放在轮椅上,不然妈妈是可以听电话的,她听得见何瑾秋说话,虽然她不能说话,只要电话接通了一切就是正常的。

6

何瑾秋手握电话,心里还在忐忑,这时候,老杨削完苹果又开始说话,他说他们家每年苹果收成比别人家的都好,而他摸索出来的秘诀,也只会告诉自家亲戚。

“满山的果树在春天开粉白色的花,山坡上像雪花飞扬一样喜人。”老杨的话让何瑾秋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那样的景象,她想起了一个她从来没有办法理解的“春天的熊”的比喻。在村上春树的小说里,一个人问另一个人,你有多喜欢我?他回答,春天的原野里,有一只小熊迎面走来,问女孩是否愿意和他打滚一起玩耍。就这样他们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滚了下去。他问她,这听起来棒不棒?女孩说太棒了。他说,我就是这么喜欢你。这句话她听不同的人说过,但到现在她都实在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喜欢和春天的熊、山坡、三叶草有什么关系?

老杨把苹果放在掌心,切下一小块放进自己的嘴里,“这个时候就该打第二遍药了,第一遍药在四月初就打过了,是为杀死越冬的害虫。有些人不懂,打药只打树干,而不知道树根周围的杂草都要打,病枝枯叶都要清理掉,不然病毒会卷土重来,害虫在地底下过冬,它们翻身很快,所以不是所有的果农都有好的收成。果树长虫,果子就长不好,产量小,卖相不好看。”

说着他放下刀和苹果,转过来背对着何瑾秋,给妇人翻了个身,让她面朝窗外,女孩也起身过去帮着抱脚,他们齐心协力地给她翻了个个儿。她又轻轻地哼了哼,她总是有节奏地发出那样的声音,像是她已经习惯,或者那个声音是她的身体发出来的,每隔几分钟就会自然发出那个声音,他们早已充耳不闻。那个细弱的呻吟就跟她的呼吸一样,他们已经感受不到声音里隐含的痛苦和绝望,对他们来说倒像是她正常的出气声。

“种果树得有窍门,很多人不懂得这些,以为随便一喷,虫就死了。花露时是最该打药的,不会打就伤着花,花都伤了果子就不会好。这些都是卖果树苗的人告诉我的,村里人不爱学习不爱动脑筋,他们闭着眼睛种果树,农药的浓度高了,花烧伤了,不结果不说,即使结出来的品相也难看。”老杨为什么要给何瑾秋说得如此详细?或许老杨每见着一个人就会把上面的话重复一遍,只是为了自我表达,他从不在意听的对象是谁。

他用矿泉水瓶子给妇人喂水,何瑾秋问:“她能喝凉水吗?”

“透析的那天不可以喝,几十年喝惯了凉水,不喝还不习惯。”她喝了很久,侧着身体用吸管,即便喝水她也会发出那个声音。

老杨说:“多喝点,你看水一点没下去。”她只是含着吸管而没有用力吸水,那个女孩走过来捏了捏吸管,让水畅通一些被她吸进嘴里。

“打那么多次农药,对人身体怕是伤害很大吧。”何瑾秋说。

“所以每次打药都要戴密封口罩呀。”他将矿泉水瓶放在一边,用毛巾擦了擦老妇人的嘴角,吸管上的褶皱处开始出现破损了,水从那里滴下来滴到床上。

何瑾秋说,“我的意思是,那样打药,苹果的毒性不就增加了吗?”

他明白过来笑笑说:“不会的,打药前就给它们套袋了。套袋就是给每一个果子套上袋子,防止虫害长驱直入,也防农药附在果子外层。”

何瑾秋问:“你这样在行,是不是比村里人挣得都多?”

他不置可否地笑着说:“当然我比他们先种了好几年,后来我也卖果树,也卖肥料和农药。”

何瑾秋看着他,想象着二十年前他在山坡上种果树的情景,当村民们还在懵懂之时,老杨家的山坡上开满了苹果花。他说他是从一个姓赵的人在盆里面种苹果树得到了启发,那个人将果树种成盆景,开花时他将它当盆景卖掉,到了秋天果子挂得满枝都是,那个人的盆景卖得非常好。他动了心,从卖果树苗的人手里买回树苗,开始种果树。种果树的头一年,果子卖了几百块钱。

“村里人后来都种果树了,我们家的果子依然每年都比别人家收成好。”何瑾秋看看他也并没有显出比别人聪明的样子,相反显得憨头愣脑。他是个踏实的农民倒是真的,站在他老婆的床前手就没有停下来过,不是帮她按背就是按腿。她一句话没有说过,除了哼哼几声,两只眼睛转来转去地听他说话。

买肥料跟买药的渠道非常重要,他们村大多数人都是从他那儿拿药,也有人想撇开他去拿药,结果拿到的都是假药,满树的虫灾。他说他进药渠道是卖果树苗的人给他的,卖果树的人没有想到他会撇开自己去买药。那个整天到处跑的人没想到,看上去傻傻的老杨,也会来这一手。村民买老杨的农药,也可以按照说明书或商标找到批发药的地址。这个他早就想到了,当初他就是用这种方法,从卖果树苗的人那儿找到了卖药的批发商。所以他将拿回来的农药,都换成自家做好的包装,这样来他们家买药的人就无法撇开他找到农药或者肥料批发商了,他也可以小赚一笔。他说这是智商费。

何瑾秋问他那么甜的苹果,是不是跟传说的一样,打了什么增甜剂。他笑起来,露出一口憨厚的牙齿说,现在是科学种植,增甜剂里的赤霉素对人畜都无害。妇人又哼了一声,他将矿泉水瓶里的吸管抽出来,盖好瓶盖将瓶子放在床头柜上,接着他们将她抱起来摇高床头,女孩开始用梳子给她梳头。她的头发稀稀拉拉如同几根稻草,女孩从水瓶里蘸了点水,用水轻轻地梳妇人的头发,边梳边给她小声地说着什么,然后慢慢将她的头发编起来,编成两根细长的辫子,再用皮筋扎起来。这样她的脸和眼睛就完全显露出来,散淡如不相干的两个物体,无法将它们连成一体。何瑾秋想起小时候爸爸妈妈也经常给她编辫子,妈妈编的辫子总是松散,怕头发绑得太紧伤头皮,不过到下午就显得乱蓬蓬的了;爸爸编的辫子持久度要高一些,但总是扯得头皮生疼,去掉皮筋后,头发还会高高扬起。

“有些苹果长那么大,是不是打过膨胀剂?”

“你说的那叫‘膨大剂’,不叫‘膨胀剂’哦。”何瑾秋看着老杨将热水倒进盆里,拧干毛巾给妇人洗脸,他轻轻扶住她的头,仔细地在她脸上擦了一遍又去搓洗,又给她擦了一遍,然后将脸盆里的水倒进厕所。他松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开始有些果农为了果子个大,就打膨大剂,一个个鲜亮透明的大果子看上去喜人,这种苹果存放的时间很短。再说打膨大剂破坏了果树的养分,下一年枝丫长得多,开花的少,挂果自然就少。”

跟杀鸡取卵是一个道理,何瑾秋想。

也许是在医院待的时间久了,老杨很乐意向一个陌生人说起他们家的果树,说那些何瑾秋根本听不懂也不会感兴趣的果树。他的老婆年轻时身体就不好,每次出门干活,她坐在旁边看他。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生了一个女儿。

坐在床边过道上不是吃东西,就是拿着手机玩游戏的女儿,如果被何瑾秋妈妈看见,她会认为这个姑娘绝对无可救药。在何瑾秋她们家,面对一个将死的病人,是一件多么沉重、多么不堪重负、多么无法承受的事,怎么可能还拿着手机打游戏,甚至打得有说有笑,还和人联机开麦呢?何瑾秋也觉得不可思议,人与人的关系要淡到什么程度,才能这样坦然面对疾病和死亡呢?

何瑾秋不知道老杨为什么每天都在回忆他的果树,还是他只有想起果树才让他在面对死亡,或者渐渐远去的时间里有稍许的温暖?回忆土地,回忆果树和曾经的种种,是不是在回忆自己的生命历程?当然老杨不会这么说更不会这么想,他没有这般矫情,无论生或者死对他来说也许都是自然平淡的事,就如同他种果树一样春耕秋收一年又一年。老婆的生命在一点点丧失,跟时间相比,密集的记忆都会消散,四十七岁这个年龄还不算太老。她想起初中课文上学到托马斯的诗歌,大概的意思是让植物的根茎生长的力与让我变老的力是同一个,何瑾秋想,所以让老妇人迅速衰败的力和她血液里流淌着,那个在衰退干涸的力也应该是同一个。

人在脆弱和生病的时候,心理上总要有一个情感的依托。小时候,何瑾秋心理上的依托是她想象出来的一个男性朋友,她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张辽。这个张辽在她的日记里消失之前,她为他写了九年的日记,把能说的不能说的,都以信件的方式写了下来。后来,她恋爱了,不久又分手了。这个人既不叫张辽,也不叫她希望的与众不同的什么名字。也许她对他的厌倦就是从名字开始的。她跟男朋友分手四年了,她也不再是一个小姑娘了,说再多娇气、自我怜悯的话都不合适了。

7

何瑾秋第一次感到死亡是触手可及的。就算她的妈妈摔倒住院,死亡这个词也从来没有离她这么近过。死亡不仅仅是个词语,它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个形状,在老杨的回忆里打上一个结。何瑾秋随着他们看向窗外,窗外是初冬的阳光照在树叶上,金光闪射回到窗玻璃上。妇人咿咿呀呀地说了什么,老杨立马伸手去摸她的背,他说,发红了拿药膏来。女孩从柜子抽屉里取出一管药膏给她抹上,两个人一个扶着她,一个轻轻给她搓揉。

何瑾秋想起这么多年来,一直生活在妈妈病痛的影子里。她的妈妈跟爸爸离婚前,用病痛控制她的爸爸,让他每天从焦头烂额的各种药物里,清理出另外一个自己,他总是走神,总是晚回家,最后他出轨,何瑾秋想有一半原因应该是不堪重负。妈妈喜欢在冬天来临的时候,用两个中药罐子交换着在火上熬药。她用药味、用无尽的大大小小需要治疗的疾病逼走了她的父亲。

自从他们离婚后,何瑾秋的妈妈就将情感跟生活的寄托全部压在了她的身上。何瑾秋不得不跟她住在一起。何瑾秋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之前一直是跟别人合租。妈妈住过来的时候正好是冬天,她从她的城市带来了一包又一包捆扎好的中药和两个药罐。何瑾秋以为她将中药熬完之后,这个屋子就消停了。谁知道,放在阳台过道堆积如山的药包还剩下一小半的时候,她每天站在那儿扳着手指数来算去,何瑾秋心中窃喜总算要结束了,可是过不了几天,大包的快递很快就将空缺补上了。室友本来要忍受她们到春天的,可是她突然就搬走了,这就意味着那一半房租得何瑾秋独自承担了。好在妈妈愿意拿出她的退休金承担大半房租,她也是因为要来跟何瑾秋一起生活,提前退休了。

那天,何瑾秋拿着刚送来的一包中药快递,一边拆一边对妈妈说:“是药三分毒,一个人长期泡在药罐里是会将肝脏毁掉的。”

妈妈完全不理会她的话,戴上眼镜,是一副看不出是老花镜的粉框眼镜,打开药包一一指认那些药材的名字,她的手指在阳光下反反复复拨弄着药材,嘴里一边念念有词:“当归、枸杞、茯苓,还有板蓝根。”她的指甲上有一道一道的竖纹,草药的碎屑沾在她满是皱褶的手上。妈妈告诉何瑾秋它们的功能,并且建议何瑾秋也试着喝点中药调理身体,不要总是压力那么大。她取下眼镜,何瑾秋看着她皮肤上生出来的星星点点的老年斑问:“是不是人老了都喜欢吃药?”

她神情黯淡下来,郁郁地将眼镜收回盒子里说:“我不是担心生病吗?人生了病,除了给子女添麻烦,自己活得也没有滋味。”

何瑾秋记得妈妈跟爸爸离婚后,不久就找了一个男朋友,男朋友的朋友在跟她一起吃饭时,无意间说自己的老婆得了子宫肌瘤,一直没有引起家里人重视,想着是妇科常见病,医生也说绝经了,自然就好了。后来的一天,他的老婆突然在上班时昏倒了,住院查出子宫癌晚期,并且已经转移到肝上,连治疗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个朋友只是在闲聊时说自己的痛苦,何瑾秋的妈妈却听进了心里,像一枚钉子那样楔进去,让她整天坐立不安。据说何瑾秋的家族患有子宫肌瘤病史,何瑾秋的姥姥在很年轻时就切除了子宫,而何瑾秋的妈妈在生何瑾秋之前做过一次人流,医生说她的宫内有黄豆颗粒大小的瘤,医生是凭手感清宫时说的。

二三十年过去了,那个黄豆大小的颗粒在漫长的时间里,分别长出了葡萄大小的一串瘤子,医学上就叫葡萄瘤。医生说要做手术切掉,也有医生说不用切,绝经了就好了。何瑾秋妈妈莫衷一是,拖了很多年都没去做手术。

妈妈不听医生的,却在听了那个朋友的话后,毅然决然地去医院做了子宫切除手术。住院手术时,她没有告诉何瑾秋,医院要求家属签字,她就打电话给何瑾秋爸爸去给她签字。何瑾秋也佩服爸爸居然去给她签了字,还在医院陪护了她一个晚上。那个晚上好几次何瑾秋的爸爸都睡着了,他忘了吊瓶里的盐水输完一瓶要叫来护士换另一瓶,护士也想当然以为盐水吊完了家属会按铃。何瑾秋的妈妈双手绑着各种检测仪器无法动弹。她说其中一次她自己感觉盐水挂完了,就叫何瑾秋爸爸,却发不出声音。后来护士进来,念念叨叨说盐水干了几次,怎么这样守护病人。

妈妈还说何瑾秋她爸爸,在她手术前看都没有看一眼,就签字了,心简直太狠了。何瑾秋说他为什么要看呢?你都决心做手术了,那些条条款款是固定格式,又不是针对你的病例设定的。妈妈说他就不怕我死吗?何瑾秋说你都不怕死,他怎么会怕?她说我就是因为怕死才去做手术,我死了你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怎么办?你以为一个女人愿意去切掉自己的子宫?

妈妈没有告诉新找的男朋友,她做了子宫切除手术,甚至没有让单位的人和朋友知道。她是过于追求完整的人,她的生殖器官要被摘除,那时她也才四十多岁,对她的打击很大,尽管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而不是出于无奈。她惧怕疾病转换成不治之症的程度超出想象。何瑾秋记得妈妈有鼻炎,妈妈的二舅母就因为鼻炎最终患上了鼻癌,痛得不能忍受而跳了楼。何瑾秋的妈妈惧怕那样的事发生,四处求医问药,有一次她正好去医院看鼻炎,结果拍出来有严重的鼻窦炎,鼻中隔还偏曲。

那时候的她还不明白什么是微创,她说那天下午她还要去开会,以为做完微创手术就可以离开,医生就是这么给她说的。鼻炎微创手术就是对鼻甲进行相应治疗,有的还对下鼻甲进行等离子消融。手术后并不如她想的那样立马可以去开会,而是要进行消炎处理,给她打上吊针,因为护士没有经验,点滴的速度过快还差点造成她昏厥。事后她以为她的鼻炎从此就控制住了,无不得意地告诉何瑾秋有病就处理掉,以防后患。殊不知两个月后,她的鼻炎又严重起来,她又四处求医,后来就是吃中药控制住的。

8

做子宫切除手术之前,何瑾秋的妈妈将所有的存折放进一个大信封里,写好了遗嘱,然后告诉那个男朋友,她出差去了。她发短信给何瑾秋爸爸说,如果从手术室没出来,我女儿的东西全写在信里了,东西在保险柜里,密码用了我们三个人生日的后两位数,一定要将东西交给女儿。也就是说手术前她给何瑾秋写了信,讲明了钱的去处以防万一,因为她活着出来了,所以何瑾秋跟爸爸都没有看到那封信,留给何瑾秋的存款自然就没看见。因为这件事,何瑾秋没多久也写了类似的东西,如果出了任何意外,这封信可以证明所有东西归她,她爸什么也别想拿到。是啊,这个世界上她只有母亲一人可以互相依偎相互取暖。在时间的蜕变下,她从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变成了一个秃了毛,而且还不会下蛋的母鸡的模样,真是莫大的悲哀。

切除子宫后的妈妈性格怪异,很快就跟男朋友分开了,她进门出门必换衣服,哪怕是去拿一个快递,不停地洗手消毒。跟何瑾秋视频时,何瑾秋看见她往手上喷酒精,用消毒湿纸巾擦手机。告诉她酒精伤皮肤,她却认为跟细菌相比,她宁可选择小小的伤害。

她外出买食物时不让卖东西的人说话,别人一说话她就说不要了,说是唾沫星子喷到食物上了,为此她常常跟人吵起来。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何瑾秋打电话,问何瑾秋起床没,吃早点没?她说北京太大,女儿一个人她不放心,她想提前退休来北京照顾她。何瑾秋告诉她北京是最安全的,她还是不放心,何瑾秋说她患了被害妄想症。妈妈甚至给她设置了聊天暗号,每次在讲话前,她会问她,暗号,她就会通过回答妈妈身上长的,某颗隐秘部位的痣,来证明自己是她的女儿。

中午一过十一点半准能接到她的电话,有时候她还在会场参加会议,妈妈通过电话听到那边领导在讲话,麦因为领导的手触碰的原因发出吱吱的电流声。她只要听到何瑾秋的声音,就会挂掉电话,可是何瑾秋没有发出声音,她就在电话里“喂喂”一阵,直到何瑾秋不耐烦地说一句,没死,还活着呢。

妈妈并不生气,挂电话时还不忘说句,没有家教的玩意儿!

晚上回家一个电话,睡觉前一个电话,感觉整个人都在她罗织的网眼上吊着。忍无可忍时,何瑾秋故意在晚上她打电话前关掉手机。这样做非常残酷,妈妈整夜难安,不停地打电话,也许是她累了睡,睡醒了又打。第二天的开机信息,跳出来的红色号码同样令人崩溃,那是一种既罪恶又无法喘息的感觉。

妈妈大概就在那个时候患上了抑郁症。渐渐的,电话少了,有时候电话通了,何瑾秋还没有说话,她就说,好吧,就这样。何瑾秋会傻愣愣地半天反应不过来,拨过去她又不接了,以为她是在欲擒故纵。也是那个时候,在日常生活中,她开始戴上老花眼镜,她们微信视频时,她戴着老花镜,表情木讷,不看镜头总看向窗外。她们家住的楼房对面楼顶上种满了花草,那儿有两棵盆栽的橘子树,冬天雪落在黄澄澄的橘子上,冰凉剔透增加了冬天的寒冷。

何瑾秋不得不将妈妈接来一起生活。妈妈来了以后,又有了新的生活热情,就是每天开始熬中药,她依赖那个气味的程度超过了喝下它。直到有一天何瑾秋不小心打破了她的药罐,何瑾秋以为没有药罐她就消停了,但她又从橱柜里拿出来一个备用的,举在何瑾秋眼前晃晃说,不要再打碎了,这回没有了。

不久何瑾秋又将药罐摔碎了,这一次真不是故意的。正想着怎么给她一个交待,站在窗前的何瑾秋,就看见朝楼道走过来的她在看见女儿时加快了速度,她手里抱着东西,结果摔倒了。何瑾秋看着她,以为她会自己爬起来,但她没有爬起来。何瑾秋感觉到事情不妙,拿着手机从楼上冲下去,边跑边打急救电话。

……………

(未完待续)

蒋在,小说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钟山》等。出版小说《街区那头》《飞往温哥华》,诗集《又一个春天》。曾获“山花文学双年奖”新人奖,钟山之星文学奖,西湖新锐文学奖,牛津大学罗德学者提名,老舍文学院合同制作家,首都师大外国语言文学博士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