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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24年第7期|郑骁锋:秦淮两岸的文事
来源:《福建文学》2024年第7期 | 郑骁锋  2024年08月01日07:15

郑骁锋,浙江永康人。《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撰稿人,央视文史纪录片特约策划、撰稿人,作品有《一脉钱塘》《太湖画脉》《帝国的黎明》等。著有散文体中国通史《人间道》系列,人文地理散文《为客天涯》系列,散文集《眼底沧桑》《本草春秋》《逆旅千秋》《落日苍茫》。获第三届三毛散文奖。

古人相信,当初仓颉造字,依据的是星宿轨迹与大地纹理,故而汉字本身蕴藏有一份隐秘的天机,如同道家符咒或者佛门梵呗,以至于他每成功造出一个字,都会引得鬼神哭号。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以此角度,区区千字,便可概尽自盘古开天地以来所有的山川寒暑、人事武功——《千字文》似乎不该仅被视作一部儿童启蒙读物,而近乎一座可纳须弥于芥子的文字法阵。

此刻,我就身处这个法阵的中心。

更确切地说,我走进了一个由20部《千字文》结成的巨大法阵遗蜕。

高6尺,宽3尺,进深4尺,换算下来,占地不过1平方米稍稍有余。形状和大小都像早年农村用来脱粒的稻桶,只是被竖了起来。

《千字文》中的每个字,都能对应一间如此规格的简易屋舍。它们一律向南开口,首尾相接,按照某种规律组合成列——每列少则五六十、多则近百间——再以均匀的间距,一列列平行铺开。

这些屋舍低矮而逼仄,单独看每一间都微不足道,但当它们集结成阵,却能呈现出极其宏大的气势。事实上,明清以来,至少有500多年,在中国的所有省会城市,它都是体量最大的建筑类型,即便北京,也只有紫禁城,能勉强超过它。

这些由千字文编号的屋舍,被称为“号舍”,唯一的功能,便是考试。

依照传统说法,考试的目的是分科举士,即选拔各种类型的人才贡献给国家与皇帝,因此,它们通常又被称为“贡院”。

我所在的,便是南京的“江南贡院”。

江南贡院,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科举考场,明清两朝,至少有半数官员出自这里。鼎盛时期,仅号舍就有20644间,为《千字文》字数的20倍,占地超过30万平方米,相当于42个足球场,不仅居中国各省贡院之冠,放在世界也是规模最大的考场。

如此庄严的一处考场,却被建在秦淮河畔。

在南京的第一夜,我住进了媚香楼。

没错,就是《桃花扇》中的那个媚香楼。虽然只是借名的小旅馆,但与真正的媚香楼,即明末名妓李香君的旧居,确实只有一墙之隔。

南京遭难太多,连朱元璋的宫殿都夷成了平地,李香君旧居自然是近些年修复的。据说仍在原址上,有出土的石碑为证。不过也不必太纠结于真伪,反正这一带的小楼,当年几乎家家户户都艳帜高张,包括我现在入住的这栋。

虽然打着媚香楼的牌子,但旅馆的条件并不算好,尤其我住的还是阁楼:屋顶低矮,楼板松动,被褥阴冷,整个房间散发着一股江南特有的、类似于水草腥气的霉腐味道;窗户窄小,大概因为长年潮湿,木框有些错位,开阖得费点力气。但只要推开,窗下就是秦淮河。

斜斜望去,几十米外,河的对面,便是江南贡院,以及与其毗邻的夫子庙,也就是南京城的孔庙。

秦淮河,古称淮水,属于扬子江的支流,相传当年秦始皇为破坏金陵王气,曾对其加以疏凿,故而得名。

就像一位妆化得太浓的艳妇,过度商业化的秦淮景区,其实令我有些意兴阑珊。当然,正所谓“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历史上的秦淮河原本就是如此烈火烹油的,至迟到唐朝,这里便已是天下最著名的风月欢场。

但到了实地我才发现,这条并不宽阔、也并不清澈的河流其实具有双重性格:南岸自然是如媚香楼一般的温柔乡;而北岸,却是夫子庙和贡院。

据说,在荷兰,也有一处与此类似的地方。阿姆斯特丹最古老的教堂与最高档的红灯区只隔着一条街。到了晚上,街这边是教堂的钟声与被照亮的十字架,另一边则是妓女橱窗透出的粉红灯光,令人感觉十分魔幻。

文德桥就相当于这条街。秦淮河上多桥,其中以媚香楼与夫子庙之间的文德桥最为人知——据说这座桥正好处在地球子午线上,每逢农历十一月十五日子时,水中的月影正好被桥身分为东西两半,堪称奇景。

立定桥心观望两岸,这条河给我的荒诞感,终于放大到了极致。

一边是道德文章,一边是脂香粉腻。

隔着浑浊的河水,夫子与佳人脉脉相对;天理与人欲、庄重与风流,统统都在桨声灯影中搅成了一团。

——我去过很多座孔庙,包括曲阜和北京,但好像只有南京,对至圣先师,以不无调侃意味的“夫子”相称。

但夫子佳人之外,文德桥上,我总感觉,还有一双冷眼远远地射来,无处不在。

号舍的设计,极其简单,却也极具创意。

每间号舍的两侧墙上,都留有高低两道砖槽,高及腰,低及膝,另外还配有两块长条状的木板。两板合并,架在低槽时,便是可供一个成人蜷缩着睡觉的床;若是将外侧木板架到高槽,又组成了一套答题的桌椅。

这两块木板,称为“号板”。

就像茴香豆与孔乙己,熟读中国文学的人,一看到“号板”二字,往往便会想起周进。

金有余择个吉日,同一伙客人起身,来到省城杂货行里住下。周进无事闲着,街上走走。看见纷纷的工匠都说是修理贡院。周进跟到贡院门口,想挨进去看,被看门的大鞭子打了出来。晚间向姊夫说,要去看看。金有余只得用了几个小钱,一伙客人都也同了去看;又央及行主人领着。

行主人走进头门,用了钱的并无拦阻。到了龙门下,行主人指道:“周客人,这是相公们进的门了。”进去两边号房门,行主人指道:“这是天字号了,你自进去看看。”周进一进了号,见两块板摆得齐齐整整,不觉眼睛里一阵酸酸的,长叹一声,一头撞在号板上,直僵僵不醒人事……

众人多慌了,只道一时中了恶……取了水来三四个客人一齐扶着,灌了下去,喉咙里咯咯的响了一声,吐出一口稠涎来。众人道:“好了。”扶着立了起来。周进看着号板,又是一头撞将去,这回不死了,放声大哭起来。众人劝着不住……只管伏着号板哭个不住;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哭了又哭……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

这是《儒林外史》里的经典段落之一。说的是周进自幼苦读,但考到60多岁,还是个老童生,连秀才都中不了,勉强当个乡村塾师坐馆糊口,饱受欺凌,后来还被东家辞了,无从生计,只得跟着做买卖的姐夫金有余,替一伙商人记账。有一天,他们来到省城,刚好住在贡院附近,周进难免触动,便想进去看看。

于是便发生了这段抱着号板痛哭的故事。

按照小说,周进是山东汶山县人,故而他的省城应该是济南。不过,我却认为,南京的江南贡院,才是这段描写的灵感由来。

我相信,真实的场景,在这里必然发生过不止一次。

而这一切,都会落在这部小说的作者眼里。

那秦淮到了有月色的时候,越是夜色已深,更有那细吹细唱的船来,凄清委婉,动人心魄。两边河房里住家的女郎,穿了轻纱衣服,头上簪了茉莉花,一齐卷起湘帘,凭栏静听……

这段描述秦淮夜景的精雅文字,出自勾画周进的同一支笔。

相比周进的虚构,这段文字却可视作确凿的史料。《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就住在秦淮河南岸,夫子庙和贡院的斜对面。

吴敬梓是安徽全椒人,33岁时举家迁居南京,直至去世。文献记载,他寓居的秦淮水亭,大有来头,最初是南朝狎客宰相江总的宅邸,宋代是王安石好友段缝的居所,明代则是南京词坛领袖顾璘的花园。不过,时日既久,南京屡遭剧变,原址已经很难确定,今天的“吴敬梓故居”,其实只是在大略方位复建的。

后人选择此处凭吊吴敬梓,除了位置接近,还因为这里还是东晋时的桃叶渡,金陵城中最著名的上下船码头。

桃叶渡的得名有两说,其一传说当时此处栽有桃林,起风时大量桃叶飘落,轻浮水面;另一则云王献之有个名叫“桃叶”的爱妾,娘家在秦淮对岸,探亲时献之经常在渡口亲自迎送,并为之作《桃叶歌》,故而得名。

王献之而王羲之,王羲之而谢安谢万。

原来,“旧时王谢”,也住在这秦淮南岸。

甚至,他们比吴敬梓离夫子庙和贡院更近——王谢族人聚居的“乌衣巷”,就在文德桥头。

作为中国最著名的古典讽刺小说,贡院服务的科举制度,是《儒林外史》激烈批判的对象。

在此意义上,王谢所代表的门阀,也是吴敬梓的战友。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面对全民开放的科举入仕,本质上是一场针对世家大族的分权运动。断人财路,等同杀人父母,公然抢夺祖传金印,更是不共戴天。故而科举制自施行之初,便遭门阀强烈抵制,甚至到了晚唐,大族出身的宰相李德裕,还以“好骡马不入行”讥讽前来应试的寒门举子。

一个是东晋,一个是康乾。兜兜转转一千四五百年,吴敬梓居然又回到了王献之的战壕。

在源头上,秦淮河似乎便带有某种反科举的气质,无论过了多久都不会消磨,就像沉眠于冻土深处的种子,只要下一场春雨,便会发出芽来。

但这条心怀敌意的河流,却被贡院和夫子庙热情地揽在了怀中:依照古制,每一座文庙的前面都要开凿一个半月形水池,称为“泮池”,而南京人宣称,他们的泮池,便是秦淮河,如此将天然活水引入学宫的,世界上仅此一例。

天下万物,果然相生相克,相爱相杀。就像金庸写到断肠草时,说纵然是世间至毒之物,十步之内,亦有解药。

这个道理好像也能套在美食上。老南京最著名的小吃“秦淮八绝”,实际上有16种,比如永和园的黄桥烧饼和开洋干丝,蒋有记的牛肉汤和牛肉锅贴,六凤居的豆腐涝和葱油饼等。之所以称为“八绝”,是因为必须两种同吃,才能达到最美味的效果。

咸甜相宜,荤素互补,干稀搭配。

秦淮两岸,不无矛盾的表象下,是否隐藏着某种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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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也可能是我对秦淮河的过度解读。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从《桃叶歌》来看,东晋时的秦淮河,还相当荒野,起码两岸桥梁很少,来往需要渡船;河面也应该比现在宽许多,浪也要大许多,船行其间不无危险,因此每次献之都放心不下。

而到明清,秦淮一带已形成了“一水二街”的格局,即南北都是长街,住宅沿河而建,面街临水,故称河房。

方志记载,秦淮南岸,自东向西,依次为东关头、金陵闸、大石坝街、钞库街、大油坊巷、膺福街、钓鱼台、船板巷、柳叶街、回龙街;秦淮北岸,则是钓鱼巷、桃叶渡、贡院街、东牌楼、信府河、糖坊廊、长乐街、牛市、玉带巷、徐家巷、生姜巷……

如此不厌其烦地列举地名,我是想说,在《儒林外史》的时代,行走于秦淮两岸时,目中所见心中所想,纷杂如此;推开秦淮水亭的后窗,他眼里的对岸,只是一条《清明上河图》般的喧闹街市。

在吴敬梓的思维中,他家与夫子庙贡院,根本不属于同一个街区。

至多,它们都在城南。

今天的南京城,是朱元璋修建的。整座城市被他划分为三大区域,东部是皇宫,西北是军营,民居市肆都安置在南部。

对于距离,古人和今人的感觉并不一样。

清朝康乾时期,南京人口总数为100多万,是当时世界十大城市之一。不过,在今天,随随便便一个三线小城,人口也能达到这个数。

明朝南京城,城墙内约为43平方公里;而2019年,南京传统市区(即江南八区),面积总和已经达到了975平方公里,常住人口更是接近1000万。600多年间,足足扩大了20多倍。

好比树轮,层数越多,树芯便会显得越紧致。在新版的南京地图上,整座老城都被挤压成了小小的一团,就像螺蛳壳里的玲珑道场。

古人好以“十里”来夸耀秦淮之繁盛,但在今人眼中,这5000米,一脚油门就甩了过去。

城区拓展与交通工具的便捷,会令同样的距离,在心理上由远变近、由长变短,一处空间原本隐藏于四处的秘密,也因此水落石出。

缩地成寸,短兵相接。秦淮两岸,就这样冤家聚头了。

这座明朝旧都的城南,愈发意味深长。

有些意外,攻击科举的吴敬梓,竟被江南贡院选为代表人物,塑了铜像,立在贡院前的龙门街上。

铜像一共有六尊,除了吴敬梓,还有林则徐、张謇、唐寅、吴承恩、郑板桥。

林则徐曾主考江南,张謇为清末状元,立像于此,自是妥当;但余下四位,成就其实都在官场外,而且除了郑板桥,贡院对于他们,应该是伤心之地——

唐伯虎虽然在此高中解元,但不久便受科考舞弊案牵连下狱,放逐终生;吴承恩与吴敬梓,则屡困科场,至死不得一第。

一座贡院引以为荣的名人,科举失意者竟占了半数以上。

十里秦淮,究竟是北岸还是南岸出了问题?

纵然不计落榜后的懊恼,赴考本身,已足够令吴敬梓、吴承恩们沮丧。

明清科举,从起点到终点,要经过四次大考。首先要参加各府州县的童试,取得秀才资格,才可以参加省城的乡试;乡试中举之后,便可进京参加礼部的会试,假如录取,便可进入最后一关,皇帝亲自主考的殿试,过了便大功告成,列名进士。进士分三甲,第一甲只有三人,第一名便是这科的状元。

整个过程,乡试最为关键。只要得中,即便后面的会试通不过,凭着举人身份,也可以在基层做官。

江南贡院,便是乡试的考场。当然,在永乐皇帝将都城迁到北京之前,礼部的会试也在这里举行。

秀才参加乡试,学业之外,对体能也是极大的考验。乡试通常每三年一考,在阴历八月举行,分九日、十二日、十五日三场,每场三昼夜,共九天七夜,考生食宿作文,均要在前文所提、稻桶般的号舍内完成。南京号称火炉,当时虽已入秋,但温度依然很高,江南气候又潮湿,号舍又逼仄,考生坐卧其中闷热难堪,夜间还有蚊虫叮咬,假如在每列号舍的巷尾,附近还摆有全巷考生使用的便桶,暑热蒸腾,粪便发酵,臭秽之气令人窒息。

考生进入贡院后,都想选择中间的号舍,除了避免巷尾臊臭,也可以少受些巷口的风雨日晒。理论上每个考生都有事先规定的号座,但到清朝后期已形同虚设,因此出现了比拼手脚快捷的“抢号”。很多老秀才饱读诗书,但抢不过后生,几天“粪号”坐下来,头晕眼花,不仅没中,往往还大病一场。

文献记载,江南贡院曾经有考生受不了煎熬,在号舍用烛签自刺身亡。

除了辛苦,还有屈辱。考生入院,除水墨文具、干粮食器之外,还需自备蜡炬木炭,手提肩负,本已狼狈不堪,兵卫小吏还要点名盘问、查对身份,稍不称心便呵斥怒骂、解衣搜身,无异于审贼。

《聊斋志异》中,蒲松龄曾将秀才乡试,归纳为“七似”。

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丐。

唱名时,官呵隶骂,似囚。

其归号舍也,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

其出场也,神情惝恍,天地异色,似出笼之病鸟。

……

站在吴敬梓像前,想象着他在这座贡院中经历的种种,我不由得轻吸了口气。

假如自己早生几百年,免不了也要想方设法到这里考上几回。

毕竟,这是草根改变命运唯一的机会。

比如周进。得知他在贡院恸哭的原委后,那伙商人甚为同情,慨然凑了笔银子,替他捐了个监生;周进凭着监生的资格参加乡试,居然中举,过了几年,又中了进士,升为御史。顷刻之间,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是朋的也来认朋,连将他辞了的学堂,也供起了“周太老爷”的“长生牌”。

夫子庙前有一块明朝万历年间的照壁,东起白鹭桥,西至文德桥,长110米,高10米,全部由墙砖砌成,是全国照壁之最,号称“天下第一壁”。照壁上有两条巨大的金龙浮雕,抢戏正中的火珠,须髯奋张,极为威武。

这正是明示天下学子:此处即是龙门,一旦跃过,便可摇头摆尾,直上青天。

文德桥头,对着金龙照壁,我隐约听到千军万马呼啸而来。

十里秦淮,分明是帝国最旷日持久的战场。

我想起一座园子。

据说,那座园子虽然不到三亩地,但设计极为精巧,移步换景,有“壶中天地”之誉,在园林史上有相当高的地位。

李渔的芥子园。

芥子园的原址现在已经很难考证,但根据文献记载,应该也在秦淮区。

李渔是明末清初的大戏曲家。虽然亲历过改朝换代,但他的作品,却“十部传奇九相思”,很少出现家国之痛,并且都是大团圆结局。才子佳人,无论地位多悬殊,阻力多强大,际遇多坎坷,再山穷水尽,最后也能一床锦被送入洞房。

李渔解决问题最常用的办法,便是让主角金榜题名。

然而,李渔本人,却只是个不第秀才。

尽管没有功名,李渔却爱园林、爱美女、爱鲜花、爱锦衣、爱美食,爱一切享受,开销甚大。因此,除了写书刻书贩卖外,“终年托钵”,游走各地官绅之门,以求资助,虽然名满天下,但也常被视为文丐,尤其他为了取悦东主,带着姬妾组成的戏班巡回演出,愈发遭人鄙夷,以俳优目之。故而许多钦佩李渔才情的人,对他一试不中便自暴自弃浪荡江湖,极为遗憾:“把平生之学问,奔走势利之门,不能做个显宦,与国家办些大事。”

治国平天下。

抑或一身富贵。

那道龙门背后,究竟通往何处?

科举制度是否能够选拔出真正的人才?事实上,自从隋唐开科取士起,争论就没有停止过。不可否认,相比贵族垄断政权,这种阶级晋升方式,是人类所能做到的最大公平,考场中,也确实走出过很多如张居正、曾国藩、李鸿章这种级别的济世名臣,但若以科考成绩论才能,古往今来数百名状元中,又有几个,曾经安邦定国、力挽狂澜?

相反,科举对士林的戕毒,有目共睹。《儒林外史》中的匡超人,便是一个典型。超人原本是个纯朴的农家少年,白天杀猪卖豆腐,晚上还要一边读书,一边服侍瘫痪的老父,每夜只睡一个更头,感动了当地的县令,将他提拔为秀才,因此结交了一帮假名士,学得坑蒙拐骗无所不为,性格也变得凉薄。父亲死后寡母独居在乡,思念儿子常痛哭流涕,可他自顾在城市快活,还让兄长称呼他为“老爷”;对他有大恩的潘三犯事入狱,托人传话想见他,他不仅拒绝,还说假如自己是地方官,也要访拿这种歹人;后来提拔过他的县令升了京官,想将自己的外甥女许配给他,他本已娶妻,却欣然接受,将原配赶回乡下,致其抑郁而死。

匡超人宵小之徒,且不理他。但无论是谁,解衣露体,挎着考篮,排队进入贡院时,再有经天纬地的文韬武略,也已经散了元气。

这也便是李德裕说的“好骡马不入行”。

废除科举的倡议,历代都有人提。就连朱元璋,也曾哀叹科举取士,只能得些满嘴空炮的绣花枕头,实于国家无用,一气之下停了几科。

但倘若废了科举,又该用什么标准,来衡量人才呢?

这个题目实在太大。

或许,这个题目根本无解。连吴敬梓也答不上来。

他甚至在《儒林外史》末回,也以当今天子的名义开了一科,贴出了一张他认为最正确的榜单。

状元与榜眼,分别是虞育德与庄绍光。

虞,上古仁兽;育德,涵育品德。

庄,庄重肃穆;绍,继承发扬;光,严光,即中国最著名的隐士严子陵。

仅从名字,吴敬梓的用意便已然显明。

亦只是砥砺人性以淡泊名利,老生常谈罢了。

停开11年后,朱元璋又恢复了科举。

庄绍光之后,也就是吴敬梓推举出的探花,是杜少卿。

这是个颇有些叛逆的人物。出身于“一门三鼎甲,四代六尚书”的官宦世家,却蔑视科举,说“学里秀才,未见得好似奴才”。有人荐举他入京做官,他用手帕包了头装病不去。有人要同他去会知县,他说:“这一宗灰堆里的进士,他拜我做老师我还不要,我会他怎么!”

对待功名如此,钱财更不看重。父亲去世后,留给少卿几万两银子的家当,但“他是个呆子,自己就像十几万的,纹银九七都认不得,又最好做大老官,听见人向他说些苦,他就大捧出来给人家用”。如此“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着相与,却不肯相与一个正经人,不到十年内,把六七万银子弄的精光”。后来有次出门,连盘缠都凑不够,返程时只剩五个钱,而船钱需三两银子,只能欠着;半路吃了三个烧饼,又差了茶馆一个钱,愁得没法,幸好遇到旧相识,帮忙付了,才得以脱身。

杜少卿的原型,其实是吴敬梓自己。

吴敬梓曾祖父那代,兄弟五人中了四个进士,吴家因此成为全椒的顶级大族。但吴家家业太大,引得族人百般争夺。敬梓性子豪爽,见不得蝇营狗苟,却又是长房嗣子,卷在旋涡中心,压不住躲不开斗不过,心中愤慨,干脆呼朋引伴大肆挥霍,天天歌舞声色,很快就败得田庐尽卖奴逃仆散,不仅愈发受族人敌视,甚至成为乡里教育子弟的反面典型,在全椒立足不得,这才把家搬到了南京。

吴敬梓的家产原本就已经所剩不多,到南京后,有出无进,日子更是越过越困顿,经常揭不开锅,靠朋友接济才能勉强度日,冬天买不起煤炭取暖,苦寒之极,每晚绕着城墙啸呼快走,自嘲为“暖足”。

“文章大好人大怪”。对杜少卿,或者说吴敬梓本人的评价暂且不提,吴家的发迹与没落,其实都是因为科举——族人之所以敢欺凌甚至驱逐宗子身份的吴敬梓,全是因为他在乡试时落了榜。

也正是这次失败,令他开始对科举制度产生怀疑,进而决裂。

移居南京后的第三年,清廷开“博学鸿词科”。安徽巡抚赵国麟等力荐吴敬梓赴试,敬梓托病拒绝。

大致在这段时间,他开始了《儒林外史》的创作。

19年后,吴敬梓访友时病逝于扬州,时年54岁。检其行囊,只有一张典衣的当票,连丧葬费用都无从筹措。

一直到死,他也未能在科举之外找到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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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只是外史,对于真正的儒林,吴敬梓在城墙下的悲愤啸呼,只是一声微弱且不合时宜的杂音。

即便是他本人,去世的三年前,乾隆皇帝再巡南京,特开恩科召试,儿子吴烺想去参加,他也没有阻拦。

沉舟侧畔千帆过。胖的瘦的,高的矮的,丑的俊的,老的少的,带着决绝而狂热的表情,越来越多的秀才飞蛾扑火般涌向独木桥。

江南贡院最初建造于南宋孝宗时期,只是府县级的考场,占地不大,参加人数也不多,有时超出几个,便安排在附近的寺院考试,也能够用;明代做了乡会试考场后,应试学子激增,从永乐开始,不断扩建,到吴敬梓的时代,除了2万多间号舍,连主考、监试、巡查等考官用的办公房都有1000多间。

规模大了便不容易管理,尤其是进场时,大家都想抢个好号,沸反盈天,比菜场还乱,经常有人跌伤,甚至发生过考生被挤下河淹死之事。后来林则徐来此主考,觉得实在不堪,便在贡院大门、文德桥、利涉桥三处悬挂大字灯笼,将原来一门进场改为三门放行,从凌晨3点开始,每隔半个时辰放一声炮,考生依照号令,分时分批入场,这才好了很多。

林则徐坐镇的指挥部,即贡院的中心建筑,是永乐时修的明远楼。楼高三层,四面开窗,登顶可俯瞰全院。我见过一张民国的老照片,明远楼居中矗立,底下号舍平平展列,好比在瓜田中央,立了个看瓜的高棚。

——看得久了,又觉得那些齐齐整整的号舍,每间都像是周易卦象中的一爻,共同组成了一座世间最复杂的迷宫。

不过,贡院虽大,却冷热不均。三年一考,大比之年自然摩肩接踵,但平时大门紧闭,严禁人员进出,连工匠入内维修也要搜身,完工后还要仔细检查,有怀疑时连地面都要掘开,以防预藏字纸文稿,留供考生作弊。

这么大一片号舍,一关便是三年,舍号荒芜野草丛生,免不了引来狐鼠喧闹,久而久之,民间便出现了很多关于贡院的鬼神佚事。

《儒林外史》中,对此也有描述:“每号门前还有一首红旗,底下还有一首黑旗。那红旗底下是给下场人的恩鬼墩着,黑旗底下是给下场人的怨鬼墩着。到这时候,大人上了公座坐了,书办点道:‘恩鬼进,怨鬼进。’两边齐烧纸钱。只见一阵阴风,飒飒的响,滚了进来,跟着烧的纸钱滚到红旗、黑旗底下去了。”

这并非小说家杜撰。明清两代,贡院每次开考前,都要请僧道在明远楼上设坛,打三昼夜醮,以告知天地阴司,同时还在楼前立起两杆祭旗,令士兵日夜更番摇旗,边摇边喊“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意思是放各路鬼神进场,让考生依据平日善恶行径,领取报应。

幽冥之事,自是渺茫,但文献记载,明清两代,各省乡试确实发生过多次考生发狂的事,甚至经常有人暴卒于场中。1873年乡试,江南贡院便死了十多人,当时《申报》对此有过报道,还描述了其中的几例:

“一于试卷上写五言四句:一二三四五,明远楼上鼓;姐在床上睡,郎在场中苦。发狂而卒。”

“一夜半忽呓语,继而似与多人辩论,邻号窃听不清,知其怪异,蒙被不敢出声,末后但闻高叫曰,我去便了,遂寂然。迨天明窥视,浑身青黑,气已绝矣。”

“一以两手自批其颊不已,旋以裁纸小刀自剜其心,血涌而绝。”

当然,这些意外,今天都可以找到合理的解释,比如精神压力过大,天气酷热中暑。无论如何,那九天七夜,很不好熬。

不过,只要熬过去,出门就是人间富贵。

秦淮北岸的扩张,也带来了南岸的繁荣。

中国古都以北为尊,城北只建宫殿府衙,百姓民居通常都在城南。秦淮一带,既属城南,又是水路进城的主码头,原本就是南京城人口最密集之处,建了贡院后,每逢考季,又多了数万考生,还不包括陪考的家人僮仆,这么多人都需要吃穿住用,因此客栈酒楼、茶馆书肆,愈发开得重重叠叠。

其实在南京居住相当不易。根据吴敬梓的记述,乡试年的河房,每月租钱至少要八两银子,而清初江南一名长工累死累活做一年,工钱也只有三到五两。可纵是如此昂贵,还经常一房难求。

于是有些不读死书的,便在南京做起了生意。明清两代,学子参加乡试,能领到一面“奉旨赶考”的小旗,随身行李只要插上,沿途便可免缴关税,很多人就借此携带家乡特产,如湖笔宣纸、徽墨歙砚、宜兴陶器、扬州香粉,甚至绍兴黄酒、金华火腿,带往南京贩卖,甚至还与商贾合伙,以赶考的名义专门大批运货。于是,每到考季,夫子庙前的广场都会成为南北货物的免税交易区,反过来吸引了大量本地男女,一些跑江湖的,如相面算卦、杂耍戏法,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也来此借人气摆摊卖艺,直至形成了夫子庙的庙会。

而秦淮最出名的,还是画舫青楼等冶游场所。毕竟应试学子多是年轻人,血气方刚。金陵的脂粉业原本便有历史传统,朱元璋开国后,为了增加帝都人气,又在武定桥一带开设官营妓院富乐院和十六楼,如今院外建院楼上翻楼,“两岸河房,雕栏画槛,绮窗丝障,十里珠帘”,愈发纸醉金迷。

就像今天巴黎的香榭丽舍,这些精致而旖旎的河房,堪称当时整个东亚的时尚中心、人间第一等的花花世界,魅力之大,甚至能让很多年轻考生忘记前来的目的。他们考完试,却不愿意回转家乡,而是长年滞留南京,说是备考,实则吟风弄月诗酒买笑,上不上榜都不要紧,只要能漂在秦淮河畔,便心满意足。

这一漂,便漂出了许多才子佳人的故事。

比如侯方域与李香君的《桃花扇》。

我似乎应该说,是李香君与侯方域的《桃花扇》。

相比香君,侯生实在有些令人泄气。

虽然沦落风尘,但李香君极有风骨。阉党重金求见,悉数奉还,不屑一顾;权贵逼婚,以头撞柱性命相搏,血染美人扇;甚至还敢在舞台上当众痛斥奸臣祸国殃民。而侯方域,身列“明末四公子”,高谈阔论意气风发,自诩国之干城,最终却投降了清廷。

虽是传奇剧本,但《桃花扇》的情节,基本符合历史真实。李香君为“秦淮八艳”之一,是当时金陵的红牌妓女;侯方域的文章风采,也是名噪一时,而且父祖都是东林党人,累世清流,因此被奉为复社领袖,但他性格懦弱,亡国后不仅参加了清廷的科举,还为其出谋划策,掘开黄河去冲反抗义军,淹死平民无数。

李香君并不是个体。柳如是慷慨率直,顾横波豪爽不羁,寇白门人称女侠,马湘兰仗义豁达……“秦淮八艳”,几乎全是刚烈女子。

侯方域也不是个体。八艳中,有多人都嫁给了当时的名士,比如柳如是嫁给了文坛领袖钱谦益,顾横波嫁给了“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鼎孽。但她们千挑万选的夫君,几乎都在亡国后做了贰臣。

天崩地裂之际,柳如是曾劝钱谦益投水殉节,钱谦益犹豫再三,最后以水太冷为由拒绝;柳如是愤极,自己纵身跳入了荷花池。

当时龚鼎孽也说要殉国,顾横波就拿来绳子让他上吊;绳子在手,老龚也反悔了,还到处宣扬并非自己贪生,实在是横波不让他死。

硬与软,刚与柔,尊贵与卑微,洁净与污浊,崇高与苟且。

秦淮两岸,气质悄然逆转。

我忽然记起,《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乃是孔子的六十四代孙。

“桃花扇底送南朝”,这声因秦淮儿女而发的吟哦,江南的水磨腔中,分明带着《论语》遗下的荒凉口音。

我登上了明远楼。

但我眼中所见,只有寥寥十数行号舍,而且明显都是近几十年重修的。

1905年9月2日,清政府宣布,自次年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至此,从隋唐开始的科举制度正式废除。

我想起了陈独秀。他是1897年来南京参加乡试的,算来该是倒数第三科。

对于那次乡试,他有过记述:

我背了考篮、书籍、文具、食粮、烧饭的锅炉和油布,已竭尽了生平的气力,若不是大哥代我领试卷,我便会在人丛中挤死。

一进考棚,三魂吓掉了二魂半,每条十多丈长的号筒,都有几十或上百个号舍,号舍的大小仿佛现时警察的岗棚,然而要低得多,长个子站在里面是要低头弯腰的……三面七齐八不齐的砖墙,当然里外都不曾用石灰泥过,里面蜘蛛网和灰尘是满满的……坐进去拿一块板安放在面前,就算是写字台,睡起觉来,不用说就得坐在那里睡……

考过头场,如果没有冤鬼缠身,不曾在考卷上写出自己缺德的事,或用墨盒泼污了试卷,被贴出来;二场进去,如果不幸座位编在“屎号”,三天饱尝异味,还要被人家议论是干了亏心事的果报。

那一年南京的天气到了八月中旬还是奇热,大家都把带来的油布挂起遮住太阳光,号门都紧对着高墙,中间是只能容一个半人来往的长巷,上面露着一线天。大家挂上油布之后,连这一线天也一线不露了,空气简直不通,每人都在对面墙上挂起烧饭的锅炉,大家烧起饭来,再加上赤日当空,那条长巷便成了火巷。煮饭做菜,我一窍不通,三场九天,总是吃那半生不熟或者烂熟或煨成的挂面。

有一件事给我的印象最深,考头场时,看见一位徐州的大胖子,一条大辫子盘在头顶上,全身一丝不挂,脚踏一双破鞋,手里捧着试卷,在如火的长巷中走来走去,走着走着,脑袋左右摇晃着,拖长着怪声念他那得意的文章,念到最得意处,用力把大腿一拍,跷起大拇指叫道:“好!今科必中!”

这便是这座贡院最后的景象了吧。

辛亥革命后,民国政府决定,江南贡院只保留明远楼、至公堂、飞虹桥、衡鉴堂四处,留为古迹供人凭吊,将其余大部分号舍拆除,辟为市场。

阿拉伯数字换下千字文。

商人代替夫子,接管了秦淮河。

科举废停,逼着很多老秀才不得不调整人生方向。

镇江人梅茗便是其中一位。

他的家境并不宽裕,如今读书没了前程,不能坐吃山空,思来想去,忽然记起在南京赶考时,有次错过饭点,打尖的小店食材罄尽,只余下一点做盐水鸭剩的鸭血鸭肠鸭肝等下脚料,店主过意不去,便把粉丝,用这些鸭杂碎给他煮了一碗汤,不料异常鲜美。梅茗觉得原材料便宜,制作也简单,便放下文人的架子,在老家开了一个专卖这种吃食的铺子,还起了个雅名,叫“鸭先知”。

不料这一做,就做出了一道南京夫子庙的招牌名吃,鸭血粉丝汤。

1300多年的文战,最终化作了舌尖上的一点咸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