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2024年第7期 | 夏柱石:镜中人(节选)
夏柱石,本名曹桐桐,出生于1992年,现就职于《黄河》编辑部。
一
看到家门口挂着的白幡后,李子峰才终于确认,那个高高瘦瘦的老太婆——他的奶奶冯玉琴,真的死了。
得偿所愿。他心里升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四个字。
接到父亲电话的时候,公司的人事正在和他谈话。“公司最近要了解员工们近期的工作情况,今天由我来跟你谈话。”人事经理的语气冰冷且不带丝毫感情。
李子峰正在抠着手上的死皮,听了人事的话点了点头,他早就听说公司在进行新一轮的裁员,谈话只不过是走个形式而已。
“资料上写,你来公司有两年了,一直都是在客服部,是吗?”
“是的。”李子峰答道。
“这两年你的工作能力还是得到领导的认可的,对待工作也比较上心,领导们对你的评价也很高。”人事经理翻阅着眼前的纸张,说着已经练习过无数次的谎话。“对于你自己,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李子峰说:“没有。”
这时候,人事经理终于从极具吸引力的纸上抬起头来,眼镜架在鼻梁上,眼睛从眼镜上方望向李子峰,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了半天。
就在这时,李子峰的电话响了。看着屏幕上显示的“爸”,他皱了一下眉,随即就挂断了。可下一秒,电话又打了过来。人事说:“你先去忙吧,这个事回头再说。”
他拿起电话,走出了会议室,接通的那一刻,电话那头传来父亲急促的声音:“子峰,你奶奶不行了,快回来。”
李子峰在公司的系统里提交了调休申请,去年加了那么多时长的班,一直没有机会调休。可流程走到人事主管审批时却被驳回了,原因是现在已经是一月份了,去年的加班时长在12月31日就清零了。李子峰重新提交申请,把休假理由改为“事假”,因为公司有规定,只有父母去世才可以使用“丧假”。
李子峰家在北方的一个农村,下火车时,天已经黑了。冬日刺骨的寒风夹杂着一股焦油味扑面而来,直冲天灵盖,顶得他有点恶心。正当他想要点根烟喘口气的时候,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迎了上来,是他本家的一个叔叔。他不容李子峰说什么就接过他的双肩包,拽着他的胳膊往前走,一边走还一边念叨:“你爸让我来接你,快点走吧。”李子峰应承一声,可脚下一点也没有要快走的意思。
二人上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座椅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坐上去后还发出咯吱咯吱的不满声。坐定后,李子峰终于长吸了一口气。如果没有父亲那通电话,他现在应该坐在工位上处理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投诉了。他想起了宋青青,掏出手机给宋青青发了条微信:“在干嘛?”
一直没有收到回复。李子峰想,这个时间她应该要睡了吧,只是不知道她的床上有没有别的男人。
车窗外灯火通明,正好是晚高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一个小城市也会在上下班的时间段变得拥挤不堪。面包车在车与车之间来回穿梭,引起一阵喇叭的啼鸣,后面还传来叫骂声,去奔丧啊?这么着急?李子峰揉了揉被震得有些疼的耳朵,觉得有些可笑,是啊,就是要去奔丧呢。
终于,面包车在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后,又拐了几个弯,在一个门前急刹车停了下来。这个门还是新修的,说是门,其实只能算是个门楼,鲜红色的砖还透着烧砖厂的烟火味,砖与砖之间的泥似乎还没有干,渗到砖里,像是泼上去的血迹,跟门楼上挂的白幡一对比,真有一种阴曹地府的样子。
院子里的灯都开着,昏黄的灯光照在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脸上。李子峰被本家叔叔推着进了门,迈进门口的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走进了阎罗殿,一边是心愿已了的小鬼们排着队等着走向往生,另一边是心有怨念的恶鬼,看见他过来就扑了上来想要借他的身体还魂。此刻的他被几个不知道什么称呼的人包围住,一时迈不出步子。
“子峰!”
这一声呼唤,就像是道士在叫丢了魂魄的人,人群听到这一声就突然散开了。李子峰抬头只见一个瘦高的人影站在台阶上,他背着光,看不清脸。但只看这个身形,他就知道,这就是他的父亲李金。
“进来吧。”说罢,李金又进到了屋里。
李子峰拖着沉重的脚步,被人们簇拥着走上了台阶,等他回头时,他们早已各自散去,继续忙在李子峰来之前就忙着的事。屋门没有关,正堂上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张不知道从哪里拆下来的门板。他这才看见门板上被白布盖着的,是一个人。
父亲李金穿着已经磨得发亮的羽绒服坐在旁边的板凳上,叼着烟,催促他快进来磕头。从进院门起,李子峰就闻到了一股腐烂的味道,到这更甚,这让他又有些呼吸困难,调整了几次呼吸,都没有好转,只得硬着头皮进去,跪在门板前磕了一个头,起来时的眩晕差点把他放倒。
父亲给他拿了个板凳,示意他坐下,说道:“刚给你打完电话就咽气了。”说完又递给他一根烟。他接过来,嗯了一声,摸遍了全身的口袋也没找到打火机,就凑到父亲跟前打算借个火。李金没想到他突然来这么一下,惊慌之中嘴里的烟掉在了地上。李子峰拾起来,点着自己的烟,又把烟塞回父亲的嘴里,猛抽一口下去,才觉得呼吸有些顺畅了。
母亲张艳从里屋出来,抱住他放声大哭。李子峰一时躲闪不及,嘴里的烟差点燎了她的头发。他只好伸出手把嘴角的烟头拿开,至少离母亲的头发远一点。姐姐丽君跟在母亲身后,眼睛盯着门板上的白布,嘴里念念有词。
夜深了,母亲和姐姐都回各自的房间里休息了,来帮忙的亲友也在寄托完哀思后相继离去,院子里灯却还开着。老人们都说,人刚去世的这几天家里的灯都要开着,为亡者指引回家的路。李子峰想,一定是他们怕黑才找了这样一个迷信的说法。
这一晚,父亲给李子峰讲了一大堆自己的丰功伟绩,如何给奶奶治疗,怎么日夜陪床,还有那个新的门楼。
冯玉琴久病不愈,李金就托朋友找了看风水的先生。那天风水先生拿着罗盘在院子里转了半天,又看了看天,手上点来点去,嘴里也念念有词,最后得出结论:你们这个门口不好,妨老人。李金立马就问:“那大师怎么破解一下呢?”风水先生又绕着院子走了一圈,最后在东南角定住,指着东墙说:“在这再开一道就可化解。”于是李金就找了施工队,把原来朝西开的门堵了,在东南角刨开一个洞,新开了一个门。可这个新门刚垒上,还没来得及刷水泥,冯玉琴就进了ICU。李金咬定是风水先生算错了,拿着棍子就打上门去,要砸人家的香堂,结果被去看风水的香客们丢了出来。
李子峰对父亲的话并没有太多的反应,他的注意力只停留在眼前的白布上。父亲提醒他,万万不能掀开白布,不然奶奶就会不得安息。可他却十分想要掀开看看下面究竟是不是他的奶奶,看看她到底是怎样的一副遗容,是笑着,还是紧皱眉头。
冯玉琴是村里出了名的暴脾气。年轻的时候跟婆婆吵架,有了儿媳妇之后又跟儿媳妇不对付,街坊四邻也没有一个跟她好相与的。就算当了奶奶也不见一点收敛,对李子峰姐弟也常常打骂,嘴里还要抱怨“还不如死了算了”。如今她走完了一生,曾经的吵吵闹闹只剩下缄默不语,她咒骂的儿子、孙子给她守灵;她不喜欢的邻居来参加她的丧礼,聚成一团评断她的一生;只有她那个窝囊的老伴,还是那么糊涂,见人就问,谁死了?李子峰想象着奶奶看到这样一幅景象,气得从门板上跳起来的样子。
李子峰的爷爷李青山貌似和他有一样的想法。这一夜,他醒了五次,每次醒来都光着脚走到外间屋,看着门板上的白布发呆,问李金:“金子,你妈呢?”李金每次都是把他推回里屋,嘴里念叨着:“别管了,睡觉吧。”
天渐渐亮了起来,李子峰开始有些犯困了。这也正常,对于常上晚班的他来说,一般这时候就和大洋彼岸的甲方们一起下班了。他看了一眼旁边正在打盹的父亲,准备溜进里屋躺一会儿。
里屋爷爷睡得正香,还打起了呼噜,即使开着灯也丝毫不影响。这是他爷爷奶奶的房间,里面的布置还和几年前一样,靠墙放着一个大衣柜,旁边是一个矮一点的橱柜,上面挂着一个相框,有黑白照也有彩色照,满满当当,甚至重叠在一起,有的照片边缘已经破损了,有的颜色被氧化变得发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照片上的人从年轻到衰老再到年轻,他们都笑得很开心,像是听见了一个好笑的笑话。橱柜上摆着茶盘,印着红花的玻璃杯倒扣在上面,蒙了一层灰。李子峰拿起水壶摇了摇,如同预期的一样没有水。即使这样,他还是举起了一个玻璃杯,以空气代酒,敬了照片中的人们一杯。
李子峰关了灯,屋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转而又被院子里的灯照亮了。李子峰想,这个家,她应该不想再回来了吧。光穿过窗前那棵梧桐树的枝枝杈杈照射进来,树影随着风的吹动而摇晃,像是在跳一曲送别的舞。李子峰在爷爷身边躺了下来,蜷缩起腿,这样一来他的身躯就正好被掩映在树影下,就如同他一直生活的黑暗。被子已经很久没有人盖了,刚钻进去时如同外面的那张白布一样冰凉。淡淡的樟脑丸味道从被子里飘出来,仔细闻的话,还能闻见其中夹杂着的腐朽的气息。在李子峰的记忆里,奶奶是个爱干净的人。小的时候他因为玩得一身泥回来被奶奶追着打,然后扒下他的衣服扔在水盆里,在搓衣板上反复地搓洗,直到衣服被洗得发白,手指被搓破了皮。奶奶的床永远都是铺得平平整整,被子也叠成豆腐块一样,再用一张布单盖起来。她从来不允许他们穿着外衣坐在床上,她的被子也永远都是暖暖的太阳的味道。这个味道,李子峰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了。
二
半睡半醒间,他听到了开门的声音。一开始他没有在意,无非就是父亲来拿什么东西。可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直持续着,似乎还不是一个人。他微微睁开眼,借着窗外昏黄的灯光,认出了发出声响的两个人。
父亲趴在地上,左手拿着手电筒,右手拿着痒痒挠,把沙发、橱柜下面一通扫射。母亲站在打开的衣柜面前,把衣服全都拽出来,抖落了一地。
“你别都扔在地上,一会儿还得叠。”父亲小声提醒道。
“还叠啥啊,直接塞里头得了。”母亲嘴上说着话,翻出一件羽绒服,把上下里外几个口袋都翻了出来,然后扔在一边。
父亲从地上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又举起手电筒走到抽屉前,脚下被衣服绊了一下,踉跄了几步,摔在柜子上,没忍住“哎哟”一声。
“你小点声,别把他们吵醒了。”
“别说我了,你呢?找着没?”父亲不耐烦地问道。
母亲关上衣柜门,一边踮起脚往衣柜顶上张望,一边说道:“没有,你妈可真厉害,一个人藏的东西,一万个人也找不着。”
父亲又把几个抽屉检查了一番后,叉着腰叹了口气,道:“能藏在哪呢?”
母亲搬来一个凳子,蹑手蹑脚地放在地上,扶着衣柜站到凳子上,把衣柜顶上的一个纸箱子拿了下来。“你一会儿去养老院收拾东西的时候好好找一找吧,没准是藏那了。”
父亲点了点头,“嗯,也有可能。”
“寻宝”一直持续到天大亮,除了灰尘和犄角旮旯的一些陈年废纸之外,夫妻俩一无所获,只好悻悻地离去了。
李子峰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胃里有些翻滚,明明没有吃饭,为什么还是撑得不行呢?他不得不深吸几口气才缓过劲来。一定是没有睡着的缘故,他想。
不知什么时候,李子峰终于睡着了,被母亲叫醒时屋里只剩他一个人。母亲催他快点起来招呼过来吊唁的亲友,并拿给他一摞白布让他穿上。李子峰去洗了把脸,冬日的水凉得刺骨,正好可以清醒清醒。回到屋里,他拎起母亲拿来的那堆白布,是孝子要穿的大孝。他在羽绒服外面套上这件白布袍子,戴上孝帽,孝帽上还缠着一圈麻绳,侧边别着几个假铜钱。他这才发现,就连他那双鞋都被母亲包上了白布,虽然它本身就是白的。
他站在衣柜的镜子跟前,想象着衣柜里乱糟糟的样子,如果奶奶看见了,一定又要骂人了吧。他看着镜中的人,身高是男人的身高,却有一张女人的脸,大眼睛,高颧骨,和姐姐格外地像。他撇了撇嘴,转过头去。
院子里灵棚已经搭好了,由于是冬天,黑色的布里面又加了一层塑料布,风打在灵棚上发出猎猎的声响,有这层塑料布挡着,在灵棚里哭灵的人至少不会太冷。灵棚入口上方用一百元的钞票拼了“冯玉琴千古”五个字,里面正中央是个黑色的棺材,还没有盖上盖子,丧礼的主人公冯玉琴就躺在里面,还是盖着那个白布。灵棚的两边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圈。张艳和几个婶娘在灵棚旁边正有说有笑地聊天,手上还在扯着白布,给来吊唁的人准备孝箍,仿佛昨天晚上的声泪俱下只是一场表演剧。李青山站在台阶上看着来往人们走来走去,见到有人哭,他也哭,没人哭的时候他就那么站着,盯着灵棚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金从院门口风尘仆仆地走进来,肩上扛着被褥,手里还用网兜提着几个脸盆,路过妻子时,给她使了个眼色,就进了屋。母亲放下手里的布,跟几位女士耳语了几句,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线头,也进了屋,顺手又把门关上。
“找着存折了?”李子峰听见外间屋里的母亲充满期待地问。
“没有。我看啊,十有八九是给了李慧了。”李金咬牙切齿地说道。
“那怎么办啊?她现在又联系不上,这总不能全咱们出吧,这得花不少钱呢。”
“我再问问老头儿去。”说罢,李金走出了房间,门上的玻璃随着他出去震颤了几声,最终还是稳住了没有掉下来。
李子峰从窗户朝外看,父亲正推搡着爷爷说着什么,爷爷只是缩起头来一直摆手,嘴里念念叨叨。父亲高举起手,看了看旁边的人都在注视着自己,又放下了,拍了拍爷爷身上的土,转头又不知去忙什么了。
李子峰想起十年前好像也有过这样一幕。那年,李青山被诊断出了小脑萎缩,渐渐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除夕那天,冯玉琴放下身段,承认自己年纪大了,许多事情力不从心,希望李金能过来照顾一二,哪怕是做上两顿饭,毕竟他们只有这一个儿子。李金同意了,但前提是要“交权”。所谓的交权,就是要把养老金都交给李金。冯玉琴大骂李金是畜生,自己没出息,只会惦记父母的养老钱。李金也是这样高举起手,然后摔门而去。电视机里的春节联欢晚会才刚演到第一个小品,李子峰看着那个小品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午后,一辆放着哀乐的金杯飞驰而来,装载上货物又飞驰而去,只不过这个货物是一个要送去火化的死人。李子峰被安排在家陪李青山,没有跟去火葬场。他站在那个崭新的门口,目送着金杯远去,在车轮扬起的尘土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瘦高的老太太,双目有神,精神瞿铄。李子峰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低语了一句:“别走。”可她只是笑了笑,转过身驾着莲花宝座,隐于尘烟之中。
等这辆金杯再回来时,车上只剩下了一个小盒子。李金捧着盒子下了车,毕恭毕敬地放进了棺材里,又找了几个兄弟合力把棺材盖扣上,然后在棺材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孝帽都掉了下来。李金忙捡起孝帽,甩了甩上面的土,重新扣在头上。棺材前的供桌上已经摆好了供飨,有各式各样的水果、点心,还有鸡鸭鱼肉,正中间是一个香炉,里面燃着三炷香,香炉后面就是冯玉琴的遗像。
李子峰站在灵棚前,看着棺材上的“奠”字出神。他感叹古人造字竟然这么有讲究——支架上放着一个带有盖子的方形器皿,盖子上装饰着花朵,器皿里面盛放着逝去的人。
他轻声问:“解脱了吗?”
没有人回答。
三
李金请了移动厨房来做饭,流水席摆在院子外的胡同里。他在一通纠结下选了388元的套餐。这是第二贵的套餐了,第一贵的要458元。李金选这个是经过一番考量的,首先不能选最贵的,一是因为他没有那么多钱,二是不能让别人说他充大款,其次不能选便宜的,乡里乡亲的都参加过不少次丧礼了,谁家菜怎么样、排场怎么样都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他自然也不能被人说小气。当然,酒水是不算在里面的。选酒也让李金挠了半天头,最后也是选了一个不上不下的50多块钱的酒。李金一共要管四顿饭,三顿正餐和一顿早饭,啥也没干,就先交了五千的定金。
出殡这天,李子峰被张艳安排到了一个全是女人的桌子上,除了张艳、丽君,还有几个远房婶婶、姑姑。他想要转移到旁边那个全是男人的桌上,被妈妈死死拉住。张艳也是有私心的,丈夫没本事,女儿又是那样,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还拿得出手,这几年又很少回来,这次总算有机会显摆一番。
各位女士也很给面子,盯着他上下打量。“你看人家子峰长得,真帅气。在北京上班呢?”一个胖胖的婶子率先拉开了话匣子。
“是,在北京上班呢,一个外国人开的大公司。”张艳洋洋得意地介绍。
“那得挣不少钱吧。你们两口子可有福气了。”
“那可不,挣可多了,每个月都给我打两千块钱。咱也不要他的,都给他攒着。过两年再给他娶个媳妇,也算是完成任务了。”张艳说着还摩挲起了儿子的后背。
不知道谁又提起了李慧,“怎么不见李慧呢?这亲妈没了,她不能不来吧?”
张艳闻言把脸拉了下来,气呼呼地说道:“可别提那个白眼狼了,老人没了都不来看看,真干得出来,有她后悔的。是,李金是打她来着,当哥哥的教训妹妹两下怎么了?后来我们也买了东西去看她了,人家还不领情,说啥也不见。真是不知好歹。”众人都点头称是,纷纷劝解她不要在乎别人,自己的孝心尽到了就行了。
李子峰自顾自埋头吃饭。他吃饭速度极快,只想着赶紧吃完逃离。
李金在不远处的一个桌子上也开始吃饭,一边吃还一边抱怨菜冷了,要厨子再热一下。厨子解释说锅上还炒着别的菜,热不了。李金气得要抄家伙,被同桌的人按下去的时候还在说:“等最后结账的时候咱们再算账!”
李子峰吃完饭路过李金那桌时,他已经喝得脸有点红了,见儿子过来,拽住他非要他坐下和叔伯们说会儿话。李子峰没有理他,用力挣脱开李金的手,回了院子,身后传来父亲震耳欲聋的笑声。他感觉自己刚才一定是吃多了,不然为什么胃里有些翻涌呢。
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显得异常肃穆又阴森。今天的风很大,有时候打在灵棚上,似是要把灵棚掀翻,有时候又从灵棚中呼啸而过,转一圈又回返。看见李青山穿着一件黑羽绒服坐在地上,李子峰走过去扶起爷爷问:“吃饭了吗?”
李青山好像没听见一样说:“谁死了?”
李子峰忽然觉得胃里翻涌的东西冲到了嗓子眼,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喊:“是我奶奶死了!记住了,是冯玉琴死了!”随即,他反应过来,这个声音就是自己。
李青山默念:“是我奶奶死了,是冯玉琴死了。”转而又抬头问,“金子,你妈呢?”
这时的李子峰已经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个声音并不是自己,他回答道:“死了。”
李青山好像突然获得了清明,拖着笨拙的身躯跑到灵棚前,看了看眼前的遗像,又看了看后面的棺材。他走过去伸手要掀棺材盖子,可盖子那么重,他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怎么能撼动分毫呢。李子峰拉过他的手,扶着他坐在凳子上,才发现那张皱纹遍布的脸上早已老泪纵横。
在李子峰的记忆里,爷爷从来都是微笑着的,即使后来糊涂了,也总是嘴角向上。小的时候,每年过年给爷爷奶奶拜完年,奶奶给他们姐弟的压岁钱都是每人十块,纸币背面从一开始的天安门到后来变成了长江三峡。而爷爷常会趁奶奶不注意再塞给他十块,还把食指放在嘴上“嘘”一声。李子峰得了钱就去小卖部买摔炮,回来在爷爷奶奶的院子里玩,奶奶不得不跟在他屁股后面扫炮仗皮。有时炮响了吓奶奶一跳,奶奶就骂一句“小兔崽子”,爷爷在一边看着奶奶生气的样子哈哈大笑。
随着一阵阵清亮的唢呐声,亲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到灵前,男的磕头,女的鞠躬,送别这位故人。李子峰如今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会选择这个乐器送亲人离开。因为真的很难再找到第二种似悲似喜、非悲非喜、又悲又喜的乐器可以同时表达对死亡的哀悼和戏谑。当所有人以游离之外的木然或深陷其中的悲伤加入冗长的告别仪式中,唢呐的高亢激昂就像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代替尚在尘世的人们嚎啕痛哭一场。
李子峰磕完头后,从司仪手中接过三炷香,插在供桌上的香炉里。临走时,他回头看了看那三根香,点点火星,青烟袅袅。那一瞬间,他竟然希望这香火能够扶摇而上,抵达天庭,如果她真的去了天庭的话。若是她真能享受到这香火,降下福泽,也不枉祖孙一场。
可祖先也是自身难保。
丽君又犯病了。或许是真的悲伤过度,或许是被唢呐声吵到,或许也和李子峰一样,看到了架着莲花宝座的奶奶。她坐在灵棚里棺材的旁边,一开始只是手脚不住地发抖,没人在这样喧闹的场合中注意到这么微小的动作。紧接着,一阵耳鸣袭来,令她如坠深渊,耳鸣结束后,随之而来的脑鸣又霸占了她的大脑。她听不见别的声音,耳朵旁只有轰隆轰隆、滴滴答答,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这声音是从脑子里发出来的。她捶打自己的头,想要这个声音停下来,可是声音越来越大。到后来,她开始用头撞眼前的棺材。咚,咚,咚……没有人听见,这对于唢呐声来说还是太小了。于是她冲了出来,把眼前阻挡的一切都掀翻,包括那个香炉、供飨、花圈,还有冯玉琴的遗像。她觉得还不够,又抄起凳子,开始砸冯玉琴的棺材。
在场的人被吓坏了,但又好奇想要继续看,于是以她为中心,在她触不可及的地方围成一圈,没有人敢上前。冯玉琴的棺材被砸得有好几处掉了漆,露出里面的木头。
李金从圈外艰难地挤进来,拿着个胳膊粗的木棍,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丽君此时就像一只正在撕咬猎物的豹子,丝毫没有看到身后虎视眈眈的鬣狗。李金瞅准时机,一棍子打在她的右臂上。丽君一吃痛,手中的凳子随之掉落下来,还没来得及看清来者何人,就被李金扑倒了。李金虽然身高有一米八,但是太瘦了,面对正在发疯的女儿有些吃力。他咬着牙坐在女儿的大腿上,双手按住她的胳膊。丽君在父亲的身下奋力挣扎,像一条失水的鱼,脚不停地扑腾,张大嘴巴想要呼吸,可发出的只有“打鬼”两个字。
这样的姿势,是绝不应该出现在父女之间的。或许是场面太过惨烈,有人选择了别过头去。
就在李子峰也打算别过头去时,李金叫住了他:“子峰,拿绳子。”李子峰没有理会李金的呼喊,看着父亲坐在姐姐身上逐渐吃力。张艳拿着绳子从人群里穿出,先绑手、再绑腿,然后身上绕几圈,最后套在脖子上,一气呵成。夫妻俩,一人抬着脚,一人抬着腋下,将丽君抬回了屋里。丽君对被绑住非常的不满,手脚不停地抽动,像即将要被宰杀的猪,做出临死前最后的挣扎。路过李子峰时,她狰狞的脸冲着弟弟的方向大咬一口。李子峰胳膊上的那道疤似乎在隐隐作痛。他又想起了宋青青。有一次宋青青看着他胳膊上的疤询问来历,他说是疯狗咬的。宋青青还极其认真地问他没有打狂犬疫苗。李子峰觉得,如果打狂犬疫苗有用的话,他一定多打几针。
好心人把花圈和供桌扶起,又重新摆上供飨、香炉和遗像。香炉里烟又升起,青烟后,遗像上的冯玉琴似笑非笑。李金和张艳没多久就从屋里出来了,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在场的人也各自归位,继续拜别他们的亲人。
又一阵悲凉的唢呐声后,李金把手里的瓦罐用力摔在地上,像是终于有了一个发泄的机会。送葬的人们跪成一团,听到这一声脆响,仿佛是听到了百米起跑的发令枪声,争先恐后地放声大哭,李金也趴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腰来。旁边人见状把他搀起来,嘴里说着:“不要太伤心,保重自己,你妈也不想看见你这样。”
李子峰捧着冯玉琴的遗像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身旁是打着白幡的父亲。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跟这些人绑定在一起的,尽管工作后的这几年,他都尽量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来旁观家里的这些闹剧。他身旁的父亲,他手中的奶奶,后面扶棺的母亲,家中的爷爷,还有那个被绑起来已经睡着了的姐姐,虽然他不想承认,可是似乎有一条无形的锁链把他们拴在一起,他越挣扎,那条锁链越紧。
李子峰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把这个想法从脑海中赶了出去。
出殡后,李子峰一刻也没停留,直接踏上了回北京的火车。走之前,李金把他叫到了一旁,从羽绒服里面的口袋掏出一张银行卡。“你每个月给我转的两千块钱,我都存到这个卡里了,一共是八万多,你拿上吧。”
李子峰说:“给了你就是你的了,我不要。”
李金摇了摇头:“我是怕你刚挣钱自己乱花,才给你存着的。现在你也不小了,手上没点钱可不行,怎么找对象啊?再说了,现在我也不缺钱,有你爷爷的退休金呢。”说完还自以为幽默地哈哈笑了起来,把银行卡塞进了李子峰的口袋里。
张艳在一边也附和道:“拿着吧儿子,以后常回来看看。”
李金对妻子的话嗤之以鼻:“女人家没格局,儿子是大学生,以后要干大事,老回家跟爹妈凑在一块干啥。”
李金又把儿子送到了门外,嘱咐他好好工作。李子峰看着在门口站着的父亲,身形好像比昨天佝偻了一些。他转过身,捏了捏口袋里那张还带有父亲胸口体温的滚烫的卡片,走出了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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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部分,全文载于《山西文学》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