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文艺》2024年第7期|周华诚:信手拈花
菖 蒲
菖蒲这小小的草,城市中难侍弄。不过我也见到不少人,能把菖蒲养得很好,绿茸茸,活泼泼。比如蒲痴王大濛,他有一座园子,他在园子里植蒲、刻盆、画画、弄石,悠然世外。那座园子里有多少种菖蒲呢,我是数不清。虎须、金钱、石菖蒲、金边菖蒲,黄金姬,还有一些稀有的品种,有栖川、贵船台等。他终日与蒲相对,日长如小年。再如我的友人马国福,在南通生活,平日里插花,喝酒,大鱼大肉,大俗大雅,他养的菖蒲也好得很,放在喝茶的茶桌上。爱蒲之人都是雅士,读书人喜欢在书房里养那么一盆或几盆蒲草,算是一种清玩。
我家处于城市中的高楼,阳台朝南,夏天光照过于充足。出差几天,回来一看,阳台上的铜钱草、吊兰都晒蔫了,遑论别的花花草草。有一回把一盆菖蒲也晒蔫了,心里怅然好久。喜欢一样东西,就会被这东西所役,这也是毫无办法。人要做到旷达如草木,洒脱如流水,难也。有一年,我到北京学习四个月,就带了一盆菖蒲去了。别的行李可以打包,装箱,唯这一盆蒲草连着石盆,是装在手提袋里拎着上高铁的。
高铁上,一盆蒲草在小桌板微微颤动。火车风驰电掣,一路呼啸北去。
后来我同学向阳对我这一个举动感到甚是惊异。他没见过这来自南方的菖蒲。后来看我买大桶的纯净水,自己泡茶喝,也给蒲草喝,也感到惊异。他有一次写文章,就把这个细节写进去了。还有一个细节,我是南方人,喜欢吃笋。他是北方人,爱极吃面。我们有时去吃牛肉面,有时一起吃江浙菜,江浙菜里多有笋。有一次我跟他说:“你吃了一根竹子啊。”四个月之后,那盆蒲草就留在北京了,也不知道后来长势如何。
菖蒲最宜在南方山野之间生长,在北方生存起来不容易,居京城就更不易。我从老家桃花溪里采掘的石菖蒲,算是菖蒲里头最好养的,生命力极其强盛。我给它装个石盆,草旁卧块石头,泥上铺点苔藓,做成个小盆景的样子。这样的石菖蒲,在乡下,就随意放在稻之谷的屋角,或围墙边的背阴处。天落雨,它接着。晨间凝露,它也接着。不用管它,自然长得欣欣向荣,叫人看了感到愉快。偶尔把这一盆草移到室内,置于案头,放在茶室,都生机勃勃,一派野趣。这样的石菖蒲,年年春天发得好。
城市里养菖蒲,就难多了。一年四季都是空调,菖蒲受不了。菖蒲喜欢自然,喜欢纯净清凉的空气,且空气须是流动的。这就是乡野之间才有的条件。有时往山中去,溯溪而上,看到溪中菖蒲极多,就觉得这是个好地方。难得啊。
文人喜欢菖蒲,也喜欢画菖蒲。金农有一幅《菖蒲图》,画面当中是三盆菖蒲,短而细密,长得真好。金农是“扬州八怪”之一,也算个蒲痴了,今天给菖蒲画画,明天给菖蒲娶亲,玩得很有仪式感。作家王祥夫,梅花画得好,算是梅痴,虽然他虫子也画得好。有一回,一起到贵州参加一个活动,在山寨里,晚饭时吃了不少酒,大家都有些醺醺然。后来碗碟收走,他唱了一段戏。又有人要他写字画画。于是,纸铺开,墨研上,一屋子的人排着队,要字要画。
那得画了多久?反正很晚了,估计画得酒劲都散了。最后他说,我给你画一幅吧。画幅什么呢?我说画个石头菖蒲吧。他就画了石头菖蒲。画完他又说,这要稍稍地上一点色多好。旅程之中,哪有人带颜料,最后,他取了一把茶叶泡了杯浓茶,竟是一层层地给菖蒲上了色。这幅菖蒲图我收着,在城市养不好菖蒲的时候,也可以挂画看看。
紫 藤
车行在弯弯山道上,忽有人说,能不能停一下?
路边一棵紫藤树,挂了一树紫藤花。山风拂来,紫色花瓣片片飘零。大家下车去摘花。有人说,这么美的花,白白落了可惜,若是摘了,还可以做一道菜。
这是在仙居的杨丰山上。从此处俯瞰村庄,梯田层叠连绵,田间油菜花已然谢尽。油菜挂满果荚,碧绿一色。极目远眺,青山浓淡。所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层层之外,更有一层。
晚上吃那道清炒紫藤花时,我脑海中依然浮现一幅略施淡彩的山水画。
我是第一次吃紫藤花。紫藤花一串一串,未开之花有些像小靴子。有人说这看起来像槐花。我以前还吃过锦鸡儿,土话叫“小娘儿脚”,也有人叫黄雀花。这三种花,都在四月里开,形状也差不多,如小鸟欲飞,唯有颜色不同——锦鸡儿的颜色是黄色,槐花是白色,紫藤花是紫色。
紫色的紫藤花,有着甜津津的味道,花里藏蜜——我在树下摘花时,生吃了好几枚,清香甜美。
有花的村庄,怎能不美。
我之前看过杨丰山的照片。有一张,时节应该比现在晚些,梯田里的油菜全部收割完毕,田里翻耕过,灌上了水,水面如镜。一场雨后,云雾缭绕,群山与田埂弯弯曲曲,如诗如画。杨丰山属仙居县朱溪镇,这些年,村里依托两千亩梯田的自然人文风光,努力连接社会各种资源,想发展特色水稻产业与村庄旅游,带动农民增收。
是葱花把我喊去杨丰山的——葱花说,杨丰山四时皆美,春天有油菜花,夏天有水稻田,秋天有金黄稻浪,冬天有皑皑雪野,随便拍张照片,都是绝美的明信片。就这样,她成功地把我们喊上了杨丰山。当然,她所言非虚,杨丰山果然很美。
此外,把我们引来的,还有作为中国水稻研究所的专家朋友们的一腔热忱——他们蹲点联系这个高山村庄,也是想为村庄的发展出一点力气。
此刻,一树紫藤花下,村民、水稻专家、建筑师、回乡创业青年、文艺青年,就以这样的方式相遇了。山风轻拂,花香荡漾。
层层叠叠的梯田,弯弯曲曲的山路,拾级而上,一直攀登,不知几千步也,渐渐额头冒汗,身心爽快。好久没有这样,在大自然间自由畅快地呼吸。山野间鸟鸣,花香,青山远,云影动,都觉可爱。
紫藤花做成菜,吃起来满口花香。
吃紫藤花时,便想到要谢谢周天勇彼时大喊一声“停车”。这个浪漫的男人,他看见紫藤花时,就好像看见了一道菜。
吃过夜饭,一枚大大的黄色月亮挂在天边。我们坐下来喝茶。周天勇从车后备厢中取出一饼普洱茶,取出一个纸箱子,里面是整套的煮茶器具,最后又搬出一桶水来。他说,那是从他老家的山里接的泉水,适合泡茶。
水沸,茶香四溢。
他又取出好几串紫藤花来。这才知道,原来他看见花时,不仅看见一碗菜,还看见一壶茶了——遂偷藏起一些。他拎起一串紫藤花顺手一撸,花朵纷纷落进茶壶,茶香里,飘出紫藤花的甜香。
梅 花
在唐伯虎集子中翻到两首除夕的诗,一首是,“紫烟塞屋罐鸣汤,两岁平分此夜长。鬓影鬅鬙灯在壁,壮图牢落酒浇肠。命临磨蝎穷难送,饭有溪鱼老不妨。扫地明朝拜新岁,吴趋且逐绮罗行”。其中一句“饭有溪鱼老不妨”真是动人。那时的溪鱼常见,山中老叟扛一支钓竿,在溪边坐上半天,应该能钓得不少。现在溪鱼珍贵了。在杭城找一间开化菜馆或衢州菜馆,点一道红烧溪鱼,往往所费在百儿八十元。溪鱼的确是比大鱼鲜美,无可争议。
唐寅另一首除夕诗:“柴米油盐酱醋茶,般般都在别人家。岁暮清闲无一事,竹堂寺里看梅花”。这又令人欢喜。想到半个月前,我曾到黄岩访委羽山,与章云龙老师一起到大有宫闲坐喝茶。委羽山永明子道长须发飘飘,仙风道骨,与我等一同饮茶谈天。大有宫清静,后面有一间屋子,用作书画室,见章容明老师画梅花。
黄岩还有一口古井“梅花井”,为南宋淳祐年间(1241—1252)黄岩南门郑氏所筑。八百年前,方山南麓一带的百姓喜植梅树,方山南麓至十里铺,古道两边梅花盛开,俗称十里梅林,无数名人雅士曾行经此古道。宋宣和年间(1119—1125),
知县王然在此建造“梅花亭”,南宋的状元王十朋写有《梅花亭》一诗。此梅花井,是黄岩古名井之一,至今井水清冽,四时不涸。
委羽山的大有宫,也有两口宋代古井,一为丹井,一为瑞井。这两口都古朴异常,苔藓爬满井壁,井栏石块斑驳,既沧桑又生机勃勃。大有宫初建于南梁,兴盛于南宋,几经风雨,灵秀如初。在大有宫取古井水煮茶观画梅花,亦大清静。
友人王祥夫小说写得好,梅花更是画得好。他说古人品花,梅为第一品。有一段时间,我见他天天都画一树梅花。有时一枝,有时两枝。天天画梅花,可见他独爱梅花。真梅花痴也。祥夫认为梅花应该小,瘦瘦小小,才见风致。他尝见有的画家画大幅红梅,千朵万朵拥挤在一起像是着了火,是不得梅花之真趣!他对梅花的看法,我自然是赞同的。我写过一篇文章《陪花再坐一会儿》,祥夫则说他要“陪梅花再坐一会儿”,且只希望一株,最多两株,就那么静气地开着,他就那么静气地坐着。
陪梅花坐那么一会儿,坐着坐着,就到除夕了。过年时,从山上扛一枝梅花回来,插在瓦罐里。汪曾祺文章里也写过,“山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如果自己能画,画一枝梅花来过年当是最好不过。唐伯虎也喜欢画梅花的,他说,“对酒不妨还弄墨,一枝清影写横斜”。画完梅花,唐伯虎的年夜饭里一定有一碗溪鱼的。有溪鱼,有梅花,一年一年过去又有何妨。
山 茶
天气变得冷而干燥,宜多吃茶。吃茶的日子久了,发现吃茶的确是一件需要静心才能做的事情。不静心,看似吃茶,实则已与吃茶无关。
认识这一点,是一个曲折的过程。吃茶的时候,人也不闲着,比如光是用盖碗泡茶,就有一系列的动作要做,从煮水开始,到温杯,沏茶,洗茶,倒茶,分茶,吃茶;随手把茶的余汤倒在茶海里,或是浇在茶宠上,或是浇在石头上——我从老家的桃花溪里捡了一块石头,有三四个巴掌大小,老豆腐一般厚薄,两面大致还平坦,正好可以当一个小小的茶台来用。这样的石头,我另一次又看见一面,更大一些,千里迢迢地从桃花溪里搬回,运抵杭州,搬进工作室,置于老土布的茶巾上,也当作干泡茶台来用。这样的石头,大为素朴,接近于老榆木的沧桑质地,不反射一丝的光亮。我现在,不大喜欢亮闪闪的物件。石头,木头,粗陶茶碗,都只是吸收和消解光亮,而不反射光亮。这样的石头,茶汤浇上去,像是溪水蹚过河床上的石头,悄无声息;又似乎有风来,吃茶的时候,就觉得是仿佛坐在一条小溪的边上,耳边有溪水轻轻呢喃,而吃茶人就着一面石头吃茶。
吃茶的时候,尽管手上并不闲着,心却是闲的。一边吃茶,一边看看石头,或者把一枝山茶花移一移位置,动一动角度;或者是,看着那枝上的花瓣不小心落下来一片,落在石头上,这就恰到好处。吃茶的时候是要有落花的。落叶也很好。有人打扫茶庭,干干净净,不留一片落叶。千利休却说,茶庭不是这样打扫的。他走过去摇动树枝,让一些树叶飘落在地,这样才是打扫好的样子。
吃茶就是这样,细究起来有些徒劳的样子。日复一日吃茶,就像日复一日打扫庭院一样,每天都会有新的落叶飘下来,但是这样的过程里,自然生长出了不同的意义。
茶台的边上,有一只新的把玩件,一只火珠。这是德寿宫复原建筑上的铜构件,葫芦形的宝珠,周围是火焰形图案的装饰。《德寿宫八百年》新书出版后,我与潘编辑、陈编辑一起到省古建院,把一本样书敬呈给黄院长,黄院长赠予我此枚火珠。此物沉手,令人有笃定之想。德寿宫是南宋皇宫遗址复原保护项目,原汁原味地复刻下南宋韵味,而此建筑上用着的火珠构件,的确是有不一般的纪念意义。我将之置于茶台之畔,沏茶吃茶之时,不时抚摩一下,亦是快事也。
老普洱宜出汤快,沸水下去,只要四五秒钟即可出汤。上次谁说,老茶客越来越喜欢吃淡的茶汤。这款老普洱出自云南凤庆县凤山镇,2008年生产。凤山镇我还没有去过。但是,凤山镇的茶吃得多了,就好像不知不觉,已与那一片地方水土建立了某一种奇妙的联系。就好像我把家乡的一块石头,搬到遥远的城市里来,在某一间写字楼的办公桌上泡茶,用茶汤养一块山野的石头,似乎也就与家乡的山野亲近了起来。
吃茶的时候,手边还有一堆书。最近买了好些书,却没有时间翻看。也有一些是朋友们寄赠的大作,我也没有大块时间好好拜读。书便在茶台边上越堆越高。吃茶的时候,瞄一眼这些书,读一读书脊上的书名,心里想着不急不急,读书着什么急呢。还是先吃茶好了。
桂 花
今年桂花开得迟,刚零星闻到桂香,朋友就要带我去吃桂花饼。
但是这个桂花饼要吃到不容易,须得去浙西衢州,一个叫杜泽的古镇才有。桂花饼乍看起来像个馒头,里面却是空心的,只有薄薄一层,桂花撒于饼内,一口咬下去,饼层松脆,又香又甜。别看这饼小巧轻飘,里面还是空心的,却让人吃得欲罢不能,还是当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于是,这个秋风乍凉的午后,我在杜泽古镇的老街上,吃到了这一道时令的美味。这是一条历史悠久的老街。古时,杜泽乃浙西衢州往杭州建德的必经之地,到明末清初时,文人辈出、商贾云集,甚是繁华。杜泽小镇上,形成三十九条街巷交错的格局,有“千户烟灶万户丁”之称。而今,这些老街穿越历史时空留下来,前些年,当地政府按照修旧如旧的原则进行改造,既保留了原有的建筑风貌,也保留了本地人的珍贵的生活样貌。
做桂花饼的店,叫“谢继桂花饼店”,男主人谢志雄做饼已近二十个年头。他开店的老房子已有一百四十多年历史,前店后作坊,有电烤炉、吊炉,也有土炉,生产实现了半机械化加工,除了桂花饼,同时也制作出售鸡蛋糕、麻酥糖、小酥饼、芙蓉糕等糕点。据说,单单桂花饼,每年就要卖一百多万个。
谢志雄生于老街,长于老街,他的日常生活,便是这老街的一部分。他的桂花饼,也是这老街的一部分。桂花饼属于衢州月饼中独具特色的一种。从清末开始,镇上的人就在中秋节送桂花饼、吃桂花饼。
前不久,据说有网友来此打卡,买得此饼回去见是空心之饼,还大为光火。哪里知道,这桂花饼的特点,正因其空心。这“空心饼”是如何做出来的?我们一边喝茶、吃饼,一边听老板聊天,知道很多秘密——桂花饼虽然是空心,亦是有馅、有皮。馅是由面粉、白糖、干桂花、麦芽糖调制而成。把馅包到饼皮里,再把饼扔进一匾芝麻堆里,匾筐左右摇晃,让饼面沾满一层的白芝麻。然后上炉烘烤。“空心饼”的秘密就在这里——在水分和温度的共同作用下,饼皮迅速膨起,上下饼皮分开,形成空心。高温下的桂花,香气裹挟糖浆,在中空的饼内左突右撞,却又始终封闭于中,成就了独具特色的桂花饼。
走南闯北许多年,但这样的桂花饼,除了杜泽,我还真没有在别的地方遇到过。而在老街停下脚步,坐下来喝一口茶,听老街人讲讲他们的故事,是老街能提供给当下的生活至为珍贵的部分。
跟谢志雄一样,这条老街上的很多手艺人,天天都在老街出没。打铁的、理发的、用麦芽糖做糖画的、廊亭里说书的、卖馄饨的、卖灌肠的,他们是这老街的一部分。难以想象,如果这一条街上缺了他们,老街还有什么意思。
譬如说,街上有家宝仙手工馄饨,已经开了四十四年。主人宝仙阿姨现在年纪大了,依然是每天凌晨三四点就起来做馄饨皮了,所有馄饨皮都是当天亲手擀的。白天有客人来吃馄饨,宝仙阿姨一律现包现煮。刚煮出的馄饨皮薄如蝉翼,汤汁鲜美,很多年轻人都是排着队来这里打卡一碗馄饨。朋友说,不知道宝仙阿姨二十来岁的时候,是怎么一个情形,一定有着许多美好的故事吧。20世纪80年代的老街,一间小小的馄饨店开张,一个年轻姑娘的生活故事从这里展开,想想看,这是一部多么怀旧的电影场景呀。
再譬如说,老街上还有很多家灌肠店。灌肠,名字听起来有些霸道,但事实上也是老街的一道美食。杜泽的灌肠分为两种,一种用石磨将米磨成浆,用盐、生姜、辣椒等调料配好,灌入猪肠内,称之为米浆灌肠。另一种,是糯米直接浸入调味料里,再灌入猪肠内,谓之糯米灌肠。喜欢爽滑的就吃米浆,喜欢嚼劲的可选择糯米。煮好的灌肠,一段一段扎成滚圆,浸在红通通、香喷喷、咕嘟咕嘟冒泡的卤汁里,香气飘荡在整条街上。饥肠辘辘的游客闻到这个香,没有人能抵挡得住它的诱惑。尤其是秋冬季节的凉风里,捧一段热乎乎的灌肠边走边吃,真是一种温暖的享受。老街上,卖灌肠的店也特别多,水仙灌肠、土花灌肠、黄明灌肠、玉仙灌肠,一店有一店的风味,一家有一家的秘密,口味略有差异却都好吃。在这条老街上,许多人吃着这样的灌肠,却忆起自己数十年前的故事来。卖灌肠的人,也随着老街一起变老。他们的身影几乎是与老街的身影重叠在一起的。
再譬如说,这老街上还有酒坊、糖坊、染坊、豆腐坊、药铺、旅店、丝线店、烟店、杂货店,哪一家没有一点故事呢?这样的故事,随随便便一说便是几十年的时光,随随便便一说便是两三代人的光阴;既有令人唏嘘不已的变迁,也有叫人感动落泪的细节,有风起云涌的时代背景,也有日起日落的平淡日常。一条老街,细心收藏了多少的人世悲欢,也轻轻抚平多少的岁月沧桑。
所以,当我们走在这一条老街上,其实是走在他们的生活里。如果说老街有灵魂的话,他们就是老街的灵魂。
古镇也好,老街也好,这些年可真多,简直是遍地开花。什么新建仿古的老街、旧底子翻新的老街、不老不新的老街,形形色色,热闹一时,而其中昙花一现的为数不少。深究一下,不过都是徒有其表而已——原住民都搬走了,过去的生活记忆都拆掉了,烟火气息都抹去了,所谓的老街,还能留下什么?不过是虚假的风景。
老街一定得是“活”的才有味道,才能勾起人们情感的共鸣,找回记忆中的乡愁。在杜泽老街上,听说还开了一家池畔酒吧和玉露茶舍,主人是年轻的姑娘。她的店里,也吸引了一批年轻的客人。
是这样的,老街的记忆,终究是属于那些努力追寻美好生活,不让一日枉过的人。
鸢 尾
塘河里的鸢尾花开得好。紫色的花朵,绿色的叶片,远远地浮在水面上。水面朦胧,似乎还有雾气飘浮。船开过,波浪将鸢尾花成片地带起来,仿佛一片花儿有韵律地舞动。这景好看。河岸边有浣洗衣物的人,泊舟的人,钓鱼的人,无所事事看花的人。船开过时,会在岸边激起一片热烈的浪花。所以它提前拉两声长笛来提醒众人,并且放慢行驶速度,那波浪的幅度就小了,可浪花依然会有。于是,浣洗衣物的人,泊舟的人,钓鱼的人,无所事事看花的人,都在这会儿直起了身子,看船儿在塘河上驶过。泊舟的人,撑着竹篙把舟子横过来,抵消了浪的冲击。浣洗衣物的人,退后两级台阶,手上的物件湿淋淋的,正往下滴水。钓鱼的人,这时有没有提起钓竿,我没有留意,似乎水下的鱼儿在波浪中也不影响咬钩吧。无所事事看花的人,本来是仰头看一树的洋紫荆,此时依然是看一树的洋紫荆,洋紫荆有一树白的,一树粉的,他沉醉其中,长长的汽笛似乎也没有办法将他从春日的梦境中拉出来。
温瑞塘河悠悠南下,八十里河上花开,看也看不尽。
晚春的塘河看起来有一点蓝色调。这蓝色里,远景是山,山意如浅淡水墨;中景是桥,一座一座桥横跨于塘河两岸,我们的船就从这桥洞中穿过,桥洞有高有低,船上人便时而低头,时而直腰;近景,如果要说近景,便是我们这些河上的游客。
想起,倘在旧时,同行的人里恐怕是有谢灵运的。他在温州的时间不长,只有短短的一年,但他沿着温瑞大地上的塘河,走过了不少地方,爬过不少的山,看过不少的花。“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和今日差不多的季节,“水宿淹晨暮,阴霞屡兴没”,和今日也差不多的天气。他坐船且渡河,弃舟又登山,穿着随时可以调节鞋跟高度的谢公屐,一路看山看水,看花看月。“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这一条山水诗路,给谢灵运馈赠了多少美好的诗句,似乎一路的花,都慷慨地开给他看。
果然,岸上的桃花、瓯柑花、油菜花,一下子都开了。桃花是零星的一树一树粉红,倒映在水中。油菜花最是肆意汪洋,开成金黄的一片,偶尔高低错落,明亮又夺目。瓯柑花就不易看到了。一年之中,瓯柑花也不过是开那么短短的十天半个月,哪有那么巧,偏就被我们遇见了呢?但是,你且闻一闻,船儿驶过时,这湿润的空气中怎么有一种馥郁又清甜的芬芳?吉敏也吸了一鼻子,说,对啦,这就是瓯柑花啦。吉敏说话会带一个尾音,这个把文章写得像瓯柑花一样的女人,带我们坐船顺河而下。很多年里,她走过若干条古道,我严重怀疑她是跟着谢灵运一起走的。也一起坐船。于是,久了,谢灵运说话的时候,也染上了她的尾音:这个啦,那个啦。
我们在一座码头停靠,在塘河岸边,找一处地方坐下来。喝酒,或者喝茶。仙岩街道穗丰村的伯温楼,就是个喝茶的好地方。在伯温楼第九层的观景平台,可以一览温瑞平原的塘河面貌。楼的侧面,有一副楹联,“登楼且问水乡渔网鸬鹚可曾在,举目则答河岸钓竿鲫鲤仍尚留”。这字句甚佳,让我沉吟再三,仿佛眼前四通八达的塘河水系,以及岸边人日常生活的样子,一下子奔涌到眼前。行至伯温楼下,又有瓯柑的花香悠然飘来。
喝了茶,继续坐船,旧时的船要慢一些,这是一定的。但是,着什么急呢?水边的菖蒲也一定多。荷花也一定很多。飞鸟就更多了,若写一部塘河的诗集,也可以叫《飞鸟集》。飞鸟巡河,一日百里,这悠游的样子,比谢灵运和我们都要更加轻盈一些。河岸边的古镇、古街、古桥,那时候也一定有了,且比我们所见的更加古一些,人们穿着葛布青衣,行走在暮春的风里。
若问他们去哪里,则答,是去泽雅。去水碓坑村。那里有纸山,那里是吉敏的老家。
莲 蓬
时节已入秋,江南依旧是酷热难当。此前我到北方,北方天地阔大,草长莺飞,不像江南小山小水。江南的文人,日子大多消磨在后花园里,消磨在小情小调里,是一份斯文,不免偶尔也露小家子气,这和北方的勇猛不能比。吃茶,便也是后花园里的若干件小事之一。此刻,我面前的茶盘上有一只干莲蓬。莲子也是很江南的东西,莲叶何田田,从前我们这边人家,书橱碗柜上都会有莲叶荷花的漆画。两个没吃过的莲蓬,在时间里阴干了,很有味道。
莲蓬给我最大的美的体验,是上月到富春山居。几只带着长长秆子的莲蓬,在台湾花艺大师凌宗湧的手下,呈现出一种清寂的美。每一只莲蓬似乎都跟池塘相接,跟秋水相连,在露水涟涟的清晨上了岸,来到案头。它们簇拥在一起,内敛沉寂。
吃饭的时候,听凌老师聊起很多跟花艺有关的故事。这个人有着一颗草木之心。他所有的花艺作品,都没有预设,也许是在某一个清晨,他走到旷野里去,发现路边有几丛商陆,带着半红不紫的果实,于是就采了来,插到竹炭做的乌黑花器里。放下自己的想法,在大自然面前做最谦卑的学徒,你就会发现许许多多的美。这个时候,你只要做一个行者就好了,走着走着,遍地花开。
是这样的。野花野果,从来都是美的东西,没有必要去使用那些过度雕琢的花材。有个著名的青莲居士在一首很长的抒情诗里写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首诗的题目是《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题目之长,配得上诗句之长。莲蓬这样的花材,真是清水出来。有一天凌老师在乡下行走,看到池塘里荷花开了,就问酒店的服务员,哪里有那么好的莲蓬可以采。服务员姑娘高兴地说,这有何难,我家就有,距离此地不过十数里。
我是野花野果坚定的赞颂者,我把最好的赞美诗献给了地稔、乌胖子和牛卵训子,献给了秋天的小野菊和春天的梨花白。我还曾幻想把一束秋天收割脱粒后的稻草高高地悬挂起来,用最美的花器盛放起来,以有一点可笑的方式,向这种柔弱但丰富的草本植物致以崇高的敬意。
但稻草并不在乎,你知道。
我在那本叫作《草木滋味》的书里,写到了这些野花野果野草。那是一首语无伦次的情诗,因用力过度而声音嘶哑,但没有关系,我把它们写下来了。内心澎湃的人总是口舌木讷,奔涌的语词到了嘴边左冲右撞支离破碎——出口太小了。
我愿做一名花草间的行者,走来走去,拈花惹草。我在乡下时节,蚱蜢跳到我的裤脚上,紫苏在衣襟上染上香气。跟植物在一起的人,可以通过一扇小门进入另一个幽深的世界。我又想起凌老师,许多年前他还是一个送花小弟,骑着小电驴穿街过巷地在台北送花。曾有一次在半夜,他受托把一束花送到荒僻的地方去,到了一看,居然那是一个火葬场——送花人都是这样,见过喜悲,然后心怀悲悯,胸中装下比人世更大的世界,眼前的一点悲喜又算得了什么。我甚至以为,一个好的花艺师,他能跟花草,跟空寂,悄悄对话,这是很难得的,但这又是一个高妙的花艺师应该做的,是不是?
一个真懂得生活的人,也不过是这样,能发现隐藏在生活幽暗处的美好。
昨晚有人来问我,怎么把文章写好。她说:“我去年因为你在散文研讨班上的演讲,深有感触,你说——人要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既然选择了就一定要努力做好。但是我常常觉得自己没有天赋,早两年看了好多书和视频讲写作技巧,却一直学而无用。”我说:“经历和生活的体悟可能更重要吧,如果没有经历和体悟,写的东西也只能停留在一般的表面上。”
跟生活本身比起来,写作还是副产品吧。我猜。
周华诚,浙江常山人。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散文》等刊物发表作品数百万字,著有散文集《仪式:中国人的时间哲学》《不如吃茶看花》《德寿宫八百年》《流水辞》《春山慢》《寻花帖》《廿四声》《陪花再坐一会儿》《素履以往》《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等;小说集《没人知道你在寻找什么》《我有一座城》等。